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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5-25]
我们的女儿刚满月我就发现她是个天才,很难描绘我当时的心情,打个比喻来说,就象买彩票中了头奖,疯狂的幸福过后不禁愁眉苦脸地坐下来想怎样才能将这一大笔钱花得自己舒心又不让人耻笑。我希望自己是个天才,半辈子过去知道没份了,寄希望于下一代,这才决定生这个孩子。怀孕之后我突然醒悟这孩子除了天才和一般还有痴呆的可能性,所以在一年之间,我挺着肚子,忍受过无数的妊娠的苦难,在希望和绝望的两极挣扎,忽起忽落,直到发现她是天才,我又坠入了莫名的忧虑之中。这忧虑本来只是出于本能的微妙感觉,一种母体特别具备的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忧虑也与日俱增,随之竟然是恐惧和绝望,因为我不知道女儿究竟是不是属于我们。贫穷的人中奖可能会被钱弄晕,盼天才的父母得到这个神仙一样的孩子不由得被她的仙气镇住,所有做父母应有的骄傲都吓得烟消云散。原来是准备称王的,这会儿好象非得称臣了,由不得要生气。人多半喜欢向弱者付出,做父母的被婴儿的柔软和无力招惹得爱意满怀,恨不得粉身碎骨为他把五脏六腑掏得干干净净。我早也准备好了的,一腔柔情,却被冷眼瞅着,还是这么个小不点儿,坐在小床上,坐都坐不稳,拿一双小眼看着我,我热奶也好,拖地也好,她都镇定自若地观察着,不哭不笑,令我背上生冷,头上发麻。结果我踢翻了桶,弄跌了奶瓶,她微微一笑,我气急败坏,小心翼翼地来到她面前盯着她的小眼,她也看着我,有点防范的样子。我问:“你笑什么?”她撇了撇嘴,耸起肩头,一副无赖相,意思是她没笑什么。我毕竟是母体,能破译她的天才信号,不知道圣母玛利亚如何与基督交流,这帮从天上派下来的家伙来历太大,只能把我们凡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希望老公不要产生怀疑,以为我和哪个仙人洞里的菩萨或者佛什么的发生关系才有了这个天才女儿。我没有那样的神通,但不知道哪家的上帝选中我的肚子作他的培育室,我可丝毫不觉得蒙恩,相反,我凝望着女儿,心底凄凉,总有一天她会飞升而去的,她不属于我们凡人的世界。可我却要死心塌地地伺候她直到她离去,仙人两世。我的眼泪无可奈何地流下来,女儿看见,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她怜惜地望着我,令我又有了一点慰籍。
女儿三岁的时候便开始写日记,非常地老道,总要给眼前过的事物来点评论。我们都得到允许随时阅读她的日记,她是有意让生养她的人得一点仙道。平时她很大方地把私人用品袒露在公众活动范围内与人共用,使我从来想不到应该给她买点特别的东西,而她小小年纪就和我们一起共同享用物质生活,至于精神生活,她使我们受教菲浅。她的日记常常具有总结或者预言性,在简短的字里行间蕴育着深刻的哲理,我不由自主地翻看这日记,以明白做过的事和计划要做的事。后来我发现自己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去查看日记,好象查皇历一样,今日宜破土、婚丧、植树,不宜淘米、生火、煮粥。我认为女儿的言说就是神旨,它在暗示阴阳间的道理,守着真佛不拜乃最大的浪费。
三月二十八日,女儿写道:父亲今日所作所为皆是徒劳。我大惑不解,看看女儿,明白天机不可泄露,只能自己去找结果。老公摇头叹道:“何止是今日,我一生所作所为都是徒劳。你掰着指头算一算,从早起开始的吃喝拉撒都不过是为了支撑我这么一个有了嫌多没有不嫌少的凡体的存在,这是徒劳之其一,对不对?我每天到办公室上班,这大半生已看病人无数,病人不好我徒劳,若好了人们会说不看也会好的,我还是徒劳。回到家,如你所说,这女儿迟早得升仙而去,我们一辈子辛苦在她身上是徒劳。”我觉得玄机还不在此,男人总是在世俗社会陷得太深,斤斤计较自己金钱和名誉的得失。但我一时也不能悟出真意,只得暂且丢在一旁不去考虑。