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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0-15]
那天,韩特骑着韩大胜的永久车,从面粉厂后门满是煤渣的土坎上,疾驶而下,突然就发现自己把不住车把了。
车笼头象只鲜活的泥鳅,在韩特手里左摇右晃跳来抖去,最后,把车子连同韩特送向了一根木头电线杆。
于是,韩特象表演燕式跳的选手,带着漂亮的流线,飞进垃圾箱。然后,在一只红色的塑料痰盂和一只断了把的搪瓷缸中间,迷茫而安详的躺了一个下午。
那个午后,阳光象各种颜色的羽毛纷纷散落在韩特的面颊。韩特的眼缝被一丝丝尖细如针的阳光刺探,在眼皮另一头,他身体中的晕眩感化成了腥红色,潮水般冲击他的眼帘。
这个6月的一天,在韩特家,一封信正苦苦等待着他回来。
那以后,韩特就开始象一个大人一样不断收到来信了。
信封有两种。一种淡黄色,上面有只跳在空中戴丝巾的小鹿。一种白色,右下角印着“石城青年”四个指甲大小的鲜艳红字。
白信封里,装的是韩特的爷爷写给他爸爸韩大胜的信。
韩特只打开属于他的黄信封,每次撕开信,看到的都是照片,照片的主角也是同一个人,一个手臂上的静脉象青草一样旺盛,与韩特长像酷似的男孩。
照片的背景来自各种场合,马路,大楼,还有公园。有时上面看不出天气的指示,有时风和阳光的感觉很强。
其中一张照片的背景是辆火车,韩特看到的火车是停着的,黑色的车身漆写了一些白色的文字和标码,窗口飘扬着长长短短的彩色头巾,歪歪扭扭的伸着米黄或苹果绿的遮阳伞,韩特很奇怪这辆火车上怎么坐了那么多女人,众多鲜艳的色彩凝在那,使得它看着象堵花墙,或者挂满花花绿绿衣物的女子宿舍。
韩特好象听到女人们清脆的笑语,就象轻盈的湿气流淌而来,这使得他根本没法把气势磅礴的汽笛声,哐铛哐铛的金属撞击声和这辆火车联系到一起。
在照片上,韩特陆续看到了三十层的高楼,巨大的花坛,以及溅出白色水雾的喷泉。
还有就是省城的电影院。照片上的那个时刻,电影还没开演。宽大的银幕,整齐的皮翻椅前满是影影卓的人影。
画面右手,可以看见一个穿花格长裙,扎辫子的女孩,她象一团竖了起来的阴影,站在一个坐着的男的旁边,一丝不苟注视着他,那男的,正打开双臂,在奋力完成一个饱满无比的哈欠。
爷爷的信里提到了她,爷爷说她买了15排18号的票,但被那个小胡子的男人先坐了,并且怎么也不肯让,爷爷写道:最后,她提起裙子,昂起头,一屁股坐到了男的腿上。好象他已经很有礼貌的站起来,让出了位子……
韩大胜夫妻看了,忍不住笑,说省城的姑娘真有意思。韩特可不觉得好笑,他考虑的是,如果自己是那个男的该怎么办,是那女的又该如何应付,想着,韩特的脸上开始现出几丝混淆不清的冷笑。
韩特又瞄了几眼照片正中的那个小男孩,这照片的主角其实是他。
照片用了闪光灯,小男孩象洞里的知了,从电影院灰暗的背景中被硬呕了出来的。他的神色,有些惊惧不安,好象随时要向后缩进洞。
韩特琢磨,他要是缩进去了,手中拿的那只苹果,会不会被留下来。
