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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5-25]
新志:我们已经完蛋了吗?
小马:笨蛋!还没开始呢!
——影片《坏孩子的天空》的结尾
一、老太太的预言
有个老太太在背后咒过我:别让这个小顽①长大了,否则肯定是个大恶人。
我不能肯定打小我就是骨子里冒坏水的家伙,但我算不上好人。
二、我们有了性意识
当时我在C街小学念书。
中午午休,我就和几个伙伴——绿豆、猴子、黄俊,在居住的C街上“横行”。
遇见个男的走过来,我们就和现在街上做化妆品促销的女孩一样,上前去问:叔叔,你们家养鸟了么?
他若回答:没有。我们肯定冲着他大笑。直把他笑得回过味来,在一条条小弄堂里堵我们,追打我们,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小流氓……小棺材②……”。可是弄堂是我们的天下,几个弯,他就被甩得没影了。
他若回答:有。我们便认真地追问:你养了几只?如果他也认真地作了回答,而且回答的数字超过“一”,我们必定还能乐上半天。
进校门前,我们几个人跑进一条弄堂,站成一排,尽情地冲着一道合着的门飙尿。有几次,我们没决出胜负,听到有人来开门,我们来不及收场,尿了一裤子。大多数比赛的胜利(那个飚得最高的)属于高个的黄俊。
我十五岁时,听我母亲不经意地说道,鱼儿,你那个叫黄俊的同学死了。
怎么死的?我吃惊。
死在游泳池里。母亲还补上一句,是在潜水区。
那天晚饭我没吃完。
不像现在的孩子。我们那时相对含蓄些。
现在单位部门主任的儿子,才上小学四年级,就在网上用“靓妹”的名义,和许多陌生人调情。中午来我们单位吃饭时,他跑到我们这拨大人面前嚷道:“我找了个马子,坐我后面。”
当时,我们几个只喜欢一个女孩,地下的,大家心照不宣,只是多年后,大家好不容易见面了才互相揭发。
那个女孩叫阿飞,是学校的体育尖子,每天,全校的晨操都是由她来领。
早晨的阿飞背对着我们,和着音乐,身体舒展得十分美好。翘翘的屁股,在我们一帮男生的眼前晃来晃去。
三、阿飞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说实话,我们当时觉得阿飞有点神秘。
你瞧人家,也是吃饭长大的,凭什么比我们跑得快?猴子吃着从班上一个同学家后院摘来的无花果,自言自语。
黄俊望着瓦蓝的天空说,她真好看,像山口百惠。
山口百惠是我们生理的偶像。她的眼睛会说话。
绿豆平时话不多,但每次主意都由他拿:我们也去学体育,我们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小妞。
猴子和黄俊边唾着无花果皮,边赞同。
我不响,因为平时我讨厌上体育课。
去年我们三个聚会。我对猴子和绿豆说:阿飞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他们俩沉默。
猴子跟随绿豆进了少体校足球队。在少体校,猴子混了大半年,球技一直没长进,但他爱上了踢球。在大学的操场上,他把球踢偏了,射中了一个低年级的女孩——后来他的女友。今年我去杭州访问当了律师的猴子时,开门的就是那个女孩。是那个女孩使他在杭州安了窝。
绿豆是块踢球的材料,他终于如愿成了市青年队的主力,代表市队去日本打了场友谊赛,又靠体育加分进了师院。但他没做老师,现在成了家电脑公司的经理。形象变了,总让我联想起《隋唐演义》里程咬金胯下的那匹坐骑“大肚子蝈蝈红”。话多了,让我联想起《大话西游》里的唐僧。
我则没什么收获,至今不喜欢运动。
他们俩沉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黄俊没有了以后的故事,他为了和一个女孩打赌,在潜水区潜水。结果他永远留在了水池里,再也没有机会去奥运会拿游泳金牌。
四、我们一群是被欺侮和欺侮人的人
我最终没有去参加什么体育训练班。但我还是和他们在一起。每天放学,我去体育场看他们训练。这时,我已经将阿飞归入他们一伙。
绿豆和猴子的训练不怎么好看。老是几个动作。我只关注阿飞。她穿着粉红色的运动裤不断绕场奔跑。我发现她的腿真长。在我印象里,两条粉红的不停摆动的长腿,几乎可以代表阿飞整个人。
真美!我在心里头赞美阿飞。
我被人欺侮了。绿豆和猴子来找我时,我正在看台上流眼泪。看到他们过来,我慌忙去抹眼泪。但是,他们已经发现了情况。
你怎么了?猴子问。
没什么?我还想逞强,但感觉委屈,我又不争气地流了泪。
说呀!猴子有点急。
绿豆问:有人欺侮你?谁,告诉我。
是他们,他们“苛”我的“米”③。我指了指,体育场中间。
他们顺着我的手指望去。
在阿飞的旁边围着几个高大的男孩。
就是那几个小子!猴子叫道。
绿豆说:我们过去。
看我没动。绿豆说,鱼儿,你呆在这里。
小鱼儿可不是孬种。我跟着绿豆和猴子,来到操场。
那几个男孩肯定比我们年级高,说不定已经念中学了。
猴子叫阵:刚才是谁拿小鱼儿的钱。
一个胖子站出来说:什么鱼儿、鸟儿?什么钱?讨打啊?