晚上睡觉时老公呼哧呼哧地请求娱乐,他懂得爱要谦卑才美的道理,越是强壮的一方越要做小伏就。我被他求爱的特殊模样又一次给逗乐了,孔夫子怨: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任他什么样的男人在做爱时都是赤裸裸的,尊严扫地,想在自己女人面前做道貌岸然状,难也。做爱完毕,老公滚翻到一边去,尚未盖好被子就已听见鼾声滚滚而来。我推一推他,他发出咕噜咕噜的抱怨,挣扎一番,就换了姿势安安静静睡去,只剩下深深的呼吸。我在黑暗里紧贴着他火热的身体,心里感到无比的亲切,人世间我唯一能如此肌肤相近的人啊。
当我在黑暗里躺卧的时候,思维相当活跃,记忆中我的任何一次灵感都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虽然我必须承认这样的条件很多而我的灵感很少。这一次我预感到灵感在缓慢地移动,如一缕青烟,袅袅地从黑暗的前方向我飘过来,而我如入禅境。三月二十八号!我猛一个寒噤醒来,瞪眼望着黑暗。三年前,五月上旬我被证实怀孕,三月二十八号可能是我的受精日,如果日记上说的徒劳指的是受精一事,那么我的女儿真的是神所赐,跟老公无关。可怜的老公,让神仙给戴了绿帽,不知算喜还是算忧。纵然是感慨万千,我还是不知不觉坠入梦乡了。
到第二天老公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完全确认三二八事件的真实性,并且有满腔的复杂心情要说与老公听。我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于是象只鸟似的在房间里蹦来蹦去,不停地敬上点心、茶水。老公把报纸大声念出来,女儿侧头倾耳听着,没有人注意我的反常行为。那阵子特别流行追认真父母,好多人冒出来把深深埋藏了几十年的不能告人的秘密公之于众,往往是血泪斑斑,如泣如诉,离祖国远远的私生子们尽情寻找大人物做爹,在时间和空间的安全距离内纷纷唱起“身为奴隶,实为贵族”的调子,在号称言论自由的西方世界小小的中文世界里搅起一桶浑水。被认亲的大人物们都已做古,自然是毛泽东、周恩来最吃香,一时间这两位的情妇无数,私生子无数。这事要落在平民身上,顶多能闹出来打架、骂街、金钱买通等丑事。可一旦沾上皇亲国戚的边,个个都透着荡气回肠似的悲而且壮。我心里偷偷直乐:我家女儿才有出息呢,不声不响的,原来是真神的骨肉,哪里用得着跟那批流氓似的喳喳呼呼,用的伎俩下作,傻瓜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也难怪,白手起家,空手套狼,除了无耻、无畏,还真没有什么其它招数好使了。我的女儿心里明白她来自神界,骨子里的贵族气会让她行为谦卑温柔,跟基督似的。至于老公,应该有约瑟夫的高风亮节或者说奴颜媚骨,别的什么都敢说不愿意、不公平,在神面前可万万不能胡来,我要跟他好好谈谈。
老公和女儿正聊天,他说科学救世,人类因为科学而变得如此强大,可歌可泣。女儿在宽大的椅子里一手托腮,若有所思道:“我出生的时候尚能听见天的语言,看见灵的光,自从会说人话,读了人写的书以来,七窍只能收到人的信息。这不能说就一定是件坏事,问题在于人的宿命决定了人只能从自己的眼光看世界,而不能用世界的眼光看自己。”老公点了点头,半天没言语。我招呼他们吃过饭,就拉老公进卧室单独谈话。等我结结巴巴、神秘兮兮地跟他讲了我的猜想之后,我准备着对付雷霆和暴雨。老公看着我,不说话,气氛紧张得冒出白烟来,我顽强地挺着,刻意死守,一定在他发出攻击之后再以守为攻。他充满关爱地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天天呆在家守着女儿,越想越痴了?没有关系,亲爱的,我们的女儿是天才,但你也不用给她搞这么个来历,这分明超出常识嘛。如今虽然说不捧白不捧,我们不能玩得水平太低,让人耻笑。女儿还小,给她压力太大,恐生不虞,好了,宝贝儿,别尽琢磨了。”我只落得摇头冷笑:“他竟以为我是痴人说梦。”我突然揪住他道:“你别躲,这你是躲不过去的。