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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6-17]
十一(一堵阻碍传统阅读的高墙)
昨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翻看《一个人的圣经》,寻找关于“没有明天”句子和段落。还是没有找到。想来也真奇怪,从冬天到现在我一直在翻这两部小说,到现在为止好像还是有没有读完的感觉。作为一般读者的阅读早已结束,而这是一般阅读之外的那种阅读。
作家在小说里说:《一个人的圣经》是在无人可以交谈,自言自语情境中写下的文字。也许只有无人可以交谈、自言自语的读者才能够看懂其中的一二。也许只有同样“边缘”的读者才能感悟其中的“什么也不是”。也许只有同样经历过这样或那样幻灭的读者,才能认同这些文字中强烈的幻灭感。也许这个“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作家诉说的只是他自己,他的小说只是为了曾经这样生活过的他自己而写,他根本就没有在意你这个读者,你们这些读者。或者说他——这个后来没有祖国,少年时期思想被“主义”诱奸过的东方男人,为那个生来就没有祖国,从少女时代被一个画家强奸了身体的犹太女人马格丽特写了这本书。
他对她诉说。这些文字是他和这个女人“做爱”的延续。
她肉体气息,她的那一对东方女人所不及的大奶,她在床上舒展的在他看来性感无比的身体,以及她不愿意和他同居,不愿做他的情人遗憾,都镶嵌在这部小说的文字里。
这个女人是作家自己参照,也是作家记忆中所有东方女性的参照(除了他的母亲而外)。
对别的读者而言,你爱读就读,没有人强迫你读。
读得懂,读不懂是你自己的事,与写这书的作家无关。
世界上的作家多得是,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也有那么许多,你完全可以挑选你喜欢的你能理解的作家的作品阅读。
你想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你完全可以这么做。因为你是读者。你怎么阅读是你的自由,你怎么解释都是你自己对这一部,或是这些部文学作品的理解和认知。
一百个人阅读,可能有一百个不同的解释,一千个阅读就可能有一千个不同解释,乃至更多人,更多解……
“没有主义”包含什么也没有,也包含着无穷的解。
《一个人的圣经》中杂乱的段落和破碎的情境拼贴,还有那些忍无可忍的大段的理论,以及那些看来是败笔的极其浮躁的章节段落,所有,所有的箭头都指向“幻灭”。让当前描写全都呈现出“幻灭”后的废墟状态。
借用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读过的一部“革命小说”里的半句话:“当你回忆往事的时候,不至于碌碌无为而羞愧……”
但是那一代人中的很多人却为这样的回忆,为这样“一些碌碌无为往事”而愤懑悲哀。
这部小说的所有的文字和篇章,表面的潜在的立意都是这些愤懑悲哀情绪的宣泄。
在日常生活中,我听到过比这些文字还要激动的述说。
过去的岁月,过去一切都不能够挽回。曾经豪情满怀地理想过,曾经轰轰烈烈地奋斗过,曾经把个人的欲望挤压为零,曾经为了革命的事业哪里艰苦哪安家,甚至连自己的婚姻都听从了党安排,结果一切都是虚幻,依然是碌碌无为!人的青春,人的生命不可能再来一遍,你错过了,就错过了,不可能再来一遍。人没有来世。
在现实生活我看过“老人”绝望的眼泪。
看到“没有明天”这四个字,就会联想起顺着老人干枯的面颊簌簌而下的泪珠……