收到第五封信时,那只照相机形状的塑料水壶出现在照片上。
以后,它不断出现在画面上,这是照片上的小子跟它寸步不离造成的。他喜欢把它当作真相机一样兴奋的举在眼前,对着照片平面外的你做出拍照的姿势;或象背书包一样挎在胸口。
在画面上,他跟它真是比情侣还亲热,他的手从不离开它长满钝角曲线的漂亮的身体。
一次一次的目睹,使韩特对那只水壶有了很深了解。
韩特甚至可以能大致估出,它的扁扁的肚子,能装下几杯酸梅汤,这一点不通过仔细观察,认真推算它和那小子体积的比例关系,是很难做到的。但韩特做到了。
这说明了他对它的观察有多么细致,多富有成效和非比寻常。他已经看得熟能生巧,已经看透了它,由它的瓶盖,背带,塑料壳看到了它凸凹不平的内部。而同时,他也把它看进了自己骨质不均的体内。
天气热起来了。
知了嘶叫和冰棍箱的敲打,时紧时慢的鸽哨,在空中纷纷撞击。这时,雨汪街的人常象甲虫一样斑驳,因为你看见时,他们总躲在枝叶纷披的泡桐或槐树下。
说不上的,韩特就开始喜欢坐到自家的窗台上,看着外面发怔,好象他生来就是个文弱,怕太阳怕闹的孩子。
那天,闷热不堪。雨汪街上仿佛出现了七八个太阳,阳光象一把把磨的锃亮的锥子在空中翻飞。在雨丝般刷刷下落的阳光里,有人看见白鼻从一棵茂盛大树下转出,匆匆走过韩特家窗下。
沿着阴暗的墙边走着,白鼻闻到了刺鼻的油漆味和一股漂浮不定的尿骚。
然后,他看见了盘坐在窗台上衣衫不整的韩特,窗栏的阴影把他的脸搞的如流水分割的原野,明暗分明。
白鼻停下来,竖一根指头,抹掉额头几颗黄豆大小的汗粒。
他告诉韩特,自己要到厕所那边的平房去,也就是马六家那边。
他说马六刚从十里外的桃林回来,不知用什么办法,他背回了一袋处在昏死状态的的麻雀,斑鸠,还有喜雀。现在猎物正堆在他家门口。猫子一帮人得到消息,正在纷纷赶去。至于白鼻,他去的目的,是想搞一只燕子。
你说说看,我要燕子干吗?白鼻说。
韩特一脸漠然。
白鼻说,你还记得那只白洛克吗?
白鼻说的是他家养的一只白洛克小鸡。
那天,它倒在装满谷子的瓷碗旁,蜷成一团,触电一样抽抖脖颈。白鼻妈以为它染了鸡瘟,让白鼻把它扔掉。
韩特妈是在一座青苔起伏的围墙下,而不是在垃圾堆捡到的白洛克,这当然是由白鼻的懒惰造成的。
韩特妈把它捡回了家,用刀片割开了它的嗉子。在它嗉子里,几颗芝麻大小的小石砾,和一些没消化的谷粒掺成了一团。韩特妈用食指,在那粘粘的一团东西里拨了一阵,拨出一根黑色的皮筋,她告诉韩特,小鸡没得鸡瘟,也没被狗咬,它是把没看见过的皮筋当成虫子吞下去了。你呀,看到没见过的东西,记得别乱碰。
说着,韩特妈就给小白洛克缝了伤口,涂上红药水。过了两天,那只鸡就在韩特家门口晒太阳,磨嘴尖子了。
白鼻妈很快就发现了小鸡,她的反应是边骂骂咧咧,边就要把它捉回家。而韩特妈坚决保卫自己的劳动成果。为此,两人运用高爽的嗓子,妙语连珠,抑扬顿锉,大骂了一场。韩特妈一气,就把可怜的小鸡给红烧了。
事后,白鼻悄悄问韩特是怎么把小鸡整活的。韩特讳莫如深,预言又止。直到白鼻往他手上塞了颗玻璃球,这才轻蔑的告诉他,那不简单,拿我家的红药水抹了一下就成了。
