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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5-25]
一
95年下半年的一天,我站在垃圾桶边,开始放火。那时我刚大学毕业,替一个私人老板做马仔,老板冲着堆积如山的证券资料弹了弹手指,吩咐我:“没用了,烧掉。”我立刻拎起垃圾篓跑得屁颠屁颠。这算不上一件好差事,至少我汪了满眶的泪,对那些被烧掉的资料我倒没什么阶级感情,烧纸在童心未泯的我看来甚至是一件乐事,只是黑烟滚滚,不去冲斗牛却偏生依恋我的眼眶,我躲到哪儿,它就不依不饶飘到哪儿,然而我毕竟不是一砣腊肉啊!这令我走投无路悲愤难当。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差事对我来说几近于受虐。我企图苦中求乐,黑烟过处,眼泪却止不住地吧嗒吧嗒坠落,让许多路人误解我正在祭奠先人,孝道可嘉。后来我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乐子,我把自己幻想作秦始皇手下的焚书一吏,这让我在恼怒之外更有一种焦躁迫切的使命感,我把一张又一张A4纸恶狠狠地扔进烈焰里,从中汲取一些复仇的快意。
这时我看见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我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但5分钟后我不得不认真打量他,因为他一直站在那里定定地瞧着我,一动不动。我不认为我做了什么稀罕的事情能留住他的视线,事实上我只是眼泪汪汪地把纸往火里愤然砸去。我留意到他是一个普通的货郎,穿着土得掉渣但是干干净净的青布衫子,肩头上挑着担子,担子里放了梳子镜子皮筋此类的零碎玩意儿。他的注目礼令我严肃审视自己,除了泣而无声外,我找不到多余的醒目之处,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猜到我只是被烟子熏到了,仅此而已,我想不通他的好奇是从何而来。
于是我不管他,继续往火里愤然砸纸。这人看上去30来岁,弓着腰,满脸的皱纹,总之横竖不像个歹人。我对他丝毫也没有戒心,只觉得他脑壳似乎有点shot。在其后的半个多小时里我们保持这样令人惊异的僵持,我恼怒地机械地不停地烧纸,他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看着我,我猜我们彼此都含有浓厚的兴趣但又羞答答地欲语还休,至少我是如此,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一个偷了别人担子挑着玩的沉默的疯子。
然后,我大吃了一惊,他冲我走过来,后来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的工作明显艰巨而漫长,这让他终于失去了耐心。看着他走来的时候我茫然不解,手足无措,他走过来,停在火堆旁,我无法再假装漠然于他的存在,只好抬眼直视。这是我第一次和他照面,他脸上的皱纹远远多于我刚才的一瞥,沟壑纵横的眉宇之间却看不见多少愁苦,我怀疑我看错了,但他的确是微微地笑着,略带点胆怯和不好意思。
“那个,那个,那个,你不要的话,能不能给我?”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没烧完的纸堆边落着一张破旧的角票,那是一毛钱,甚至还缺了一个角。
“你拿去吧。”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
货郎捡了那一毛钱,对我道声谢,欢喜地走开。我看着他把钱在膝盖上蹭了又蹭,然后小心翼翼地,心满意足地塞进怀里。他挑着担子佝偻远去,我继续烧纸,却少了两分愤然。我的心态陡然间平和了下来不再怨气冲天,我想,也许,我的处境并不算那么糟糕,也许。
这样的想法很快在狂笑声里蒸发无踪,那是当大堆资料终于烧光的时候,所有的同事一手指着我的脸,一手使劲地捂着肚子。
二
97年夏天,我考进检察院的第二年,作为司法警察技能培训,我们处里12个法警被安排到体育运动学院训练擒敌配套动作。在体院搞法警培训是一件比较离谱的事情,但鉴于我们曾经在小巷里拿了空枪瞄对面的墙,吓得骑车窜过去的人叽呀叽地叫,也曾经在工地前打了两周的擒敌拳,差点和嘲笑我们的工人互致飞腿,那么在体院这样至少有操场有草坪的地方训练擒敌配套,所有人也就甘然受了这优遇,发自脏腑地觉出心安理得。
训练在97年最热的7月进行,很苦,不停地摔倒爬起,爬起又摔倒。处长用大功率怒吼着号子,我却恨不能变一个不倒翁——至少也要变个无锡泥娃娃,跌碎了就再不用腾的弹将起来。作为训练的犒劳,每天限量矿泉水两瓶,咕咚咕咚灌下去,水立刻化作汗,汗立刻化作烟,在灼烧般满弓疾射的阳光下冉冉飘升。
那个老太太出现在训练的第一天上午,没有人注意她,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朴素,干净,穿着70年代的蓝布衣服。她坐在树荫下看着我们训练,瞧上去慈眉善目,这样的观众并不会引起我们反感,至少她没可能向我们吹口哨,吐唾沫,或者坚挺地竖起中指。休息的时候,我们直了脖子将矿泉水往喉咙里倒,然后顺手一扔——这种行为的确是不大好,但老太太竟然站起来去捡那砰砰乱滚的瓶子,扔瓶子的人立刻红了脸。
“扔你妈耶,你看人家太婆还帮你捡瓶子,你他妈混蛋呢!”
