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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5-25]
⊙陈星宇⊙
笼 中 鸟


(一)

  那个周日的凌晨,天还不甚亮。我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那条十几年前的旧裤子,出现在阳台上的锈铁架子上,另外,还有一个深红色的塑料裤挂。夏末的风摇动着它们,发出塑料磨擦锈铁的咝咝声。
  我爬起来走到阳台上时,惊奇地看见,横在寝室的窗下的那条赭色的路上正走着一位中年妇女。她穿着旧时农人常穿的那种破棉袄,岁月的重负使她的身躯变成虾米的模样。她用手拍打了一下深蓝色棉袄上的灰尘,又当作梳子理了一下零乱的长发。风在那一刻变得剧烈,雪柳的枯叶在她的脚下翻转着,有几片飘起来挂在她的长发上,她那棉袄的椭圆形的角儿扬起来,她的乱发也飞扬着包住了酱紫色的脸。风越来越大,扬起尘土,卷起枯叶甚至掀翻一些赤红的瓦片。
  我看不见她那脸面的模样,我只猜想那是一张木呆的脸,一张包容了几十年辛酸的脸,我甚至可以清楚地想象,她的肩上有重物压出的紫色印痕,她的手心上有镰刀柄磨出来的褐色老茧。
  雪柳在窗前的风中默然地摇着,细长卷曲的叶子纷纷跌落在窗下的那条赭色的路上。尚饱满的柳条已逐渐裸露出来,分割了远处暗蓝的天空。从包谷地里飞来的小瓢虫,像一小群贪婪的入侵者,趴在窗户玻璃上。有的竟从窗缝爬进来,聚集在墙角里,正如一滩暗黄的屎。
  那是我童年时穿过的某一条裤子。它与我现在的双腿显然是不相宜了,而且十分破旧,膝盖处补满层叠的补钉,再也跟不上这个突飞猛进的时代。

  我讨厌这所大学,正如讨厌苍蝇头上的绿色一样。
  每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阳光斜照在窗玻璃上时,施工队的机器声早已响起来,玻璃在巨大的声响中瑟瑟发抖。广播站也往往于此时幸灾乐祸似地放出俗不可耐的歌曲,听起来,简直像凌迟前的嚎叫。然后,渴望强奸别人耳朵的播音员,捏着嗓子挤出一句话来:“阳光挑开薄而又薄的晨纱,像挑开羞涩新娘的红盖头。看吧!新的一天向我们走来了!”
  掀开被子的那一刻,冷风正从窗外闯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又缩进了被子,把枕头放在背部半坐在床上。零乱的床上摆满秋日落叶似的旧书。有几本落在地上,书页在闯进来的风中哗哗地翻转着。我燃着一支烟,任烟丝爬上鼻梁,又飘散开来,困住视线,世界便沉浸在一片虚无的迷朦中。他们还在睡觉,鼾声如雷。昨夜的烟蒂扔了一地。扑克,也有几张斜斜地睡在地上,象是一群彻夜未归的骚女人。
  这是一所中国东北的三流大学。其实前几年尚属二流,学风也不错,教师也很卖力,师生们皆齐心协力,把这所学校建设得风风火火。可后来校领导赶潮流似的用金钱饱了私囊,结果教师的工资逾来逾少,成了名符其实的臭老九,于是有能力的皆去了南方,下了商海,没有能力的又不能死守,灵机一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了学生自然要“吃学生”。于是各样的食杂店,雨后春笋似地,一夜之间生满了这一片“沃土”。忽有一日,上级领导挺着啤酒肚,蛤蟆似地,来校视察。校领导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招待时,虽然酒菜丰富,但竟然没有请小姐。结果,“蛤蟆们”便公事公办,二级便加了一“晋升”为三级。
  夏末,狂野的风,每天都要来袭击,包围这深红的不甚高的围墙和这些古旧的灰色建筑。也许是历史悠久的缘吧,那些掩映在雪柳后的古旧建筑,倒也有些古时地主庄院的情趣,可以称得上风景。只是不知它是否可以躲过拆毁的劫难,因为在本校机器声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息过,拆迁实在是像吃饭一样平常。
  校内到处都有杂乱无章的建筑物的尸体,被肢解的桌椅的骨骼和灌丛中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黑脊梁耗子。路往往是暗红色或苍白色的,它们分割并包围了野草丛生的草坪和杂生的灌木林。
  据考证,这里还是1940年中日战争时一个不小的战场。软柔的黑土地下想必埋着无数烈士与鬼子们的白骨和阴魂,灌丛中似乎也藏有无数双深邃幽暗的眼睛,也许是本国和异国的骨殖都发挥了肥力,灌木和野草皆长得肥壮茂盛,一如北方多产而硕壮的女人。
  灌丛中的隐蔽处摆放着些青灰色的长石凳,男生女生们往往选择浪漫的时刻,或者索性不管时刻的好坏,象征性地拿着一本书来到这里。他们(她们)手握着手,腰缠着腰,笑声振落细碎的枯叶,惊飞野合的宿鸟,这样的事情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发生着。岁月在不觉中流走,石凳由粗糙而滑腻,男生女生们换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的已远走他乡,在世界的别一方过着别样的生活,未毕业的继续坐在石凳上耳鬓厮磨。这里的一幕一幕也许被阴魂们的眼睛偷窥了去,也许它们并不曾在意。
  我是在那年的秋初走进这所学校的。那时大道的两旁有墨绿的雪松和妍丽的串串红。迎面一个偌大的草坪吸引了我的眼睛,令我想起乡村的麦地,无垠的麦地,漫着苍翠的绿色,可以淹没明亮的眼睛。在那绿色草地的边际有几间半藏在灌丛中的小屋,表面涂着鲜艳的黄色,一如童话中的城堡,有一种梦的味道。据说那里在战争中权充过指挥部,而现在是本校的学生会兼中文系办工室。
  我可以清晰的记起,那时楠走出那几间小屋。她穿红色的T恤衫,乳房高耸着,沿草地的边缘走向我。
  楠是这所学校的交际花,在这所学校的学生会中位置与名声皆很显赫的女中英杰。出人意料的是,见她第一面时工想起了远在那座县城中的表妹。也许是偶然的触动吧,她们是截然不同的,正如两个世界中的两个人,但我还是感觉到她的笑或者是某个不经意的动作中包涵着表妹的成份。简直象极了,我在心底很酸楚地想。
  她的微笑带着一种煽动的味道。她向我招一招手,问:“是新生吗?”我点了点头,她转过身,示意我跟上。我背着口袋跟着楠走上那些暗红或苍白的路。楠的屁股滚圆而肥硕。她的富有律动的步子颤动出青春的骚动,诱惑着我朦胧的非想,这是一所骚动的大学吧,我想。
  她领我走进一幢白色的八角楼。大厅里,几个头目背对着墙庄严地坐在桌子旁。大概是已过了报到期限,报名的人寥寥可数。
  说起来实在寒碜,当时我的钱被缝在贴身防盗裤头的口袋里,怎么也掏不出来。我把口袋倚在柱子旁,在头目们奇奇怪怪的目光中溜进厕所,抽出缝线,掏出钞票,发现紧靠内的一叠浸透了热汗,发了酵,散发着腥骚的体臭。我把那些飘着体臭的钞票恭敬地递给头目们。他们大概嗅到了其中的味道,但又不好扔掉,只有捏着鼻子把它们放进点钞机。“什么味?”一个头人小声地问。
  我的花花绿绿的钞票,就是在那个中午匆匆流走的。在我的想象中,是母亲的脉脉血迹流去了;是一些黄澄澄的谷物被洪水吞没了。在血迹上或者是在洪水的潮头浪尖,站着哭泣着的父亲。他的浑浊的眼泪一滴滴地汇入殷红的鲜血或者气势磅礴的滔滔洪水。真是一个软弱的男人,我想。

