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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5-25]
⊙冯敏飞⊙
盛世修志


  雷小莲像蝴蝶一样飞进江文川的视线。当时,江文川在注视窗外。窗外三五米是濉宁八景之首“堂北双松”,那儿有只大花蝶正朝他办公室翩翩飞来,门口却响起何玉祥的声音:“江(副)主编,小雷来了!”何玉祥的话语比平时流畅,门外的阳光跟窗外不一样——令他感到眩目,他一时认不清这姑娘的面目,但还是慌忙起身应承两人:“不敢当!不敢当!主编在楼上……来了啊,好!好!”
  江文川是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兼新编县志副主编。昨天,主任何玉祥到他办公室来商量说:沙溪大学中文系学生雷小莲要来实习,楼上办公室坐不下了,再说年轻人跟他可以多学点,所以想把她按排到他办公室来,江文川一口答应了。现在,雷小莲跟何玉祥直接走到他临窗的办公桌边。江文川留连地瞥了一眼那只大花蝶,目光收回办公桌上摊着的大本线装书以示他刚才是在查阅省志,只是查累了才闲视一下窗外,然后识看雷小莲:“请坐!坐!”他说话时唾液飞出,虽没溅到人家脸上,但嘴角挂上了白白的泡沫,又接连咳几声,把痰响亮地吐到痰盂的水中,然后把烟蒂塞进装有水的烟灰缸,淬出袅袅的烟雾,直往人鼻孔里呛,满橱满桌的古籍又散发出浓郁的霉味,雷小莲觉得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何玉祥善于观颜察色,立刻说:“不坐了,你忙!她还有点事,明天再来。”
  雷小莲一去一星期也没再来。何玉祥来追问:“怎么,小雷没来?”江文川笑道:“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我还要找你要人哩!”说着从盒里取了两支烟,扔给何玉祥一支。他们不约而同用嘴上的烟头点燃新的,好像同演一出哑剧。认真看去当然不同。江文川一口一口地抽,每一口都吸入五脏六腑,以致烟头给唾液浸湿。何玉祥刚好相反,烟一直叨在嘴唇上,不时轻轻吸一口,马上就喷出来,烟雾在脸面上飘浮,以致两眼只好眯起来。何玉祥眯着眼抽了好一会,这才淡淡地说:“我是说哩,小雷来了好帮你一下,你那部分也好快点。”语气全然不是先前说的意思,江文川一听就火:“你是叫一个学生来帮我?我做的事一个学生就做得了?”何玉祥涵养极好,像根本没听到一样。
  这县志办是江文川打下的江山。七八年前,他刚恢复公职办退休,历史问题也开始复查,一提到新修县志有关人士几乎公推他挂帅,县政府下文聘回他。何玉祥早年写过些小新闻,在乡镇搞企业搞了多年,现在翻开书就打瞌睡,拿起笔只习惯签“同意报销。何玉祥”,当中的句号往往也懒得加,又是中途进来,因此业务上的事还是让江文川说了算。何玉祥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大度得很,不在乎江文川生气也不想让他大生气,只想尽快出版新县志尽快出点政绩争取退休时加个括号转正科,而又不想让政府楼听到影响“安定团结”的声音,所以只是三天两头温温和和地催他一下。

  十几天后,雷小莲还是来了,一进门就检讨:“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回学校了,本来想给您挂个电话……”其实,她是另找单位去了,碰得头破血流才回这个鬼地方。她还不习惯说谎,一说就脸红。好在江文川没在意,只顾乐呵呵说:“其实也没什么。县志的事外人一时插不上手,你实习……不就是写篇论文么?天文地理,经济文化,我这里像个中药铺子你要什么都有,到时候我给你说一下,你记下就是一大篇啦!”江文川紧接问:“你家住哪?”雷小莲说:“胜利三街。”江文川马上找到了那个时空坐标:“文化大革命前,那叫‘朱紫巷’,最早是叫‘雷半街’。从前,你们雷姓很旺,占了半条街,现在只有七八户了,再就是乡下零星一些。”接下来,江文川讲起闽越历史、中原移民、客家文化,口若悬河,一泻千里,直到窗外墙外放学的喧哗传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该下班了。雷小莲还发现憋了一泡尿,急忙起身说:“我大嫂还叫我帮她接孩子回家呢!”
