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现场@非虚拟批判 主 页|总目录|作者索引|投 稿|讨论/留言 |
[Posted on 2001-06-17]
读《一个人的圣经》之六(绝望不在此时此刻)
我又把纸裁成小纸片夹在书中,在这些小纸片上做上阅读记号,写上零星的感想。不这样,这些感想很可能瞬间即逝被之后的阅读淹没掉,覆盖掉。
心里惶惑。
那夜梦到自己在水中,在一片望不到边的水中。水很清,清得能看见很深很深的水底,清得不见一根水草,清得感到自己污浊,这么清的水因为我而污染。我无法游到岸边,因为根本就没有岸。阳光是那样好,天空是那样蓝,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样的水中,没有恐惧,也没有焦虑。这里不是海,这是一片平静的水面,是湖泊?我在湖的中间?我怎么来的?我要到什么地方去?
想念P.。
P.帮助了我。不是他就不会有这次阅读。也不会有这些文字。
还有和P.的那些很深入的谈话。
我没有回答实质的问题,我闪烁其辞了,我不敢扒下这张人皮做动物。
面对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尽管你想当动物,尽管你和他相距千里之遥、维系你和他只是显示器和一堆数据,你还是不敢把真实的自我展示出来,你远不如你的文字诚实。
除了用E-MAIL投稿,以及回复那些约稿信以外,我已经停止和一切朋友的E-MAIL通信。因为我发现有的E-MAIL信箱有过滤。我每天开信箱除了收信,再就是从每个信箱给自己另外信箱发信,看看这些信箱是不是正常。最近有的信箱已经不能够收到自己发给自己的信。
非常时期到了?
这与文学有关系?
与我的思念有关系?
孤独是可耻的,还是悲哀的?
文字真有这么大威力,文字就这么令人害怕?
这些年我就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已经习惯了。有时也会一个转身向后看,看得热泪涟涟。花,总有花瓣儿飘零的时候。
他在和马格丽特告别后拷问自己:你难道是一部写书的机器,受虚荣驱使,再徒然耗费生命?
我是否也要这样来拷问自己。
那个时代毕竟远去。这四五十年来汉语书面词汇变化实在太大。我不知道这些词汇是从一个飞跃到另一个飞跃,还是从一个堕落跌落到另一个堕落。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伟大的,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猥琐的。不管伟大还是猥琐,都善于玩弄词汇。真正的生活沉淀在那些浅薄、虚伪、浮华、苍白、激进、前卫、有形、不知所云的词汇下面,是一堆平实、平庸、凌乱、无序、温软、沉沦、无形的印象。伟大喧嚣的时代和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民生活有多大的关系?一百年来,平民日常语言几乎看不出有多大变化。
无论在读《灵山》还是在读《一个人的圣经》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浮华、虚伪、激进、前卫的激流下面的那种平静散淡的文字。作家用这些有点老派的文字来表现那样一个喧嚣的、声嘶力竭的暴力年代,让单调、乏味、生硬,豪迈的生活和强烈的光线在这样的文字和篇章中变得柔和、细腻、暗淡、感伤。
废墟是美的,荒原是美的,丑陋也是美的,荒诞的事件也是美的。这些都在不经意的回忆中随手完成,似乎没有雕琢,没有修饰,就是意识流淌的原本样子。
低声呓语是温情的意境。他用这样意境来衬托那样的疯狂时代。一个人,一个个体人面对一个“英雄”加“动力”社会还能怎样?在摧枯拉朽的革命狂飙到来时候还能怎么样?