神已经传意给我,叫我明白女儿来历,一定是为了引我们上正路。”他换了嘻皮笑脸对我道:“我亲爱的,你是不是在暗示你与神有了关系,得主子宠了,生下个龙种,从此你终生有靠,母凭子贵,在我这么个渺小的凡人老公面前可以八面威风啊。”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真没想到他的内心如此下作。他一手挡着脸叫道:“怎么这么厉害!所有的女人原来都一样贱,遇见权力就变节,连我老婆都这样,我对世界妇女绝望啊。”我用指头点着他的额头,一字一顿地说:“任你油嘴滑舌,只别糟践我们母女。”他仰天长啸:“真神啊,你倒是睁眼看看,我平日待她母女如何,早出晚归地装神弄鬼拿钱回来,什么好买给她们什么,拿账单的手从来都没抖过。这还不止呢,脏活、重活都是我干,倒垃圾、洗厕所、浇花园、除草地,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泥。这母女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胆敢斗嘴,轻则挨骂,重的这一巴掌就打过来,您都是看见了的。”一席话说得我先软了,抱着他噙泪道:“只不过提醒你,让你重视罢了。耍嘴皮子这么半天,就是不肯说句好话。”他也温柔款款地抱住我道:“我你还不知道吗?上辈子肯定欠了你一大笔,这辈子说什么也得还清,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事实已经证明了你的实力,你还担心什么呢?不要说哪一门神仙借着我的名硬塞给你个孩子,就算是你以前跟哪个还不如我的凡夫俗子有的孩子,我都会义无反顾地与你一起养育她长大的。”我抬头望着他笑了,他点点我的鼻子说:“可是你不能强迫我把她当神供,花我的钱还想充大,除了你,谁也没门儿。”听着他的流氓气又冒出来了,我一把推开他,到客厅里跟女儿玩去。
女儿长到五岁,应该上学了,我跟老公商量,如此天才,送到普通学校里和普通孩子混在一起,岂不是断送了。老公不答,径直走到女儿面前,说道:“宝贝,你该上学了,我们所有人间的孩子都靠上学得到人生的乐趣。首先,我们自然地渴望群居,几天见不到一个长得和我们自己一样的人就心慌,所以我们有很多组织形式让人聚在一起。学校是其中一个让小孩子们相聚的组织,在那里,你会发现很多新鲜玩意儿,几乎没有人用同样款式的笔,不是颜色有别就是长短胖瘦不同,就算颜色和长短胖瘦都一样了,那就一定会多或者少一个小拐拐、小泡泡什么的,反正肯定是不一样。”女儿小声说:“辨别相同和不同才能认识事物本质。”老公点头,继续说:“通常上学的主要任务是通过无数次的考试,这并不难,起码对你爸爸来说不难,对你来说更是易如反掌。可是我们上学还有其他的任务,象交朋友,这对一般孩子来说不难,因为小孩子成朋友的秘诀在于从众,也就是随波逐流,没有个性。这对你爸爸来说,有点困难,一个思维深邃的人在孩童时期是痛苦的,因为没有同龄人能理解他。小孩子不会理解别人,只知排除异己,而且游戏规则简单粗糙,随时可能被暴力毁掉,所以这个世界往往表现残忍。你智慧超常,在成人的世界里备受青睐,可是同龄的孩子会离你远远的,没有朋友,在学校里呆着对你就没有意义了。你看怎么办?”女儿微微一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夫妇面面相觑,昨夜床头的私语被引用了,却不能察个究竟,天才的孩子令我们感到四面皆是埋伏。
女儿上学了,刚开始的时候,红花、红旗带回来一大堆,渐渐地越来越少,后来就断了流。我的担心与日俱增,就算查看日记,也只能读到些不着边际的虚浮之语,我再也懒得跟她打哑谜。直到学校来信约我见面,我才知道这神仙做了些什么。老师一脸的悲惨,感到无法启齿,我以为什么作为都吓不倒我的,还是被惊得头重脚轻,差点儿没笑出来,有鉴于当时的气氛,笑是最不能被容忍的,所以用尽力气收住了。女儿集合了男女孩子们互相观看生殖器,这是我得到的正式罪状描述。细节是中午休息时间,一名老师发现一群学校里最小的孩子在小树林里围成一圈,个个都光着小屁股,男孩女孩对望着,没有一个说话的,好象沉浸在某种仪式中,十分庄严。