(二)

  齐在那天早晨醒来时,目屎粘住了他的双眼。他试探地睁开,却传来刺痛,只好用手指沾着唾液温化厚厚的目屎,艰难地睁开眼睛。
  阳光透过蓝色的玻璃窗照进来。室内弥漫着淡蓝色的光,格子形的影子投在一张厚重的梨木桌上,桌子上粗瓷的海碗和油酽的瓶瓶罐罐显得越发狰狞。
  齐掀开被子赤裸裸地走下床,却发现左足被一条长长的链子锁上了,链子的另一端紧锁在黑梨木的床腿上,齐拖着链子走向房门,门也被锁上了,只能拉开一条细细的缝。阳光从缝隙泻进来,照在齐那赤裸的身上,温暖象一绺窄窄的布条贴在齐的腹部及胸上。
  正是初夏的早上,蝉在远处某一个枝丫里咝咝地鸣着。院子里很静,院墙上是茂密的楣豆秧,淡蓝的碎花开得无处不是,墙脚下有几只母鸡正搔抓着土灰做窝睡觉。东边山坡上的树影被早晨的阳光投进院子中来。梨花的碎瓣也落了一地,蜜蜂在树叶的掩映下嗡嗡地飞来飞去。细狗卧在那棵古梨树的树荫中,伸长鲜红的舌头,微闭双眼,机警地感觉着身边的一切。听见开门声,它陡地爬起来伸一下懒腰,摇着尾巴跑过去,把修长的舌头伸进门缝,舔着齐那瘦削的腿。
  对面门楼的墙上挂犁头的橛子空空的,父亲出去耕地了。齐觉得绝望却又觉得坦然,看着屋外陡然变得陌生的世界,一种莫名的愁怅由心底缓缓升起。“爹,你要束缚我多久呢?”,他在心底怅然地说。
  那是一条青铜的链子,粗糙而不乏古朴。那是一条颇具匠心的古旧的链子,棱角处的青锈都被磨了去,露出了青铜的本真的颜色,暗黄得一如昔时的灯光。应该说齐在某种程度喜欢上这条精致的链子。那种暗青微黄的颜色带着沉重和苍桑,几欲腾身而起,穿云掠雾了。金属那阴冷的温度侵入了齐的肌肤,齐想放声哭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声来。总觉得这已是生命中注定的事,谁也不想更改,谁也不能更改,只好悻悻地踱回去,躺在床上,用薄被盖住赤裸的身体,隐隐入梦。
  在慌乱的奔跑中,齐来到一堵高墙旁。那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用红的砖筑成。墙顶是翠色的琉璃瓦,阳光很烈,琉璃瓦闪着眩目的光。齐沿着墙根奔跑,累得浑身是汗也找不到墙的尽头。齐想站在高处看一看墙内的情状,四下里看看,发现一座圆锥形的山丘。他疯狂地跑过去,气喘嘘嘘地向上爬。爬到半山腰抬头看时,父亲象一个守望者一样蹲在山顶的阳光里,皱纹满面,须发皆白,眼角溢满浑浊的眼泪。

  父亲在正午的某个时刻破门而入,阳光透过轰然洞开的门冲进来。齐陡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竟哭了。用手背抹去莫名的眼泪,掀开被子坐起来。父亲握着赶牛的鞭子站在房门里,冲进来的阳光修饰了他,使他显得越发魁梧彪悍。齐被阳光眩了目,一时看不清父亲的脸,朝着高大的影子说:“爹,你回来了。”
  “儿子,你还没有起床吗?”父亲放下鞭子怜爱地说。
  “是你锁的?”齐看了父亲一眼,明知故问地说。阳光依然眩目,齐用手挡住了眼睛。
  “嗯。”父亲没有否认。
  “为什么?”齐怨嗔地问。
  “我怕,我怕你象她一样。”
  她,齐听出了“她”的含意,那是指死去的娘。娘是这个村庄里唯一的文化人。娘是在五年前的某一个清晨翻过那道山粱走到县城里去的。后来娘死掉了,死在闹市中,死在车轮下,血染红了车轮……关于娘子齐知道的仅限于此。他甚至记不起娘的面容,她是否笑过?是否哭过?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齐的记忆所不能企及的。因为那时,他刚过7岁,而岁月又如此匆匆而逝,现在他已15岁了。父亲是不常谈母亲的,好像是在故意回避似的,仅仅是在晕醉时才偶尔说一两次。另外父亲还谈到过城市,城市对于齐来说是一个新名词,因为生才变得神秘,因为神秘才令人向往,这是世事的一般规律。
  父亲抱住齐,抱得紧紧的,齐可以感觉到父亲的心跳和浑身的颤抖。
  “爹,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的。”齐流着泪说,同样用瘦弱的双手抱住高大的父亲。父亲的全身都擅抖着,泪从他的眼中落下来,落在齐的嘴唇上,那是一种苦涩的味道。
  这个初夏的正午,阳光不再那么温顺,蝉鸣也由疏变密,象光明的雨丝在空气中落着。 厨房里传来父亲做饭的声音,齐却仍旧躺在床上。
  那张古梨木床已被磨出金属似的光泽,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中显得越发苍老。青铜的链子依旧不停地响着,象风掠过驼铃时的声响。床头的墙上是一张钟馗的画像,左手按住狰狞的小鬼,右手操剑,吱牙裂嘴,面目可憎。
  阳光如火。齐奔逃在油菜花丛中,在他的面前,蜜蜂的嗡鸣交织成密密的网。齐踏碎一片鲜艳的黄色,奔向远方。红色的砖墙森然而立,墙上有门,门上的匾额上书着两个大字:“城市”。齐赤着双足奔过去,推一下门,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齐看见一位中年妇女背对着自已默默地走着。刚要走进去,齐听见身后有哭声,回头看时,却看见父亲那双近乎绝望的双眼。
  齐再一次从梦中醒来时,他的被头是潮润的。父亲把中午饭摆在床前的木桌上,双手托腮,怔怔地看着他,象一个天真的孩子。为什么总是做这样的梦呢?齐惘然地想。
  “哭了?”父亲说。齐忙擦一下眼睛说:“没,没有。”父亲仍然望着他,温情的目光宛如一张巨大的网。父亲说:“儿子,吃饭吧。”齐掀开被子,走下床,坐在桌旁的一块土坯上。父亲伸手抚摸着他的头仿佛是在抚摸着一匹温顺的猫。
  风从敞开的窗户透进来,舔舐着他们裸露出来的肌肤。一些乡野的气息进入他们的体内。齐知道,户外的油菜花开得正艳,早麦已经成熟,迟麦也出穗了。
  越过正午,温度仍然没有降低。父亲走出院子里槐树的阴影,扛着犁头走进成片的阳光里去,然后又转回头用怜爱的目光看着窗户中的齐。细狗在他的身后摇着尾巴。
  齐趴在窗户上看着这一切,直到父亲关上那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门吱呀呀一阵响,将齐关进这个狭小的世界中。
  梨花又有几片随风落了……

(三)

