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ＯｌｉｖｅＴｒｅｅ 文学月刊·１９９５年创刊 １９９７年第１２期·１９９７年１２月１日出版
本 期 目 录 ～·※·～【河床】 没有日期的日记簿·······················Ｅｌｅａ
【本期作者】 诗十首·····························Ｊ Ｈ
【潮声】 徒步者箴言〔连载之三〕·····················钟 鸣
【新汉诗】 塞尚···········祥 子 午夜的心事········翟永明 摧毁···········虹 影 鬼出城··········马 兰 认同···········梦 冉
【六香村言】 《诗的哲学》系列························希 白 流行歌曲营养学之“情书”···················Ｅｌｅａ
【如是我闻】 纽约诗人〔连载之七〕······················张 耳 ———————————————————————————————————— 【河床】 ———————————————————————————————————— 栏目编辑：马 兰 ·Ｅｌｅａ· 没有日期的日记簿 ———————— １．瘤 洗澡的时候，发现手臂上有个瘤。 也许该去看医生把它割掉，我想。这时候，皮肤底下传来瘤低声的啜泣。 我把水龙头关掉，把手臂贴紧耳朵，果然可以清晰听见哭泣的声音。 这样说来，我不过是被这个瘤所依附的肉体。除了瘤，应该还有很多东西寄 生在我的体内吧。而且，一定有比瘤，更深更内在的东西。 它们是什么呢？当我决定要割舍它们时，它们是不是也在黑暗的深夜哭泣呢？ 又或者，它们太深太内在，根本被我以为是我的一部份，而从不曾想过割舍它们？ 这样说来，我所知道的我，又是什么呢？被依附，被寄生，被形成…… 我是“它们”。我是什么，我不知道。且可能，永远无法知道。 ２．头发 床褥上出现一根极长极长的头发。 这是我的头发。在某一次恶梦惊醒的时刻，头发轻轻地，轻轻地离开了。余 悸中我完全没有察觉那样轻微的疼痛。头发并没有背弃，只是不愿再存在于我的 身上。自私的生命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如此弱小的失去。头发在我的身旁不断长大， 凌乱的房间里我完全没有发现这种变化。 头发也许曾经是我的头发，但现在再也不是了·头发是自己的头发。 头发现在蜷曲在我的手心上，带着微笑，温柔地，睡着了。 ３．惩罚 为了怕她逃走，我决定把她烙印在心版上。 我鬼鬼祟祟地暗中从事他伟大的计划。我开始搜罗她的眼神，她留在杯上的 唇印，她耳后的香水气味……然后把这些用炭火烤炙，一一往自己的心上贴去。 她逃走的那一天，我是在哭泣中睡着的。醒来后就发现自己不晓得何时被带 到一个又小又黑的牢房。只有我一个人的牢房。我被孤独的紧紧的锁起来，关起 来。我再也出不去了。从此以后，我唯一可见到就只剩心版上的痕迹。 这就是我犯的罪，以及我所受的惩罚。 ４．领土 连续下了很久很久的大雨，这片土地逐渐泥泞，然后变成沼泽，然后变成水 塘，然后变成一片明镜般的湖泊。 连续出了很久很久的太阳，这片湖泊逐渐枯干，然后变成水塘，然后变成沼 泽，然后变成一片龟裂的土地。 即使我确定心里有一块私我的领土，它的故事原也是如此乏善可陈。 ５．小说 想起那篇已经被我烧了的小说。 某个雨季的深夜，一脸盆的火焰在我飘着雾的眼里起舞。我开始整理五年来 对她所有的真实感觉，把陈旧的书信，八千多个字的铅笔手稿重读一遍，然后逐 一将它们埋葬在火焰里。我可以看得见年少的自己在火焰里徘徊，可以看得见他 脸上的哀伤，可以看得见他如何蹒跚地走远。然后我转身离去。 无声的雨轻微的，滴落在脑海的海面上。 ６．海豚 在街上见到一头被车子撞坏的海豚。 它就像所有你能在街上见到的游荡的海豚，可是你知道它不是它们其中的任 何一个。 