这位老师大惊,但是没动声色,偷偷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也大惊,私下察访,挖出组织者原是我的女儿。班主任是有几十年教学经验的资深教师,她自己说是被我女儿折磨得神不守舍。刚开学时,这孩子一动不动地好象不存在,其他的孩子们上课时在教室里讲的讲,笑的笑,老师把奖励全给她了。谁知这一个是最厉害的,一月之余,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花样全是别人没玩过的,比蝎子还毒,一扎见血。我听见这么个描写法,心里不痛快,请她给点细节,我们也好按点击破。她犹豫了一下,神秘地看着我说道:“你们不会不知道,这孩子不是聪明,恐怕是有些来历,说出来的话直挖人心呐。”我不由自主凑近一点:“此话怎讲?”她四下看看,支支吾吾地说:“比如我们讲伊甸园的故事,所有的小孩子都听得津津有味,她说,这一切不过是上帝的圈套,而且人是知道的。您看,我们是有宗教背景的学校,容不得学生这样讲话。这次请您来,希望您帮她找一间世俗学校,这样才适合她的成长。”女儿被逐出校门。老公惊叹道:“此女有集众的本事,与我等钻牛角尖的天才不是一回事,将来难测,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他望着女儿,同情地说:“你自己打算余生吧。人间怎么回事,你也看得差不多了,该什么时候飞升就飞吧,赶早不赶晚,拖得太久,只怕你母亲受不了,毕竟养育你一场,她不过是个凡人,凡人苦就苦在有情啊。”话音未落,我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是舍不得女儿还是怜惜自己是个有情的凡人。女儿看似悲愁,我已发现这小人儿从来没有眼泪,她说道:“我但愿做个有情人,才不枉今生。”我醒着鼻子,带着哭腔道:“有情有什么好?女人才这样,让人看不起。何况忧愁永远多过欢喜,我们凡人里最聪明的人说最高境界是无色无情的,要了断尘缘,获得永生,一定要消除情与欲。”女儿指着开口笑佛说:“和他一样,只有笑没有哭,等于没有笑。”
女儿从此没有上学,也拒绝我们给她择选的人类精华丛书,她说这些科学和哲学会蒙蔽她观察人生的眼睛,使寻找爱的心也蒙尘。我们拥有她就象拥有一颗星,纵然美丽却不能吃也不能玩,还不敢有所绯言,这种父母的滋味何人有过?倒是渐渐地把个宠雏的心淡了下去,老公和我越发恩爱倍增。
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儿的容貌越来越美,心智却明显地走了下坡路。她毫无安排地在人间流浪,度过一年又一年无所作为的光阴,好象她只是在等着长大,我们希望长大了她自有安排。好不容易女儿十六岁了,倾城倾国,她似乎对自己的美丽浑然不知,这使她让人心醉。我们带着她参加各种各样的人类聚会,好让她结识朋友,可是她从来没有激情加入年轻人的议论,把一个接一个的朋友浪费。我们以为她因为智商过高,曲高和寡,周围人的议论七拐八拐地传来说是她常争先恐后地发言,但言谈粗鄙,无人应答,空有一副容貌,有志青年都不屑对她一顾。一颗生下来就熠熠生辉的钻石逐年暗淡竟退化成一个无用的路边石子,人们摇头叹息:生为人类一员,不汲取人类传统知识,天才没有后天的努力,终究与平常人没有两样,甚至更差,古训不假。我们夫妇相对无言,回忆当初,实在已倾尽全力,至今无悔。即使所有经过重演一遍,我们三人也不知怎样能演得更好,天意难循。当大多数有志或者有心的年轻人们聚在一起玩游戏,指点人间时,我们的女儿独自到海滩上拥抱海浪,在树林子里追逐野猫,努着力把失去的童年补回来。
一天夜里,狂风暴雨,闪电雷鸣,女儿未归。老公把所有伎俩用完后,坐在电话机前准备报警。咣铛一声,女儿进来了,几乎赤身裸体,松散地披挂着撕烂了的几片布,浑身上下淌着雨水,但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在我看来有些愚蠢。老公一言不发,我拿了毛巾给女儿擦身,她的下身流着血,肌肉也不停地哆嗦着。我站起身,扶着她的肩膀,看到她的眼睛里去,她说:“有人把我强奸了。”我吸了口气,说:“谁?”女儿坐下,低着头说:“我不知道,看不见。”我把毛巾裹紧了她,说:“一身都冰凉了,快洗个热水澡,躺下再说,别生病就好。”