  我的那条裤子,依然挂在阳台上的那个锈铁架子上。我没有把它取下来,也不想把它取下来。我等待着一只手来摘取,或者是说等待着那位中年妇女再一次走过窗下的那条路,我有时会陡然忆起那只手,忆起那个挂衣服的动作,那个动作娴熟而又似曾相识。我想等她到来时,我将站在窗台上看一看她的面容。我的整个想象空间都被这个想法占据着,整个秋季我几乎没有再想到别的事情。
  东北的风依然狂野地吹着,还未黄透的秋叶呼救似地摇动几下,便被残忍地吹卷掉。室外赭色的路上满是飘动的秋叶,常绿的草坪上也杂上了斑驳的枯黄色。这样的日子里,我时常躺在寝室的床上,面对一墙的惨白,听着室外桀骜的秋风,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喜欢这样静躺着,把自己排除在世界之外,享受着局外人的无牵无挂的轻爽。
  小且往往在这时成为我的不速之客。他有时会拎来一瓶啤酒和一些小菜。他带来的小菜通常是一两袋韩国产的辣子小鱼,或几根廉价的火腿。
  他把酒放在桌子上扯开包装袋,挤出一条带有辣椒酱的小鱼塞进嘴里颇有滋味地咀嚼着。脸上泛着幸福的笑。他笑得那样淡然,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饰物似的。我还记得小且的名言是生活的真谛在于享受,痛也好,幸福也罢。他时常自诩自己虽然长得不帅,而女友却多得数不胜数便是得意于这种生存哲学。这皆是小且的酒后话,可信度40%,酒醒后他便会骂哲学是不解风情的呆女人。但无论如何,小且总是高兴着的,特别是喝酒的时候他的兴致很高,双目闪着兴奋的光,口中说着壮语豪言。每每这时,我也被他感染,心情舒畅起来,觉得生活原本也曾可爱过。
  我被啤酒的香味逗弄着,肠胃充满渴望,猛地坐起来,操起啤酒瓶,把冰凉的液体灌入体内。小且说:“酒不够。”我便跑下楼去买酒。
  冲出寝室时,风正漫卷着一天的黄尘,并抖动着我零乱的长发。路人皆竖起衣领挡住半个面孔。
  秋季的冷袭击了穿着单薄的我。我像个落拓的逃荒者,奔向那间半掩着门的小店。那一刻我的灵魂被酒迷惑着,掏出花花绿绿的钞票扔给店员。“酒。”我伸出三根指头。
  揣好酒,匆匆跑回去时,我看见楠在劲风中走着。她穿着灰色的风衣,挽着一个中年男人,他们的身体很明显地互相斜倚着。我朝她笑一笑,她也向我摇了摇手,便更斜倚了身躯悠闲地走向草坪边的指挥部。
  小且又换了一条小鱼,在口中咀嚼着。我把酒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床上,问他是否认识楠。
  “当然认识,她是全院的红人,殿(臀)部很肥。”小且说,“你也认识她吗?”
  “噢,入校时,她接的我。”
  “对,她还向我提起过你。”小且想起什么似地说,“她说你来自农村,写小说,很另类。”
  “……”
  “楠是东北人吗?”我问。
  “嗯,父母在开发北大荒时来的,后来父亲死掉了。”小且的唇上依然闪着淡然的笑。
  我顿时一怔,突然同情起她来。小且喝完最后一口酒竟“哈哈”地笑起来:“挺怜香惜玉的,你。人家用不着你关照,一年前就有男朋友了。”我觉得失落,心情灰暗下来,轰的一声倒在床上,脑中又浮起她那高挺的乳房、滚圆的屁股和那个挽着她的陌生的男人。
  酒渐渐少下去,液体流过肠胃使我觉得清爽。小且有些醉了,又在谈他的“呆女人”。户外的风越发凶起来,窗外的那条裤子在疾风中求救似的拼命地摇着,我担心,某一天,它会象出现时一样在我的沉醒中隐去,然后那位中年妇女也将一去而不复返。
  楠的所谓的男朋友是这所大学里一个权力不小的头目。四十来岁的光景,头发向后梳,并打了一层厚厚的头油,像狂风吹倒在淤泥中的野草。他时常穿深灰色风衣,表情严肃,看起来甚是道貌岸然。据说,他是本校中文系毕业,留校后又补修了古代汉语的硕士学位。专攻四书五经,还发表过几篇酸溜溜的文章,最有口碑的是一篇发表在《九州文化》上的名为《从儒家文化看当代女大学生的操行》的论文。宣传栏中的关于女大学生形象的标语想必皆出于他的如橼大笔。
  在头目的标语中有几句经典的话:“非礼勿闻”、“非礼勿看”、“非礼勿动”。我不知道他的爱情信条是否也是非礼勿谈,真的想象不出专修古代汉语的他谈恋爱时是否也有孔子见南子的尴尬。
  我也想象不出那位正人君子拥着丰满的楠时的样子。他将把那滚圆的屁股摆在那里?还有高耸的乳房呢?他是否曾在意热情浓、耳鬓厮磨中挤出几句“之乎者也”的话来。
  这所大学里,每逢华灯初上时,成双成对的人们便满院里飞。那些藏在灌丛中的石凳,往往是在这时被隔着裤子的屁股打磨光滑的。有一段时间,我想从那些成双成对的人群中分辩出头目与楠的影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萌发出这样的奇想,每逢这时我总会不期然地想起远在那座县城的表妹和出嫁时她那令人痛苦一生的目光,另外还有那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们怎么样了呢?
  我是不大喜欢看书的,而且据说图书馆是为了照顾教师们的私人租书铺,象酿酒一样把新买的图书藏进书柜,因此馆中的书多是60年以前的,我更不爱看这种旧书,但,有一天,我还是去了图书馆,不为了借书,只是去走走。
  因为是第一次,我迷了方向,无意间闯进了一间偌大的资料室。我本想问一下电梯在哪里,却看见楠坐在距我足有二十米远的一张宽大的黑漆桌子旁。她手中握着一只笔,面朝向我。她的两边是成排的高大书架。也许是书籍太古旧的缘故吧,资料室内散着纸张的腐臭。
  “咦,你怎么在这里?”我很惊讶地问。
  “噢,我等人。”她很兴奋似地说,双唇上的口红闪着妍妍的光。
  “等谁呢?在这里。”我觉得自己问得唐突。
  “男朋友。怎么,不行吗?”她眼角上挑,很顽皮地答道。
  “噢,当然可以。”我想起那个道貌岸然的头目,很尴尬地笑了笑,“电梯在哪里?我迷了方向。”
  “电梯?这是中文系资料室,出门右拐大约三十米就是。”她用手比划着说。我不自觉地看向她那高耸而肥硕的乳房,心中乱乱的。
  门那边响起脚步声,我们一齐看过去。
  进门的是头目,风衣浆洗得很干净,头发依然倒向脑后,表情稳重,双手背在身后。金属鞋掌撞击地板的声音很是清脆。
  出于礼貌,我向他笑了笑。他有些傲慢地动了下嘴唇却没说出话来。我向楠辞行,“有空找我。”楠很随便地说。头目一脸的不高兴,我只好匆匆逃掉。
  本想轻轻带上门,可能因为有风,门“砰”的一声关上。刚走几步,我突然觉得蹊跷,转身透过门缝看时,却发现他们正拥着亲吻。楠的腰身倚在桌子上,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头目一只手拥着楠的腰,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胸部。
  楠与头目的关系越来越白热化,听小且说楠已有两次都夜不归宿了,这个消息是小且的某个女友告诉他的。“也许不可信吧,再说这又与我们有多大关系呢?”小且补充道。我倒为那次偷看他们而自责了。
  一天晚上,楠打电话来,跟我说,她在校门口等我。我匆匆跑下楼去,转过灯光迷离的校园小路,看见她站在静谧的夜色中,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把老家伙甩了。”她说。
  “是中文系的头目吗?”我问,她肯定地点一下头。灯光中,她一脸的洒脱,仿佛刚刚获释的犯人似的。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这与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相悖的却使我很清析地忆起表妹的音容笑貌。夜风有些冷,可她并不觉得。她那鸡心形的领口开得很低,可以看见乳沟的末梢。
  她说要请我喝酒,我很是诧异,但还是答应了。我们并肩走进那间名为“文化人”的餐厅。
  餐厅的布置倒真有些书香门第的味道。墙上挂着名画的临摹品及一些笔法拙劣的书法作品。桌子上奇形怪状的花瓶中插着些细碎的不知名的花。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喝酒,皆煞有介事地装着文化人的样子,看上去虚荣心已经饱和。
  楠低着头不停地喝酒,一句话也不说。我没有劝她,我想她需要安静。她身后的墙上是一幅临摹的凡高的《向日葵》,灯光中一片激情的黄色。我想凡高在某个炎炎的夏日里,面对向日葵时,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他是否也曾为生活中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烦恼过,比如是一只手套或者是一条旧时的裤子;或者说他是否陡然想起生活中的那些原本一直存在着的不幸,而因之痛哭流涕呢?
  楠又满上一杯酒时,我试图劝住她,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异常,头发披散下来,有几绺在面上来回地晃着,我看见她的眼中突然流出清清的泪来。她伏下头放声哭起来,引来邻桌众人好奇的目光。我付了钱,搀扶着她走出餐厅。有几个人间或投来鄙夷的目光。我想,他们一定认为我是在欺负女孩子。
  “他有老婆,也有情妇。我是他众多情妇中的一个。”楠醉得不成样子,愤怒的话语如泄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我推开他的门看见他们赤身裸体躺在地毯上,你知道吗?我是他众多情妇中的一个。甜言蜜语,甜言蜜语。禽兽不如,禽兽不如。”
  夜风越发冷起来,楠颤抖着却不肯回去她说她要去找头目报仇把他砍死,杀掉,剁成肉酱。她的话语疯狂起来又泣不成声了。我劝她冷静,摘一片带露的树叶贴在她的额上,但她还是疯了似地要去报仇。我拉住她的胳膊直到扯下连衣裙的长袖她才冷静下来,原本瘦削的脸在月光中泛着凄惨的粉白。她突然伏在我的肾上嘤嘤地哭起来……
  我扶着她向回走,走过那片灌木林时,确真看见男生女生正相拥着,或坐在石凳上;或卧在月影中,喁喁地私话。