海豚并没有死，只是坏了，故障了。而且看来没有人会去理会它。它太孤独 了。它望向街道上其他物种的眼神，就像冥王星瞪视着太阳。 可是它坏了。故障了。它爬到路边时已经把它的力气用尽。它现在除了呼吸， 其他什么也做不成了。它连哀伤都做不到了。它连哭泣都做不到了。 我在街道上看到它。我甚至驻足看了一会儿。我觉得它一定是我遗失的某一 部份。可是后来我走开了。我没有走向前去拍拍它的头，摸摸它的身体。 它现在一定还孤伶伶地在路边用心地呼吸吧。我想。 ７．孤寂 所谓孤寂，究竟是什么呢？ 我常常觉得我的房间像是一个洞穴而我待在里头，沉思，非常自闭。 我常常就这样呆坐在洞穴的最深处，就这样任孤寂不断地侵袭我。它们像蜜蜂 一般地成群飞来，把成千成万的毒针猛然刺进我的身体里，死去一只，又来一只， 完全没有疲乏的样子，前仆后继地想把我致于死地。 我想我一定是偷吃了它们的蜜吧。 那种蜜，叫做感情。 ８．花蜘蛛 袋蜘蛛又来找我了。 最近几天，袋蜘蛛每个晚上都来找我。它不喜欢喝酒，于是我们都是喝茶。 袋蜘蛛原产于美洲的沙漠，由于身上都是毛的缘故，样子不大讨人喜欢。公的袋 蜘蛛前脚有尖刺，母的则有尖牙。它的身体本来不应该那么大的，但这几晚来找 我的那只体积则相当可观，差不多有一部ＦＩＡＴ ＰＵＮＴＯ那么大。这么大 只的袋蜘蛛，每次要进我房间都有困难。几乎都是硬把自己的手脚紧紧缩在身体 周围才能进得来。 公袋蜘蛛来都是在讲它跟母袋蜘蛛交配的事。母袋蜘蛛通常躲在地洞里，公 袋蜘蛛会先在洞旁有规律地敲着地板，直到母袋蜘蛛感兴趣。规律性的节奏，在 母袋蜘蛛的耳里听起来就像是拉威尔的波丽路一样。母袋蜘蛛在欲火被挑起后， 会爬出洞外，跟公袋蜘蛛交配。所谓交配可不像人类做爱那么简单。公袋蜘蛛会 先把精子排出又用触须吸起来。交配的时候，要像搏命一般用前脚抵住母袋蜘蛛 的头避免尖牙伤了它，再辛苦的把触须插进母袋蜘蛛的性器里。成功的话会用其 它脚轻轻拍打母袋蜘蛛的身体。整个过程非常艰辛。不过这还不是最悲哀的。 “最令人难过的，”公袋蜘蛛说：“交配完我必须飞也似地落荒而逃。” “然后？”我问。 “找下一个母袋蜘蛛交配啊。”公袋蜘蛛说。 刚开始我觉得它的说话方式蛮有趣的，然而几个晚上之后我已经听得很无聊 了。可是袋蜘蛛并没有发现我的无聊，只是不断重复讲着交配这件事。我只好不 断的喝茶，让自己提起精神来。它现在还在我家里，刚刚跑去上厕所。这几天， 我们两个已经把我一斤三千二的茶叶都泡光了。 怎么办？ ■[目录][下一栏] ———————————————————————————————————— 【本期作者：ＪＨ】 中国上海人。８３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现在佛罗里达 大学。 ———————————————————————————————————— 栏目编辑：马 兰 ·Ｊ Ｈ· 南边有一个加油站 ———————— 南边有一个加油站 这我不曾熟悉的 却已经熟悉的 高速公路边的招牌 以及图案 以及我驱车而过时 想起童年 那种隐隐约约 陌生的回忆 不知是真是假 南边有一个加油站 （１９９６．４．１６）■ [目录][下一栏] 死 亡 ——— 一定要找些什么意义吗？ 叫我一声朋友 看着我，在房子中间 离开沙发，走向门口 看着我走出门去 走下楼梯 在马路上，穿过尘埃 看着我，然后再想着我 去看望父亲 隔着月亮，隔着太阳 在炎夏的地上，河流 慢慢流过，汗水 迹满面颊 叫我一声朋友 然后我们离开房间 （１９９７．４）■[目录][下一栏] 一 些 事（４５） ————————— 可是我的手，匍匐，爬上一支笔 婴婴，在夜黑后，你咬住，我的脚 可是婴婴，夜黑以后，楼上有人歌舞，从此 向前，一尺处，空中门张开，打马而来的 古人，卸鞍，寒喧 这一百二十二街，向东，向西 都是风雪 可是有几个人，走出秦宫，大红的轿子 在风中突然走远… 三月很早，婴婴，将花涂上我的脸 （１９９６．