整个一个“农民革命”的背景。
《一个人的圣经》里的孤独感比《灵山》中要强烈得多。这是一个回顾,是对已经过去的现实和记忆中抹不掉的印象回顾。
这些记忆和印象已经像火印一样烙在作家的心灵深处。
《一个人的圣经》是1989年之后的作品。
祖国对于作家来说已经变成了远在天边的地方。童年、青年也变成的零散的记忆碎片失落在远方,他要追回这些记忆,把这些记忆拼贴起来,这些记忆里有他的青春,不可再来一遍的青春,他想找回自己真实的影子,哪怕这个影子是被割裂的。
绝望不在此时此刻,而在当初,明明知道丢失却无力抓住。
人是什么?人会撒谎,人不如动物诚实。他这么认为。他在第24章中又忍不住写他对文学的看法。我跳过这一章,其实我已经看到了,也看过了,这一章的最后一段就是这部小说封底印着的那段话。
这是文学家的天真和无能。
政治家靠谎言和暴力登上政坛,在政治家看来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摧毁不了的,一个政权,一种社会制度,一种文化,直至创造一段历史,涂改一段历史。统治、镇压、刺杀,政变,战争……一切手段都是合理的,成者为王,败者寇。
没有残酷的不人道的生活,没有倍感痛苦的人生,就没有沉重的文学。文学是残酷派生出来的艺术。文学就是这样的声音,是绝望的心灵和被压抑的肉体发出的呻吟。
诚实地把这一切诉诸文字是一个作家的权利,这个权利是至高无上的。
我看到了一些淡忘的词:红卫兵、抄家、黑名单、军代表、造反、检查、交代、坦白、五·一六、一号动员令……这些都是我童年的印象。
他说他烧掉了所有文稿和日记。
我不知道他在那个年代能写出什么样的文字,写出什么样的日记。可惜的或许是他初恋的文字和最初和女性缠绵的文字。别的可能没有什么。
读《一个人的圣经》之七(魔鬼阅读)
网上有人跟贴说,现在能欣赏文学的人并不多,希望能告知怎样欣赏这些篇章的美……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美”。
“美”是一个极其宽泛和无限的概念。各人对“美”理解是不一样的。无论对色彩、音乐、文字、还是情感都不可能是一种或几种认知和认同,“美”有无数的解。这就是每一个不同个体的感觉。
我阅读这些小说,写这些读书札记,就是我自己理解其中“美”的过程。
一本小说怎么读,完全随读者自便。可以顺着读,可以从最后一页往前读,也可以跳着读,选段,选章节读,很自由。没有人说,不能这样读,或是不能那样读。
无论是《灵山》还是《一个人的圣经》文字都是流畅的,有意境的。没有模仿翻译的句式。但也不是所有认识汉字的人都可以读下去。不存在阅读障碍,不等于不存在理解障碍。
另外还有一个障碍就是“时间”。读者有没有闲暇时间阅读小说。
因为是自由作家,也就自由坐家。不参与社会活动,又无家小拖累,不追求时尚,又与世无争,写作读书是平凡的日常生活。
当人认准“无所谓”,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当一个作家认准“无所谓”,也就写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的阅读,既是普通读者的阅读,又是女性阅读,再就是一个作家的阅读,是一个中国大陆非官方的自由作家的阅读。四种阅读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审美层面也是不一样的。
对《灵山》能说出许多艺术上的特色。对《一个人的圣经》就难以顾及到小说的艺术特色。因为他描写了这样一段岁月,这段岁月离今天是这样近。尽管这部小说他是在法国巴黎完稿的作品。书中叙述的情境仍然像拉近了特写镜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越过那些女人和革命同志的身影,在“他”和“你”中穿行,看那个没有出现的“我”的叙述。顺着那个没有出现的“我”的目光,满书寻找,寻找他入党的轨迹。他曾经是党员。书中的作家,写书的那个作家曾经是中共党员。
他是怎么入这个“党”的,我想知道。于是就在这些文字和篇章中疯狂地寻找。想寻找到这样的过程。想知道这个过程。
似乎这个过程比他与什么女人往来,他有什么艳遇,还重要。与女人往来是他的私事。入党虽也是私事,但这有关“信仰”和“跟随”的问题。延伸下去就是一个180度的转折,走向逃亡。
他是怎样从一个共产党员到一个“没有主义”,没有祖国的“逃亡作家”。我不得不寻找这个“背景”。我在写这个句子的时候,差点儿随手用了“埋藏在字里行间”这个被人用烂了的词组。
在阅读中,我最厌恶“主题文学”和“影射文学”。
我自己没有写过这样的小说。
这两类文学都和“主义”“政治”“道德”等等观念有关。
一个作家可以是一种“主义”“道德”“政治”的维护者,也可以写“主题文学”。
我以为写“影射文学”是另一种猥琐和拙劣。因为这种写作也不属于文学本身。
一个作家为什么不敢直面现实,直面历史,直面自己的灵魂与自己的身体,以及灵魂与身体的共同的“欲望”和感受?!
