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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5-25]
象许多好学上进的学生一样,我曾经把大学幻想成奶油蜜汁式的天堂。那年八月的最后一天黄昏,我啪叽着一双拖鞋走进晚霞满天的大学校园。此前我看过许多八十年代的校园诗歌,以为大学就是几个神经衰弱的校园诗人和声嘶力竭的流浪歌手,以及一群黑发白裙的清纯女生,扮演着甜蜜而忧伤的古老角色。就是那天下午,我的梦想碎了,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流淌着疲惫。食堂前几个拎着饭缸的懒散家伙一脸生活不公的抱怨,球场上一堆精力过剩的蛮汉炸了窝的马蜂一样抢夺一只篮球,特别是一些地狱守门人的眼神,辛灾乐祸地粘在我小鹿斑比一样干净的脸上,几对黏乎乎的情侣让人立马想起十字坡上做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夫妇。
我四年黄金般的光棍年华将被这座布满陷阱的“伊甸园”吞噬。
认识同寝室的人,我花了将近一个月。等我能够把全班同学都叫出姓名时,一个学期完了。父亲说我两岁还数不清十位数,应该是对的。我已经意识到学会计将是一个遗恨千古的错误,就象泰森不去打拳偏要跳芭蕾。我乐此不疲的是呆在宿舍写诗,纪念我的胚胎时期到高中的漫长岁月,就象一只怀旧的单翅鸟,挂在一根树枝上喋喋不休。然后是五花八门的校园活动,光棍老生们打着“提高综合素质,做四有新人”的漂亮幌子,拉扯新生加入比联合国还复杂的各种组织、机构、协会。他们伪装成不食腥膻的老政客,其实那些“主席或部长”的眼睛全盯在陌生的姑娘身上,她们就象刚出炉的新鲜面包。怪不得克林顿都忍不住啃了一口。
那时候我真干净,我象一个真正的诗人一样来到校外的荒野。我想在那片长满野蔓和蒿草的地方寻找真理。不久我发现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简直可以开设一个闹市。那么多嗅觉灵敏的“露水情侣”苍蝇一样全奔这儿来了,我只有象司徒雷登一样贼眉鼠眼地离开。道理遍地都是:一个捏着烂柿子的傻瓜都比一个思想家富有、幸福。后来那里盖起了高楼。一块风水宝地又被有钱人强占了。
期末考试《高等数学》不及格,这是意料中的事,否则回家过年都不踏实。大一是一瓶可口可乐,被我们大口大口喝光了,剩下的全是涮锅水,每个人都喝得那么缓慢,面带痛苦。后来等到我闭着眼睛都能摸进食堂,日子就好混多了。
我们的生活佐料是烟、酒、牌和七荤八素的话题。一群花样年华的光棍聚在一堆喝酒、吹牛,比开追悼会还热闹。开始有人叫我“人渣”和“傻B”,我也同样回敬他们,很快整个校园都是傻B青年。
不过,如果你认为我真的不可救药,那么恭喜你,你的智商屈指可数。我是一个探索者,在我没有淘到金子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傻瓜。“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的歌声鼠目寸光。97年的秋天,我跑到怀宁祭奠诗人海子。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一个死于寂寞的诗人。如果生命真的起源于大海,那么所有伟大的骄子都来自孤独。如果孤独是一杯辛辣的苦酒,我愿长醉不醒。
然后我开始逃出闭狭的校园,我去过湖南、江西、江苏、广东、北京、内蒙古、上海。结识了许多见了还想再见的朋友,也不幸地见过一些想起来就要吐的家伙。一次在一个临江的小城,我没带身份证和学生证,不能在旅馆住宿,只好在郊外荒野一个废弃的石油管道里熬了一晚。饥饿和寒冷,让我变得象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富于幻想。那时,我知道幸福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木床。
我的大学支离破碎,我一会儿在脏兮兮的小酒店与同学喝酒、摇唇鼓舌,一会儿在一群标榜高雅的文化人中间,为个什么腐朽的观点,争得臭屁烘烘,一会儿人模狗样地看那些让小女生又流鼻涕又流眼泪的名人扭扭捏捏的表演,一会儿又象华山岳不群一样告诉给我写信的小读者要好好学习,怎样应付青春期的心理迷失。我的生活充实得象一个装满垃圾的垃圾桶。
从大一开始我就立志不在专业上挖掘前途。大一我胆小,只敢小打小闹,逃一节课还魂不守舍,没出息的样。慢慢逃多了也就习惯了,闻钟思归的学生天性彻底泯灭,就象一只绵羊从此学会屠杀,还怕什么豺狼虎豹呢?据说我还能平平安安地拿到学位,我真诚地想:上天真是不公平啊!听说某系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会主席在公选课考试时给别人抄了一题,逮住后立马被革了学位。也正是那堂考试我替旁边一个同学整整做了一张试卷,可是竟然平安无事。“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上帝从来就是瞎了一只眼睛的,所以世界一边光明一边黑暗。
从大二开始,我读起台湾李敖那厮的书,病入膏肓。李敖说,忘记一个女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赶紧去找下一个。我也绞尽脑汁回忆我的罗曼史,从幼时的邻家小妹开始,二十年了竟然还是一张泛黄的白纸,当然也有几许一厢情愿的污迹。我的游戏规则是,一看势头不好就赶紧逃跑,也别指望什么愚公移山,“精诚所至,玉石为开”,以免神魂颠倒象个白痴,落一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悲惨下场。
99年冬天,一个新入学的师弟就因为情场失意而从六楼跳下。那天清晨我从邻校一位老乡那儿回来,看见那个可怜人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上盖着一块破席子,地下流了一大滩浓稠的血,象一条条肉乎乎的红蚯蚓挤在一块。旁边站着几个面色漠然的人。楼群里有人象过节一样制造热闹气氛。随后一大帮丧心病狂的家伙只穿着裤衩跑下来看,象一群刚刚啮食过死鸡烂鸭的老鼠,兴奋得直蹦。这些也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另一个后继者是98级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在2001年元旦的前夜,他喝多了酒,至于是失足掉下楼的,还是酒上心头,觉得生不如死而主动跳下去的,已经成为无人能够破解的谜团。一位闻讯赶来的110警察惋惜地叹道:离新世纪才两个小时,就不能忍耐一会?有人散布谣言:99级和98级的都有所表示,下一次就看97的了!