作家的文字在“狂热的政治激情”和“冷漠的自我情感”两极之间滑动。两极相连就是一条同向地狱的道路。这个“你”这个“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在这条泥泞的路上挣扎。
他在第20章里和“主”对话。
很难相信一个幻灭的人心中会有“主”的位置。
这个“主”是否是作家遮掩另一个还不想展现出来的“他”和“你”的虚拟陈设。
这是一种完全游离读者视线的叙述方式。
这种叙述的“效果”就是把读者的视线从文本中游离。你的眼睛追随着书中的文字,可你的思想却沉浸在你自己的“圣经”里。
共鸣也罢,困惑也罢,嗤之以鼻也罢,都证明你已经有了“阅读反应”。
你在读,可你怎么也进入不了其中的情境。无论作家怎样写“做爱”怎样“进进出出”,读者都不会因为这样一些“性欲描写”而有什么相关的“生理”反应。读者的反应只限于读者自己的“触景生情”与“历历在目”往事回忆。最初对书中人“隐私”的好奇心渐渐地演变成对历史,对社会,对“主义”和对自己的诘问和疑问。
在《一个人的圣经》中,作家用那种赤裸裸的诉说,用否定传统爱情因素的性欲描写和“没有主义”排斥一切理性的多维写实,以及那种“反道德”“反情节”“反故事”“反中国传统文学观念”等等解构手段,展示强大的极权统治下一个懦弱、渺小的个人的生存以及他荒诞的经历与真实感受,用懦弱、渺小的个人原始生存欲望抵抗那样一个极权,粗暴,残酷与荒诞的时代,作家用这样一些与大多数华文读者认知相悖的描写和立意,阻隔了读者的低层次审美(感性审美),一跃进入更高层次的审美(理性审美)。
正是这种悖论式写作的游离“效果”在习惯传统阅读的读者面前,筑起了一堵阻碍阅读的高墙。而这样的“效果”也许是作家在这部小说独特创意和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所在。
十二(天堂在女人的洞穴里)
《一个人的圣经》已经读了两个月。
对书中文字的感觉和开始阅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但是,我感到进入极端写实的《一个人的圣经》和当初进入扑朔迷离的《灵山》一样难。
《灵山》文字像山间的迷雾,沿着那些文字行走人像悬浮在迷雾中。那些文字是那样细腻,阴柔,缱绻,触摸不到转折的棱角。诗一样的韵味、神秘的巫文化和飘渺的禅宗逸韵交织在一起。梦境、回忆、幻觉混合,若虚若实的灵山之路,随着你、我、他、她的角度变幻的情境场景,困惑、茫然的情绪,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拷问,走出死亡阴影的庆幸解脱,和暂时离开北京和文学圈说不上的轻松或是无奈。那种天地间的空旷,文字间的空灵,形散而神不散的中国画卷式篇章结构。在两性关系的描写上,女人只有形体,声音和触摸感,而没名没姓没脸没目的朦胧……都是那样的“不易进入”。你抓不住这些云雾状态的文字。你不易看清这些文字的背面是什么,这些文字透光而不透明。
在阅读《一个人的圣经》的时候,同样不容易进入,同样感到游离。但这已不是阅读《灵山》时那样“抓不住”,“看不清”状态下的走神,而是被刺,被撞,被阻碍的“停顿”。
作家的“自我漂浮”变成了“自我放纵”。逃亡到“灵山的幻境”变成了逃亡到“生命的本体”,从漂浮在云中,到沉没在水底。让时间、回忆的流水,让夹带着垃圾、泥沙、枯叶和丢弃物的流水,从自己的身边,身上,头顶上湍湍流过。这些就是《一个人的圣经》中的风景。
“你不是龙,不是虫,非此非彼,那不是便是你,那不是也不是否定,不如说是一种现实,一条痕迹,一番消耗,一种结果,在耗尽和死亡之前,你不过是生命的一个消息,对于不是的一番表现和言说。”
这就是那段涂抹着阴影印在小说封底的文字。