  江文川发现雷小莲是个很好的听众,当然还有其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总之觉得那明媚的阳光终于穿透了堂北双松的遮挡,直往这老人百孔千疮的心坎照来。他一日两餐要酒。上午没酒还好些,先查些资料写点东西再聊。中午一喝酒,下午一上班就开始聊。他讲他当年如何“剿匪”,匪司令受重伤便索性就地处决,并叫两个马牟一个跪着一个蹲着,从匪司令的脑袋开枪,一枪毙了三个。他讲一九六八年“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如何批斗“牛鬼蛇神”,如何驱赶一百多人四肢落地像猪像狗一样在县城大街上从北爬到南。他讲堂北双松西墙河边曾有水月观,观边曾有景翩翩墓,并细说那明末江南名妓如何流落本县,如何薄命,历代文人墨客如何捐修坟碑,红卫兵又如何毁观掘坟,说着还吟起景翩翩的回文诗:“箫吹静阁晚含情,片片飞花映日睛。寥寂泪痕双对枕,短长歌曲几调筝。桥垂绿柳侵眉淡,榻绕红云指袖轻。遥望四山青极目,销魂黯处乱啼莺。”吟完,又倒过来咏:“莺啼乱处黯魂销……”
  “哇——,江老师,濉宁什么都在你肚子里,我看你当主编绰绰有余!”终于有一天,雷小莲由衷地说,没想这话戳到了尚在流血的伤口。江文川伫立起来,接了一支烟,边看窗外边幽咽说:“我是有当主编之才没当主编之命啊!”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早在县志办暨县志编委成立之初,就非正式地公开讨论过他的称呼问题。按不成文的规矩,人们称他“主任”,他不屑一顾说退休之人还图什么官哟!人们称他“主编”,他坦率说当当主编干干实事还是可以的,但不能称正的。人们说迟早总会给你转正,他说到转正时候再说现在副的就是副的。人们开玩笑说“那是叫你“江主编(副的)”,他半认真半调侃说这样文理不通,要么就叫“江(副)主编”。从此,人们常叫他“江括号副主编”,或是江字后面略加停顿以示括号——可有可无。他也乐意听人这么叫,内心里热切地希望这括号像风雨中的破草帽,却不料象钢铸铁打。主编正式确定之后,他觉得“江(副)主编”之称很刺耳,但人们早已叫习惯了,只得强忍。
  江文川不能当主编,怨谁呢?他出生于书香门第,他家的宅院曾让了不起的人物住过,墙上的红色标语写了又涂、涂了又写,这给他以极大的诱惑。他的处女梦是作家梦诗人梦,一进大学却给革命梦替代了,哪料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次次失望,一年年失望,一辈子只是醉里挑灯看剑。他觉得自已最大的过错是当年没让敌人杀死,后来怎么冲锋陷阵也不抵过。落实政策时,他喜出望外,但这时已到退休年龄,正要伤感之时却有编修新县志这样一桩伟业聊发老夫少年狂……
  江文川当县志主编自然是众望所归,问题是主编必须政治上可靠必须是党员,而专案组经过两年多复查于前两个月确认不予恢复他的党籍,所以县里在上个月开始进入总纂阶段的关键时刻果断地高薪聘请分管副县长大舅子的岳父当主编。江文川找周县长发火:“你把我撑到河中央就不管啦?”周县长周道义的父亲曾和江文川下放在同一个公社,同住一个院子。江文川常到他家喝酒,还常摸摸他的裤裆问小鸡鸡长大了没有。如此,周道义总觉得在江文川面前永远是孩子。听他抱怨完,周县长抱歉地笑笑,劝他与人为善,以事业为重。江文川很不甘愿,又很无奈,看书写字总静不下心来,自已也觉得很烦。
  就是在这样很烦的某一天,他发现窗外总有一只艳丽的大花蝶,总是那一只,总在那儿飞来飞去,总令他联想冥冥之中的什么,总使他出神入化。说来奇怪,奔波了几十年居然挣不脱两棵古松的阴影。上大学到省城了又给开除回来,参军过长江了又派回来“剿匪”,下放乡下了又给落实政策回来,难道真有宿命论?孩提时,夏日里,他们常跑这古树下来玩耍,拔莎草拨,拨出“N”形说是小鸡鸡,拨出“口”形说是……闹得很开心。白天,他们也捉蝴蝶,捉了放到女孩的头上,笑她做新娘。而一到傍晚,他们一见蝴蝶就跑,说蝴蝶是那个姓景的妓女变的,是鬼,鬼跑出来捉男孩当新郎。如今想起,这一切好像就是昨天,那笑声和哭声还响在耳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双松树皮样的手是自已的。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怎么好像没再见过蝴蝶,甚至没再见过蓝天白云?