(四)

  齐醒来时,有人正在推开那两扇橡木门,声音沉重、郁闷而凝涩,像白发老人的叹息。齐忙爬下床,拖着铜链走到窗前。
  进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穿着刺绣碎花的半袖短衫儿和黑色半截裙,裙裾刚到膝盖,露出一双光洁修长的小腿。她开了木门,跨过高高的门槛,甜甜地喊:“齐,你在哪儿?”圆润、粉嫩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笑。
  “表妹。”齐叫一声,心中灌满无奈与痛楚,“槐园的槐花开得盛吗?”“盛,怎么会不盛,花瓣都遮住叶片儿了,象是下了一场雪。”她跑过来,趴在不甚高的窗台上,透过窗户上的蓝色玻璃向里看。她的长长的不停地闪动着的睫毛几乎要触到窗户上的玻璃。“齐,咱们去摘槐花吧,现在的槐花正甜呢。”“不。”齐木然地说,却想起往年槐园那雪白的槐花。
  每到四月花嘟嘟垂在枝上把嫩红的枝条压成弓形。四月中旬的槐花最甜,那鲜嫩的蕊儿塞在嘴中,鲜甜而芳香。表妹常常于这时携一条青杆来到齐家的院子。齐在竹杆的尽头绑上镰刀,拉上她摘槐花去。因为有这样的工具他们每次都能摘到槐树顶部最甜的那几串。那时风很轻,也很柔,四下都是欢闹的孩子们,表妹的笑声总是那样甜,那样脆,在花香中传播着,齐也被那笑声感染,不时地笑两声。可是摘的槐花总是吃不完,第二天便萎蔫了。每逢这时,表妹总会很伤心地哭一场。在她的想象中,槐花是一些可爱的生命。
  “齐,你闻啊,这里也有槐花的香味呢?不信你打开窗子——好香,真的好香。”表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鼻孔前不停地扇着空气,好象香气已然有了形被真切地看见了似的。齐打开格子形窗棂内的窗页子,空气中果然有一缕清香。是的,这是槐花的香味,清淡而不乏芬芳。
  “齐,去吧,咱们去吧?”表妹有些急切了。
  “不。”齐低下头看着脚上的链子,眼泪竟涌出来。
  “齐,你怎么哭了,怎么哭了。”表妹跑过去拍门。“啪啪啪”,那门是锁上的。“齐,你病了吗?你是病了吗?齐!”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立在窗口,仿佛灵魂逃逸了似的。
  “你真的病了,我给你摘槐花来好吗?你说话啊,好哥哥。”表妹异常焦急地说。
  齐依然没有回答。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表妹真的跑出去,黑裙的后摆摇曳着象一片墨色的云。
  表妹再次回来时,她的手中捧着成串的槐花。那果然是四月中旬雪白的槐花,丰盈饱满。她把那槐花一串串地递进屋里去,说:“齐,你吃,吃啊,正甜呢!多饱的蕊儿。”
  齐看见一双粉嫩的手伸进来。那是表妹那十五岁的手,掌上放着一串雪白的槐花。清清淡淡的香气爬进他的鼻孔,久违的槐花,甜甜的雪白的槐花。齐近乎疯狂地抓起那串槐花一下子塞进嘴里咀嚼起来。“花瓣不能吃的,齐你忘了吗?只能吃蕊儿。”表妹很着急很惊诧地叫起来。齐不顾一切,将那双瘦损的手伸出窗棂,眼中溢满强烈的渴求和清清的泪水。表妹抓住他的手,把它们放在自己那圆润柔滑的脸上,泪从她的颊上流下来。“怎么了,好哥哥。”她抽泣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黄昏时的日头红彤彤的,一半沉在地平线下,一半还在地平线上燃烧。村东的那片雪白的槐树林被夕阳镀上一层闪亮的金黄色,贪嘴的孩子们还在树下逡巡。人们都在田中劳作,村中很静,几排房屋及一些长得极不规则的大叶杨,在这黄昏中显得有些孤单。
  村人们正在忙碌着收割早熟的麦子,谁都没有注意这个美丽的黄昏,更没有人知道齐与表妹的哭泣。天上飘来一团云,“许是要下雨了。”有人说,于是人们越发忙碌,越发着急起来,把割倒的麦子打成捆,装上牛车准备拉回家里去。
  姨妈也在麦地里收麦子,她的羊群散布在地边的坡地上,有几只正在相互传播着想要回家的语言。姨妈是这个村庄的寡妇,十几年前就死了男人,男人走时在她腹中下了种,后来,生下来的就是表妹。姨妈并没有想去做什么节妇烈女,但她也没有改嫁,也许没有合适的人选,也许她还在等待,反正已是昔日黄花,迟几年也无防的。但她看上去并不那么老,虽然已年届三十,但脸上的皱纹却寥寥可数,据说她在夏日的夜晚常常把黄瓜切成薄片贴在脸上。她的皮肤依然光润,甚至可以与表妹媲美。姨妈的这种美也许是属于熟透了的那种,正如秋末的黄瓜吃在口中有一种狐骚似的野味,但在三四十岁的男人看来,她依然鲜嫩如昔。
  在众人的忙碌中,姨妈是例外的。她家只有不到半亩的麦地,而且她主要是靠那群羊及男人留下的少量遗产过活。要下雨就下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了?姨妈这样想时,竟悠闲地哼起歌来,但忙碌的人们依然忙碌,并没有听见她那悠闲的歌声。
  姨妈索性铺开割倒的麦子,撑着碎花遮阳伞赶上羊群表情高慢地走上了回家的路。她把羊群赶到村口时,羊们就上了青石板路,自己踱回家去了。姨妈收了碎花遮阳伞,村里很平静,她的红皮鞋撞击青石板的声音越发清脆。走过土楼时,她听见女儿的抽泣声。紧赶几步,进了齐家的院子,看见女儿正伏在窗台上。
  “你哭个啥子,你爹都死了十多年了,现在才哭,当时你去那里了?”姨妈一把掌打在表妹的头上,不由分说地拉着表妹的手,把她拽出橡木门。
  “齐,他病了。”表妹分辩道。“病了他老子不管吗?用得着你操闲心?你是他婆娘?”这句话像箭一样射中表妹的心,她的脸上一片绯红,极不情愿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走了去。
  那团云不知什么时候已渐渐散开了。人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阳终于沉下去,西天的霞彩越烧越红。表妹回头看了看齐家的宅院,橡木门忘了闭,霞光正映在门画上,她又想起了姨妈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天暗下来了,父亲还未回来。月色很好,院子里有密匝匝的树影和院东土楼那厚重而苍老的影子,蚊子在室外霍霍地舞着。齐燃起那盏墨水瓶做的油灯,在暗青的灯光中打开一本古旧的《庄子》来。那是一本书页皆卷曲如枯叶的书。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道则将徙于南溟……”齐高声读着,整个身体都被幻想淹没,冥冥中自己仿佛化成一条鱼,然后化成一只鸟在空中伸展着翅膀滑行。
  父亲在月上中天时才回来。齐对于他的开门声及挂犁头的声音浑然不觉,只有当他把汗湿的手按在齐的头上时,齐才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布满汗珠的紫脸。“爹。”齐叫了一声,陡然从狂喜的幻想中跌落下来,身体一阵电击似的痉挛。
父亲的手中拎着一串田鸡,它们的大腿都被束在一根柳条上。父亲说:“今晚吃田鸡,看多肥。”父亲的眼中闪着贪婪的光。
  齐继续读他的书:“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有一只田鸡极奇怪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像是强压下玻璃正在碎裂一样,同时它的眼睛爆出来,肚子鼓胀,双腿一阵狂蹬。那许是生命濒危时,田鸡的呐喊吧,齐放下书怔怔地想。
  “多可爱的田鸡。”父亲说着,把那些脱了皮的血肉模糊的东西扔进水盆中。有几只竟还在蹦跳,把五色的肠胃抛洒在血红的水中。
  父亲说,田鸡的腿中是有骚筋的,倘不挑去就煮来吃,与自己的道德、操行是有损伤的。“不信你看村西的寡妇,你姨妈。”父亲说到高兴处竟举出一个例子来。齐看见父亲正挑去田鸡腿中那根细长的棉线似的筋,脑中却想起表妹,今夜她又要罚跪了。