这些文字是时代和正在经历的生活,给予一个没有祖国,没有主义的逃亡作家最真实的感觉描述。
《一个人的圣经》摆脱了《灵山》中那种没完没了的自我拷问。作家已经不再需要自我拷问了。无论怎样拷问自己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已经走出了“主义”的阴影。
虽然是用“你”和“他”来指代那个不停诉说的“我”,但是这个“你”和这个“他”已经没有视角上的变化。好像一个滔滔不绝说了很多话的人已经厌倦了那个不尽人意的“我”,或是有意自虐,自渎地把那个曾经有过的“我”消灭掉。 在《一个人的圣经》里随处都可以触摸到生硬的转折,和粗糙的棱角。但这样的生硬和粗糙又不是“阴柔”的对面“阳刚”。
特别是在那些没有女性身影和没有性爱关系的段落里,随处可以看到焦躁,粗鲁,无情,沮丧的划痕,以及宣泄似的涂抹,所有最坏的心境和情绪都可以找到。这种恶劣的心态和情绪最后膨胀到否定一切“过去时态”,抛弃一切“过去时态”,直达虚无的终极。
在《一个人的圣经》中作家的思想行为都是赤裸裸的不加修饰,不加遮掩。
摆脱了“主义”再也不要朦胧,不要什么迷雾与薄纱的遮掩。
小说是按照作家原始思维状态记录下来的。
在“反逻辑”的迷宫里,现有的任何理论都无法阐释这样一种噩梦式的写作:仓促混乱,断断续续,时而躁热,时而冷凝,时而理念,时而欲念……
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全崩溃了。
这部小说和我们习惯认可的“小说”不是一回事。在读《灵山》的时候还能见到曾似相识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在《一个人的圣经》中已经看不到。作家彻底否定了这个影子。
一个思想曾经被强奸的没有祖国的逃亡的作家同没有祖国的,在少女时代身体曾被中年画家诱奸的犹太女人邂逅,经过了四天三夜的灵魂胶着与身体胶着,与其说做爱不如说互慰。
过去受虐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
那个“他”送走了马格丽特之后,在绕道穿行在人群中,深感寂寞地呓语道:
(第16章中P143)
你横竖不是基督,你不必牺牲自己来点醒别人,也不可能复活,要紧的是,就着现世好好地活着。
……
你说,马格丽特,心里对她说,新人是一个可怕的童话。如今你再也不必洗心革面,清除错误和罪过。那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君子国,那全新的社会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骗局,好将这个原本不清楚、混沌不堪、说不清自己行为同时也活生生的人一下子质疑,失去存在的根据。
你要说的是,马格丽特,她也不用清洗自己,无须忏悔,也不可能重新再活一次,她就是她,恰如你就是你!
是女人给你注入了生命,天堂在女人的洞穴里。不管是母亲还是婊子。你宁愿堕落在幽暗混沌之中,不装君子,或是新人和圣徒。
你无可抱怨,享受生命当然也付出了代价,又有什么是无价的?除了谎言和屁话。你应该把你的经历诉诸文字,留下你生命的痕迹,也就如同射出的精液,亵渎这个世界,不也给你带来快感?
它压迫了你,你如此回报,再公平也不过。(第16章P144)
这些句子可以堪称华文文学后现代的“经典”。
在二十世纪的华文文学中,有哪位作家像这样用极端写实的文字对传统文学,文化,人生哲学,道德准则认知解构得这么彻底。有哪位作家像这样把幻灭当作新生?认可沉湎欲望的人生等同认可真理。从而把自渎和自虐升华为对“主义”的批判。有哪位作家像这样把灵魂与肉体的命题不加遮掩地推到了终极?!快意地呼喊道:天堂在女人的洞穴里!