  有天何玉祥来闲扯了些街巷话题,忽儿又追一句:“江(副)主编,你那部分也真该抓紧点哩!”江文川习惯地陡然变脸:“你看我在闲着是不?我坐在这里是在想,睡在床上都在构思,整部县志都在我肚子里了,哪天我讲出来——叫小雷记下来就是一部县志。”何玉祥眯着眼边吸烟边说:“那是你自已考虑哟,我不要你一部,只要你半部。”
  “修志啊,你以为写总结是吗?以前我在县委农工部当秘书,一万多字一个晚上就是啦!”江文川说。“写志要斟字酌句,字字句句经得起推敲,经得起历史的浪淘。”雷小莲不住地点头。江文川顿了顿又说:“古代读书人最大的愿望:要么当宰相,要么当太史公,写史修志是多神圣的事啊!盛世修志,可遇不可求。我能逢盛世能逢修志,是祖上几世积德,三生有幸,我怎不想抓紧?问题是……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不是不想做,而是想做;不仅想做,还想做好,做成……不是全国一流也是全省一流……”江文川淆然泪出。
  何玉祥说:“我看你跟老陈分工负责好了,你就负责你原来的,直接送审。谁写得好谁写不好,到时候自有公论。你说哩?”江文川想了想,说:“也好,我管好我自已的。不能兼济天下,那就独善其身吧!”
  接下来一段日子过得飞快。江文川尽管嘴巴仍然闲不住,但每天回家加班。他找出一个旧皮革包,包大带子长,前些年流行出差用,他现在像学生背书包一样早晚背,每天一上班都能拿出一大叠新的稿子。雷小莲忍不住劝道:“上年纪了要注意休息啊!”江文川笑道:“早哩!要是当皇帝,我还年轻呢!知道吗?哀莫大于心死。只要你还有很强的欲望,鬼见了都会跑,还怕癌细胞什么的?”同事也说他这人其它都不错,就是神经有时会短路。
  新编县志共有四十部分志,其中自然地理志、建置志是江文川一手写的,其它十余个分志由部门先写专业志然后由他改写成分志。由于酒精中毒,他的手颤抖得厉害,烟蒂点烟都拿不稳,常弄得火星飞溅,稿纸给烧得一个个麻点,没有一页是完好的。写字更是,几乎每一笔都要扭一扭,其工作量可想而知。雷小莲忍不住说:“江老师,你讲我记,试试看怎么样?”江文川惊喜说:“真格敢叫你当秘书呀?”雷小莲学过速记,江文川能讲多少她就能记多少,记完让江文川晚上带回家看看,稍加修改即打印送编委审稿。很快,他的进度赶到了陈主编的前头。

  有雷小莲的日子是灿烂的。阳光虽然不多,但是移到了窗台上,一连照了两个多月。安静的话,还可以听到蝉鸣,或在堂北双松树干上,或在树边小草里,此起彼伏,悠悠扬扬。江文川会每天倒一次痰盂并藏到办公桌底下,清理两次烟灰缸并尽量少抽两支烟,加上雷小莲擦洗勤快,整个办公室都清爽起来。何玉祥取笑江文川,江文川很不好意思:“尊重女士,国际惯例嘛!”雷小莲还带来了浑身的幽香,带来了一盆文竹。文竹摆在窗台,那只大花蝶有时会久久的戏恋。清纯的雷小莲让整幢政府大楼亮丽起来了,到办公室来找她的同学也多起来。江文川常常加入这些少男少女的说笑,心情格外舒畅。他常想:“我如果还这么年轻那该多好啊!”如果还这么年轻,他宁愿身无分文,甚至宁愿再经历那样一场被捕。他回味起自已的大学时代,那有他的初恋。如果不是闹学潮被开除,他和她的感情一定会发展下去。她的印象是遥远的,但是深刻的,甚至发现她有点像雷小莲,特别是那笑靥,那象水莲花样不胜凉风的娇羞……