女儿躺在我怀里,滚烫滚烫的,却睁大着一双眼睛不肯睡去,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的火焰。她低语:“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妈妈,现在什么都水落石出,我是为这个来的。你听说过人对天堂的描绘吗?金砖铺地,白银做墙,还有珍珠、玛瑙任取任拿,人以为财富集敛的地方就是天堂,这还算了,人本来就朝思暮想着这些东西,实实在在的。可是同时人又不安本分,想揣度灵的世界,极力解释什么无欲无求是极乐世界。怎么可能极乐呢?达到极限时苦与乐就不复存在,没有对苦、乐的感知,生命也是不存在的。你想象,在宇宙里,无限,无穷,有灵在飘,上通无限,下至无穷,无论这灵怎样移动,都是在同一个点上,移动没有意义。那里不但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什么叫开始,什么叫结束?永恒地,没有眼泪和微笑,绝对静止。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全赖感知,感知是生命的开始,痛苦是最基本的感知,与之相比较分别,于是有愉悦和其他。我从来没有过痛苦,我一直在寻找它,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今天我找到了,痛苦给我欢愉,给我感知,使我明白存在。你知道吗?从出生我就觉得整个身体里面是空的,无论吃多少东西下去,胃口胀得难受,心里还是明白身体里面空着;无论读多少书,把知识装到脑子里去,精神也还是没个着落,在空里面晃悠。我对着闪电喊,劈开我吧,让雷滚进来,让所有的东西填充我的空。于是一个男人过来了,他把个硬东西插进我的身体,奇怪的痛啊,闪电好象把天都扯破了,雷果真过来了,顶住我,撞击我的里面,把我的身体填得满满的。心啊,肺啊,都挤在一起发抖,血管里血水奔流,忙忙碌碌,它们都高高兴兴工作着。我也高兴啊,高兴得尖叫、大叫,和雷电呼应着,就象与天通灵,那人却跑掉了,头也不回。”女儿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我和老公对视良久,同时疲惫地一笑,拥抱在一起,相互抚摸安慰,他把我硬硬地顶住,我们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高潮迭起,直到石破天惊,我们瘫在床上。我想,女儿体尝了性,必不会满足,她还需要爱,没有爱的性对她很快会失去吸引力,可是爱何等难寻。
女儿怀孕在我意料之中,她必要经历一切以修成正果。我说服老公让她留住孩子,她在全新的体验中度过十月怀胎。我照料着两个孩子,感觉生活的确不在把握之中,我自己怀孕的心情还历历在目,回头看,不仅一切梦幻付诸东流,被成全了的也不是想象的那么一回事。除了随波逐流,我想不到人类还能怎样面对命运。
孩子死在襁褓中,女儿流下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滴泪。她问我,人心怎样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我想一想,说:“如今是个新时代,人人都有机会扩张称霸,所以出身不象以前那么重要,只要你全力以赴追求自己的目标,你应该迟早得到内心的满足。”其实我怀疑这番说教的实在性,女儿已经长大了,她应当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取得了真经,每个人都需有自己的理论来铺垫一生的路,而且必须一如既往地为理论而实践,没有放弃的余地。我不能告诉她答案,但是她笑了,对着世界,对着我,她说:“我希望在离去之前,做一个真正的人,把七清六欲都尝尽,享受荣华富贵。我的时日不多,必须走捷径。”