能把这次阅读进行下去,也因为这些文字和篇章是“什么也不是”的,极其自由的文字和篇章,是裸露的文字,裸露的篇章。我需要“解脱式的阅读”。虽说不可能全部裸露,但“没有主义”“什么也不是”和“心灵裸露”是作家追求。
他不会对这个过程没有记忆,也不会无动于衷,他不会忽略,也不会淡忘,那个年代“党”是好入的吗?我想知道,他是怎样杀死一个“我”变成另一个“你”或是“他”的。
我想知道“你”和“他”当初是怎样的!
这与文本无关,但与我这个读者的好奇心有关。我的思维和联想已经被书中的文字和篇章调动起来了。这会儿,我是“魔鬼阅读”。
我没有看到,还是我阅读得不细致?
也许,他是故意繁简得当而简略掉这段经历。
他没有回避“身体”“性欲”而回避了这个。
突然想到他在《灵山》的第29章中讲述的那个“老木匠,哑巴女与天罗女神”的故事。
老木匠做了一生中最后一个完美的偶像,这个偶像是主人死亡的天罗女神的头像。女神的脖子被很高的对襟衣领紧紧地裹住,做完这个偶像老木匠就离开了人世,但这个天罗女神的偶像被供奉在天门关巫师的祭坛上。
后来的人们或许还记得老木匠,但是无人知道老木匠和哑巴女的事,更不可能知道天罗女神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镶嵌着老木匠深深的忏悔。
夜里看书看到很晚,睡的时候忘记关床头的灯,一觉醒来看到床头的灯还亮着,熄灯。窗帘外的天色已经灰白。
好像做梦了。好像又没有做梦。印象深刻同时又美好的梦境实在太少了。
似醒非醒的时候想自己。
时光一天天地过去,你注定要在这个城市,在这世界划上一道谈不上凄美,却有很多遗憾和悲哀的抛物线。你注定要沿着这条抛物线孤独地行走和记录。
有多少感伤和幻灭惟有自己知道。
你的故事这里不能写,你也要写在你自己的“圣经”里。
读《一个人的圣经》之八(画展与小说)
连续两个半天都在美术馆看陈丹青的画展。因为不看报纸,美术馆有什么画展也不知道,全是路过遇上。这样反倒是一种自由状态。人在自由状态,心情也就放松,最怕那种被逼迫的催命状态。陈丹青的画展依然是遇上的。
陈丹青素描油画展1968——1999
知道陈丹青,不是通过报纸,也不是他后来的画展,而是在这些之先。他从江西迁到江浦插队的时候我也在江浦插队,那时江浦的老三届知青基本都回城了,在乡下的混的都是1974,1975年以后下乡的小知青。因为也画画便知道,从江西迁来一个上海知青油画画得非常好,是老三届的,名字叫陈丹青。后来也看到他替珠江镇上的人画的素描。真的非常好。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年轻的人画的这么好的素描。我与他不相识,也没有见过他,八十年代以后看到他的一些发表、和印刷出来的画,以及报纸上关于他的消息。
我在江浦呆了两年,这是第二年。这一年我狂热地想入党。很少有时间画画。每天都在积极表现。这个党,实在难入。在乡下插队的两年里,我只回南京呆了七天。江浦和南京只有一江之隔。夜晚站在我住的那排红砖红瓦的房子的门槛上就可以看到南京长江大桥上的灯光。但是,我愿望没有实现。这不怪党,怪我自己。因为我突然之间放弃了“追求”。
在一楼展厅我呆了半天,细细地看那些画,和画下面的说明。这些画调动了我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和思维。那个年代学画的人大多是画人物的。时代的印记是那样清晰。
陈丹青是一个坦然诚实的艺术家,他什么也没有回避,什么也没有掩饰,一切都呈现在那里,从画到文字。二楼的画是第二天下午去看的。楼上楼下的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以为这也是一个并非完全抽象的“并置”。幸好我没有在一天里看完这个画展,而是中间隔了一夜和一个半天。无意之间得到了一个“难忘的印象”。
关于画,画家,生活,时代,历史,文化,寻找,回归……
无意之中发现了许多,想到了许多……我是说,艺术表现方面。一个写作的人看画决不仅仅是画面本身提供的意境和思维。我是说,我自己1995年以后的写作和这样细致的写实有一点点相似。从一个画家的画面上很偶然地邂逅了这样极其细致的“写实”。感到“接近”和“亲近”。
