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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5-25]
我老表是在县衙门当官的。有人对他说,你舅舅病了,还不轻罗!他就专门跑来看我爹。听说我要上省城,为爹的病配几副中药,正好他和领导要上省城开会办事,就叫我搭个便车。我心里感激得很:还是亲戚好,我又少点花费。
要走的时候,睏在床头上的爹拉着我的手说:“不要给老表添麻烦罗。”
又对老表说:“山娃赶不上你,很少出过远门,路上就靠你哟!”
“放心吧,舅舅!我会安排好的。”
第二天,老表带着我来到县衙门,没等多久就来了两部小车。两个岁数比老表大一点的中年人上了前面一部车,老表才招呼我和另外一个人上了后面大一点的车。我钻进去坐下一看,还可以坐几个人呢。
车子出了县城,公路烂得很,车子在公路上簸来簸去,两边的山都簸得东倒西歪的。公路集资款都收了几年了,这公路还是这个样。
怕过了两个多钟头,车子开到一个比县衙门高大的大门前。老表见我一脸的疑惑,就说:“地区有领导也要去。”
又增加了两部车,两个大官各上了一部车,后头又有两个年青人上去了。
车子又往前开,我们这一辆走在最后。地势越来越平,连公路都是用水泥打的了,坐在车里头不再摇摇晃晃的,比前面那段路舒服多了。司机放出歌来,很好听,我也开始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一面听歌,一面看越来越好的房子向后闪去,心里有一种没有过的滋味,好象我不是去为病重的爹抓药,也是跟老表他们一起去开会办事的。
到了一个收费站,没有拦到缴钱,我们的车子就开过去了。
不晓得啥时候,车子拐进了一条象我们村那条机耕道一样的公路上,绕着山开起慢慢走。不久,公路两边满是果树,一片片,一丛丛,一些红了的柑桔从绿叶子中拱出头来,很打眼。
车子刚停到,就有人迎上前来,满脸都是笑:“欢迎欢迎!我们都在等你们。”
老表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这是全地区最好的果园场,领导很关心,要来参座谈一下。”老表说到这里就停了,像不认识我一样上下打量我一遍,“你看,你就——”
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最后老表才说:“就在这里等我们吧。”我才知道,我是一个农民,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今天还晴得好,我向四周望一望,附近几个山包包上都是果树,机耕道就修到果园场。我想起我们村的机耕道,那硬是费事,又开山又填沟,要不是爹当书记成头,怕这阵还得肩挑背磨。县上那条公路,说了好多年了,当官的还不慌欸。
没过多久,他们都出来了,果园场的人硬要把几箱桔子放到车上来,地区的人硬不要,最后就放到我们车上来了。
车子开出机耕道后,就要到中午了。又开了一阵后,在一个挂着“鱼肉馆”旗幡的地方停住了。我看是一个小场镇的路边招呼店,店门口已停了好几部车。
我们一下车,店老板就迎了出来,“楼上坐楼上坐!”马上有位服务小姐在前面带路。老表还招呼说:“马老板,生意不错吧?好久没来了,有什么新节目吗?”地区的一位青年也把马老板拉到一边,叽哩咕噜说得很细声。
在楼上一间摆得很格式的房间里,先是地区领导坐,再是县上领导坐,老表他们才坐,最后是司机和我坐。服务小姐给每人面前摆好碗、筷,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酒杯,又给每人递来一根小毛巾,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也用来抹脸揩手。一会儿,就上菜来了,肉哇!鱼呀!还有很多我没吃过的菜,看着看着就直流口水。
他们开始喝酒了,老表捅了我一下,叫我说不会喝酒。菜还没吃几口,他们就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说了很多话,看样子喝酒还要讲道理,我们农村也象恁个,只是没得他们讲得凶。一会就喝得脸上“红霞飞”,个个都有精神。我就埋头吃我没吃过的菜。
奇怪得很,吃了一会,这些当官的一个一个都出去了。老表对我说:“他们到隔壁休息去了,你慢慢吃好。”
我一看,满桌子的菜,还没有吃好多喂,尽都没吃饭。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吃得下就吃,吃不下了,就坐在桌子边等他们。有个小姐进来说:“要听歌吗?”我还没回答,她就打开了电视机,里面一个女的,穿得很少,又在唱又在跳,骚得很,不像是中国人。看着看着,我迷迷糊糊就趴在桌子上了。直到老表大声吼“小姐,买单”时,我才醒了,看见地区的人在争着拿钱。
下楼时,有几个穿得妖里妖气的小姐,跑出来唱“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记住有我天天在等待”,老表马上走过去向她们挥手,“记住了记住了,回去吧回去吧”。
到了楼下,马老板笑嘻嘻的说:“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下次再来!”一看我们的车,全部擦得干干净净的。
坐在车上,我就问老表:“为啥子尽都不吃饭呢?”