女儿离开家以后,名声大躁,她一路通达,登上各类选美活动的宝座,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传媒惊呼,天仙下凡啦。我在街头的杂志摊上发现她的图片占据了每一份妇女杂志的封面,姿态做尽,以往所有的通灵之态丧失殆尽,我根本无心去看。她不满于此,制造骇人听闻的桃色事件博取人间瞩目,政界领袖已经有两个被她拉下水,贻笑大方,纷纷攘攘中不得不引恨辞职。我替她提着十二分的担心,世道险恶,怎么会容她搅浑水?恐怕惹来杀身之祸。偶尔接到她的片言只语,有一次是:尘嚣中,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今生寻找的是情和爱,你们已经让我品尝了她的甜蜜,或许我让你们只尝到她的酸楚。我还在迷恋她的痛,在追逐那痛。可是再没有哪个男人能帮得了我,在华丽的车里,漂亮的外衣下,他们个个都阳萎。我朝思暮想的还是那个雷雨下强奸我的人。
雪地上,一个人穿着大红猩猩的斗篷,朝着贾政跪下,拜了几拜,便被和尚道人一边一个携着走了,这边贾政追也追不上,眼前只剩下空空的大地茫茫。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流下来,读了一辈子的《红楼梦》,从来没有为贾政和王夫人想过,好端端的孩子养这么大,没想到只成全了一个在神界百无聊赖的顽石到人间体验生活的故事,真正地坑人啊。这么多孩子来到人间,做父母的都象赌徒一样,把什么都垫进去了,巴望着精彩的故事,出人意料的结果。往往是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平庸的生活和平凡的人搅在一起,被生活弄得精疲力竭的,还是永无出头之日。象贾政夫妇和我们这样中了头彩的,故事精彩离奇,结果出人意料,终究落得身边无人。孩子是梦里最亮的一颗星啊,醒来只见灰尘已在墙角堆积得高高的,岁月与他们一起走了。
早上我打开门,女儿卧在一堆衣服里,被露水打湿了。听见门响,她一个骨碌爬起来,抖了抖身子骨,灿烂地一笑,给我紧紧地抱住,不停地轻声唤着“妈妈,妈妈”。我的眼睛被她花一样芬芳的青春气息熏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好象被一个童话访问了似的,我的身体里顿然生机勃勃。她如一只美丽的猫伏在我的脚下,整整一天,我一动不动地享受这时光,生怕动一动,梦就醒了。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缓缓地转动角度,我凝视它的转动,触着女儿柔软的身体,嗅到她头发上的香气,我是快乐的,因为我知道这场景不会持续到永远,也再难重现,只是今生这一刻独特的节目。我也知道她将站起来,给今天的故事划上句号,而明天的已经被盘算好,序幕也偷偷地准备要拉开了。
天黑后,她出门了,很晚都没有回来,我自己先睡下,竖着耳朵听动静。除了一点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猫狗都安安静静的,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后才看见女儿睡在自己床上,鼻息有力,于是蹑手蹑脚地,我躲到客厅里去做事。如此晚出晨归,三天三夜,女儿没了精神,目光呆滞地坐到日沉西山,黑夜渐渐漫上来,还是不动,看来不打算出去了。老公正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太平洋里漫游,多亏了这个宝贝女儿,什么也不用为她花费,老公把我们两个搞掂就提前退休,买了艘帆船环游世界。本来是想和我做搭档的,我把肝和肺都给吐出来,人不成人,鬼不是鬼,只得求饶告退了。如今我倒是有半年的时间一个人闲着,被逼得参加了无数的学习班和组织,与一帮老妇人混在一起,跳南美传来的肚皮舞,做有艺术性的陶瓷罐罐。