我用文字细致地写生自己的“臆想”和“想象”。
那是一段历史,我没有经历过的生活。
文字中所有的人物,事件,画面,和氛围都是想象出来的。
一个人不可能体验自己生活以外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确实存在。
重复一遍这样的生活,我用的是文字。
关于“并置”。
这是我从陈丹青画展里偷来的词。
陈丹青把“并置”称做“图片并置游戏”,他说,做法与效果都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有意义与无意义之间”。
我想借用“并置”这个词来说明一个“什么也不是”,“没有主义”的作家高行健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圣经》的艺术特点。我在阅读中一直在思考这个特点,但是没有找到接近和合适的词。
我不敢冒用“手法”这个词。因为如果他的写作连“手法”也摈弃的话。
但是,我想借用“并置”来解析。
时空并置,地点并置,东西方道德观念、政治制度与文化的并置,乃至东西方女人的并置,做爱氛围的并置,这些“并置”特点在《一个人的圣经》中是非常明显的。
“并置”穿插在现实片段与回忆片段之中。
尽管“并置”的比重不一样,回忆大于现实。布局也不均等(就篇章而言),这样处理之后的效果显然要比那种从过去到现在,从中国到法国,从法国到香港,再从香港到法国……直线叙述的效果要强烈得多。
作家的才能在于大胆、随意地调动素材。不经意间把是故事或不是故事的人和事件,与时空氛围拼贴、并置起来重现历史。人称上“你”与“他”,同没有出现的“我”构成叙述角度并置,“细部写实”与“整体拼贴”,缓慢的叙述节奏和浮躁的当代生活节奏,书中的文字世界和书外的现实世界,都是经意不经意的并置。
《灵山》中也有这样的“并置”。就是淳朴的中国民俗文化和神秘主义与中国八十年代的文化氛围以及刚刚步入“改革开放”的中国大陆社会生活的并置。作家的自由写作的意愿、艺术追求与官方对文学的限制这样的并置。因为在同一文化环境中感到了一种对比,却没有达到《一个人的圣经》中的并置的强烈效果。
差异越大,并置产生的艺术效果和审美效果就越强烈,给读者的思考空间也就越大。“并置”偏重的是理性审美。
奇怪的是作家刻意表现的“灵魂”与“肉体”逆向归属却没有达到“并置”效果,反而在诸多“并置”的衬托下变成了统一体。
作家的叙述和作家所叙述的那段历史还没有真正拉开一个距离。仅仅是一个人间“受害者”在叙述,没有达到“无极境界”,既不是魔鬼也不是上帝。他似乎还在乎什么,他确实在乎什么。
有信仰的灵魂和没有信仰的肉体,没有信仰的灵魂和有信仰的肉体,这样的并置没有能够成立。
作家在这部小说里为什么不提自己的“信仰”问题?
他从来都是没有“信仰”的?还是曾经信仰过?还是为了什么假装信仰过?
他为什么入这个“党”?
为生存?为生活得更好?为获得特定时期的政治地位?
他可以承认“他连夜写了大字报贴出去,惟恐第二天改变想法”,但是他为什么回避自己加入这个“党”的经历?
在《一个人的圣经》第18章的开头作家这样写到:
复述那个时代你发现如此困难,连当时的他如今对你来说都变得十分费解。要回顾过去先得诠释那个时代的语汇,还其确有的含义。比如“党”这个专有名词,同他小时候他爸自命清高说的“君子群而不党”完全是两码事,后来他爸也不敢这样说了,一提到这个字便严肃、恭敬,手直打颤,杯子里的酒都晃出来了,要不也吓得半死。
……
在这一段里作家为什么不做这样的转折:
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儿子入党了,成了这个党的一分子。
“君子群而不党”的下面一句是“小人党而不群”。
我想知道这个“他”或是“你”在入党宣誓的时候怎么想的。
如果他那个时候就拒绝这个“主义”,为什么还要入这个“党”?!
他为什么躲闪“自己”?为什么“隐藏”自己?
他已经是一只自由的鸟儿了,为什么还在乎这一点?