猴子见来者在身体比自己强大得多,有点退却,但他的嘴巴不饶人;是不是你,敢做,你不敢说?
就是他?我小声嘀咕。
胖子不屑地看了我们几眼,转身去和朋友说话。阿飞站在他们中间,望着我们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绿豆骂了句:你妈的X。跑过去,对着胖子的腰子就是一腿。我记得猴子说,绿豆起大脚开出的球,足有四层楼高。这一脚,胖子就趴在了地上。当他起来后,绿豆就和他战在了一起。我们两边都没人插手。最后,我们见到绿豆满脸是血,骑在了胖子的背上。这回轮到胖子哭了——不是号啕。
绿豆一下子成了我们的英雄。阿飞对他微微笑笑。
我虽然为有绿豆这样的朋友而自豪,但我又有点失望。我对自己失望。为什么那个骑在胖子身上的人不是我呢?
我是不是后来做过这样的梦——阿飞是在对我微微笑……
我们倒没做过“苛米”的事情,主要是他们三个去训练,都可以拿补贴。我可以问外公外婆拿。我们不愁钱。
但我们经常和别人打架,有绿豆在我们几个也挺狠。我们逐渐在C街出了名。有的家伙,打不过我们就在墙上写我们的名字。当然在前面或后面会添几个让人生气或赌气的词语(比如打倒XXX,XXX是XX)。我们出名了,学校的老师和街道上的人,都知道有我们这号人物。不晓得,他们现在还记得我们吗?
五、我们成了相片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从小学毕业的。
好象那天,老师把我们整个班级拉到了操场上。让我们在教学楼前站好。一道强光迎面击来,我们进入了一张灰扑扑的照片里。相册一合,都过去将近十年了。
照片里,阿飞和我隔得很远,但离绿豆很近,看那个傻小子乐的,眼睛都快笑没了。猴子受了谁的影响,是绿豆么,他使劲在笑,这个小瘦子,一笑起来,满脸的褶子,整个一小老头。黄俊是站在我左边的那个,又黑又亮,都是练游泳的结果。我当时偏瘦,样子和现在出入很大。照片下面几个老师,和我们相处了六年。我们比较喜欢当中那个周老师。我们曾经给她取过绰号,但她没怪我们。她说只有朋友之间才用绰号称呼彼此。所以下课后,她直呼我们的绰号。我们没好意思叫她绰号,但我们把给其他老师起的绰号,透露给她,她听得前仰后合,夸我们有文采。我心里甜滋滋的,因为我就是主谋。
小学毕业到现在我只见过一次周老师,还是前几年的事。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在等车,我喊她,她认出我,和我聊了一会儿天。分手前,她高兴地对周围等车的陌生人说:你们看呀,这是我的学生,小鱼儿,现在已经快大学生毕业了。人家敷衍地笑笑。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周老师头发都雪白了,那会儿,我觉得一个白发的人,该在黄昏里漫步,或扬手打辆的士,而不应去挤公共汽车,更不应该去一家个人的小店当会计。那会儿,我真天真。
六、我们发育啦
中学,我们几个按地段分校。绿豆、猴子和我在一个学校,黄俊去了东边的一个中学,阿飞去了一个和少体校挂钩的中学。
初一下半学年,我常听见有人在我周围发出刺耳的尖叫,四下寻找,没人。有一天,我听到猴子说话时,音调突然会提高八度。我恍然大悟,以前听到那些尖叫原来来自我自己的喉咙。
我们发育啦——猴子有一天在操场上边跑步,边向我们宣布他从姐姐那里听来的这句话。
我们发育啦——回家路上我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我爱琢磨了。那时,我已经听到黄俊死在潜水区的事情。我一下子忧郁起来,忧郁的小鱼儿喜欢琢磨。
我琢磨我为什么没理由地希望在路上碰到阿飞?