“这些人又不是没有饭吃的人。”
“这一顿吃了好多钱?”
“六百多。”
“六百多?一顿饭差不多就吃了一个猪了?”
“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老表啊,这又不是吃掉了你家的猪,这是国家。国家这头猪,你吃得完吗?”
“要是遇见我爹,连你老表也会尝到我爹的厉害。”我说,“可惜我爹累了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现在不同了,舅舅只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好人。”
车子开到了一个城市,两边高楼一座紧挨一座,树子就像士兵一样站在街的两边。
“到了吗?”我问老表。
“早得很。”
“不是说要不了一天就到吗?”
“大家要休息一下,这里好东西多得很。雪梨又白又大,又脆又甜;豆花又白又嫩,又香又辣;还有……”
车子一下子拐进了一个大院,老表赶忙下车,把领导带进了一间大厅。
“小姐,我们开四间房。”
小姐态度好得很,一会就办好了,老表把地区领导、县的领导都带去安顿好了,才招呼我一起上车。
“我们去买一点雪梨。”
来到农贸市场,老表转了一圈,在雪梨最好的一个摊摊前停下来。
“这是最好的吗?”
“有比这更好的我就不要钱。老板!要不要尝尝?”
“那——,我们买十箱。”
买好,全部装上车后,把后面一排座位也占了。老表取出一个雪梨递给我:“尝尝吧,又甜又脆又化渣!”
我连皮吃了一口:“水多,甜!甜!”
“这是这里的特产。”老表又说,“你可要注意,吃了不要喝冷水,小心会拉肚子。”
“那还好啥子呢?”
“这你就不懂了,这就是因为它好。不跟你说多了,歇会你帮我搬一下。”
“买这么多干啥子?”
“送人。”
“你们当官的还送别人啊?”
“还有管我们的官嘛。”
我们回到大院后,老表把我带到二楼。这里有很多小房间,很乖的服务小姐在进进出出,地面上一点灰尘也没有,干净得很,害得我生怕脚把地下弄腌臜了。老表敲开一个房间,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歌声,不像是电视上的人唱的,地区一位青年人走了出来。
“怎么样?”
“办好了。”老表说。
“领导可能还要休息一会。”
“这样吧,我们在餐厅等。”
一阵掌声和笑声从房间里传出来,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说:“吃了我这块‘有心糖’,就该你唱了。”
地区青年望了一眼里面,接着说:“好吧,我跟领导汇报一下,转身走进屋去,随手把门也关上了。”
我和老表来到餐厅,服务员拿来一个本本,老表看来看去,“等一会吧,我们 的人还没到。”
我老起起刚才那女人的声音,爹是最听不惯的,小时候总是对我讲:要勤俭,不要好吃懒做,喝西北风啊!那女人肯定是又懒又好吃的。
“你们领导为啥跟那种女人在一起?”我忍不住挠起竹杆进城门——直杆直斗的问老表。
老表向我慢慢转过头来,狠狠的盯住我,看!
“什么这种那种的?这是卡拉OK,全世界都流行的娱乐方式。”
我晓得我话说得不投机,我愣个会比他们有见识呢?就阴到起,不敢开腔了。
“老表,你是靠我才搭个便车的人,不要惹事,给我添麻烦。再说青菜罗卜各有所爱,你管得住谁呢!”
