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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0-15]
⊙俞昌雄⊙
阳光下的记录


  逢上有太阳的日子,又闲着没事儿,我想在阳光下坐坐的欲望就特别强烈。想起以前在乡下,只有太阳在庄稼人心坎上暖过一阵,我才可以在泥墙草堆以及鸟雀的阴影里发觉它们栖息的时辰,一点一点地敲击着谷物芬芳的痕迹。

  如若赶上吹拉弹唱的进了村,那眼里的太阳就格外炫亮异常刺目。大伙儿从自家屋子涌向晒谷场,中间隔着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太阳挂在彼此的头上,缓慢地爬升,最后留在我想像的高度,以一种恒古的热力,温抚我欣悦的容颜。我们的前面涌来粗朴的民谣,而后面落满了热烘烘的气息,肩并肩,心贴心,那在弦律里跳荡开来的幸福终将嵌入我的冥想,可我从不多说一句话——我看到他们聆听的醉意宛若真的可以揉成一束一束,罩着二胡唢呐和一根轻巧的短笛,在更远的前方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把深深浅浅稀稀疏疏的心事翻晒得光彩熠熠,玲珑剔透。

  元宝叔离开乡村前几年,萍姨就爱上我家院子,倘若母亲刚好外出,她也乐意留下来陪我。阳光下,她开始翕动薄唇,为我讲《红色鱼车》、《梅琪的礼物》,还有《苏·梅的冒险使命》。我不知道她是村里惟一的教师;那时我小,我只记得母亲说那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女人,跟着她不晓得天文地理,也会学得温文尔雅。打那以后,我憧憬着,时刻祈求着,希望在未来里,自己也能像她一样肚子里装满墨水,而不是易于萎缩枯谢的菜根、草屑。

  其实,那座乡民们集资筹建的乡村小学就盖在向阳的山坡上。背面是青山,正面是一块偌大的空地。阿根带我去过两趟。那儿的路全是石块,零零碎碎的,既弯且陡,阿根常说我不在时别乱闯,会摔人的。阿根说这话时才6岁,阿根住在我家隔壁,顶好的玩伴。我比他小两岁,可我总不乐意让他喊我“小雄”,宁愿让他摸摸我的大脑袋,或者手拉手做亲密状。我还常常乘他去上学,独自一人窜进他家后院,偷摘桃子,装得满满荡荡的,再鬼鬼祟祟地绕过空地,溜进教室旁的草垛堆里,边晒太阳边吃桃子。有时肚子填得饱得不能再饱,我就不回去吃饭,待阿根他们全放学回家了,我才只身潜入教室,坐到讲台上默默地想着心事,而窗外的太阳光依旧那么鲜亮,酷似让人抹了层油,在轻盈的风中发出诱人的脆响。

  转年,母亲为我从城里带回了漂亮的风筝,米黄色的那种(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颜色),中间还拥着亮簇恣肆的绿。我老在晒日头的孩群中跑来跑去,对着他们笑,露出甜甜的酒窝白白的牙齿。隔着远远的,我总看见那些悠闲的大人开始对我指指点点的,脸上毫无掩饰的笑意显得平淡无奇,而我依旧快乐着,让那些因钦慕渴望而有求于我的小朋友倍感失落、惆怅。

  比起元宝叔,我更深信那种彻骨的忧郁,是什么使它们融化又是什么令它们从一双眼瞳进入另一双眼瞳?我渐渐长大,看着元宝叔异常疲倦地斜依在东屯猪场的那堵旧墙上,一次次地,我被他的沉默打动;有过好长一段时日,我还看见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轮廓清晰,往往是从早晨一直呆到晌午,一句话也不说,抽着闷烟,咳得厉害。直到那年秋收完毕,才听母亲说元宝叔即将调到乡里当支书。他走的那天,我绻缩在他家的石榴树下,透过土墙的洞洞,整整数小时,我看见他一下一下地在地上划着圈儿,一圈叠着一圈,划着划着还淌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来,可我真的没能听见响声,那抽泣声过于微弱,似乎滑落地上,就沾着粉尘渗进幽深的地壳里,可我记住了那些迷人的圈儿,总觉的那是一轮又一轮从泥土堆里拱出来的鲜艳夺目的太阳。

  后来,阿根在我10岁那年悄然离开了人世。是夏天,那座学校来了新的代课老师,是个男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挺年轻。我好几次都听阿根说他不喜欢那老师。可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也没能弄明白。更令人迷惑不解的是,阿根没有为我留下什么,要知道我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起别的,因为我深深懂得,那段岁月,每天的太阳赋予我们的光泽都是有限的,那些被疼痛遮掩着的怀念都在看不见之中,来到暗淡的角落,舔着流血的伤口,而那努力呈现的美好的童年清澄的晒日头的日光总是那么遥不可及。

  萍姨随元宝叔搬到乡里后,我再也不敢到阿根的后院偷摘桃子,虽然那树上的果实大都饱满红润、颗粒晶莹,可我躲得远远的——我真的无法避开那些热热闹闹的日子、那漂亮的风筝,还有那被元宝叔划在泥土上的一圈又一圈理想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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