当晚我睡着后,隐约听见人在叽哩咕噜地讲话,听不清,我掐着大腿叫自己醒来,披上睡袍,轻轻地顺着声音摸过去。摸到女儿门边,听见她和一个男人在说话。那男的说:“我看着你的,连着三天你都等在那儿,等着我给你痛快,是不是?”声音破破的,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鲜明的头部形象:深色的长头发,胡子拉碴,一笑起来露出大牙,不用说,肯定缺了中间两个,看进去,嘴里面黑洞洞的。女儿应该保持镇定自若的态度,和她在照片上一样,可她不胜娇弱地呻吟道:“我的主子,小狗,该刀砍的,你躲到哪里去了,现在才来,你来了,我就好了。杀千刀的,你看了我三夜都不冒出来,好狠啊你,你居然都耐得住。”听起来他们已经重温过旧梦,女儿回来是找当年的那个强奸犯给她痛感,这个家伙听上去象是街头流浪,晚上睡在城边小棚里的瘪三,女儿床上雪白的被单肯定已经被他蹭得黑黑的。里面又讲话了,我连忙收住思想去听,男的嘿嘿笑道:“谁说耐得住啊,一条裤子都湿了,你那么大的名气,我怕你来捉我的,拿自己做饵子,我一出来就钓在钩上。”我苦着脸想,这小子他妈的真恶心。女儿格格笑起来:“还挺聪明的嘛,可是现在跑到我房间里来了,不是更危险吗?”男的嗡嗡地哑了,带着哭腔道:“我实在受不了了,再忍下去,我也别想活了。我等在那儿早想好了,你一来我就冲出去把你按倒,跟三年前一样,接下去的如果你有什么安排,我只能照办,你没有的话,我就干,嘿,我男人该干的事。可你没来,我着魔了一样,就找过来,心里说,反正有一死,死在今晚罢。”里面发疯似的亲吻、磨嗦。我摇头叹气,摸回房间,在黑暗里瞪着眼,觉得有必要怀着痛苦的心情仔细思忖一番,可是实在又没有什么好想的,相反对那男人有些许兴趣起来,最先想象中给他勾画的形象淡下去,变的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然后寄着希望一个新的形象冉冉升起,渐渐地轮廓越来越分明,几乎是十分英俊的了,仍旧胡子、头发一大把,而且是深色的。我坚定地推测,不久的将来,深色毛发比金发要酷,尤其是男人,金发已经称霸太久,象没落贵族那么透着腐朽和阴柔之气。
第二天醒来时,我一下就记起夜里的事,急急忙忙洗漱了到外面去招见女婿。奇怪,我居然是迫不及待地要认女婿了。女儿起得早,在厨房准备早餐,我神秘兮兮地笑着来到她身边,问:“他呢?”女儿把煎蛋盛进盘子,说:“走了。”她端着盘子送到桌前,我也跟到桌前:“怎么一大早就走了?”“不走还呆着干什么?”女儿冷冷地说。这些做儿女的王八羔子们都一个样,父母想打听点他们的私情,就摆出拒人千里的款来。他们也要知道,父母对这种事的兴趣绝不会被他们的冷漠浇凉,而且在无畏的追问过程中还端着权力的尊严和一副被伤害的嘴脸。我不屈不挠地:“他是什么人?”“男人。”女儿笑了。我没笑:“他有工作吗?”女儿正了色说:“我还没打算嫁给他,靠他养活到老死,操这份心干什么。”我说:“宇宙上至无穷,下通无限,无论怎样在其中移动,对其来说都没有变换位置。可是人类社会就能坐标定位,我们要知道这个人的学历、职业、出生家庭,就基本能给他下个定义。”女儿坐下举起刀叉,说道:“那是你的定义,跟我和他无关,我们五百年前就认识了。他是山下常来我们寺旁边一口井打水的小妞,我是寺里最老的那个和尚,德高望重,被人架得老高,寂寞得要死。偶然一天我们遇见了,四目相对,她充满敬意地回避开,我从此就不停地泄精,直到突然死去。死了也不忘那小妞,追魂追了五百年,好不容易叫他落在我的掌中,不能便宜了他。”我简直就相信了这个故事,但是我说:“一派胡言乱语。”女儿说:“信比不信好。他家祖传烧陶的手艺,我叫他为我烧制陶像,他肯定能一举成名,这样我们在一起也就顺理成章了。”我半信半疑地问:“搞艺术,有那么容易吗?傻大黑粗的,稀泥巴靠你也不一定能糊得上墙。”女儿看着我,眼神里有几分鄙视,定了半天神才做决定跟我耐心一点算了,于是她说:“艺术没准儿,权威说好,别人都得说好,有人说不好,他肯定是傻X。叫他做个似是而非的,现代、抽象,找我的经纪人商量,让他们推一推,没问题。”