我是个马包,愣个去说别个当官的盐咸醋酸呢?没得哈数!我懂个啥子,我心里想。
这一来,踧踖了,坐在一起我们很尴尬,好久了,都不开腔。可能老表在后悔,不该把我带在一路。
“老表,我吃饱了的,我到下面去等你们。”
“要得,免得你多嘴多舌的。”老表望了我一眼,“我也不想吃的,可这是我的工作,跟你不一样。刚才有些话重了些,你不要见外。”老表的口气,就像儿子课本上说的“语重心长”。
我想起年青时,有次相亲看不起那女的,就借故走了,那心情跟这阵差不多。“农业学大寨”那阵,我还小,爹是大队书记,我们大队是典型,修了很多梯田梯土,常常有县里的、省里的领导来。来就和我们一样吃,一样睡,很随便,将将就就的,不觉得有啥不一样。对了,叫“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人小不懂事,就去扯他们的胡子,还缠着要他们抱。有时候把他们衣服打腌臜了,他们各人拍一拍,并不冒火,爹也不说我,有时还笑一笑,叫我“过去耍,不要肇。”
记得有个张同志,最喜欢抱我了,还跟我讲故事,说人民都是填海的“精卫”。有一回我跑到后背岩边去摘“三叶泡”吃,一扑趴从岩上滚到岩脚去了,好久都没有醒过来。听爹说,幸好张同志到后背散步,看到了我,赶忙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额壳上现在还有一块疤子,只要我一摸,就想起张同志高高大大的样子。
“额壳怎么了?”这时老表他们下来了。
“没得啥子。”我放下额壳上的手。
“有一块疤子。”
“小的时候的,没得啥子。”
“没得啥子就好,我们先走一步,领导有些事情要办,晏点来。”
老表叫我把雪梨安顿一下,把我们这部车腾出来。地区青年人说把柑桔拿出来吧,有雪梨就不要了。
我们把雪梨分开放在几辆车的行李箱里,又把柑桔拿出来放在院坝上,地区青年说他来处理。
最后,一个地区青年加到我们这部车里。老表说我们是和先头部队,打前站。这样,我们这一部车就先走了。
在车上,都不说话,我也不再问这问那,眯起眼睛睏瞌睡。车上静悄悄的。
不知啥时候了,车子开进了省城,车里也是静悄悄的,老表也累了,还在睏瞌睡。热闹是外面的,那宽宽的路,直直的街,像潮水一样的人都跟我无关,我认不到他们,也没得人认得我,招呼我。只有交警在招手,有时叫我们停,有时叫我们走,司机也听话。真麻烦,不像在我们县上。哎!恁多人,恁多街,咋个去给爹抓药喂?
我们在一个宾馆安顿下来后,不久,其他领导也来了。天已经要黑了,街上的灯都亮了。
我跟老表住一间房,生来暴到,硬是摸不到锅灶喂,啥子都是老表教我:在哪里洗脸;哪里洗澡;解手还安逸,坐到起;还有洗发液、洗浴液,泡泡多得很,抹在身上滑腻腻的;老表还叫我把灯的开关找到起,不晓得安那么多灯做啥子,有廊灯、壁灯、台灯、床头灯;地下还用毯子铺起的,踩起巴叽巴叽的。床上铺了好多层罗,睏到起软绵绵的,就是不惯适,玩不来这个格。
“我格外找个地方歇脚,老表,我怕把床铺打脏了。”
“乱说啥子,拿了钱服务员会洗,你怕啥子?”
“我怕又给你添麻烦。”
“反正都是我一个人住。不过这次我们来,有很多事情要办,我就没得时间照顾你了,你自己去看看,买些什么药?不然,就等我忙过了,再抽点时间带你出去买药也行。”
“没得啥子我晓得。”
老表从黑皮包里抽出一百块钱,“这几天你自己到外面买点东西吃。”
“不要,不要!这咋个要得。”
“老表,你就不要客气了,这是大城市,不是你那穷旮旯,出门就要钱,你带那点钱在这里会不经用的。”
听了老表的话,一想到我只揣了五百块钱,就接到了。老表的钱,也不是外人的,听爹讲,老表读书时,我们家也帮过不少。
当天晚上,我就在街上买了两个馒头,要了一碗面,花了三块钱吃得饱饱的。
第二天,老表他们忙他们的去了,我就拿出药方,在街上逛一逛,边买药还看到一些希奇古怪的事。
有个女的不晓得为啥子事,遭她男的打惨了,过路的人看不过,把那男的围到起,弄到派出所去了。
我还看到一个大汉,笑嘻嘻的去拍一个穿西装的人的肩膀,我以为他们认得到,看到那个人把眼睛直起看那大汉,我晓得了:他们认不到。那大汉却像熟人一样,去搜那人的身上,像在找烟抽,一会就从那人的西装包里摸出了几张一百的,只听见大汉说:“上次借我的钱也该还我了!”说完转身就跑了。这个人还没回过神来,我赶紧跑过去说:“追呀!”那个人才慌忙吼起来,一转眼,那大汉已跑不见了。侧边的人劝他报派出所,也有人说“算了算了,这些人都是一伙一伙的”。那人却说“蚀财免灾”,还摸出另一个包里的钱来:“老子不缺钱!”