他为什么不在这个问题上拷问自己?为什么不对自己的面具进行彻底摧毁?
这是东方“忏悔”和西方“忏悔”的并置?
我知道,没有人会回答这些问题。
这些问题虽已经超越了艺术范畴,但是没有超越《一个人的圣经》的文本本身的艺术与审美的范畴。失望已经无可阻挡地从这些疑问中弥漫出来。
读《一个人的圣经》之九(药·写作·虚荣阅读)
阅读别人比自己写作要困惑得多。从来都没有这样走火入魔地读别人的作品,不仅读了还走火入魔地写这么多读书札记。
诺贝尔文学奖的金光辉映了这些飘渺、暗淡、冷凝文字和篇章,辉映了这些文字篇章中记录的一段早已过去的岁月。你羞于承认你为这漂浮在陈旧岁月上的金光而走火入魔地阅读,不止一次地痛斥自己是“虚荣阅读”。
你可以发现《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里的全部写作技巧,甚至比作家自己看的还要清楚。从细微的转折、停顿,到大跨度的拼贴和对比强烈的并置。但是你发现,你不能够摆脱这两部小说作家竭力要摆脱的“政治”,同时你也摆脱不了那样一种对人生的绝望和迷茫。
不能不对自己说,只要不是神,就有“不完美”的权利。其实“完美的神”也不存在。
我说的这个“完美”不是道德意义上的“完美”。而是美学意义上的“完美”。
谁也没有必要为世界,为别人而残害自己,扭曲自己呈现出好像“完美”的姿态来。他写这些小说,是他为了修补自己残缺的灵魂而写的。他的“没有主义”也是给他自己残缺的灵魂一个相对“圆满”的解释和安慰。
对主流社会而言,我早就是局外人。我不知道是自己走出了这个“局”,还是被“离心力”甩出这个局,至今都是糊里糊涂,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正在写的或没有写出来的那些文字。记得有一次对一个主流文学圈的朋友说,除了我自己写出来的那些文字,一大堆手稿,真的是一无所有。这位朋友反问我,你对社会有什么贡献?
我没有贡献。何止是对社会?我对给了我血肉之躯的父母也没有任何的回报。
写作,是兴奋剂、麻醉剂和安慰剂,是残缺心灵,和残缺人格,以及被扭曲人性的虚拟补救,是绝望时刻,无望时刻疗伤的药。
作家是这些“药”的奴隶。
命运是不可知的。
生活不会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世界也不会是你希望的那个样子。只有你去顺从它,它不会顺从你。你想依照你自己的样子活着,你就得放弃不适合你的那一部分,而你放弃的那一部分正是你能够用来向这个社会换取什么的筹码。
不说这些。
让思维和文字从窘困的不尽人意生活现状中冲出去,这就是我的虚拟“逃亡”。
我知道我还在笼子里。我就是这样一只没有用的,总是在幻想的鸟。这只鸟的眼睛总是悲哀地望着天空,又怕刺眼的天光伤了自己的眼睛,不得不眯着。
在小说中加议论,好像是他那个时代的作家的嗜好。他们好像生怕自己没有机会议论,好像不用议论说明,读者就不会理解他们。无论对“道德”和“主义”进行再阐述,还是对“道德”和“主义”进行解构,总是显得这样急切。不知道这样的表述对小说本身有什么意义。谈论哲学,谈论人生,谈论信仰,不厌其烦,貌似深刻,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中国的哲学是中国古代人的哲学。
近代和现代的中国人本没有哲学,还谈什么哲学?我是说超越古代哲学的那种“哲学”。
他说他什么也不是,真正什么也不是的人是不说自己“什么也不是”的,也不会在乎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更不会把“什么也不是”写进书里。真正把自己看作动物的人,是不会在意人与动物的区别的。也不会在做爱的时候想什么人性解放,及时行乐,或是再加上什么政治背景的回忆。他自己也觉得累了。把一件好玩而愉快的事情折腾成这样。如果他不写这些议论,而是单纯地写梦境,写那些情境片段,或许一些中国读者读起来会吃力,我想,效果可能会比现在看到的更好一些。或许老一辈的读者会认为“没有思想”。(作家现在这么写,很多老一辈的读者已经认为这些文字不可思议地“堕落”和“反动”)我想,我以为,那样或许是更纯粹的“没有主义”。
这个民族的人性变迁无从说起。
狂热、粗暴,冷酷,虚假,直至狂热,贪婪, 冷漠,虚荣。
历史=谎言?纸面上的现实=谎言?