我琢磨如果我和她见面了,我可以说什么。我感觉我们可以说很多。比如,那个胖子后来叫了一帮人来收拾我们,结果我第一个冲上去,砸了他一砖头,我被老师批评,我懊丧,因为你没看见,不然你会像绿豆一样对我微笑,甚至你可能像猴子那样,拉起了我的手。
我琢磨是不是在圣诞节,往你家的信箱里,塞张明信片。我和几个高年级的小子贩了一点贺卡来买,有几张,我估计你会喜欢贺卡。给你挑些。这是个好主意,但我在上面写点什么?
六、阿飞,我爱你
去年,一个秋日,我在街上邂逅了阿飞。她先认出了我(——都怪我爸妈事先没合作好,给我安了张娃娃脸)。她的变化不小。高挑的身材几乎可以俯视众男,腮帮鼓得厉害,昔日的瓜子脸硬给撑成了国字脸。她还在师院读书。
几天后,我遇见了绿豆,按那家伙的说法,我们的校花健壮了。像以前一样,我们默契地爆发出莫名其妙的大笑。那声音好似,心里的一幅好画,被不知来自何方伸出的利器,硬生生地划破时,爆发出来的响动。
怎么让我遇见阿飞了?我为什么和绿豆一起发笑?我们忘本了。我们不该用“健壮”一词来形容一个我们曾经迷恋的女孩。
初二时,一天,绿豆叫我和猴子去体育场。正门有人把守,我们绕远路,从后门的铁门下钻进去。
叫我们来干嘛?猴子掸着身上的尘土问绿豆。
看阿飞呀。
阿飞,我急忙问,看阿飞?
她今天在这里比赛。
猴子眺望体育场主席台上的横幅,嚷道:是市里的中学生田径选拔赛!
我问眼尖的猴子:看到阿飞了么?
这么多人,怎么看?
有没有粉红色的运动裤。
看到了,在那儿!猴子指向左前方45度角。
走,绿豆一声号令。
我们中学也有运动员参加比赛。但女子3000米比赛时,我们站起来,只给阿飞喊加油。
阿飞加油!加油!
后面赶上来了!
对,甩掉她个姥姥的!
阿飞加油!
一直坐着的绿豆,看到阿飞跑过来,突然站起身,大吼一声:阿飞,我爱你!
我和猴子一愣。
然后我们一起喊:阿飞,我爱你!阿飞,我爱你!
后面原来轰笑的许多人和我们一起喊:阿飞,我爱你!阿飞,我爱你!——尤其当他们知道今天阿飞还在发烧时,他们喊得更厉害了。
阿飞不负众望得了3000米的冠军,将代表我市去参加省里的比赛。
我后来没有把写好的圣诞卡放进阿飞家的信箱,我觉得我已经把要说的话说了。
那天我们都很高兴,在回家路上,我们几个一起欢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我为自己喊出了“我爱阿飞”而感到释放的快乐。他们两个呢?当时,阿飞听到我们那么多人喊爱她时,她的感觉是什么,我没问她。
下次有机会遇见他们,我一定要当面问他们。
后记
这是一个生活在南方小城的普通男孩。这里记录的,不是他的全部,只是他生命里一小段时光的一小部分。
也许若干年后,他会由于用脑过度,患上老年痴呆症。他整天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微笑着。别人不知道他为何发笑。阳光下,他的嘴角亮晶晶的,一条口水正往下流淌,
男孩许多年前就预见,那个诅咒过他的老太太,插上了白色的小翅膀,盘旋在他苍老后的头颅上空,她对身边的小安琪儿说:喏,那就是我当初预言的大恶人,你们看见了他的下场了么?
原来他老了之所以微笑,即是在笑那个老太太很可爱,她使他一有坏的念头,就记起她那副咬牙切齿的凶像。那个昔日的小孩现在的小伙未来的老头得感谢她——她那善意的凶恶。督促他没有误入歧途。
现在他利用生命中极少的一部分时光,记录下他还没忘却的往事。他告诉我——“我记性不好,所以我迷恋文字。”
注①小顽:宁波话对小男孩的称呼
注②小棺材:宁波骂人话,类似上海骂人话“小赤佬”
注③苛米:敲诈勒索的一种。
(2000,12,17)■(寄自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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