(五)

  我与楠的交往仅限于出去吃了一顿饭,仅限于把她送到宿舍门口。但那是一个月色上好的夜晚,你知道这样的夜晚给人许多非分之想,也给人许多颇有趣味的谈资。那夜我确实也想到了些什么,但我都没有做。可议论的最终结果是我与楠。——有人甚至打趣说,看见我们相拥着在灌木林里打磨石凳,像是新石器时代的两个原始人。这个大学里的空气实在太沉闷,人们只有用互相传递这种无聊的信息来取乐,对于此,我实在无话可说。
  头目想必也得知了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每每见面时,他的目光总是锐利得如同两把刀。同时表情既高慢而又鄙夷,好象是看见我拾了他扔的垃圾来充饥似的,摆出一副士大夫阶级的面孔来。
  头目的事业似乎正蒸蒸日上,这所大学的角角落落里都贴着他的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标语,甚至连厕所中痔疮广告的边上也赫然地贴着他的行为规范。学生会似乎也成了纠察队,专门逮捕那些出言不逊、行为不轨的家伙。对于谈恋爱,这所学校向来是不闻不问的,而这一次却被头目提上校园文明礼貌的日程。据说,在校园里互相拉手是不行的,有人真的拉了,第二天便上了宣传栏,上书:
    XX与XX昨晚X时X分,在X处手拉手而行,有伤风化,特此批评。
                              XXX。
  这种杀一儆百的方法倒也起了一些效用,一时间全校上下一派肃然。恋人们甚至不敢贴得太近,往往要隔着几十步,遥遥地喊:“喂,喂,你爱我吗?”
  那时,号称拥有东北地区所有植物物种的校园,虽然已经入了秋而且霜也落了一两次,但那种生命力极旺盛的短茎的旱苇非但没有凋零反而还吐出絮来,象是充满生命力的呐喊,起风时那絮儿便到处都是。特别是灌木林那一带,旱苇长得最盛,不穿裤子站在那里也看不见私处。
  这样的环境往往滋生人们性的幻想。五月里,本校曾发生过民工强奸的事件,大概也是源于此吧,但校方封锁了一切消息,也许是家丑不能外扬吧,但总不能无所表示,于是深谙官场之道和礼教的头目决定抓住机会表现一下便想到了清除杂草。那一次,我也是被组织之列。记得那是头目的两节公共语文课,他没有继续讲仁义道德而是组织我们去清除杂草,实在算是给了我们很大的恩惠。我们一群人拿着临时借来的镰刀铁锹,跟着头目走进灌木林。那时,我们很是高兴,头目的心情也不错。
  活并不重,人手也多。我们分成组干,把杂草割倒,再抱到空地上烧掉。有一组大概想在头目面前表现表现,她们干得特别快,结果却弄巧成拙,在林子的深处发现了避孕套。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来自农村的小女生看见挂在灌木枝上被风吹得鼓起来的避孕套。
  她对同伴们说:“看,气球。”
  “什么气球,那是安全套。”同伴大大不满于她的无知,高声地回答她。
  她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几个男生很敏感地跑过去,看见在风中摇摆着的那东西,却装着无知地问:“什么是安全套,干什么用的。”那个女生顿时红了脸。大家一阵哄笑。
  头目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不高兴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天上没有一丝云,而头目的脸却彤云密布,看上去是要下雷阵雨了。
  这样的事情飞快地传播开去。头目的标语及口号陡然失去了效用,恋人们依旧手拉着手满院里飞,或者是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接吻,有人甚至报复似的把用过的避孕套挂在灌木上,扔在中文系的办公室门前。
  自从那次喝酒以后,楠很少来找我。偶尔相遇时,我看见她那原本闪亮的眼睛竟越发呆滞起来。她摇一摇手或者是轻轻点一下头,便从我面前走过去,无精打采的,像一匹抽去筋骨的鹿。
  那时,校园里盛传,每夜都有古怪的黑衣少女在女生宿舍的院子里逡巡、抽泣甚至哀号。我想也许是杂草丛生的环境给年轻而无聊的人们太多的幻想吧,或者是无聊的闲侃家实在缺少可以用来消磨时光的谈资吧。
  但事情是真实的。那少女就是楠,我可以想象楠穿着黑衣失魂落魄地游荡时的样子。她的眼睛是无神的,嘴角挂一丝浅浅的笑,她的薄薄的零乱的黑发散落在背上、颈上,与浓浓的夜色连成一片。
  我实在很想再去见楠一面,或者是与她单独谈谈,但她再遇见我时甚至连手也不挥,头也不摇,就那样走过去,陌生人似的。
  关于我的那条裤子,我还想说,我的整个秋季的思考都被它占据着。当九月逐渐临近时,苍蝇好象是惧怕寒冷似的从厕所和食堂聚集到寝室里来,它们密密麻麻地占据着每一个可以占据的角落,等待着生命的结束。我的那条童年时的裤子也时常受到苍蝇的侵袭。它们排着长队趴在那些旧损的缝线上,摆出要榨取的样子。
  有时,我会不期然地想起那个中年妇女,想起她的面容的某一部分,比如是一弯眉,毛发零乱而无章,显出不曾修饰的模样;比如是她的脸色,桔黄酱紫,有一些太阳灼烧过的痕迹,她是来自故乡吗?在那个穷乡僻壤里,女人们都有这样的脸膛。
  这个城市里有一条名叫黑水路的街市。那里出售旧衣,那些洗得发白的裤子被高高地挂在街面的两侧,狂风吹过时,它们妖冶地摇曳着像一群屈死的生命。
  我被某种复杂的情愫牵引着常去那里走走。每次走过这条街市时,我的心总会不停地悸动。有时我会买下几条裤子,价格很低。我穿着它们走在校园里时,有人在背后议论那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陈衣,然而我并不怒,我甚至会高兴起来,因为我觉得我与楠的距离缩短了,与表妹的距离缩短了。
  有时,我还会看见楠携着她的姐妹们的手走上这条有些苍凉的街道。她的手上拎着黑色塑料袋,走过一个个古旧而肮脏的铺面。她的眼中闪着未始有的光亮。“小姐,要买这样的黑裤子吗?”满面油酽、满面谄笑的老板十分相熟似地问。楠却一句话都不说,就 那样走过去,目光中依然闪着异样的光。