窗台下的白鼻显然盼望这惊动人心一幕能够重演。他添了下嘴唇,开始用闪亮激昂的眼神注视韩特。我们去马六家,搞只小燕子,用你们家的红药水一涂,呼拉,它活了。
白鼻双手打开,做了个飞翔的姿势。
快走啦,我不会卖老鼠药给你吃的。
也不会给我什么好东西吃的你。韩特说。
晚了,屁都捞不到了。
你快去捞屁吧。
你真不去?……白鼻很惊讶。
不去别后悔,雨汪街还没人有过活燕子呢?白鼻用冲刺的速度奔跑起来。
韩特收回视线。他的视野近处是一片空地,他的目光从那经过,来到远处几棵榆树。停留一会,韩特开始眺望起浮云和稀疏的地平线。
一个瘦高的男人和一个穿裙子的女人,从北向南走过来。男的转头看看四周没人,凑过去要亲女的,女含笑推让,看躲不开,干脆蹲到地上,抱着膝盖不起来。
男的想尽办法把她哄起来时,一阵大风起来了,地上的灰尘扑腾而起,许多纸片从角落飞舞出来,如惊弓之鸟。
在风里,女的白色纱裙紧紧贴在到了她的小腹上,在她两腿间,隐隐约约现出一团粉红。韩特的血管不自不觉开始膨胀,并在膨胀的同时把他的血液烧的滚烫,但风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
渐渐的,风小了,韩特睁开眼,他们不在了,在他们站的方向,白鼻回来了。
白鼻从飘动灰暗光线弯弯曲曲的巷子中走出来。白鼻垂头丧气的走着,边走边摇晃身子,手里还捏了块石子,在风化剥蚀的墙上一路划过。
韩特再次转过头。
经过韩特的窗口,白鼻停下来,他的浅眉毛一颤一颤“好在你没去,你要去了,周六家玻璃剩一块,我不是人养的。”
“狗日的。肥的都被周六老婆拎到厨房,没肉的埋进了花盆。想要燕子……你看我的手,只摸了一把……
白鼻发觉只有自己在声嘶力竭,其余能听见的,只有高处的蝉嘶和远处纺织厂隐约的轰鸣。白鼻闭了嘴,手搭凉棚向上望,他看到韩特头悬在那,正怔怔的看着前方。
也许是酷热的阳光晒的太厉害,裹在汗迹斑斑的海魂衫里的白鼻,显得比刚才更没精打采了。他象只被人抛弃的小狗,站在那发怔。然后,就看见他往韩特家墙角啐了一口,跺一脚,走开了。
韩特坐在窗台上,呆呆的看着对面屋顶上那些青青绿绿的小圆点,那是鸽粪,其实那也不是鸽粪,只能说是曾经的鸽粪,或者鸽粪的遗迹。
现在,那里的上空出现了鸽群,它们在那交织起飞翔的图案,于是屋顶的斜坡上,又出现新的鸽粪,它们刚出生,所以很饱满很有弹性。它们在烈日下盛开,滋油,冒烟,萎缩,象片花丛让人眼花聊乱,甚至产生幻想和费解。
韩特的幻想不为人知,他的费解主要是关于时间,空间,它们的交错变化,和带来的不可消除的影响。
韩别在家时,韩特从不费解。
一个被信奉,被视为主心骨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产生疑问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为什么有些人关注别人胜过关注自己,信赖别人胜过信赖自己。韩特就说不清韩别为什么就这么崇拜热爱自己。