99年5月,美国战机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校园里群情激愤,要闹着上街游行抗议。学校领导派人把校门封上,说是要等待上级的指示。团委老师和学生会干部极力劝慰,拦阻,大部分学生还是纷纷跑上街头加入其他学校的游行队伍。我正同几个高中同学在宿舍打牌,打着打着感到一阵阵愤怒,把牌一把丢了。狗日的美国,太他妈的嚣张,咱们上街去!他们马上响应。一个正读XX人民警察学校的同学懒洋洋地说:管他娘的,有啥好处?政治问题咱们别去惹它。结果我们丢下他打的上街了。让我至今感动的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古稀太婆,在我们的队伍外愤怒地振臂高呼口号。下午筋疲力尽回到学校,已经有人贴上质问校领导的大字报。后来校方知道其它学校都有积极行动后,也许是因为游行并不阻碍他们的仕途,决定晚上全校大行动,还请电视台全程跟踪拍摄。月黑风高夜一群人象盗墓贼一样鬼鬼祟祟地上街游行,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话。
还有些什么值得我记取的呢?将近四年的时光象一些破碎的光影,若有若无地晃动在我的脑海里。有一次我一字不漏地copy了同桌的作业,结果他的练习本上被老师批了一句:作业是你自己做的吗?对我的是评语是:very good!多少年后我是不是还能记得起他当时的愤怒神情?多少个深夜,我就着床边昏暗的烛光与早已魂飞骨朽的祖先对话,感应着他们疯狂的思想在我的血脉里沉淀或躁动。多少个美好的周末午后,饿了整整一上午的我们还赖在被窝里,有人眼珠鼓鼓地看武侠小说;有人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外,象琼瑶笔下某位被爱情射中了下巴的中学女生;有人一动不动好象已经死了十几个世纪。最惊心动魄的还是考试前夕,全校男女老幼一个个饿狼一样饥不择食地扑向课本,有人甚至把书带进厕所,就为利用那么一点点时间。我们缩在寝室里一边听电台里的成人夜话节目,一边手忙脚乱往空洞的脑壳里拼命填塞可能会考到的内容。考试一过警报解除,校园依然狂欢,歌舞升平。
大四下学期我开始在上海一家传奇公司上班,匆匆忙忙,来来往往。拿到第一笔工资时我认真地用笔在纸上计算,需要多少年我才能买到房子,多少年才能娶上媳妇,多少年后才能唾沫横飞地对一个倒霉的小家伙吹牛:想当年你老爸怎样金戈铁马。打电话回学校宿舍,听说又有人喝醉了。喝醉了的那个东北大汉口齿不清地说:兄弟,快回来吧,咱们喝个痛快!在25楼的办公室里,我一边捏着话筒,一边望着窗外灯火迷离的都市,渐渐感觉到生命的寒意。如果我能唱歌,我将为我的97会本唱那首腾格尔的《东去的列车》。
东去的列车它已经起动
此时此刻才想起有一句话没告诉你
如果你早一些把我爱上
我就不会这样匆匆地离开你
你带着迷惘的笑望着我
我虽然爱着你却不敢说I LOVE YOU
东去的列车它已经起动
只留下一声声珍重
听说教育部今后放宽高考的年龄限制,这意味着好戏就要开锣了。一群大伯大婶们混迹于校园,他们会不会象当初的我们一样癫狂,肆无忌惮?哪位小女生有福了,她可能会跟班上的叔叔同学谈一次感天动地的忘年恋爱。多少年过去后,不知大学里象我一样穿行于黑夜,以诗歌为粮食,桀骜不驯的“精神蝙蝠”们是否绝种?
愿我的同学们一生平安,幸福无边。
■(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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