作家已经自虐自渎到了完全“自我”的极致。正是这个漂亮的极致把他推向他所梦幻的境界,他成功了。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智大慧的“精彩”。
读者要是想从这样一位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与自己相近的希望,那么得到的只能是失望。
作家的这些文字是为完全幻灭的他自己而写的,为那个和他一样没有祖国的犹太女人而写的,是极端写实,完全审丑的。
十三(不言“性”的篇章)
窗帘半开,黑暗的窗影中耸立一座座灯光通明的大厦,山影上空灰暗,夜市灯火一片繁华,都落在窗沿下端。对面的塔楼那透明的后现代建筑,内脏看得一清二楚,电梯在喉管中徐徐上升,到和你差不多的高度,连电梯里有几个人都大致可见。用长焦镜头从那里想必也可以拍到你这室内的情景,你和她怎么做爱的都可以拍下。
上面是《一个人的圣经》第2章P9的一段文字。
在《一个人的圣经》的开头,我看到了这个建筑。起先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建筑,只是把它当作一般的景物描写,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建筑。仿佛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这个建筑象征着作家的美学思想,象征这部小说的外在结构和内在结构。是作家刻意把这个建筑搬进了他的小说,还是从这个建筑得到创作灵感?也许都不是,只是无意的飞来之笔,来自潜意识,来自他生活感受的巧合。
极端写实的文字给我强烈的印象在于:看上去如此粗糙篇章和如此柔弱颓废泥沙俱下的文字,艺术效果却超过严肃写实,也超过夸张现代派,我以为这就是极端写实的艺术感染力。
令人惊奇地达到用貌似粗糙颓废的文字摧毁貌似有序的虚假的文学世界的艺术效果。
“极端写实”和“写实主义”在本质上不是一回事,也可以说是完全相悖的。
从美学意义上来说,“写实”属于传统“审美”范畴的。与之同行的是“理想”与“唯美”。也就是用镜头,用人们带有“理想色彩的眼光”去看,去捕捉,那样一种高于生活的美。去建立那样的带有人们主观意愿“文字”和“画面”。刻意追求所谓的结构精致,画面构图合理,立意积极。无一不是对“真善美”的歌颂,对“假丑恶”的批判。
所有的一切无不带有这样或那样的“规范”限制,带有这样或那样的“标准”参照。
无论歌颂还是批判,基准都在于“应该”。
社会,生活,人生,道德,哲学,世界应该是那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或者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那样的。
这是神俯视世界的眼光,或者是人带着神的眼光来看世界。
这种俯视、仰视、关怀和遥望,与其说是人生和世界的“写实”,毋宁说是对人,对世界的本来面貌做间接虚拟的“理想主义”扭曲。这些文字的背后有一个装扮成救世主的作者。即使救不了世界、也要救人类的灵魂。
“极端写实”与种种“现代派”写作也是有本质区别的。
现代派的写作更注重“抽象美”的表现。关注的是自我“意念”中的美。即使是“审丑”也是审抽象的“丑”。这样的“美”与“丑”无一不带有作者意识中的夸张。
作者给你看到的,展现在你面前的是他感觉到的,与众不同的标新立异。用时尚语汇来形容就是“扮酷”。无论“美”与“丑”都是做出来的。文字与画面离生活的本来样子相距遥远。是一种画面生活和文字生活。
这样的作品往往是用极端个性化的形式表现压抑的生活,扭曲的历史,颓废变态的心灵,是用夸张而强烈的艺术形式抵抗现行的政治制度和不尽人意的生存状态,是发自作者心底的嚎叫与呼喊。目的是引起人们的关注。这样的嚎叫与呼喊都还潜在着希望:颓废后的涅磐。
“极端写实”解构了希望,解构了涅磐,解构了装扮成救世主的作家,解构了布道式的文字,解构了虚幻的“美”与“纯洁”,也解构了痛苦的嚎叫与疯狂的呼喊,解构了虔诚与幻想,夸张与狂热,解构了天堂和地狱,解构了世界的、人类心灵的、乃至文学的“虚假”。用文字还原了生活本来的样子,还原了世界本来的样子。
作者悲哀地看着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看到的仅仅是与自己有关的你、我、他、她,不再有那样的激烈情绪。因为一个人在大千世界本是微小的,发出声音也是微弱的。因为人本来就不是神。因为人的生命是这样短暂。
在《一个人的圣经》中高行健用“极端写实”的文字还原了一个什么也不是,什么光环也没有的真实的人。粗糙、破碎、凌乱、生硬、委琐、脆弱,幻灭,沉湎女色就是这一个人生活的本来样子。把这个人的真实生活,真实思想、真实感觉,包括这样一个真实的写作过程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形成了不加雕琢文字和篇章。