  有天,雷小莲到楼上接电话回来,掏出一张打印纸递给江文川,惊慌失色说:“我路过打字室,看到在打主编写的《概述》,顺便看了一下。没想到……没想到我们主编写的……我是想……不瞒您说,我是想:叫我当主编也……也……我真不敢相信!”江文川明白了,接过的稿纸也不看,一把掼到桌上,擂上一拳,拼命吸进烟雾去压抑心底里冲出来的怒火。主编大人的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江文川还不清楚吗?他没读几天书,但是命好——逢上“家家出一个杜甫,乡乡出一个鲁迅”的文化“大跃进”,也就成了全县闻名的“诗人”,入党提干,步步高升,当然现在没多少人知道这些了。人们只知道:他退休前是省林业厅一份杂志的副社长,有大学本科文凭有“高级思想政治工程师”的专业技术职称,请他来当县志主编是“引进人才”。对此,江文川很不满,但无以诉说。现在果然露陷了,毫不奇怪。他仍然竭力不予评说,免得人家说是嫉妒。雷小莲义愤难消,继续说:“一页里头病句就有好几个。开始我以为打错了,还特地对了主编大人的手稿,可惜没打错。比如那句‘濉宁县山林资源丰腴……’,‘丰腴’这个词怎么用来写山林资源呢?中学生也该懂啊!”屁眼上夹不住麦芒的江文川终于忍不住了,嚯地站起来:“我找周道义!”雷小莲一楞:“找县长?”江文川说:“县长是县志编委会主任,不找他找谁?!”
  周县长还在宾馆餐厅陪客,江文川冲到门口大喊:“道义,你出来一下!”周道义马上出来。江文川三言两语说完,要县长看原稿,并从皮革包里掏出《新华字典》要他查。周县长推开了志稿和字典,开导说:“老江伯,你就听我晚辈一句:文人要‘相亲’不要相轻,要亲善的亲。文无定法,这样你说是错,换个人可以叫好。就算是错,也是一时误笔嘛,谁也难免。县志办不是那么多人吗,大家一起看看,有什么问题不就改过来了?再说县里还有编委会,有审稿委员会,市里、省里也会审,到出版社还有责任编辑,这么多人活老虎也抓得来哩,你说是么?”江文川怔了怔,无言以对。

  实习结束,雷小莲要回学校。晚上,县志办特地请了一桌酒感谢她。江文川也说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不知道还要“写”多久,一杯一谢,连“敬”了三杯。何玉祥外号叫“喝一箱”,酒杯一端两眼发圆。见她三杯下肚还面不改色心不跳,何玉祥叫服务小姐拿来两个大海碗,一碗盛了两瓶啤酒,要跟她对干。何玉祥文话粗话软话硬话说尽说绝,旁人又怜香惜玉的少趋炎附势的多,非要她干了不可。江文川要代雷小莲喝,连她自已也不答应。她从没见过这场面,不知道自已到底能喝多少,但她不甘示弱,两手捧起碗就喝,看得大家目瞪口呆。一口气喝了三分一,她停下来喘气。大家静静地看她,等她。她想了想,说:“泡太多了。”她拿了筷子往酒里搅,把酒中星光样的小汽泡搅散,众人大笑。她没理会,捧起碗继续喝,但没喝两口就有酒从肚子里往外冒。她连忙抓起餐巾捂,酒还是喷出来了,边吐边跑洗手间。江文川坐雷小莲边上,给喷得一身,他边揩边数落:“你们这些人真格是刻薄哟!”何玉祥大笑:“能喝半斤喝二两,这样的干部不能培养;能喝二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党放心!不错,你这女弟子前途大大的有!”不一会,雷小莲回来了,扒在桌子上边捶心口边呻吟。何玉祥说:“小雷,你看啊,我喝了,等会你别说我耍赖。”雷小莲只是摇摇头,旁人不知所云。