他还算真实。我说,他这些文字中的个人感觉。
考证他的思想,真的没考证他的文字和篇章中的情境有意思。像《灵山》一样,在《一个人的圣经》里也有不少没有议论的情境和氛围描写得非常好的篇章。你可以跟着他的这些文字走进去。
第三十章里,他写了一个江边武斗的场面,同时遇到了一个与未来生活有关的女生。
这个场面确切的地点是不是在南京的下关火车站和下关轮渡码头之间?场景描写有点像。轮渡过江以后是浦口火车站,那时南京长江大桥还没有通车,去北京都要乘轮渡到浦口车站上车。
那年南京的“红总”和“八·二七”正在武斗。“八·二七”人都退守在下关。
那天下午江边好像传来隐约的枪声。
傍晚,我们几个小孩站在院子门口玩,有人气喘吁吁地从北京西路上跑过,说“八·二七”的人在江边开枪了。大人们就把我们这些小孩撵进院子,不许站在马路边上看。
那时好像还有什么安徽农民的“五湖四海”棍子队,走到哪儿抢到哪儿,家家户户都做了长矛和狼牙棒。院子里的大人每天夜里都要轮流值班。原先茂密花树也被砍掉了,说夜里树影躲了人也看不见。
这天夜里突然四处响起了敲脸盆,敲破锅的声音。说“五湖四海”来了。
我吓得滚到自己的小床底下,把那条翠绿色白圆点的小短裤尿湿了。这个吓得屁滚尿流丑事被大人们谈论了好几天。
他写的就是这一夜吗?
在那个江边的小客栈里,他和那个叫“许倩”的女生躲在一起?在那间小房间里,在那张床上……
这一夜曾给这个城市里的多少人留下难忘的记忆,不知道。因为他们不会写小说。
也许他写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城市。
那个年代,不仅是那个年代,就是现在,在中国大陆只要是地理位置差不多的城市,有些街道情境都大致相同。可以想象那些发生在那个城市或这个城市的事件,然后把这些事件打碎,拼贴,谁能够说不真实呢?
他和女人的缘分是这样的。他和女人的婚姻是这样的。
作家在抱怨。这样的事情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他怎么不相信神秘的宿命?
如果没有那个“革命”他在这方面的事就会“如意”?
人和人相遇,尤其是这样男人和女人的相遇,绝对是命中注定,可以说和时代有关,也可以说和时代无关。
这些就像写作中的那些神来之笔和无可救药的败笔,都是冥冥之中神的给予。
读《一个人的圣经》之十(没有明天!?)
他说没有明天,只有瞬间即逝的此时此刻。那句子大意是这样的。我怎么就找不到原文了?记得用荧黄色的记号笔划下来了,好像还在那一页夹上了纸片。怎么会找不到?
只看到那些关于“自由”的文字。
今天早上打开电脑看到两个读“圣经”之十的标题。还有一个是(“你”与“他”同七个女人)。后一个标题是昨天夜里敲进电脑的。昨天夜里突然发现这七个女人是这部小说中的七个亮点。
诺埃尔·杜特莱(法国爱克斯普罗枉斯大学中文系主任)在这部小说的前言中的最后一句话说,《一个人的圣经》是给世界上这片土地带来一束强光的小说。
我从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现在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部小说未必能够照亮这片土地。这部小说未必能改变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深厚文化积淀背景下种种固有的认知。
我不相信一部小说,一首诗,一幅画,一部戏剧,有照亮一片土地的能量。我读完了这部小说,我还是我,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一切都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
小说只是一个记录。除了作家心灵的,艺术的,最自我的肉体感受记录,不会再有其他。作家能告诉读者的就是这样一些重叠的、不重叠的感受和经历,一个故事乃至一组故事。一个印象乃至一组印象,清晰的,模糊的,清晰和模糊交织在一起的,说的清的和说不清的。至于历史,现在评价一个时代,给一个时代下定义恐怕距离太近了。
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坏,越来越坏。说不清烦躁与惶惑。我不得不回忆童年,不得不从童年的记忆打开一个通道,走进那个已经远去岁月。
比方在一点点很小的细节上也想寻找“真实”。
读到后来,我不知道作家是在写他自己的“圣经”,还是在写“这么一个人的圣经”,这个人与“作家”本人没有太大的关系。
如果说“真实”我实在无法把这个作家和“那个党”之间划等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得苛求。
他只是在这些文字中说了一些“小谎”,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忏悔。
他与那些在六十年代大饥荒中还放声高歌、讴歌的作家和诗人相比要诚实得多。真切得多。
中国当代文学,如果抽掉了历史背景,那些虚伪的文本究竟有多少存在价值和文学价值?