这些自渎的、微弱的,悲观、绝望、颓废的文字下面,所有的箭头无一不指向“极权社会虚假谎言”和“一切文学的谎言”,指向产生这些“谎言”的文化背景,历史背景,社会背景。高行健用这样的“极端写实”把“虚假世界”,“虚假文化”,“虚假写作”连同“虚假的自己”,虚假的“作家形象”,甚至有虚假嫌疑的《灵山》中的唯美倾向一起毁灭。
对比《灵山》第72章和《一个人的圣经》第24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飞跃。《灵山》中的那个作家是那样在乎批评家目光。他在批评家的目光和自己的“文学追求”之间惶惑不已。关注的只是写作本身和小说的技巧探索。他的苦闷也来自自己的小说不被批评家认可。不被认可的文学观念是他逃亡的动因。所有的困惑都因此而引起。他的“没有主义”也局限在一些文学的没有“主义”上。
在《灵山》第72章里有这么一大段模糊而仓皇,显得想法极为痛苦的文字:
P.435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式?还是不在于讲述方式而在于讲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度而在于态度的确定?还是不在于态度的确定而在于态度的出发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出发点的自我?还是不在于这个自我而在于自我的感知?不在于自我感知而在于自我感知的过程?还是不在于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在于这行为的可能?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可能与否而在于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语言之有无趣味?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与爱情与情爱与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躲避与躲避不开现实与非现实之想象与何者为更为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与逻辑之非逻辑与理性之思辨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义与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拜与崇尚自我封为哲人与自恋与性冷淡而发狂而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精神分裂与坐禅而坐而不禅与冥想与养身之道与道可道与可不道与不可不道与时髦与对俗气之造反乃至大板扣杀与一棍子之打死之与棒喝与孺子之不可教与教育者先受教育与喝一肚子墨水与近墨者黑与黑有何不好与好人与坏人与坏人非人与人性比狼性更恶与最恶是他人是地狱乃在己心中与自寻烦恼与涅磐与全完了与什么完了与什么都不是与什么是是与不是与生成语法之结构与什么也未说不等于不说与说也无益于功能的辩论与男女之间的战争谁也打不赢与下棋只来回走子乃涵养性情乃人之本性与人要吃饭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真理之无法判断与不可知论与不可知论与经验之不可靠的只有拐杖与该跌跤准跌跤与打倒迷信文学之革命小说与小说革命与革小说的命。
我把这段拗口隐晦的文字输入电脑,突然感到是中午了,窗外的光线很强烈。
评论家是什么人?什么眼光?什么评价?
那个“十七年之革命文学”,那个“寻根”,那个“先锋”,那个“新写实”,那个九十年代“纯文学”,那个“高雅文学”,“传统文学”等等“文学”都他们捣鼓出来的。还有那些吹捧和大批判的文字,都是他们捣鼓出来的。五十年来他们都写了些什么,他们的鉴赏力究竟有多高,智商有多高,白纸黑字都明摆在那里。
如果一个作家真的在乎,或是看重评论家的文字,那么,他注定丧失自己的文字。
再看《一个人的圣经》第24章
P.200
所谓纯文学,纯粹的文学形式,风格和语言、文字的游戏和语言结构与程式,它自行完成而不诉诸你的经验、不诉诸你的生活、生之困境、现实的泥坑和同样肮脏的你,这文学还值得写吗?纯文学即使不是一个遁词,一个挡箭牌,也是一种限定,你没有必要再钻进一个别人或你向自己设限的囚笼里去。
你不为纯文学写作,可也不是一个斗士,不用笔做武器来伸张正义,何况那正义还不知在哪里,也就不必把正义再寄托给谁。你只知道你绝非正义的化身,所以写,不过要表明有这麽种生活,比泥坑还泥坑,比想像的地狱还真实,比末日审判还恐怖,而且说不准甚麽时候,等人忘了,又卷土重来,没疯过的人再疯一遍,没受过迫害的再去迫害或受迫害,也因为疯病人生来就有,只看何时发作。那麽你是不是想充当教师爷?比你辛苦的教员和牧师遍地都是,人就教好了?