瓶子还没扔出手的人有资格教训那些手快的家伙,虽然自己也存了这样的心思,但思想尚未具体为行动,就满可以骂得畅快淋漓。挨骂的人呈现一种自知理亏的呐呐,老太太捡完了地上五六个瓶子,颤巍巍走了过来,扔瓶子的人纷纷出神地望着天空,探索UFO,老太太却走到我的面前,小声问:“你的瓶子,喝完了可不可以给我?”
喝完的空瓶放在脚前的台阶上,我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可以,可以。"老太太拾起了瓶子,又走向下一个留着瓶子的人,或者明确点说,走向下一个空瓶子,直到一个不漏全部收完了,这才颤巍巍走了回去。
一个同事终于忍不住问:“哎,太婆,你收这些瓶子来干啥子哦?”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回答:“可以卖点钱……”刚说完,又生怕我们后悔地快速补上:“很便宜的,很便宜的。”便匆匆走远了,不再回头。
所有的人都沮丧,痛失这个最忠诚的观众。用某种视角来看,12个生龙活虎的司法警察居然比不过12个废弃无用的塑料空瓶。一个家离废品收购站很近的同事站出来证明,每个瓶子最多只能卖一毛钱,或者八分,总之不会超过这个数,大家于是纷纷摇头,摊手,长吁短叹,七嘴八舌。
这天上午出现了另一桩逸事,将训练的气氛引向一片欢乐。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想报名参加我们的武术队,最终在大面积哄笑里失落离去。这个不幸的人儿,他注定将成为悠长的笑料,在下午我们甚至用“武术队”带来的愉悦稀释双肘着地的疼痛,老太太便在淡漠与遗忘里远远走来,坐在树荫下,等到我们休息时喝完水,走过来挨个儿慢慢地收瓶子。这个世界的节奏总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很容易认可了老太太的存在,我们客气地把空瓶子递给她,老太太感激地接受这份廉价的馈赠,回报给我们沧桑的微笑,摊开在每一根皱纹的枝梢。
第二天上午,老太太很晚都没有来,而我遭到了处长严厉的训斥,因为将训练口令引申为“出拳喊‘打’,踢脚喊‘嘿’,倒地吼‘哎唷哇’”。最后一句是我的创造,显然的,这牢骚和训练精神背道而驰。虽然我的本意只是调剂一下郁闷的气氛,结果是郁闷的挑战者比任何一个同事郁闷了三倍有余。自此没有人再敢轻易开腔,大伙砰然倒地,默默发出妈哟娘呀的真心惨嚎。一屁股幽怨中我看见另一个陌生的老太太颤巍巍走来,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等到我们休息时喝完水,就过来挨个儿慢慢地收瓶子。疼痛和沮丧往往使神经变得麻木,我懒得去想个中缘由,只有气无力地把空瓶递给她,对着相似的沧桑笑脸勉强一咧嘴——天保佑我的笑容不会令她老人家毛骨悚然。
“预备——倒!”12条汉子像中了枪一样直挺挺倒下去,又跟压在弹簧上一样硬邦邦站起来,如此循环往复,无穷匮也。在上午收队前发生了要命的花絮,一个大爷不知把穿着迷彩服训练的我们当作什么鸟,居然问我们能不能去他家里疏通下水管道!处长不耐烦地打发了他,大爷在24只怒目里飘然远去,24只怒目余恨未消地追杀他的背影,这老头以为人民警察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昨天那个老太太忽然出现在余恨的边缘,她蹒跚地走来,很快发现这次来晚了,一无所获,眼里便流露出悲伤的神情,老人们总是很容易就这样沉溺于悲伤。
第二天下午,当我们列队来到操场,两个老太太几乎同时映在了眼睛里,她们一左一右地远远分开,坐在树荫下,眼巴巴地望着我们。那时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不祥的预感一闪,又一闪,令我黯然无语。我知道我的乌鸦嘴很容易不幸而言中,我也知道即便如此,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什么也无法改变。
那天下午我训练得心神不宁,无精打采,我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她们,她们远远地分坐着,姿势说不出来的僵硬。漫长的训练终于暂告一段落,我大口大口地喝水,喉结抽动。喝完水我把空瓶子放在台阶上转身离开,我不知道该把它递给谁,而这时她们已经走近了过来站立着等待,既倔强,又紧张,苍老并且衰弱,神情就像如临大敌的两只驯善的兽。我用了很长的时间试图忘掉那表情,但我未能如愿,正如我难以忘记她们随后的争执,她们愤怒的眼神并没有刺伤对方,却折射般地刺伤了我,那印记残留至今。
我总是记得她们哆嗦着争抢所有的空瓶,在两双干瘦的手触到同一个瓶子时,两位老人吵了起来,用最难听的话相互攻击,甚至破口大骂,没有人可以把她们劝开。
三
让我把时针倒拨到1996年12月一个无风的冬夜,成都市中心的主席像下,两个幽怨的汉子并坐在台阶上,喃喃不休。显而易见的,男一号是我,男二号是我的同事南海鳄神,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在这出百感交集的戏里,我的地位微乎其微。