(六)

  父亲与姨妈就要结婚了。这个消息是表妹告诉齐的。她于某个正午顶着灼热的阳光轰的一声推开橡木门,穿过密匝匝的树影趴在窗台上喊:“齐,齐,娘要跟你爹结婚了。那,我们……”她的话语带有不更事少女的稚嫩,表情亦显出一丝兴奋来。
  “这怎么可能呢?父亲是常骂她的,他还说过她吃了田鸡的骚筋,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齐木然地想着。透进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大脑中一片混乱。陡然间,他觉得脚上的铜链越发沉重起来。
  这样的消息也在五里屯里传诵着,人们大多是懵懂的。他怎么了?一向是老实的,老了老了竟做了一件怪事。好她的色吗?怎么可能?她到底看中了他什么呢?财产?彪悍的身体?这骚女人。
  婚期也许是就要临近了。父亲更加忙碌,麦子在一周内全部收上来。脱下来的麦粒堆在院子里,闪着灿烂的金黄的光。布谷鸟在每个清晨和夜晚都要站在土楼的顶上不厌其烦地鸣叫。
  齐在某一天夜里被搬到土楼上去了。
  那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铜链抖动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传播着,细狗颓然地耷拉着尾巴,双目在夜色中闪着幽蓝的光。父亲手中的油灯的光焰,在无风的夜晚静静地摇曳着,像一尾金色的鱼。
  “我要结婚了。”父亲说。
  “为什么?”齐问。
  “你姨妈怀孕了,我的种。”
  齐又有些木然了,双腿瓷在原地,铜链停止了响动。
  “爹很不道德吗?——是她引诱的,是她引诱的,我没有错。”父亲放下油灯,双手抓住头发蹲在那里,近乎吼叫地喊着。油灯一下子灭了,齐看不清父亲的脸,只听见他的吼叫声。
  齐蹲下身去点着油灯,细狗正伸出温软的舌头舔着父亲的手,父亲一把推开它,拉着齐走向土楼的方向,铜链的声音又一次击碎了沉沉的暗夜。
  那是个星月夜,姨妈裸露着熟透的身躯走到父亲面前。她那尚且粉嫩的胴体,在月光下散发出的灰白色逗弄着父亲那沉寂多年的情欲。夜风不甚缓也不甚急,像温暖的水。麦秸满地,银白色的月光满地。姨妈那灰白的身躯软如柔风弱柳,“多好的夜。”姨妈说。父亲喘着粗气,没有应答。
  土楼其实是周家的祠堂,总共两层。那里供奉着周家的列祖列宗。据说,齐的曾祖父曾供职于清政府的县衙,颇有家资。后来,告老还乡,修了这座体面的祠堂。但岁月之河使它失去了当年的显赫,变得破败不堪。如今,大门的红漆早已脱落得不成样子,门上的匾额也耷拉下来,辨不清上面的字迹。底楼里塞满废弃的农具和豆萁麦草,成了黄鼠狼的天堂。顶楼的雕花小窗已朽木凋零,正中的神龛上依然摆着周家祖宗的牌位,但蛛网如织,很久没有打扫过了,更不用说什么香火。壁角还放有两口寿材,是村人临时存放在那里的,尚未油漆,木头白得可怖。
  这一夜,齐是在土楼上度过的。那时户外是黑夜,靠窗的方桌上的煤油灯点燃了一小片沉重的黑暗。昏黄的光晕在这间古旧的土屋中荡漾。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当父亲把铜链的另一端锁在巨大神龛的木脚上时,他看见了母亲的牌位,他甚至高兴起来。
  神龛的最下一阶摆着母亲的牌位,灰白的杉木牌上赫然地书着黑色的隶字:“张夫人之位”。排在上面的牌位大多变得灰黑,失去杉木那可爱的灰白色,字迹也被无章的裂缝分割,变得越发难辩。
  齐看着母亲的牌位,试图捉摸母亲的面容,然而他的记忆却总是模糊的,或者一片酱紫,或者一片苍白。
  父亲说过娘是那年秋后去城里的。父亲还说,娘是个狠心的女人。“城里,城里是什么地方,娘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齐忍不住这样问道,心里有些好奇亦有些向往。父亲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顿了顿说:“城里有什么好?后来她不是死了。”父亲的话语带着一丝可惜又带有一种咎由自取的报复心理。齐顿时沉默了。父亲 慢慢退出去痴痴地看着齐,很久才离去。
  母亲为什么要到城里去呢?齐摸着青铜的锁链想。夏夜的土楼里竟有些凉,齐感觉到了青铜的凉意。同时,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了齐,这种恐惧压迫着他,使他透不气来,却又找不到出口。
  室内死一样沉寂,黑夜凝固在土屋的四角,一只精瘦的黄鼠狼鬼鬼祟祟地爬过神龛,青灰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异彩,毛茸茸的尾巴抚落灰尘。它轻捷地跳过那两口寿材,从楼梯那里跑到楼下去了。
  父亲与姨妈的好事是在秋初的一个傍晚举行的。五里屯的规矩是头婚在早晨举行,二婚在傍晚。那天还算晴朗,斜斜的夕阳透过土楼西墙圆形的顶窗,照进土屋里来。齐坐在殷红的夕阳里,听着喜庆的唢呐,胸中翻滚着深深的恐惧与郁闷。表妹跑到土楼上来,趴在窗台上。她已经不再穿夏季的裙子,而是换上了鲜红的绣花夹衣。表妹趴在窄小的窗台上说:“好哥哥,如果你愿意,我也想嫁给你。”这句话温暖了齐那冰冷的心,他看着美丽的表妹,幸福像一丝弱火在胸中 闪亮,却陡地燃烧成痛苦焚烧着他的心。
  透过窗口可以看见一支送亲的队伍与一支迎亲的队伍正在会合。鹅黄伞下,那个妖冶的女人就是姨妈。她穿一身红底黄花的嫁衣,头发被盘起来塞在发套里。她的脸上涂一层厚厚的脂粉,嘴角挂着一丝丑陋的笑。那队伍蛇行过青石板路,移向齐家的院子。姨妈撑着鹅黄伞跨过橡木门槛时,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满足的窃喜的笑,她的那张长着尖嘴的脸虽然皮肤光润,但在血色的夕阳中却显得异常丑陋。几个傧相挽着她走向堂屋。父亲站在檐前,夕阳在他那颓然的脸上燃烧着,他时不时地看一眼土楼,惴惴地把姨妈搀进堂屋里去。
  “娘嫁给你爹是看中你家的钱,就是你娘死时的三万元抚恤金。”表妹眉目含情,认真地说。
  “她不是怀孕了吗?”齐有些错愕。
  “没有,她没有。”表妹说。
  齐转过身陡然长啸起来,那啸声发自五脏六腑,沉郁、悲痛,在土楼里盘旋。表妹愕然地看着齐,惊恐地喊:“好哥哥,你怎么了?”齐没有应答,铜链在啸声中响着。唢呐也从沉寂中骤然响起。
  夕阳越烧越红,像是燃起的夜火。