这令人绝望的努力还是不做为好,那麽又为甚么还去诉说这些苦难?你已烦不胜烦却欲罢不能非如此发泄不可,都成了毛病,个中缘由,恐怕还是你自己有这种需要。
你唾弃政治的把戏,同时又在制造另一种文学的谎言,而文学也确是谎言,掩盖的是作者隐秘的动机,牟利或是出名。这般功利和虚荣达不到还止不住笔!自然有更深层本能的冲动,恰同动物。同一般动物的区别则在於这冲动如此顽固而持续!不受冷暖饥饱或季节的影响而不可抑止,恰如排泄,要排泄便排泄,而较之粪便排泄不同之处,又在於还要把排泄物赋予情感和审美,壁如说忧伤,并且把这样的忧伤和自娱纳入语言中去……
从惶惑到明确,从在乎到不在乎,从文学的小世界走进人生大世界,从空灵的禅宗走进了生命本体,从虚幻命题切换成现实命题,同样是逃亡,逃亡的方向已经改变。从希望在那片土地上找到那样一座还没有被政治破坏还没有被政治污染的灵山,到永远与这块土地诀别,解构这片土地上派生的一切。
读者认可也罢,不认可也罢,高行健已经在《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之间完成了“质”的飞跃。
我忍不住也在这部读书札记里尝试一下“极端写实”,连同阅读情境,阅读心情全都透明地写进这部读书札记。
十四(祖国·土地与自由)
键下这行悲哀而忧伤的标题:祖国·土地与自由。
我不知道这行文字与文本本身有多大的关系,我说不清这行文字是不是也在“文学”的范畴内,但这行文字对我的阅读是一个困扰。
我无法回避这个困扰,就像我无法回避对“极端写实”的思考,就像读完《一个人的圣经》之后不得不与《灵山》作比较,随之的感觉,就像从空中坠落到地上一样粉身碎骨。《一个人的圣经》给我的震撼比《灵山》中的拷问给我的震动要强烈十倍,百倍。
如果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片辽阔的国土上,而他没有自己私人空间,如果一个作家生活在这一片辽阔的国土上却不能自由发表自己的作品,这个祖国对他还有什么意义?这片土地上的风光再美,对这么一个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从属这个这片土地的那个文化,对创新思想和异类艺术都不能包容,接纳,无论那文化怎么古老厚重悠远,对于这个作家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你爱他们,可他们要灭掉你。
为什么要一个人,一个艺术家作家要为这么一个祖国,这么一片土地背负历史、文化、政治、道德的沉重的包袱,甘愿扭曲自己?
读《灵山》的时候我竟忽视了这个问题。或许我已经麻木了,或许我跟随作家文字进入了空灵的禅宗境界,已经不在乎身在何处,生活在何处。但是我在读《一个人的圣经》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到这些镶嵌在文字中的发问。
如果一种政治摧残艺术家的灵感,限制作家写作,不远离这样的政治?难道还要靠近这样的政治?为什么要一个人,一个艺术家作家要为这么一个祖国,背负历史、文化、政治、道德的沉重的包袱,甘愿扭曲自己?如果一种叙述方式对表达作家的感受是一种限制,那么就解构这样的叙述方式。
有什么必要把本属于自己的生命的时间耗在那些不会有结果的争论上,耗在一种不会有结果的无谓抵抗和周旋上?当一个作家的“写作自由”不是自己的,而是政治和制度给予的,这种寄“政治”与“制度”篱下的写作还有什么意义?
