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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7-10]
我一直记得一个叫李玉和的人。
穿工装,戴矿帽,提马灯,脖上围条白毛巾。蛮神气。
他其实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是戏里的人。我敢说,全中国有一半以上的人是知道他的。但有没有人怀想他,就不知道了。
我怀念他,不是因为自己。我自己其实更怀想的是《春苗》里的那个男医生,但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至于《红灯记》,我喜欢的是李铁梅。眼睛贼亮亮的,穿一件红褂子,胸前甩一条粗辫子。辫子编得有特点,先是在前脑处撩起一大络头发,用红毛线扎了;再顺下去,把全部头发编拢一起,直到发梢,再绑上红毛线;因为头发长,所以毛线也缠得长,黑黑的发梢上一截长长的艳红,一直匀染了我的童年,满当当的。
李铁梅,是李玉和的女儿。
我,是郝老师的女儿。郝老师就是我妈妈。我妈妈言语很少,眼睛窝得很深,眼神总是郁郁的,像有千言万语不曾说出。她的头发黑而亮,可惜短了,只在耳边。我妈妈当年总是给我梳铁梅式的辫子,虽然我眼睛不大也不圆,头发不黑也不亮。妈妈喜欢给我编,我就让她编。我喜欢是因为伙伴们喜欢,那春梅头发就好长,也黑,但她妈妈就不给她梳头,更别说铁梅辫了。她自己结的辫子是反的,松的,容易乱,还脏,总有虱子。这就是老师妈妈和做田妈妈的不同。但实话说,我是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喜欢这么给我梳头的。因为这种头梳起来的确麻烦了些。
当年当老师的都很忙,每天清早总要赶到学校集中,学习毛泽东思想。还要打扫卫生。家里还要煮饭,洗四个孩子的衣服。我妈妈的每个早上都像打仗。这种情况下,她能坚持给我梳铁梅辫,这让我有点惶惑。因为,郝老师的爱人,另一个老师,也就是我的父亲,每次忙昏了头时,总是冲正在梳头的母女吼叫:“不会梳头,就剪了算了。”说完,他还会团团转着去找剪刀。
我有点怕,怕他真的剪了我的头发。但妈妈不怕,她镇定自若,不动声色。
第二天,父亲还是发怒,我还是害怕,她还是沉沉静静,为我梳头。
那是我一生中惟一留过长辫子的年头,我的辫子在父亲的怒火中越编越长。
后来,过了许多年,当我能以一个女人的生活经验,来理解当年发生的一些事时,我开始觉得,妈妈当年的梳头,其实是在把一个女人诗意的情结编进女儿的辫子里,在一个没有诗意的年代。关于这一点,我并没有问过妈妈。
当年我妈妈为我梳铁梅辫时,只二十七岁,生了四个孩子。我老大。
二十七岁的女人现在真是女人,我是说她能在生活中活出女人味,我喜欢女人有阴柔味。我见过很多女人活得咋咋呼呼的,蛮像一回事。但她忘了自己是女人。生为女人而没有活出女人味,无论是环境造就还是自己混沌,终归是件可值悲哀的事。哪怕是生命中的一段日子,你总该有机会让自己做一回真女人。
二十七岁的女人在当年不是女人,是妈妈。是老婆。是老师。那种年代不可能让她活出女人味。环境禁锢,生活困厄,价值偏向,所有的存在都是让女人不再存在。但我妈妈是向内的,我以为,她是很女人的。
我这么说,源于一次事件。我的怀念李玉和就与这次事件有关。
其实我是为了妈妈而怀念他。当然,我无从知道今天的妈妈会否怀念他。也许我可以直接问问她,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窥破了她的秘密。我是成熟的,她是衰老的,天下也许没有哪个衰老的女人,愿意让后来者道破心机。
像那个年代多数家庭一样,我的家很穷,父母低廉的工资要养活六口人。基本上是徒有四壁。壁也不是砖墙,是板壁。板子不平,凹凹凸凸的,时间一长,灶火薰得它乌黑。妈妈少不了要搞美化。但她能做的也就是从学校弄来些旧报纸,熬上一锅面粉糊,精心地把板壁糊了。但要报纸的人多,面粉也精贵,一年糊一次算是过年。
这年又到头了,大雪纷纷地下。二十多年前不像现在,现在雪不多见了,说是全球气温升高,其实是环境恶化厉害,人类自食其果。
二十多年前雪总是有得下的。
下午,糊完报纸,妈妈摸摸我的头:“忠红,带好弟妹,不要玩火,我去上趟街。”
“姆妈,外面下雪呢。”