何玉祥拿起汤匙勺了半匙辣椒酱和到自已大海碗啤酒里,一饮而尽,赢得一片喝彩。江文川心疼雷小莲,伸出手帮她捶背,边捶边教导:“你这傻女孩啊,赌博要量身价。他们都是土匪山上下来的,你怎么拼得过他们啊!”何玉祥讪讪直笑,说:“江(副)主编,你干脆认她做干女儿算了。”江文川说:“认干女儿又怎么样?”何玉祥说:“干爹代干女儿喝啊!”江文川腾地立起,抓过酒瓶边倒边说:“喝就喝!我就不信几十年的老狐狸会给鸡叼去!”这时,一向缄默的陈主编忍不住劝道:“好啦,江(副)主编!那里叫小雷别较量,自已还逞什么!”陈主编不开口还罢,一开口就激怒江文川。江文川发狠将小碗的酒倒大海碗里,冷笑道:“廉颇老矣,尚能酒否?不能酒,就别在县志办混!”结果老狐狸给鸡叼去的事真发生了,江文川醉了,醉倒了,倒在病床上爬不起来。
  何玉祥内疚得很,三天两回跑医院去看江文川,回回不空手。江文川说:“这些东西你就不要买了,我吃又吃不了,何必呢?有空多来一下,县志怎么样了,给我通个气,我倒是真的放不下心。”何玉祥总有最新进展告诉他,请他只管安心治病。
  雷小莲闻讯也来医院探望。她带了个人,还带了束鲜花,使得整个病房可爱起来。她说她准备到饶山乡工作,这是饶山乡的刘书记。江文川顿时病轻七分,话匣子大开。他说县志稿三审通过了,前两天刚送出版社。他说他还特地要求在志书《参加修志人员名单》上加上她的名字,何玉祥同意了。雷小莲说:“那无所谓。”江文川说:“哎,那可不能无所谓。要在报纸杂志上出名随时可以,要在县志上留芳千古可不容易。要有真才实学,还要有机遇。盛世修志,可遇不可求。等下一回修县志,我们这些人早入土了,到时候人家一看,你修过志,肯定请你当主编!”雷小莲听了大笑;“你怎么替我想那么多啊,我现在天天想的是谁能给我个工作就阿弥陀佛了!”那书记早不耐烦,悄悄捏了把她的臀部,然后正色说:“江老师,你休息吧,我们还要去开个会。”雷小莲马上附和起来,两人一起走了,江文川怅然若失。平常没病的人一病就是大病,但江文川的病老诊不断,稀里糊涂躺了一个多月才下床出院。
  没有雷小莲的日子是枯燥的。寂寥之时,江文川发现松树也会落些针叶,耸天的树梢露出好多枯枝。阳光更多透射下来,但不够明媚。那只大花蝶不知所往,窗台上的文竹也不知什么时候干枯了。满目阴冷凄楚,总让他感觉着自已的苍老,挥之不去。县志稿排好版,雇人校对,江文川却执意自已校,说是县志千古事马虎不得。其实,他更主要是怕清闲。清闲的时侯,从冬景中逃回,他经常会想到雷小莲,甚至会浮现出她那随着脚步跳动的乳房。那是他无意中发现的,但清楚地记得有一回,那回她问他个字,是大本线装书上的,不方便拿起书,他走过去看,不小心俯视到她露在领口的胸沟,竟然贪婪地盯了一眼,真是不该……

  当窗外的阳光又变得明媚的时候,新编《濉宁县志》终于印出来了!封面是绿底金字,赫然印着“江文川”三个字,江文川竟觉得陌生。这辈子,他的名字还没上过官方的红纸,只有被打叉叉的份,哪敢奢望这么金光闪闪!一出政府大门碰到县博物馆李馆长,江文川便把他从自行车上叫下来,告诉他新县志出来了,可以去领一本先睹为快。李馆长耽心何玉祥不肯,江文川拍着胸脯笑道:“嗨——,怎么会呢,你就说是我江文川答应的。”江文川回家边饮酒边欣赏自已的杰作,大有千杯不醉之势。他甚至想该烧一部新志书给列祖列宗。建县一千多年,濉宁总共修过四部县志,总共才四个主编,副主编……以前好像没有过……也不容易啊——这辈子好歹做成了一件荣宗耀祖的事!