韩别在家时,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惹上形同一体的韩家两兄弟。
韩特有勇有谋。更可怕的是韩别,他憨劲十足,不要命,只要韩特发句话,哪怕对面是只凶狠的狼狗,他也会冲上去跟它对咬。
除了在外面誓死捍卫韩特的,在家里,韩别也有许多忘我忠贞的口号,比如:“哥哥不吃我吃”“哥哥不要我要”“是我干的,不关哥哥事。”……
韩特至今最难忘的,还是指挥韩别向韩大胜要钱的情景。
时机在韩大胜上课时出现。麻雀在外面叽叽喳喳的飞,红褐色一层层的石榴树皮上洒满了阳光。在一束逆光的尽头,韩特缩在走廊西头的拐角。
隔壁,化学老师“一枝花”正在上课,她的语调起伏不定,情意绵绵,认真听,你会听出她正用夹生的普通话把“我们不陌生”,说成了“我们不卖身”。
韩别出现在东头教室的门口,他一只手插在鼻孔里,另一只手手心向上伸出来,方向是韩大胜的后腰。
“爸,给钱。”
正在黑板上写字的韩大胜,心中一凉,感觉好象被人用枪管硬绑绑顶在了腰上。
“爸,给钱买麦芽糖。”
所有的头都象风中的麦杆一样转了过来。前排的女生忍俊不禁,露出雪白的牙齿。韩大胜涨红了脸,气喘如牛,他的目光依旧秩序井然,而实际上,它们已悄悄变的锋利,开始刺穿空气。
韩别站在那,一脸茫然,他无动于衷的面庞,成功抵抗了各种各样的眼光。他的目光则象只瘦小的蚂蟥,温柔而固执的胶着在别人的目光之上。
韩特在一旁看着,为这情景打动和惊奇,想到韩别动力和勇气的来源,他唇红齿白的笑起来。
在他的笑声里,一枚五分的硬币,被韩大胜很无奈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远远扔向走廊外的操场。
韩别摇身变成一只小猎犬,开始快速奔跑。快接近猎物时,他伸出脚,一脚踩翻了它,然后,拎着裤管蹲下去,捡起硬币,在汗衫上擦了又擦。
在阳光的指引下,他向韩特跑过来。他的眼睛变的很小,因为他张大了嘴,他高高的举起硬币,好象正从一个斜坡向上跑。不辱使命的骄傲与讨好的微笑在他脸上回荡。
韩特感到韩别正从梦中向自己奔来,韩特被他的表情给托扶,推送到了一个高处,于是,一阵从内到外扩展涟漪状的晕眩向他袭来……
一丝笑意在韩特脸上翘翘尾巴,但没游动起来,原因是韩别已经离开了韩特,被接到了爷爷身边。韩家兄弟被拆散了。韩特只能在黄颜色信封里装的照片上看到跟自己仿佛一个模子脱出来,对自己忠心不二的韩别。
爷爷住在省城,是国家10级干部。很多人把没遭遇到的当作不存在,比如,有谁想到人发明的数字,会反过来伤害人呢?
在韩特看来,1明明是一条鞭子,而0则是方巨石,它们组合在一起,带来这样的后果,韩别被爷爷带着在各地出差,旅游,构成照片上的主要背景,另一方面,可以看出韩别在不断的变胖,肩膀上的青筋不再那么明显,还有,就是那只水壶……
韩特在手上快速的连续翻动那摞照片,水壶在画面上左蹿右跳,象只被追逐的兔子。韩特的眼睛被它搅的有些花,人却清醒了。“什么意思,我好象在眼红韩别?”
