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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6-17]
我一直觉得“幽默大师”林语堂不幽默。今早见曹聚仁引鲁迅先生语云:“林语堂是最不懂得幽默的!”不禁会心一笑。林语堂英语极好,也懂得些闲适的意趣,文章却太差,所以要他来讲生活之艺术,真是难以忍受的事,——以前买过他的一本谈生活的书,但没翻几页就抛开了,看不下去。革命和闲适皆可提倡,独幽默不可,在这一点上林语堂可谓失策大矣,因为幽默是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是学不来的智慧。比起林语堂来,张爱玲的母亲实在要聪明得多;她说:“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大概林语堂总觉得中国人没有幽默感,所以用了很多没有幽默感的文字来提倡,但以我凡俗的眼光看去,还是看到了不少幽默的国人,——不仅古代有,现代也多的很,即如不大说笑的周氏兄弟,都是深得幽默个中三昧的人物。
及至当代,先是红色大潮,而后是商品大潮淹尽人心,有幽默感的中国人——尤其中国作家——就真的少了,聪明人在增加,也就绝少有人会傻乎乎地公开提倡幽默了。于是有些人就来提倡沉默。而我以为这也跟提倡幽默一样,是要不得的——沉默终究只属于少数天才的事业。没错,谁生来不呱呱几声呢?非但平常人要痛痛快快地说话、聊天,作家更是顶顶不宜提倡沉默的,即使他本身很有沉默的气质。周作人先生在一篇妙文里写道:“林玉堂先生说,法国一个演说家劝人缄默,成书三十卷,为世所笑,……我费了三张纸来提倡沉默,因为这是对于现在中国的适当办法。”于今观之,对于中国文坛,沉默恐怕是最不适当的办法了,——适当的办法是嚎叫,——即使不能嚎叫,也是要嘟囔几句的,以示不甘寂寞也,免得被目为温雅的学院派,——他们很聪明,也很幽默地谓之“鸡巴软”,——以为故作高深。虽然寡言是一大美德,我还是决定不“装孙子”,站出来表表态,以示我还是个男人;但又因开篇就充塞着“默”字,所以若能不“为世所笑”,就值得心里感激不尽了。
小时候,我是很支持沉默的,把埋头“活着”当作最基本的人生观;舞文弄墨的时候更是好写些带有“沉默气质”的文字,有时直接就大笔一挥,题曰“沉默是金”,或谓深及灵魂,有大师的风度和境界,沾沾而自喜矣。前些日子好读余华,就更坚定了这个朴素的观念,自以为很有哲学的高度,是抵达人生幸福的唯一途径。——而今乃知其谬矣,一则那时我还不很明白何为沉默;二则我笨嘴拙舌,常常不知要说些什么,于是只好沉默;三则它有一个很大的坏处——捞不到实利——这样就不能好好“活着”,也就难以获得真正的幸福。又细细想来,我这个楞头小子也来学人家大师讲沉默,作入定状,未免好笑。当然,在我此前的生活能不能一律算作“小时候”呢?我想是可以这样算的,因为人总是不断从“这一刻”长大的,一点一滴地了解自己。而按照郁达夫的观点,一个人在途上的甘苦惟有自知,此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所以也只能沉默;但此公又喜把一切心事无论巨细都诉诸文字,公诸大众,想要以此减却肩上的负担,——然而不幸得很,负担在不断地增加,以至变成内外两种压力了。这样看来,沉默,还是不沉默,似乎已经是一个该当沉默的问题了。
然而不。当我们把目光转向当代文坛时,那种不辨东西的情形确实是很令人失望的,令人感到无比的厌倦,——寂寞也寂寞得可以,精品少之又少;另一方面呢,热闹又实在热闹得到了极点,简直是一团糟。今天有人大放厥词,说鲁迅是个大笨蛋;明天有人嚷嚷要回归本真,只做肉体,——做回肉体尚且不够,还要专心做下面那个把把和漏洞(看来是想以身作则,以此来形成一个有史以来至为精当的“性器人生观”?但又听说该人类甚为厌恶知识,我不免又糊涂起来,还是不去想吧);过几天又有人质问别人为什么不忏悔,看客则在一边欣赏打架,欣赏完又不耐烦,指责他们:你为什么不沉默!当然也会有不少贤人站起来大声疾呼,说现在是新中国了,不要再那么吵吵嚷嚷了,请大家都静下心来,坐冷板凳,下黄金蛋。——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沉默了,这里暂且不表。那么现在就来说说为什么沉默应该缓行。首先,言论自由向来被认为是天赋人权,我们要拥护,——否则美国又要在联合国会议上哼哼哈哈呢,——又正因为我们生活在新中国,所以要“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以示繁荣;又兼之毕竟童言无忌,小孩子爱热闹,吵完了也就没事了,造不成什么恶果,我们是不怕的——没了这些幼稚的声音我们还嫌太寂寞呢。想必胸有点墨的人都会羡慕战国和五四时代罢,“文坛雄人”林立,一言不合便口诛笔伐,笔下酣畅淋漓,可谓爽哉已极,惜乎当今时代少有此等机质,痛哉。其次,真正的好作家若也沉默了,那谁来给中国文学营造一个未来呢?所以他们的最好的境界是如朱自清所说,“说得少,说得好”,等到真的实现了人类的终极幸福,那时再沉默未为晚也。再次,假如冷板凳最后却坐出个闲适派来,那可怎么好呢?民生疾苦没人反映,谁都负责不起,这可是“冒上头之大不韪”,要挨板子,或至杀头的啊!所以,我们要喧哗,要一派繁荣;好作家要由此汲取创作力,宵小之辈要借此延长寿命,否则就会闷死了,——而更多人的信念将因此而得到巩固。总之,一个任务摆在我面前:让失望和厌倦的心情好转,——让沉默缓行。
在鲁迅先生不大不小的时候,他终于在沉默中做出了如下选择:爆发,或者灭亡。这是值得额手相庆的大事;然而先生心里是清楚的,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拯救,也没有什么可以拯救,——这话虽然说得太过悲观,但也并非毫无道理。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更多从铁屋子里跑出来的人,却都已经成为疯子,言行处处带着十二分“英雄主义”的味道,亦“甚可憎也”,对于他们,最有力的行动就是任其自生自灭。这种反差给我们带来的思考就是,鲁迅先生有一颗沉默的心灵,从中凸现的是真正铁骨铮铮的品格,这是值得咀嚼的“呈堂证供”,乱世结出的硕果。至此我们可以说,沉默应该缓行,而真正沉默的绝少数则应得到尊敬,——然而一个很悲哀的事实是,他们总是过早地死去。
契诃夫说:“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那么,假如疯狗要叫的话,我想它是有这个权利的,还可以避免美国来横加指摘我们的“狗权”问题呢。
(200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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