  江文川先欣赏自已写的内容,逐字逐句,够他忙几天。然而,李馆长当晚打电话来,说他那部分内容差错很多,比如说馆藏文物明明是“1123件”,现在志书印着“2311件”。李馆长叫道:“迟早会有人追问还有一千多件文物哪里去了,你说我这馆长该死不该死?”江文川当即挂电话给何玉祥,要求明天一早把志书发给各专业志主笔认真看一下,漏校的要搞一张勘误表。何玉祥照办了,但很快招来越来越多麻烦,电话不断,骂声不绝。原来,除了他江文川负责的,每个分志都有大量差错,不仅校对方面,还有内容方面的。最令人愤怒的是陈主编公然塞了私货:他把自已在部队当连长的小儿子和在街道居委会当主任的大女儿列入《人物表》。一个连长只相当于地方的股长,一个居委会主任只相当于一个村长,难道我们这千年古县只有这样的“小人”?江文川翻开一看,两眼昏黑……
  江文川醒来是在医院,立即下床,谁也拦不住他。他直接找县长,县长先发制人说:“县志的事我知道了。”江文川一路打好的腹稿乱了:“那、那你说怎么办?”周县长说:“有错就改嘛!不过也要客观地看问题。无错不成书,学生课本都有错,这也是国情嘛!”江文川青筋暴跳:“放屁!我们的国情是训诂,每一个字的音、形、义,每一个字的来龙去脉都要考究,只有你们现在人到处是错别字,到处害人!”周县长咬了咬牙,努力心平气静:“文化部部长请你去当好了!”江文川一时语塞,想了想又争辩说:“我们情况不一样,这是县志啊!”周县长反问:“县志又怎么样?”江文川从皮革包里拿出两大本,边翻找边说:“县志是一地之信史,几十年上百年才编一回——一百年县长有无数个,县志才一部。上次给你看《新华字典》,莫怪。这回把你当专家了!你看这本县志,清朝乾隆三十五年修的,这首诗‘……繁英递相春,密桐不受暑。云海浮千峰,出没如商炬。愿作十日游,勿复计筐(上竹下吕)。’‘商炬’是什么意思?我查遍了《辞海》、《辞源》也没有,你看连这本台湾《中文大字典》都没有。只有‘商(左虫右巨)’。你看:商(左虫右巨)又叫马陆,体长稍扁,栖息于湿耕地或石堆下,常成群游行。《庄子·秋水》:‘是犹使蚊负山,商(左虫右巨)驰河也,必不胜矣。’只有这么解释,这诗才通。这一字之差,一笔之误,害得我多苦啊!你说我们现在这县志……”周县长轻轻叹了口气:“不是在搞勘误表吗?”江文川咆哮起来:“勘误表有个屁用!把自已股长儿子、村长女儿写入县志这样的千古奇丑,一本勘误表就洗涮得了吗!”周县长不耐烦了:“那你说怎么办?”江文川脱口而出:“一把火烧了!”县长以为听错了:“烧掉?”江文川说:“烧成灰烬,决不能让它贻笑千古,祸害子孙万代!”县长冷笑道:“那印刷费就花了四十多万呢!”江文川说:“跟世世代代千百万人受害比起来,四十万钱算得了什么?”周县长生气了,边走边说:“算不了什么?这个月全县工资还没发呢!这县长你来当当看?”