恐怖象一根晃动的针尖,刺破了韩特的皮肤,“眼红他?不可能……”
是的,韩别胖了,也在笑。他一定吃了很多韩特听多没听说的好东西,但他以前吃韩特剩下的,可是心安理得,津津有味。
他在笑,但不说明他开心,而是有人逗他,是拍照的需要,所以,哪怕他本人考虑的是哭,他也不得不去笑。
看看,离开韩特,他把哭和笑都会搞混,这个失去依靠的可怜虫。哪怕有一只漂亮的水壶,又有什么用。
韩特闭上眼,长长的嘘了一口,再猛的睁开。韩特感觉自己心里透彻,有东西流泄一空。
那天早上,周六老婆起床很早。她发现窗户玻璃出奇的干净,外面的泡桐和街道看了一点也不失真。很快,她就找到了原因,那些玻璃都不在了,都以破碎的姿势躺在地上。
通过窗户,周六老婆还看到门口绿油油小苗圃里,一片狼藉。半埋在地下的花盆里的太阳花,杜鹃花,都被拔了出来,扔在地上。花被拔掉的花盆,露着个大而丑陋的黑洞,仿佛生了相互传染的烂疮。
眼前的场面,让周六老婆一阵干厄。一些脏兮兮,粘着土的鸟羽毛,在晨风和她的厄声中,滚来滚去,缠上又分开。
周六老婆丰饶的胸脯开始翻滚,她不再犹豫,由八阶起调,破口大骂。那天早上,巨大声浪,终于开始横穿整条三木街,路过目睹这情景的人,一致认为周六家窗户,是在周六老婆夺人心魄,长驱直入的气浪声中,土崩瓦解的。
夏天的雨汪河很脏很油腻,但河道中间的水还算干净,在阳光直射下,呈暗蓝色。韩特和白鼻在河边,耳边回荡着在河道中间游泳的人的嘻笑。他们发现从花盆里挖出来的死鸟没办法救活了,用红药水也不行。
于是,他们由生转向了死,开始给它们实验各种形式的安葬。土葬,水葬……然后是火葬,他们用枯草裹起了一只斑鸠,燃起草。
在河边,有人从水泥桥上跳进水,被水草缠住了脚,一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在叫喊“快使劲往上”,有人愤怒叫着”别听他的,先潜下去,再向上游。”
白鼻伸长了脖子张望,好象一只鸭子。在他身后,火起来了。粉红的火焰在明朗洁净的晚霞中拂动,喷击着天空。
韩特看着火焰,觉得自己成了那只鸟,火在自己身上跳舞,蔓延,让自己光芒四射,获得新生。
韩特重获自信后,准备做的第一件事,是收拾西街头的肾小球。
肾小球妈在医药公司工作,所以,他常从口袋里摸出甜甜的宝塔糖,最近,他从家里拿出一种乳白的橡胶套,韩特不知道它具体干什么用的,但知道它很神秘,并听人称过它为安全套。
肾小球最今的威风,跟那些套子有关。韩特听说,是个女生一样粉嫩的雨汪中学的学生,拦住肾小球,让他给他搞10个套子,做为交换,他送给他一只手盔,那是个铸件,灰白色,看着象枚戒指,但有根长长的倒刺,把它象戴戒指一样戴在手指上,就成了一件可怕的武器。
有了手盔的肾小球显的意气冲天,谁都不放在眼里。
韩特不张扬,也讨厌别人张扬,再说,谁张狂都好,肥猪一样的肾小球也跳出来,这是他无法接受的。韩特早就想象敲玻璃一样干脆利落的打掉他的气焰。
准备收拾肾小球那天,红霞满天。环形的光带弯曲在空中,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街道和房屋躺在霞光中,好象停了一堆翅膀乱抖的蝴蝶。白天的暑气化成微风,沿着街,徐徐的吹。
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有所作为的好天气。
正要出门时,韩大胜叫住韩特,塞给了他一封信,黄色信封装的信。韩特知道对这些信,自己已能坦然面对了。于是心不在焉的撕开了封口。
然后,韩特就发现自己错了,在他坦然的动作中,一切都发生本质的变化,这是个迷途难返的动作。韩特的命运被他两根瘦长的手指引向了另一个极端和结局。
照片上,依然是韩别,但在他旁边,有个小姑娘,她侧着头,长长的头发垂在身旁,洁白的双手插在头发深处,在她头上是一股成60度角,白亮水流的起源地,是韩别手中的水吊。
韩特感觉眼有些疼,但还是看清了所有细节。他们表情柔和,脚下是一个凹形的水池,有个排水孔离他们有几步远,水池里流着清水,浮着几只泡沫。