说不清这是小说本身的内容给我的震撼,还是“极端写实”赋予小说文本艺术感染力所致。女人、性爱、自由、文学、写作、祖国、土地、政治、革命、党、人、作家、自我、空间、自我空间、梦、没有主义……都是这两部小说里的关键词。
我不能肯定这些关键词的词义从《灵山》到《一个人的圣经》,是“递进”还是“解构”。但是我感到“祖国”“土地”“自由”这样的词远比“女人”“性爱”“文学”那样的词要沉重敏感得多。如果以为《一个人的圣经》仅仅是“极端写实”作家和女人之间的性爱关系,如果把“性爱”理解为“自渎”和“自虐”,仅仅把这样的“自渎”和“自虐”理解为“后现代”,无疑是偏颇的。
“极端写实”对那个“祖国”和那片“土地” 的态度,远比“极端写实”与女人的性爱关系来得刺激。
“祖国”“土地”“自由”是一组高尚而神圣的名词。
如果说小说有“主题”,这三个“词组”就是构成所有史诗或史诗型的长篇小说必然的永恒主题。
但是古老的中文辞典里没有“自由”这个词。“自由”是一个外来词汇。
分析《一个人的圣经》时候,我把这三个词排列在一起,发现它们的之间的关系不是并列的,而是相互否定的,是逆向的。
“祖国”和“土地”否定“自由”;“自由”否定“祖国”和“土地”。
这是唯高行健所有的独特认知,是唯《一个人的圣经》之独特主题。在他之先没有一位华文作家用这样一个“逆向否定”表现过这个主题。没有一位华文作家敢于如此透明地表现这么一个沉重的主题。没有一位华文作家用“极端写实”的如此极端的写作手法来表现这一段令人困惑的历史和狼狈不堪的个人经历,毫不掩盖地亮出自己的全部。也没有人像他这样为了这个“自由”敢于孤独地向世界发问:“作家需要祖国吗?”
在《一个人的圣经》里作家已经不再拷问自己。他认同了命运,认同了幻灭,认同了自渎,认同了垃圾,但这些文字中的文字,文字背后的文字依然在强烈地拷问读者。
我不知道小说读到这个份上是好还是不好。我害怕沿着这个思路去想现实中的自己和自己的现实生活。我害怕回顾自己的写作。这会儿房间里的温度是摄氏24度。汗珠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流。
十五(失眠夜的呓语)
昨天写完了“祖国·土地与自由”之后,到晚心情都不好。在网络上逛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地方可去,就下线了。有时候觉得网络上静悄悄的,像死寂的世界。
那样的闪动,那样的滚动就和街头霓虹灯一样,那样的声响,音乐也和那些专卖店里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看上去繁华,实际和自己没有半点关联。这种“死寂”的感觉与喧闹,与人流无关。
是夜,想离开文本写一些别的。
这么多年来就像一片无助的叶子在稿纸上飘。后来又在电脑的数据间飘。其实飘只是幻象而已,根本就飘不起来,依然在原地没有移动半步。
那天上午突然停电,只得拿着书到附近的鼓楼上去看。那上面有一个茶吧,因为要买门票,收费比一般的茶吧贵,人很少,是一个清净的地方。要了一壶铁观音,一碟葵花子,坐在一个靠窗的包厢,把书摊放在那张镶嵌着大理石面的小茶几上,顿时感到舒适宜人。我没有书桌已经很长时间了。我要在这里呆到下午。付费40圆。
我厌恶自己,只要一有空隙,这个自己就不由自主地“搞情调”。
那次和几个外地的朋友,深夜从茶吧出来后在大街上游荡,无处可去。十几年前文学青年的时候是这样,十几年后还是这样。
一个没有空间的人——
每当在这两部小说里读到这样的文字,就会悲哀地闭上眼睛。
每次被这些文字和篇章触动的时候,就以为这次“阅读”是必要的。
原以为读这两部小说花不了多少时间,写这部读书札记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半年的时间过去了,确实花费了不少时间,直到最近,才读懂了《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里的一些。才能自如地把两部小说中的文字放在一起比较了,又看请楚了许多。