  江文川接着给省、市方志委挂电话,他们都表示震惊,但认为木已成舟,尽力补救便是,没一人赞同焚毁。江文川绝望了,觉得上有愧于祖宗下有罪于子孙,只恨在那志书上署了名,便关在办公室一边喝酒一边拿小刀刮自已的名字。书太多了,他叫老婆和儿子媳妇帮忙,可是家里人认为他神经有毛病不理他。他只好挂电话找雷小莲。雷小莲说这两天市里来人验收小康村实在走不开,要等双休日才能回来。

  过两天,雷小莲来了,但江文川已经平静如水,只是说:“你是理解我的。”雷小莲点点头,说:“以前不理解,甚至有些误解,但现在……可以说很了解了。”江文川说:“不能说很了解。可以说你对我的过去还很多不了解,对我的明天则根本不了解。”雷小莲只好点头认可。江文川追问:“记得吗?我给你说过,修完县志我想接着写自传。”江文川和雷小莲谈得越来越投机,有天竟然破天荒谈起了最忌讳的事。江文川说敌人到那个偏远的乡村小学逮他,其实很宽松,警察局长还按妻子娘家辈份称他“川仂舅”——有道是“天上雷公,地上舅公”,他要求说用绳子绑不去派兵押不去,也给准许,于是真像请娘舅一样风风光光进城。路上完全有机会逃跑,但他怕老虎,这一带老虎吃人是常有的事。他想与其喂老虎,不如像谭嗣同那样以死警醒国人,何况敌人毕竟是人,说不定还可以像嵇康在刑场弹《广陵散》那样唱段京戏,比死于野兽强多少倍啊!然而敌人没有成全他,只要他们在《悔过书》上签个名就释放。江文川愤愤不平说:“活着出来,我当天就北上参加解放军,解放后还参加了很多革命工作,有什么不好?”雷小莲说:“为了了解你的生活背景,我这一段专门借了好多书来看。我想首先要真实地了解这半个多世纪来的风风雨雨,然后才能真实地了解你。”江文川沉吟道:“那么,你明天来吧!明天,我把什么都告诉你。”雷小莲问:“为什么现在不?”江文川寻思说:“因为……还是明天吧,明天……太阳出山的那一时刻,记住啊!就那一时刻,你到我办公室来。”看江文川说得那么认真,雷小莲忍不住发笑:“你想吟诗作赋是吗?”江文川顿时兴奋起来:“对!那是最富有诗情画意的!太阳出山,那是新生,那是辉煌……”
  晚上,江文川雇人把办公室的志书都搬出来,堆在堂北双松边的空地,说是明天一早要运回印刷厂退货,又托人买了一桶汽油说是带到路上用。然后,他独自在办公室喝酒、抽烟、唱戏、写遗书和自传要点……
  夜越来越深,夜总会里痴男怨女的歇斯底里和小摊点上猜拳喝酒的吵闹声越来越刺耳,江文川充耳不闻。

  天开始亮了,墙外已有行人和机动车的声音,但政府院子里依然静悄悄,只有蝴蝶和虫豸与江文川相伴。
  东方的山巅越来越亮,亮而转红,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江文川沉吟道:“真正的好文章总是用生命写成的。”说着步出办公室,将装有遗书和自传材料的皮革包搁到堂北双松树边,把汽油倒了三分二到志书上,剩三分一倒自已身上,然后划火柴点燃最后一支香烟。江文川精心设计好了一个比稽康绝唱更为浪漫的场景:他抽完这支香烟的时刻,雷小莲刚好出现,他说:“这个包拜托你了!祝福你!”雷小莲看到湿淋淋的江文川和那堆县志,惊诧极了:“你怎么……”江文川笑笑说:“你看太阳!”趁她转头之际,江文川点火步上书堆,熊熊烈火与彤彤红日一同跃起,分秒不差……然而,江文川犯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错误:忽略了汽油的挥发性,香烟没点着倒是把自已点着了,扑都来不及就被火焰吞没了。他只好提前奔向书堆,又给皮革包拌了一脚。皮革包的带子缠到他脚上,给带进了书堆……
  这时刻,雷小莲如约而至,看到有个人在火堆中挣扎,慌忙掏出手机拨119……


(2001、4、18)■(寄自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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