大城市是好,啥子都有,啥子都有方便,就是人多,啥子人都有。药买齐了,我就在屋里睏瞌睡。睏在床上想家,想爹的病,吃了这几副药该会松哈子了,也尽到了我们当后人的孝心。
晚上,老表回来了,脸紧绷绷的。俗语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我晓得当官的人的事,说不清,不好问。后来,还是他来问我。
“你晓得张德宽吗?”
“不晓得。”
“他说还到你们村蹲过点呢?”
“蹲啥子点?”
“他还提到舅舅。”
“我爹?”
“遗憾的是舅舅不能来!”
“啥子事嘛?”
“张德宽就是张省长,他主管农业、交通,我们这次来,就是找他一起研究修我们县公路的事。”
“那要爹来做啥子?”
“你不懂。”
听了这句话,我还问啥子呢?老表自己提起话头,最后又给我丢下这样一句话,当官的就是这个样子,水深得很。
睏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的想,张省长?认得到我爹?到我们村蹲过点?哦!是不是张同志?
我翻身坐了起来:“是不是张同志?”
“啥子事?”
“张省长是不是张同志?”
“张同志是哪个?啥样子?”
“老表,你摸我额壳。”
“我哓得有一块疤子。”
“张同志晓得,是他救的我。”
“他救的你?”
“我当小娃儿的时候从岩上滚下去跌得人事不醒,,听爹说是张同志把我背到医院的,还帮我出了医药费。老表,张同志是个好人啦,难怪他当大官了。”
“张省长可能就是张同志,我们落实一下。”
“怕要满三十年了,小时候见他长得高高大大的,额壳亮亮的,对人很和气,见面怕都认不到了喔。”
“老表,你等一下。”老表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拔了起来:“喂!王局长呀,打扰你了,有新情况,我想马上来给你汇报一下,……”
“我过去一下就回来。”看老表深更半夜忙起恁样子,不晓得搞些啥名堂?
老表出去起码有两个钟头才回来,回来就笑着招呼我:“老表!看来你以前是搭便车,现在就该是出公差了。”
“出公差?”
“听我慢慢跟你说,老表,你也不是外人,只是有些话你听了不要到处讲。”
“我晓得。”
“我们县是贫困山区,省里有一笔扶贫款,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争取得到这笔扶贫款,拿来修我们县的公路。”
“修公路?不是早就集了资吗?”
“不够嘛,我们想省里拿出一点,减轻全县人民的负担。要得到这笔款,就要张省长他们点头才行。”
“哦——。”我像没猜到谜子,听出谜子的人说出答案来,才一下晓得了。
“张省长权有多大,你明白了就好。可是,我们送去的雪梨,他根本就不让抬进门,说谈工作可以,就是不要东西。这样一来,事情可就难办了,省里张着嘴巴要这笔钱的县多得很啦。”
为人民服务也得来这一套,我从来没见过。
“刚才我们碰头研究了一下,张省长不要雪梨,有几种原因:第一种,他不要任何东西;第二种,他要东西,但要合适的人以合适的方式送的东西;第三种,他要东西,但不要雪梨这类东西;第四种,他不要任何东西,但不反对他的婆娘儿女要东西。”
当官的脑壳是不同,想得恁下细。
“因此,鉴于舅舅和你跟他的特殊关系,我们研究决定:不管是哪种情况,让你代表全县人民,以你爹的名义,交给他一封你爹写给他的信,这还是可能的。”
“我爹给张省长的信?”
“我们写好的,只是以你爹的名义,由你亲手交给他。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就不行,我们的身份不一样,只能由你担此重任,也算是为全县人民做的贡献。”
老表说完,重重的看着我:“明白吗?”
我想了一阵,为全县人民送一封信,又是为了修公路,还能见见好多年没见到的恩人张同志,有啥子要不得呢?