她腿边的三脚木凳上有只发夹,旁边的是梳子,上面缠着几根长长的头发,另外还有两个海鸥图案瓶子,放着不同颜色的液体。
最后,韩特发现他亲爱的弟弟的眼睛是凝固,同时也是湿润的,它们专心致志,一心一意的盯着那个女孩,所以,肯定比他的手还要累。
韩大胜把从白信封里得到的消息告诉韩特,小姑娘是爷爷家的邻居,跟韩别一样大,她会跳模拟动物运动的舞蹈,还在一个叫少年宫的地方学习拉手风琴,现在她和韩别的关系很密切。
“完全就象他的老婆一样”。韩大胜开心的笑起来,如果以前看过,韩特会发现,韩大胜此时脸上的纹路,就跟那个小姑娘会拉的手风琴的折皱,一模一样。
韩大胜的笑声沉重的向韩特压来,然后他在笑声里给韩特带来了最致命的打击,他用指头弹了一下照片的表面,对韩特说“现在啊,你弟可比你能干多了,你啊,连跟隔壁毕小蓉说话多脸红……"
韩特没有羞愧。他只是六神无主,他看外面的天,发现天空就是一张大照片,空洞无物而变化万千,但这照片有些暴光不足。他睁大眼,天空亮了些,随后又慢慢,却每时每刻暗了下去。
那天晚上,白鼻坐在一条干河沟边焦急的等着,月光象水一样在沟里不尽流淌,等到九点半,也没看到韩特的影子。暴怒的白鼻,把河沟对岸的水塔想象成言而无信的韩特,用弹弓对准它劈啪乱打。
韩特那晚一直在家,韩大胜改完作业,鼾声大作时,他悄悄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他的双手沾满了湿泥。
以后几天,韩特妈发现自己的儿子开始变的很恍惚,容易受惊,邻居的自行车在烈日照射下爆胎,他竟吓的大叫,这可都不象平日的韩特。
韩特妈摸了他的额头,他没发烧。她说周三三家门楣上挂了红布条,你可别去他家玩了。
韩特轻声细语的说知道了,韩特妈听着,发现自己更担心了,因为韩特乖的也很反常。
那天午后,韩特倒完煤渣往回走,在打开的家门口,大约五步的地方,站住了,那时的阳光从汽窗照到他家墙上,照亮了韩大胜所有的奖状,上面的金黄的国徽发射出很有质感的光。
韩大胜的书桌在阴影里,上面的那堆东西,看着不很清楚,但韩特不用眯眼,就知道那是摞照片。
韩特耳边的空气瀑布般呼啸而下,他的身体坚硬如铁。那些照片又回来了。
韩大胜的声音传出来,他正大声说着什么从里屋向外走,韩特扭头向外跑去。后来,大家知道,他去的是河边。
韩特在河滩上绝望的走着,不时停下了,用根木棍在地上拼命的挖,那天,游泳的人很多,他们都说韩特象疯子一样,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后来,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坐在空空如也的泥坑当中嚎啕大哭起来。看见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因此还呛了水,白鼻和肾小球被韩特的行为逗的兴奋难奈,他们商量着上了岸,要好好修理他一顿。
但他们没等到这样的机会,因为,那以后,他们再没看过韩特。整个雨汪街,没人再见到过韩特。
天上有云在分散移动,但天光还算亮,屋子的纱窗都开着,穿堂风呼呼的吹。年轻的民警坐着韩大胜身边,感觉刚才骑车骑出来的满身的汗已经蒸发光了。
以前,他是韩大胜的学生,因为没考上大学,顶替父亲当了民警。对着老师,年轻的民警显然有些害羞,他用钢笔伸进帽沿,挠挠头,说话慎重而犹豫。“您在想想,还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韩大胜还没意识到事情的发展程度,所以他似乎觉的,眼前缺乏经验的学生更需要安慰。韩大胜微笑着说“真的没什么了,除了照片。”他指指了桌子,上面放着的一摞照片,是将要毕业的学生送给他的留念照。 “和这些照片一样的照片,不能吃也不能喝的照片。”
■(寄自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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