“没事,我戴斗笠。”妈妈的神情有一种少见的舒泰。
傍晚,雪停了,妈妈回来了。一身寒气夹着一股喜气。她挂上斗笠,不停地呵气,两手来回着呵,左右脚来回着跺:“哎呀,冷,冷。”
她驱冷的时候,腋下夹着的东西一直就没拿下。
好半天,她止住了颤抖。“忠红,找面糊来,贴画。”她抽出了腋下的东西,是一张男人的画,“姆妈,你买了李玉和呀?”我的言下之意,该买李铁梅的,但不敢说出口,在那个穷厄的年代,孩子们的需求从来是不敢说出来的。
妈妈开了锁,我跟她进了屋,尽管不是李铁梅,还是有点兴奋。
要知道妈妈的屋是很少让我们进的。我知道她屋里有日记,我偷看过。
后来,我成人后一直写日记,想来是受她的影响了。
她把李玉和摊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一分一寸地摸平皱折。她很专注,我想有一刻她是把我忘了。她把画重新抖起时,苍白的脸上绽开了笑,一种含蓄地笑,一种愿望达成后满足的笑。她记起了我,就向我呶呶嘴:“来,把面糊刷这块。”她说的“这块”是五斗桌左侧, 正对着床头的板壁。我刷了,她又说:“你退后看着,别贴歪了。”
她贴画的时候,因干活过多而粗糙的手指显得很轻巧,食指以后的三个指头翅起,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一点一点往下粘实。最后,她又展开手,翻过手背,顺着画,把一些微鼓的地方弄熨贴。
“好看吗?”她终于停了下来,两手交叉着搁在下腹。
“好看。爸爸回来也会高兴的。”我奉承着。只为了看妈妈多些笑颜。今天的日记,她会写得更好看了。我暗忖。
她退后几步,向左侧侧头,又向右侧侧头,她侧头的时候腰身也弧出了曲线,有了几分优雅。“走,弄饭去。”她又上了锁,留下李玉和,在无人的屋中,雄赳赳地高提马灯。
这天,直到睡觉,父亲还没归家。他在县里参加学习班,晚上安排也很紧。
我在睡梦中被父亲的暴怒吵醒。我听到了妈妈嘤嘤的哭。我没穿外衣,就跑到大人房前。
“你撕不撕?”
“我再问一遍,你撕不撕?”父亲的话在雪夜里飘出时,真是太冷了,硬梆梆的。听得我的牙齿直冒冷气。
“你不动手,那只好我来替你动手了。”
哗,哗,哗,撕纸的声音充满了力度,哭泣停止了。
我冲了进去,“姆妈,姆妈”,我扑向妈妈,她什么也没盖,只穿着单衣坐在床上。她分开捂泪的手,搂住我,无声地哭。她的眼神充满了绝望,我看过杀牛,被杀的牛就有这种眼神。我惊慌地把眼神投向李玉和,他不在了,板壁上糊的报纸也被牵扯着撕乱。我再看父亲,他踩着一堆碎纸片,站在板壁下,正喘着粗气,他叉了腰的两只手像是插在胁间的两把刀,一把杀向李玉和,另一把杀向妈妈。
我理不清思绪,我以为李玉和尽管没有李铁梅好看,但还是好看的。这么好一张画,花了几毛钱,从雪天里买回的画,父亲他怎么就舍得撕去呢?还发那么大火,妈妈有错吗?
这一夜,妈妈挤在我和妹妹的床上,她一直在抽泣。乡村静静的雪夜里,一个二十七岁女人的伤心烙在了她女儿一生的印记里。
第二天,雪又开始下。父亲还去学习班。我随妈妈到井边洗涮衣物后,手冻得像红萝卜。妈妈的眼睛红肿着,一直不说话。我的心也变得很沉。
“忠红,你自己把东西挑回去,把衣服穿到厅厦的竹篙上。”
“姆妈。”我祈求地喊了一声。心里堵得很。
“中午你几个自己煮麻糍吃了。”
“姆妈?”我又祈怜起来,巴巴地望了她。我太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隐约间是知道妈妈的痛的。
“崽,没事。我去街上一趟,会回来的。”妈妈一声叹息,摸了我的头。
她回来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她腋下夹着的画。我心里有怕,担心父亲。但我还是找出昨天用剩的面糊,看着她贴回老位置。她贴的时候,一直有泪,还有鼻涕。她中途总是停下,撮一把鼻涕,擦一阵泪。最后,她就倚了李玉和,又嘤嘤地哭。
晚上,父亲回来了。他们没说话。
父亲坐在五斗桌前写思想汇报时,吃惊地发现了第二个李玉和。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摘了眼镜,看清了,是李玉和。这时,我的妈妈正和我们围坐炭火,补着父亲的烂袜子。
“她妈,”父亲高叫起来。父亲大学毕业,还是个高中老师。但他从来不叫我妈妈的名字,他只管叫她“她妈”。在没有我之前,他是怎样叫她呢?