“要得。”我满口答应了。
“明天我们先准备一下,由我带你一起去。”
第二天,老表很早就出去了,我就在屋里等。久等不来。倒是地区青年来了,来请我去吃饭。吃完饭老表还是没回来,直到下午,老表才回来了,三扒两爪把饭吃了,才对我说:“我们晚上去。你去的时候,要觉得是你爹喊你来的,多年不见了,想念他,特地叫你来看望他老人家。要走的时候才把信交给他。”
“要得。”
晚上,我们就坐上车,不晓得拐了好多弯,到了一处很安静的地方,在路灯下能看到有很多草地,房子也不高,只有四五层楼。
我们走到三楼,老表敲开了张省长的家门,开门的是一个小妹妹,隔着门缝说“爷爷不在”,老表赶到说联系好了的,小妹妹就回头喊:“奶奶!”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走出来了。
“伯母,您好!”老表点头说。
“哦,来过一次。他有事刚出去了。”
老表忙指着我说:“这就是张省长提起过的陈支书的儿子山娃,这次特地找到我们,要来看看张省长。”
“哦,他是说过。”
说到这里,她才开了门,“那进屋坐吧。”
我们刚坐到沙发上,张省长夫人就去跟我们倒水。我一看这屋里的摆设,不得比老表家好,我们村发了财的小毛,那屋布置得才巴实。原来省长的家也只这个样子。
“那时他才二十几岁,我们还在谈恋爱,他下去蹲点,搞调查研究。”她边说边把水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我还是支持他的。”
“张省长还救过他的命呢!”老表指着我说。
“有这回事吗?”
“你看他的额壳,现在还有一块伤疤,就是他小时候滚到岩脚挞了,后来还是张省长背到医院去的。”
“他倒是怀旧,但从没提过这次‘壮举’。”
“山娃这次来,是受他爹的嘱咐,专门来看望你们的,恩人啦!”
“耍一耍,我们欢迎。他这个人啦,就爱提过去。他工作过的地方也多,说陈支书这样的基层干部难得,讲原则,干实事。”
“说起来,陈支书还是我舅舅呢,对我的成长影响也很大的。”
“哦。陈支书现在身体还好吧?”
“就是身体不好,我这次……”老表捅了我一下,他打断我的话说:“这次舅舅托山娃带来了一封信,要他亲手交给张省长。”
“那你们等一等吧,他应该会回来的。来!你们边看电视边等吧。”她打开电视机,又转身喊小妹妹拿些苹果来,放在果盘里给叔叔吃。
我们哪里有心看电视,看了一阵。老表就拿出一个封得好好的牛皮纸信封,叫我趁这阵交给张省长的夫人。
我一下木了,不晓得咋个说?咋个喊呢?老表又捅了我一下。
“伯母!我们不等了,我爹这封信您交给张省长就是了。”说完,我就把信递给张省长的夫人。她顺手接过去说:“这么远跑来,要是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
老表接下去说:“张省长百忙中就不便打扰了。伯母!我们告辞了。以后到我们县来看一看,走一走,我们县的发展也有张省长的一份功劳的,我们全县人民会欢迎您的。”
离开张省长家后,老表笑着说:“很好!很顺利!”象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又象是夸奖我。
回到宾馆,老表又去跟领导研究去了。
我心里却一直在叽咕,我送去的究竟是一封啥子信呢?那么厚?直到离开了省城,我也没敢多问,老表也没有跟我说。
回到家后,爹吃了这几副药已好多了,有时候还下床来走一走。当爹听说张省长就是张同志时,象早就晓得一样,对我说:“爹是泥巴蒙到颈子上的人了,我看准了的人没得错,张同志这样的人不当大干部呀,我们这国家怕早就垮了。”
我说有一封信,老表叫我以您的名义交给了张省长,爹马上变了脸色。
口里反复叽咕:“以我的名义?我的名义!”
“爹!老表和领导商量好了的,我是代表全县人民,以您的名义。”
“搞啥子名堂哦?!我有啥子不得了。”爹生气了。
“我也不晓得,说是为了县上修公路的事。”
“修公路?集了资几年了,连一寸公路也没修。现在这些官老爷呀,哪里是干事业的哟!格老子,不晓得又在打我啥子主意。”
看到爹生气的样子,我晓得,这封信不是那么简单。
过后,爹的病又加重了。
有一天,我赶场去了,回来看见全家人都在哭,还来了一些团邻。我赶紧跑进屋:一块白布已盖住了爹。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我婆娘拿来一封信,边哭边说:“爹死的时候,就看着这封信,眼睛还是睁起的。”
我拿来一看,信上写的是:
陈支书惠鉴:
多年来,因忙于公务,无暇晤面。然蹲点旧事,仍历历在目,您的精神至今犹光彩可鉴,是我党基石。
贵县交通落后,我知一二,省府十分重视,扶贫共富是我党政策。为调动各方积极性,省府研究决定:一俟贵县公路改(扩)建工程竣工,省府即补贴五千万元。
至于贵县人民的心意,我只能心领,二万元钱我已嘱秘书处理。匆匆函复,乞谅!
恭祝
阖家安好!
张德宽
十二月十一日
■(寄自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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