我们陶瓷班突然来了个大块头,年纪轻轻的,不好看也不难看,十分孔武有力的模样,在我们灰发女人堆里激起一层波纹。他跟老师叽哩咕噜单独说了半天话,老师的表情从疑雾腾腾到恍然大悟到啼笑皆非,结果她引了这人径直向我走来。老师介绍我给他说:“这是我们班上最有艺术灵感的学员,她可能会帮你,看你怎么请教了。”说完冲我挤一下眼睛。我知道面前这汉子是我女婿,但我不动声色。他摩拳擦掌地考虑开场白,一边被我极细致的观察弄得更不自在,他终于开口:“嗨,大姐,我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好人就爱帮人忙。对不?我,我最近可犯了件难事。您知道吗?我居然坠入情网了,我他妈的不知走了哪一路的红运,我那情人可是个红得发紫的明星啊。您得说我们是前世有缘,要不然,我拿砖头砍着自己的手指来测验我是不是在做梦。我不能失去她,我可以为她去死,做所有她要我做的事。可是我能做什么呢?连父母都没有的人,从小在荒郊野岭里钻,能做什么?对不起,我说到哪儿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我说:“你会为她做一切事情。”他连连点头:“对,对,那是自然。我现在必须为她烧制一个陶像,我的妈呀,这可要了我命了。我可以爬到最高的树上采最鲜的果子,潜到湖里捉上活鱼,可这艺术之类的玩意儿我搞不掂。所以我想请位师傅帮我个忙。”我问他:“怎么个帮法?”他眼睛一亮,指着我说:“我说大姐是个好人,一点不假,有门儿。简单,我找张她的照片,您帮我捏个像。我绝不会亏待您,您出个价。”我说:“你做过陶艺吗?”他垂下头,脸上几分忧伤呈现:“我的父母、祖辈都是烧窑的,到我父亲是单传,家里没人了,他和母亲被窑压死,我就成了孤儿,连个亲戚都没有,可能他们的老家英国还有人,可是太远,我也懒得找,就这么混下来了。我帮父母做过一点,尽是些尿壶、便盆之类的,不算艺术。”我同情地说:“不如我们一起来做吧。”
我的同情和他的爱都帮不了他,他糟透了,而我距成名的水平也远得很。我们都痛苦得不能自已,他还是夜夜从窗户爬进爬出,强颜欢笑,白天来与我对阵。我的问题是超前的工作使我对自己仅有的一点艺术信心也丧失了,我恨自己做的这个有点象女儿的烂货。我只好投降,我投降的时候,女婿坐在我对面,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是他的救命草。我出于同情心告诉他我的身份,和我会帮他解释的决心。他先吃惊,然后大哭,年轻人才有的那种失望的哭。他是对的,没希望了,女儿不能接受一个曾经发誓成名,突然以失败者出现的情人。黑灯瞎火的,空中雷隐隐,地上雨倾盆,可怜的他到窗口来赔罪讨饶,女儿不见,隔着窗恶狠狠地说:“哪一天拿个像样的东西再来见我,若不能,就永远不用来了。”他在外面高声叫道:“你不见我,好,我走了,我会让你见到我的,等到世界都看着我的那一天。”虽然是豪言壮语,让雨浇着,叫人听着却尽是凄凉,他飞也似的跑了。女儿苦笑着对我说:“我怀孕了,还是他的。我是要有一个活下来的孩子代替才能走的,希望他的孩子是个艺术的天才罢,为他死去的母亲做个陶瓷的像。”又是个天才梦。
女儿离去的时候,孩子刚生下来。她流着眼泪和父亲、母亲拥抱、亲吻、告别,她搂着孩子,一边哼小曲一边微笑着流泪,久久不能放下。她终于准备好了,静静地躺在我的怀中,轻声唤着:“妈妈啊,妈妈,我没有死,你要相信,我的祝福都留在这孩子里了。你要好好待他,他才是你真正的孩子。”老公和我都没有哭,我们感到神灵的抚慰,女儿脸上留着平静的微笑,她不是死去而是再生。我抱起孙子,心里通通直跳,象是当年初为人母,有无限的幸福和担忧,但这次我明白,手中的婴儿是女儿还我的,他必是我真正的孩子。
女儿死后三年,我的孙子三岁了,明显地是个白痴,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终日只看着我在他面前忙碌。我自言自语:“天才和白痴原来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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