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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10-15]
⊙朵渔⊙
神   化


  海子在其名作《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说:

  看着荷尔德林的诗,我内心的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沙漠,开始有清泉涌出,在沙漠上在孤独中在神圣的黑夜里涌出了一条养育万物的大河,一个半神在河上漫游,歌唱,漂泊,一个神子在歌唱,像人间的儿童,赤子,歌唱,这个活着的,抖动的,心脏的,人形的,流血的,琴。
  “安静的”“神圣的”“本质的”走来。热爱风景的抒情诗人走进了宇宙的神殿。风景进入了大自然。自我进入了生命。没有谁能像荷尔德林那样把风景和元素完美地结合成大自然,并将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转瞬即逝的歌声和一场大火,从此永生……

  再没有比将一个诗人(特别是被翻译的诗人)神化更轻而易举的了。海子眼中的荷尔德林,是一个漫游者的形象,一个在开花的草原、在河流的堤岸上漫游的“神子”、“半神”,这哪里还有半点人间烟火?现实中的荷尔德林是什么样的呢?我仅仅在有限的阅读中便嗅出了他的满身烟火气。

  荷尔德林曾忠告青年人“假使大师使你们恐惧,向伟大的自然请求忠告”。但在大师面前,他有着一幅我们常见的谦恭的嘴脸。比如他向枢密官席勒那种令人肉麻的“朝圣”:“请您不要把您附加的批语视作徒劳无益,这里也如此,一切都比您的沉默更容易忍受”,“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了吗?您放弃我了吗?”;在与友人的交往中,他更是一个现实而有趣的人。他向黑格尔推荐一本书时说“这本书长又长,有趣而没有学究气”。他是个爱帮助朋友的人,在为黑格尔介绍一份家庭教师职位时他说“一切都是免费的,除了理发、修面等小事情。饭桌上你能喝到莱茵河的葡萄酒和法国葡萄酒”,“你的收入肯定不少于400元”。

  这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虽然他曾在“黑暗”中度过大半生。那么什么样才是对生命的热爱?我想首先应该基于对日常生活的热爱。海子的理解却不是这样,他说不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把宇宙当作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快乐”。但他最终也未能从痛苦中产生快乐,他选择了从生活中退却,早早离开了我们,上升为一种“元素”。荷尔德林在其《反思》一文中说:“伟大的诗人能够随心所欲地超越自己,却从来不放逸无度。一个人会跌落到深处,他也会失足于高处。富有弹性的精神制止前者,在清明的思虑中的重力阻止后者。如果情感正大、温暖、清晰而有力,他是诗人最好的审慎和思虑。用温暖策动精神继续向前,用微妙、正大和清晰给精神规定界限并且扶持它,以使精神不致迷失自身。”

  荷尔德林对自己的反思是有力的,他一直在避免自己滑向一种虚妄的深渊。他用最清明的词汇来教训自己,力图使自己生活在平衡、安宁和明朗之中,并不至于使自己在生活中“过分回避平庸”。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书呆子们一般都冷漠无情,而我的心却如此急于在月光下与人和物相交融”。他最后自责说:“我没把自己锤炼得足够坚实和不可摧毁。”

  没有人是不可摧毁的。有的人被环境摧毁,有的人则被自我的小小的心脏摧毁。有的人被诗所误导,成为诗的奴隶,有的人则从生活中取诗,犹如从火中取栗。海子的崩溃与荷尔德林的“黑暗”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宁静代替了强烈,一个则是引火烧身。与其说海子热爱荷尔德林,不如说是他热爱他自己,热爱荷尔德林影子里的他自己,他被自恋所害。

  由对大师生活的升华而至于神化,以至于完全忽视生活的真实面目,这一种带有自恋性质的乌托邦式的思考方式,似乎也稍稍接近于波普尔所说的“大词癖”:“人们坚信,如果听到词语,肯定就有一些思想附载其中。……如你们已经知道的,我赞赏马克思的许多话中的一句:‘神秘化形式的辩证法成了德国的时尚……’”。这是一些懦弱的、傲慢而又心灵猥琐的知识分子惯常采用的思考方式,正如法国思想家朱利安·邦达所言:他们遵循着最愚蠢的风尚,喜欢标榜自己,说些晦涩难懂的语言,以便一鸣惊人;他们使用着从黑格尔老师那里学来的人造学者语言,它维系着所有的黑格尔主义者。他们没有了解到解决问题和更接近真理何其困难,他们只学会如何把同胞淹没在词语的大海中。他们将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使浅薄的事物显得困难。这就是语言的腐朽,也是道德的败坏。

  生活在大师的阴影里,从一个晦暗的视角对西方的大师做出一种描述,这种描述注定是不可信的。对大师们的热爱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有些人热衷于拜访大师,并在他们的客厅里拍下一张张照片,以此作为某种象征性的资本或自慰的依据;还有人出于表达上的虚荣,对大师们进行形而上的神化,这种乌托邦式的理解方式在一些知识分子写作者身上已经泛滥成灾。我记得欧阳江河有一篇文章,讲到在德国听人朗诵荷尔德林的《面包和酒》,“完全不懂德文”的欧阳江河竟也听出了一大堆感想,“我们当中有谁能真正懂得鸟类的语言,但我们总是怀着感恩的心情去倾听鸟类的歌唱,这是上帝的声音”。对他来说类如鸟语的朗诵给他的感受却是“那种直达内心的深深震动真是无以言说”。虚妄至此,让人啼笑皆非。

  从生活化的、寓言式的、道德的到达神圣的意义,也是一种从个人倾向性的意义过渡到了神圣的意义。这就是“神化”的惯常步调。


(2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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