我和南海那天晚上为什么坐在那里?大约是无聊。我和南海坐在那里聊了些什么?大约是女人。这个勿需讳言,我本来就有些花痴倾向,朦胧点自谓“多情无处流症”,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两个傻不拉叽的寂寞孤男,痴痴地聊一些爱情啊伤痛啊初恋啊单相思什么的,偶尔也聊点性话题,抱着学术研究的严谨态度。
彼时的浮躁愚蠢早已成为岁月的泡沫,说实话我有些羞于面对,我甚至不愿意相信自己也曾经如此这般地过来,那让我难堪得满脸溅朱。那时,大约在晚上8点钟左右,我不能十分地记得当时和南海正在聊着些什么,姑且算作南海激动地嚷:“爱情!啊!我相信了爱情,爱情背叛了我!”一扬脖子灌下一大口可乐,而我一贯忧郁地感伤:“伸出手,它从指缝里滑落;张开臂,它从臂弯里溜走;我永不停息地向它微笑着走去,它竟然掉过脑壳,落荒而逃。”这分明是两个沉迷在春情里的傻子!幸好一个沙哑稚嫩的嗓音及时响起,阻止了我们就这样丢人现眼下去。
“哥哥,你们喝完了水,瓶子留给我好不好?”
啊呀呀,我的爱情组诗……我从忧郁里跳出来瞪着眼前这小孩,他大大方方地笑,“好不好嘛,我们捡来可以卖钱。”我就算是花痴,也不至于堕落到欺负小孩子。“唔。”我哼了一声表示答应,他愉快地蹦开了,这时我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了七八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子,看年龄都不超过12岁,我的诗兴顿时截然而断。对爱情的咏叹就像剪完彩的红丝带,软软地耷拉在身旁,我大为扫兴,爱呀痛呀什么的哽塞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再看南海,也是如此,呆板个脸一语不发,刚才的激情陡然间烟消冰释,只晓得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
“是流浪儿吧?”半晌,我小声嘀咕。
“可能,也许,多半。”
南海三口并作两口喝完了可乐,招呼刚才那个孩子过来拿走。他一蹦一跳地过来接过瓶子,说了声“谢谢哥哥”,又蹦蹦跳跳地回去,南海叫住了他。
“你从哪里来的?”
“邛崃县。”小孩一点都不怯生,想来早已被人问惯了,大方得很。
“邛崃?你咋个跑到成都来了呢?”
“我爸爸老是打我。”
我和南海对望一眼,类似的故事在新闻报道里见过许多,各自不同却又异曲同工。其他几个小孩子正聚在一旁打扑克,有的还抽起了捡来的烟头,嘻嘻哈哈的,很是快活。他们令我想起了见过的同龄的孩子,生活的舒适艰苦简直天壤之别,只有脸上的快活是一样的,同样兴高采烈天真无邪。
“你现在咋个过呢?”
“我们几个在一起,晚上睡火车站,白天就走过来,到体育场去捡盒饭吃,晚上又过来捡空瓶子卖。”小孩满不在乎地回答,抽了一下鼻子,又补充:“日子过得还可以,就是火车站那边有人要打我们,讨厌得很。”
“为什么不回家呢?”
“不回去!我不回去!”小孩固执地嘟囔着,又警惕地看了我们一眼,检查我们可有把他拎了就走的意思。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先这个样子嘛,现在我们小,人家不要我们打工,等我们长到16岁就出去打工,挣了钱,就自己开铺子,当老板。”
小孩的口气自信老练,虽然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了,眼里仍是不自禁地流露出向往的光芒。这光芒让我和南海不大好受,我掂了掂钱包,南海接着公式化地提问。
“你们想不想上学呢?”
“想,咋不想呢,”小孩顿了一顿,又机械地重复:“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唉。”我叹了一口气,准备摸点钱给他,这时南海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咋个不去要钱呢,这样捡瓶子好辛苦的。”
“我们不去要钱。”小孩坚决地摇头,“要钱,人家就要骂我们好吃懒做,要骂我们不做事光晓得偷懒。我们捡东西吃,自己养自己,人家要给我们钱,我们就拿着,不给,我也不去要,我们就靠自己过。”
我的表情在12月的暮色中顿时僵硬,这回答摇撼我的良知。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他,记住这个褴褛瘦弱面有菜色的小孩,他看上去还不到10岁;他明显发育不良地弓着腰;他的鞋咧开大口子,脚趾头乌黑;他头发凌乱,衣衫单薄;他嘻嘻哈哈的,蹦蹦跳跳的,满不在乎的;初冬的寒气拦不住他欢喜地跑到同伴身边坐下,也冻不僵他脸上不掺杂半分污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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