(七)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日本老鬼子的课堂上打盹,有人从后门溜进来压低了声音告诉我,楠死掉了。
  “真的吗?”我十分惊讶地问。“我他妈说的话还能有假?”那人拍着胸口好象蒙了莫大的冤屈似地说:“不信你去看看,跳楼自杀的。在三号楼,还穿着黑衣服。”
  我像受了挫伤似的,神经麻木,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老鬼子用日语讲了句什么话我至今也不知道。
  楠的确死了,穿着黑衣显出超脱后的坦然。我可以揣测出她就死时的心情,超出一切丑陋与污浊,郁闷与痛苦,像一只自由翱翔的鸟,就那样跃下去。她的黑衣溶化在夜色中,她的脸色苍白淡漠,没有一丝恐惧和痛苦,嘴角不停地向外溢出殷红的血。
  有人正把平躺的她抬上车,她那苍白而淡漠的脸正朝向我。恍惚间,我好象看见她从眼睑间狭小的缝隙中投过来怨艾的目光。那怨艾并非针对我,却使我周身一阵痉挛。陡然间,我感觉到了秋夜那隐隐的令人恐惧的凉意。
  车开去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我觉得孤独而无助,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暗红如脉脉血流的路上。是秋季了,风不甚大,雪柳的叶片籁籁地落着,像嘤嘤的哭泣。夜虫在路边协奏着哀怨的悲歌,我想起楠的欢声笑语;想起那晚她痛哭时的眼泪;想起她穿黑衣时的样子;想起她终了后的目光。一个人的生命原本如此简单吗?前跨一步便能逃出所有的樊篱与威压。在我的故乡里人们传说每人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占有一盏灯的,人死了灯便也灭了。那个世界里又一盏灯被风吹灭了吧,这样想时我却也释然了。
  那晚我被小且叫去喝酒,他说:“没什么,明天死的也许是我,后天就有可能是你了。”我被他的话感染,畅快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凄惨的梦,我梦见表妹死去了。赤裸裸地绑缚在床上,那个男人凌辱致死,可是表妹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半带报复半带仇恨的笑,一会儿她的脸又变成楠的样子,苍白而淡漠,却又突然喊着去报仇。一时间头脑混乱,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们分辨开来,表妹真的死了吗,我不禁流下泪来。
  夜里我从醉酒的深睡中醒来时,寝室还亮着灯。无意间,看见黑暗中伸过来的一只从容的手伸过来理了理那条裤子,把翘起的边儿压平,把粘在上面的絮儿拈掉。那些动作包涵着爱怜与惋惜,多么熟悉的动作,多么亲切的动作,能令人想起仲春的阳光和晾晒的衣服,也令我想起一张脸,她是母亲吗?
  我跨向阳台,试图抓住那只手,看一看藏在黑暗中的那张脸。但它却陡地沉下去,不见了。站在阳台上,我看见屋后的那条赭色的路上正走着一个人。那是一位来自农村的中年妇女,她背对着我向前走,我看不清她的确真的样子,只是看见她那散在肩上的零乱的长发被风扬起来,在荧光灯的余光中闪着幽幽的光。她就那样走着,最终消失在路尽头的那片小树林里。
  第二天我又跟小且去“文化人餐厅”喝酒,却看见隔间里头目正举着酒杯向校领导样的头人敬酒。小且告诉我,头目升迁了,据说是进了学生处,具体什么名衔还不知道。我异常愤闷。真他妈的小人得志;这种人居然还能升迁,鸡犬升天实在算不上怪事了。实在没有心情喝酒,我拉上小且向回走,转过图书馆时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疯女人。
  那疯女人是头目的老婆,东北的秋季早已异常寒冷,有人甚至还穿上了薄袄子,可她只穿一条裙子和一件油酽的T恤衫。裙子的下摆撕出许多豁口来,T恤衫也破了几个极不规则的洞。
  那女人坐在那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口中的唾液喷射出来。接着又唱起来:
    春风吹,天地暖……
    春风吹,天地暖……
  这几日校园里在盛传头目的家里发生了两件怪事。一)头目的老婆被他给逼疯了。二)头目的家中近来闹鬼,鬼的样子是黑衣黑发,酷似死去的楠。
  一天早上,小且告诉我,头目在办公室候我。我跑过去时,他正坐在电脑桌旁的转椅上,手中夹一支烟。旁边还有几个教员样的人物。
  看见我走进去,他缓缓地抽一口烟,向天花板吐出烟丝,然后转过脸来朝向我,问:“你是外语系的?”
  “是。”我愤愤地说。
  “楠你认识吗?”
  “认识,我们还……”
  “听说你们去喝过酒。”他打断我的话,双手撑在转椅上问。
  “是又怎样。”我盯住他的眼睛说。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慌,语气缓和下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楠死了你知道吗?外面谣传说她的死与我有干系,她的情况也许你最了解,我想……噢!另外,学生会缺一位秘书,听说你的文笔不错,我想……”
  我顿然明白了他的居心,多么虚伪的人,道貌岸然地坐在那里,西装革履的,背地里却干尽坏事;多么卑鄙的人,居然用学生会的秘书职位来引诱我来就犯,谁不知道如今的学生会挤满了人渣,何况老子向来对当官没有什么兴趣。我不能自已,热血上涌,愤怒地吼道:“禽兽,禽兽,是你害了她,道貌岸然,禽兽不如的伪君子。”他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臭骂惊呆了。是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会冒着被开除的危险骂他。教员样的人物们把目光转向他,他的脸上不停地变换着颜色,近乎绝望地吼道:“你疯了。”我甚至要冲上去抓住他,像是被谁附了体似的,可是,却被那几个人拦住了。
  在被人架回寝室的路上,我虽然知道自己并没有错,但还是后悔了,小且说过我的脾气太过耿直,若不注意会吃亏的。这回似乎要应验了。奇怪的是,以后的几日里,学校并没有什么动静,头目再也没有找过我。其实,我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头目也许觉得理亏了吧,我这样想着倒放下心来。
  楠的追悼会在一个郊区的火葬厂里举行。那天与她相识的人都换上黑色或深蓝色的衣服。早晨九点出发,坐校车去的。
  一切都在哀伤的调子中进行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那是楠的母亲,一直埋着头哭泣。我想看一下她的脸,却怎么也不能够,她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整个面孔。
  追悼词是头目念的,他的嗓音满含虚伪的悲伤和令人生厌的同情。悼词总结了楠的短短的生平,用呼告的修饰手法表达了对楠的赞扬及肯定。头目读到“担任干部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堪称楷模”时,装成异常激动的样子,有几人真的哭出声来。
  看一看楠的苍白的面孔,她的表情是那样坦然,留在眼睑中的怨艾也许已经泯灭了,也许根本就没有过,只是我的幻觉罢了,无论如何我该祝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快乐。
  从火葬厂回来时,大家像是兑了什么重负似的,不知不觉中竟轻松起来。头目与教员们谈了些来年的工作计划,最后竟有人笑出声来,头目也跟着笑起来。我回头看时却发现头目看着我的眼中闪着令人无从捉摸的光。
  校车停在宣传栏前,下车时,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公告栏,那里惯常贴着头目的标语的板面上贴着一张布告,白纸黑字,赫然在目:
            布   告
    周齐,男,外语系XX级学生,该生行为不轨,经常酗酒,辱骂师长,
  目无校纪。兹列令退学,限三日内离校。
                        学生处 XX月XX日
  我顿时惊呆了。在众人的嗫嚅声中,我听见了头目的几声冷笑。

(八)