我的心揪了起来。瞟瞟妈妈,她还在一针一线补袜子。
一分钟后,我听到了“砰”的踢门声,父亲的脸铁青着,在昏暗的15支光下迸出专暴。他拿着揭下的李玉和,冲到炭盆前,李玉和眨眼间就化为了灰烟。
妈妈放下了烂袜子,她拖住了父亲的胳膊,摇晃着,发出尖厉而凄长的叫唤:“你这是为什么呀?这不过是一张画。我不过是想让房间变好看些呀。”
“哼,一张画?街上好看的年画有的是,你就看中了这一张?”
“你怎么这样不讲理呀?”妈妈放肆地哭出声,她松开父亲的胳膊,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
“你一天到晚少言少语的,不要以为你那点心思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日子这样苦,我才二十七岁,却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拿不出,一天像样的歇息都没有,我只是喜欢一张画,难道我连喜欢一张画的资格都不能有吗?这样干涩涩的日子过得还有咋个意思?”
妈妈哭诉着。她踢翻了身边的针线筐,针头线脑零头碎布散了一地。一个顶针咕碌碌滚出好远。
“啊,那你是埋怨我没把你好日子过哟,和别的男人就有滋润日子过是不是。李玉和好,可惜是戏里的人。你过得苦,我还不是苦。我容易吗?”父亲更来气了。他把脚踩上了倒扣在地的针线筐,筐儿哧地一声就扁了。
剩下我和妹妹哭着收拾这一败涂地。
这天晚上,妈妈依然是在我的床上抽泣。
第二天大早,我吃惊地发现妈妈不在了。父亲也发了慌。妈妈脾气好,日子里总是顺他的时候多,这一回居然会顶牛还击,出乎他的意料。眼看年关到了,这女主人怎能不在家?
父亲是精明的,也是干练的,同时又是务实的。他可能永远都不能明白一个道理:在无关心灵时,女人可以任打任骂。但千万不可以毁了她心中的那点诗意,那是女人生存和受苦的动力。生活越是困厄,越要给她一点空间,让她能够寄放诗意。八十年代放《廊桥》时,不就有许多妇女团了湿淋淋的手帕出电影院吗?男人这时该怎样做呢?总不能揪住她,骂她是荡妇吧?就算她在心中虚架了一座廊桥又如何?这是无关爱情的事,哭过了,明天的日子还不得照样过。
当然,这是我现在对世事的看法。当年我太小,什么都不敢对父亲说,我只能在他的安排下,牵了弟妹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找妈妈。
外婆家,堂外婆家,姑姑家,表姨家,表叔家。所有的近处都找遍了后,妈妈变得杳无音信。
在我的记事里,妈妈是从不离家出走的。她和那些动辄回娘家的妇女们完全不同。她不喜欢咋呼,不会兴风作雨。她身上最多的是沉静和安详。这一点对我的影响是:后来,每当我在婚姻中有了麻烦,也不咋呼,也不“回娘家”,知道自己必须承担所有的压力。现在我也是个女人了,也接触过许多女人,但妈妈是我心中最有女人味的女人。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一个雪花飘舞的冬日出走了。因为一个李玉和。其实不是因为李玉和,真正的原因是:她心中那点超越生活的寄托,那点像沙漠中一点新绿的诗意,没有了。
我现在站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岁月,把自己置于妈妈的位置,置于那个亲朋好友倾巢出动寻人的雪日,我找到了直抵妈妈内心的通道。
在屋后后山上的壕沟里,我感觉自己的心碎了又碎,补了又补,泪水流得一干二净。我是个女人,仅仅是喜欢一张画,就被如此伤害,天哪,生活怎么会变得这样沙化?天,你春天雨绵,夏天响雷,秋天霜落,冬天雪飞,你的四季也是充满了美奂的,为什么,我一个女人,就不能有属于自己心情的一抹亮色?
其实,当年我妈妈想得远不止这些,一个人在后山沟呆上一整天,能想到的太多了,可以想到的太多了。但精髓也许就这么多。
我家历史上一个最具轰动效应的事件,最后是这样结束的:那天,捱到天黑,所有的亲戚都着了慌。大家重又打上手电筒出外寻人。后来,我的一个表舅母用心想了想,说,依她的性情,应该不会走远的。
表舅母就按自己的推测上了后山,在黑夜里直唤:“妹子,你就出来吧,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你不能不管细伢仔,忠红她四个都哭肿了眼,哭哑了喉呢,你就忍心?”
我妈妈走出后山沟时,脚不听使唤,她一咕碌栽在了堂嫂面前……
二十七岁那一年,我离家远嫁。
妈妈给我的陪嫁只有一句话:别忘了,女人就要活出个女人样。
在我怀念李玉和的现在,我知道了妈妈送我的,是句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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