如果问,这次阅读有什么“得到”的话。我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无所限制,无所顾忌的自由思想和赤裸裸的写作划等号的写作方式。是一堆自我解脱式的自由文字和篇章。
那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中,我走进一个阶梯教室。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讲台上黑板上方有两只冲淋浴的莲蓬头。我走到莲蓬头下,从容地脱去了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喷洒下来的温润细密水线中,面对着所有人的目光毫无害羞的感觉。
梦醒了想自己梦中的行为,也没有觉得不可思议。
我是说,当人面对世界,面对自己的同类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可公开的。也许我与他们的肤色不一样,对世界的感觉,体验总是相似的。
写“读《灵山》”时候,我多次用了“心灵”这个词。最近一个研究禅宗的朋友告诉我“禅宗”里是没有“心灵”这一说的。
人心是什么?你看得见吗?你能把你的心灵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如果照此说法,人不就落得了一个涌动着欲望的肉身动物。惟有这个肉身是实实在在的。那么那些僧侣为什么又要克制肉体的欲望,去修炼这样的一个“空”?为了把根本就没有的“心灵”渡到大智慧的彼岸,到达了彼岸做什么?为了来世?人有来世吗?
我没有研究这个空灵的学问。我无法抵达这样的“境界”。
这个涌动着欲望的肉身在西方的《圣经》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万恶的根源,人是带着罪恶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充满了苦难和罪恶。
无论对《佛经》还是《圣经》我都没有研究过。我无法解释。
“精神”是残忍的。是肢解人类欲望的屠刀。
但人类的这个“欲望”,又是人类为了获取更多财富和权力的动力,间接和“政治”和“暴力”有关。
“精神”有时候又是人类抵抗“权力”“强暴”和“政治”呼唤自由的武器。
没有这个“精神”人类社会就不会有今天的相对的和平、民主和文明。
我无法说清这个问题。这不是文学的命题。也不是作家的文学作品能够阐述的内容。
如果这部小说中没有这个“他”和这个“你”同那七个女人的肉体关系的描写,真无法让人读下去。如果说“照亮”,我以为是这个“你”和这个“他”同这七个女性的肉体关系如七束强光照亮了暗淡冷凝无情的岁月,赋予这些文字和篇章七种温暖的色彩。
与这七个女人比较,那些“革命”和“政治运动”的场景,拼图一样的贴在这部小说里。或者说是这部小说的布景,或是幕后音响效果。
上次我借用了“并置”这个词来说明这部小说的形式“结构”。
P.写信来不同意这样的“说明”。说“并置”是值得商榷的。他以为应该是“对比”。
“并置”比较宽泛,可能是“排列”,可能是“对比”,可能是“因果”。可能是“转折”,可能是“非逻辑承接”……总之是一种“呈现”。
“并置”较为“疏离”和“多维”。
于是又在文字与篇章中寻找,很不情愿地认同了P.的说法。因为小说中的种种场景、事件、与“你”和“他”有关的人。以及“时间闪回”都是在“比较”和“对比”之中,包括对情欲和性的体验,都在进行东西方女人的对比。
所有“比较”和“对比”只有一个指向,无望而伤感的箭头下标注着“没有明天”!
今天错过的事情将永远错过。人除了“自我”的体验,对瞬间即逝的“自我”欢乐和欢娱的体验,对瞬间即逝的欢乐和欢娱的追求,别的都是虚无和不存在。
这就是“禅宗”?
我没有研究过“佛学”,所以无解。
■(寄自南京)
![]() | 现场@非虚拟批判 主 页|总目录|作者索引|投 稿|讨论/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