  这年秋末,姨妈进了一次城。
  她是在一个春阳煦暖的午后走回村里来的。她转过盘山路出现在高高的山梁上。头发被烫成爆炸式,身上穿着雪白色长袖衬衫和水红色迷你裙。她的嘴唇涂成血红色,酷似牛粪上生出的菌类植物。脚上的红色高跟鞋反射着春天的阳光,煜煜的。
  村前忙碌的人们抬头看见一个新潮的女人走过山冈来。高跟鞋敲击着青色的石板路,发出金属的轻响,那响声一直响彻过去充满了这个沉寂的村落。
  她走到村口时爆出了第一句话:“快到城里去吧!”村人们像围观怪物似地围住了她。有人甚至伸手扯了扯她穿在身上的迷你裙。“都可以看见内裤了。”男人们说。姨妈没有理会,她说:“快到城里去吧。那里有楼房,有寺庙,有天庭样的台阶,有五彩的花衣,有……城里人才是人哩。”
  村人们一片怫然,一片窃窃私语,一片嘲笑。姨妈拨开众人悻悻地走回去,口中不停地骂道:“老土,老土。”
  姨妈走过土楼时,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故意碰掉掉雕花窗子上的朽木。那朽木正好打在她的头上,大概打乱了她的发式。姨妈在户外一阵臭骂,引得细狗也一阵狂吠。连狗都知道姨妈的恶毒,齐想。
  姨妈用同样的装束包装了表妹。这使表妹那十七岁的青春旺盛如一团熊熊的烈火。一样的衣服穿在姨妈身上是丑的极端,穿在表妹身上却是美的极至。
  表妹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到土楼上来的,表妹给齐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她说:“我要被娘嫁到山那边的城里去了。”齐的心猛地一阵痉挛,看着表妹的眼顿时黯然下来。“你愿意吗?好哥哥,你愿意我跟你一起跑,咱俩跑到城里去。”表妹激动而认真地说。齐看了一眼青铜的锁链,又想起可怜的父亲,没有回答。表妹满面惨然,转回身捂住脸走下土楼,迷你裙下粉白的双腿敲击台阶的声音振碎了齐的心。他知道表妹将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日,五里囤里开来了一辆轿子车。
  从雕木窗子看过去。那个银白色的东西从山梁上直冲下来,后面腾起一阵烟尘。那是个响晴的春日,油菜花成片地开在山梁上。空气中有馥郁的香味,野蜜蜂有时竟撞进土楼里来。齐知道,他几天的劳累是白费了。
  表妹依然穿着那身衣服,被姨妈拖着走出齐家的橡木门。她看一眼土楼,看见了窗口中齐那双呆滞的眼睛。她的唇上闪着执拗的笑,报复似的很轻捷地跨上轿车。齐看见轿车中坐着的中年男人伸手摸了摸表妹的脸,满意地笑了。齐的眼中溢满了泪。
  那个银白色的东西在村前的谷场上掉转了头,留下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向山梁上冲去。忙碌的人们看见它飞快地爬上山梁,阳光在它身上撞击出许多耀眼的火花。 在这同时,姨妈的脸上闪动着一丝狡黠的笑,土楼里有一声凄然的长啸。这一切人们也许都注意到了,也许根本就不曾在意。
  这天夜晚,父亲从窗口送饭时塞给了齐一把钞票和那把可以打开铜链的钥匙。父亲的眼光中充满了痴傻的爱怜,他说:“走吧,儿子,好儿子,逃到城里去吧!”说完双手捧着头蹲在地上抽噎起来,接着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两团血来。齐惊恐地看着已经削瘦的父亲,他是那样的瘦,瘦如风中的枯木,疏稀杂乱的白发在头顶随风飘摇着,再也看不出当年的健壮模样。月光斜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中噙满浊泪。齐打开铜链把父亲搀进土楼里来。这一夜父亲不停地咳嗽着,并不时地吐出血来,他那枯瘦的身躯终未能支持到天明便倒在齐的怀里。到这时齐已没有眼泪,事实上他并那样悲伤,相反,他竟觉得一种解脱,他把可怜的父亲的尸体倚在神龛上,用手合上他那圆睁的双眼。
  这一回他准备逃出去,逃出这个穷乡僻壤,逃出这个野蛮之地。不为自己,只是为了父亲的那句话,只为了年轻的表妹。
  扳碎雕花窗子上的朽木,齐从顶楼上跳下去。楼不甚高,而且落在一堆麦草上,但他浑身软弱无力,双腿再也支撑不起沉重的身体,他晕了过去。
  齐醒来时,天空中正挂着下弦月,月光如水。四下里的树影及房屋清晰可见。他一步步挪向那个属于父亲也属于自己的院落。夜风有些冷,可他的手心中却沁着汗。
  齐轻轻地推一下橡木门,门是虚掩着的。他尽量不弄出声响来,悄悄溜进院子。姨妈的房中亮着灯,淫荡的笑声正从那间房子里传来,好象还有一个男人。齐趴在窗口向里看,在自己曾睡过的那张床上,姨妈与一个异常彪悍的陌生男人缠在一起,他们皆赤裸着。
  “有人。”姨妈说,她似乎听出了什么声响。那个陌生男人打开门,赤裸着走出来。月光中,他的手中挥着的一把刀熠熠闪光。齐隐进树影里,惴惴地看着他。
  “谁在那里?”那男人说。齐的心嘣嘣地跳起来。“这一回完了。”他想。 可那人却握着刀进了门,“嘭”的一声把门关上,说:“你听错了,没有什么人。”屋中复又响起淫荡的笑声。
  齐溜进厨房抓了些剩饭,先把肚子填饱。他恨透了这外穷乡僻壤他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逃到城里去吧,逃出这个肮脏得令人生厌的村庄,把一切都忘掉,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来。
  走回自家的院子,齐收了院子里晾着的衣服,穿在身。背着口袋赶在天亮之前,坐上骡车,去了城里。齐看着那重叠的山峦想,终于可以逃脱了,不管怎么样,我将忘记这一切。

(九)

  我被头目开除的那天夜里,寝室的弟兄们都去夜自修了。我正准备着一些东西,把一些书籍和生活用品分送给要好的朋友们,把要带走的东西装进口袋。可是那条裤子怎么办呢?带走它吧,我这样想着,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我转过头看去,阳台上有一只手正迅速下沉。啊!又是那只枯瘦的手,我惊恐地跨上阳台。那条赭色的路上躺着一位中年农村妇女,她穿着旧时农人常穿的深蓝色棉袄。籍着一楼窗子里散射出来的灯光,我看见了她的脸。啊,她是母亲,是十几年前死在车轮之下的母亲,多么熟悉的面孔。
  我失魂落魄地冲出寝室,冲下楼梯,冲向寝室后的那条赭色的路。
  然而那条路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夜风正静静地翻卷着几片落叶。当我抬头向上看时,那条挂在铁架子上的,我童年时穿过的裤子也不见了,唯有那个深红色的塑料裤挂还孤零零地挂在那里,风在不停地抚弄着它,传来熟悉的塑料磨擦锈铁的声音,咝 咝咝,像是谁的心在碎裂。
  我突然记起母亲。记起在我6岁那年的某一天正午,母亲在阳光下晾晒好我的裤子便翻过山梁走到城里去了,她那些动作一下子清析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的手指因为长久的劳作而变的黝黑,她用那些手指轻轻地理着我的裤子,心中充犹豫和痛楚,同时充满着对城市的向往。那时我坐在门坎上,手中握着一块锅巴,一边吃一边看着劳作的母亲。
  一时间,我的头几乎要炸裂。父亲,母亲,姨妈,表妹,土楼,古老的村庄,城市……一幕幕皆在我脑中不停地闪现着,我简直被淹没了。也许我不该离开,不该躲避,不该一走了之。也许我原本属于村庄,属于土地,属于实实在在的真实。
  夜深了,我慢慢踱回去。今晚有些怪,这么晚了,他们还没有回来。我继续收拾东西,把该带走的都带走,把送给他们的东西摆在桌子上,写上各自的名字。
  我想,还是趁着夜色走吧。拎起那个麻布口袋,走下楼去。天上竟落下零星的雪片来。夜色渐浓,路灯散发着桔黄色的光,映着银光闪闪的雪片。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2001年春)■(寄自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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