我已经半年没有写自己的小说了。无法说清全部的阅读动机,但是有一半是明确:为自己的写作,想拉开一个距离看自己,换一个角度看自己,想走进一个更广阔的写作空间,还想测试一下自己对“文字”和“篇章”的理解力。尽管从来没有怀疑自己艺术方面的悟性和鉴赏力。
作家必须是主宰自己文字和篇章的上帝。
我以为,这是我跟随两部小说寻找到的可用财富。
一个作家除了你自己、你这个写作者——文字的“上帝”,再也无须别的“上帝”。
我认同了这一点。
我想,我用“跟随……”这个标题是准确的。
因为先有作家的文字和篇章,后来才有读者的目光。尤其是这两部小说中完全“自我”的文字和篇章,作家不是为了迎合读者和一些批评家目光而写作的。作家是主宰自己文字和篇章的上帝。
我不能只说“文字”而不说“篇章”。如果“阅读”的目光只放在“文字”上,我至今也无法看到文字背后的“诉说”。也许我可以读懂《灵山》,但无论如何也读不懂《一个人的圣经》这部用大幻灭和大悲哀构思和结构的小说。
无法知道这是一部需要退后到三米线以外去看的小说,读者是无法用拼凑细部感觉来代替整个作品印象的。
我是一个愚钝的读者。两部小说读了这么久才有了一个比较接近文本的印象。
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些评论家能在一部书刚拿到手十天半个月内写出漫长的文学评论,不经意地就做出了结论性的评价。我始终不知道那个一流,二流,三流是怎么划分出来的。
他们总是摆出自己是“文学的上帝”和“审判者”的姿态,把作家和作品放在被审判的位置上。我以为他们的鉴赏力还不如一般的读者。
一般读者阅读至少还是一种“自由阅读”。一般读者不带有这么严肃的“眼光”的。对于他们来说只存在好看不好看,看得懂看不懂。一般的读者是虔诚的。他们目光“跟随”的是这个作家的文字。
职业评论家的阅读大多是“功利”阅读。他们就是吃的这碗饭。他们是靠评论文字吸引别人的目光。他们是靠他们评论文字换取他们的名利、职称、地位。他们在意的是他们自己的文本。在意他们自己的文本被什么目光看中,这是他们换取饭碗和地位的资本。他们沿着这个“目光”一步一步上去。
他们摆出“文学上帝”的严肃傲慢样子指导作家,指导读者。他们的思维都是格式化过的思维。用这样的思维可以评判充满灵感的富有创造力的作家的作品?
小说是什么样子,应该怎么写,本应取决于作家,作家创作力是无限的。
一部小说的好与不好,取决于小说的“文本”。小说的印象应来自每一个读者“个人”印象,而不是批评家那种结论性的导读。
但是现在反过来了,依赖批评家评论家似乎已经成了读者的惯性,也成了作家的惯性。因为文学史和教科书都是这么一些人写的。
作家把评论家当作“文学的上帝”,把评论家的目光当作“文学上帝的目光”,那是一个“逻辑误会”。因为总是先有作家作品,然后才有读者的目光。批评家评论家不过是读者中的一些会发议论的人。更何况评论家批评家中很多都是政治“喉舌”和“代言人”,他们被政治所左右,这就更可怕。
我还是对《灵山》第72章P435那个句子耿耿于怀。
那是一个“文学上帝”的背影?还是一个“文学法西斯”?还是一个什么的“吹鼓手”?还是一个什么的“大棒”?
他说:“你不再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也不把别人的阴影作为假想敌,走出阴影就是了,不再去制造妄想和幻象,在一片空虚宁静之中,本来就赤条条地一无牵挂地来到这世界,也不用再带走什么,况且也带不走,只恐惧那不可知的死亡。” (《一个人的圣经》P.408)
想:多少年以后,我会踏着自己文字和篇章一起摇摇晃晃抵达生命的彼岸。
我知道我,连他这样的洒脱也不会有!
我会死守着这个自己文字“上帝”精神支柱?还是堕落下去?如果连这个也守不住,作为一个人我将一无所有。我连动物也不如。
阴影总是笼罩在我的头上。
我害怕贫穷。我害怕现在这样的日子也会有个尽头。
走出阴影?
也许,我到死都无法走出这个阴影。也许既没有可逃亡的路,也没有可躲避的地方。
想到了他的学生孙惠蓉。
■(寄自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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