１２．１１）■ [目录][下一栏] 一 些 事（５２） ————————— 一九七二年你在哪 从越南 回来后曾经我 想重新梦想 有一个黑人歌手在 昨天 梦中将我惊醒 我离开林彪的飞机 林彪 将头伸出窗口 一九七二年的稻子 在太平洋上颠簸回家 妹妹的衣服和手 被风吹到 这里 那么一九七二年 你在哪 让我摸摸 你的手 （１９９７．１．２３）■ [目录][下一栏] 一副牌，你的肉体以及革命 ———————————— 记忆里 这是我摸牌的手势 但当时 你的胸口一直 起伏不定 如同脚下的这片草地 草地 我一直不懂 如同雪山 我一直不懂 这些是名词 还是动作 我就开始这么走着 同几千个年轻的战士一起 走着 我手上渐渐 出现了几张牌 它们一字排开 象一种你已经有过的姿势 在我的手下 你的肉体圆润 如金沙江水流动 我的手走着 在抓住下一张牌前 我的手将要爬过雪山 牌与牌之间 枪声 和你微微的呻吟 交错落下 我和你之间 是一张牌 然后是欲望然后 是空白 然后是一种真正的思忆 让我不能忘怀 我手中紧握着一张红桃的皇後 当几千个战士 在沼泽中沉没 几千种绝望的神情 象这副牌一遍一遍地洗着 当时我的手 在你的胸前滑过 墙上是零晨五点的钟声 我期待着的 那张黑桃Ａ 从未出现 （１９９６．６．２５）■ [目录][下一栏] 一 些 事（７４） ————————— 继续从这本书中飞出蝴蝶 每一页 风吹开的窗帘 完美的桔子 女鬼 这本书翻过来的一页 变成美丽的翅膀 死蝴蝶 这只死亡的蝴蝶 用不变的姿势飞翔 继续从这本书中飞出蝴蝶 每一页 风吹开的窗帘 我的眼睛 蝴蝶 今晚的下弦月 飞了过来 砖块，生铁 一朵玫瑰 这只美丽的蝴蝶 继续从这本书中 飞出蝴蝶 如同应该殉情的情侣 终于喝下毒酒 隔着一页纸 这个世界可以回去 几千年 今晚的下弦月 桔子完美 音乐，轻微 一本书被风吹开 便有一群蝴蝶 飞出 （１９９７．３．１１）■ [目录][下一栏] 一 些 事（７９） ————————— 这两双滚动的手如同 车轮，在 月光下，我们进城然后出城 每一个人都知道 我们这是做爱 颠簸 摩擦 从一个起始 到一个终端 这两双手，如同我们 空白的瓷碗被我们拒绝想象 又拒绝离开 从上一站开始 我们将一整个流血的马放在碗中 等着酒香 （１９９７．３．２０）■ [目录][下一栏] 一 些 事（８２） ————————— 从这一分钟开始 这些等车的人等着 下一分钟 还有一些走向咖啡厅的人 去参加 朋友葬礼的人 上班下班 这条路上那个死去的朋友 曾经也在等车 只是下一分钟的车已经 将他带走 在这一分钟里 我和这个女孩 就这么议论了一下月亮 满月的月亮 然后几个小小的精灵 出现在窗口 （１９９７．３．２３）■ [目录][下一栏] 一 些 事（４２） ————————— 这朋友送来的玫瑰会刺穿整个房间 然而花瓣不落 再在子卯之时看到日食月食 这朋友送来的玫瑰如此穿透我的眼瞳 然而痛苦快乐 在我的房间里慢慢郁积 这朋友送来的玫瑰因此肯定同四面的墙壁有关 或者我的身躯在房间里变成 另外一个紧缩的房间 然而花瓣不落子卯之时四季交替 这朋友送来的玫瑰象盔甲的兵丁 将我击破 （１９９７．１１．１５）■ [目录][下一栏] 一 些 事（４１） ————————— 睡佛睁开左边的眼睛 南京上空，海上的风景从山里飘来 故国是海里的草 故国是眼底的鱼 袈裟，收起，人群，翻转，风来时 十八里长 十八里外红楼只是江南年度之雨 山里钟声，台阶流水 故国是海里的鱼 故国是眼底的草 三千，纤手，睡梦，相抚，风来时十八里长 探出苏杭之府 （１９９７．１１．１５）■ [目录][下一栏] ———————————————————————————————————— 【潮声】 ———————————————————————————————————— 栏目编辑：马 兰 ·钟 鸣· 徒步者箴言〔连载之二〕 ——————————— ３９ 我在屋内每只箱箧里放一本自己的书以保持连续性。 ４０ 只有当你把一只笔当作一支乐师坎坎而吹的箜篌时，或许还能写出点美妙的 东西。关键是我一直在寻找这只笔。 ４１ 你的利器经钝脸一抹便不再是利器。 ４２ 徒步者若必有错误的一步，就最好早点迈出去。 ４３ 所有的人都去翻那本书，而它只对一个人有用。 ４４ 一只跳蚤对被子说，我还不想推翻你。 ４５ 阮籍坐在牛车上，喝着葫芦里的烧酒，还带了把锹，以备走到绝路时，好痛 痛快快挖个坑，把自己埋掉。而牛却是最怕坑的。所以，他又轻轻松松回到了出 发点。 ４６ 世上所有的毒液聚集起来为了淹没一粒松化石。 ４７ 一个最没道理的人讲着道理。 ４８ 女人把书籍埋葬在一种无需偿还的借贷中。 ４９ 写作是座债库。所有的人都朝你抱怨，甚至咬牙切齿地恨你，诅咒你，那是 因为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而你什么也没给他们。要么就是，你有一笔天 生不可转让的财富。 ５０ 最不带耳朵的人在你口里潜听。 ５１ 吹着口哨离开你的便是最嫉妒你的。 ５２ 宁愿得罪十个平庸之辈，也不要得罪一个厨子。徒步者在跋涉之余，最需要 的是美美吃上一顿。 ５３ 只有毫无本事的人才写诗。或者相反。 ５４ 借了别人嘴巴说话，不如重石下半只蟋蟀。 ５５ 被我激怒的人来自旧世界，除非他能作出相反的证明。 ５６ 我看见有个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就拆解着一个词，要搭那唯一的桥。但就在他 身旁，却有许多不同的桥。而且，人群喧哗着从上面走过。 ５７ 不会玩魔术的人嘴里却含了口火。 ５８ 我遇见十个人，十个人说他写诗，我便失业了。 ５９ 有个人对我说：“你帮助了我。”刚转身，他就把话颠倒过来，又对另一个 人说上一遍。 ６０ 与所有人友好的人最无原则，而且厚颜无耻。 ６１ 某个内容，只有当它像刀刃逼近我的脸时，我才毫不迟疑地完成它。真正的 写作是绝路逢生。 ６２ 每个人在自己的黑暗里采着花粉。 ６３ 魔鬼一路乞讨，即使在要它去诱惑耶稣时，它也苦苦地哀求说：“给我个机 会吧？”耶稣却毫不在乎地对他遇到每个人都说：“拿去吧。” 耶稣是个瘦子，这点大家都很清楚，只要是吃面包、喝酒的都明白这点。但 魔鬼什么样呢？难道相反是个红嘴花舌的胖子吗？一个胖鬼在自己的影子里能吃 着什么呢？ ６４ 三个叫化子商量着要打扮天堂。 ６５ 一个流氓解决不了流氓，无赖却可以。 ６６ 文学犯下的唯一罪行便是收容没个性的人。就像明星足球队招募了几个瞎子 瘸腿。 ６７ 算了吧，秀才造反，群众革命！ ６８ 我遇到的评论家，就像一群站在跑道上的裁判员，穿着童子军似的短裤，戴 着盲人眼镜，一手举枪，一手捏跑表，口里含着哨子，再看看文学运动员们，姿 势对不对头，超出了起跑线没有，最后：“预备－－咔嚓。”…… ６９ 一个死囚犯痛苦地对法官说：“求求你，让我死吧！”法官摸了摸下巴说： “那得先让我们看看，刑书第三百八十四页第一千二百八十条怎么说……啊，对 了，你还不能死。因为，这条款明明白白写着，凡欲求速死者，必有更大的问题。 可酌情加判三至五年。回到牢房去吧。” ７０ 熊无论哪方面都让人想到猪。像古书说的：熊如大豕。就宰杀仪式看，比起 猪来，熊还更不如些。因为，人们为了取得熊胆，先要激怒它，使它的胆，由于 愤怒而丰盈，充沛。所以，它必经过两次重复性的屠杀，它的死亡是延迟的。猎 杀它的程序是这样的： 春天来了，顽皮的熊，一般喜欢爬到树上去跌膘，这是它自己发明的健美游 戏。然后，猎人出现了，明察秋毫，活像个无辜者。实际上，他是在有绝对把握 的情况下，以自己为诱饵。熊在情趣昂然的运动中，最讨厌别人干扰，于是愤起 追击。结果掉进了猎人预先埋伏的陷阱。即使这时，熊也并不觉得怎样的害怕。 它试着攀缘松软的土壁，想着自己可以从容逃命，以前也逃过，便欢愉地叫了几 声。关键是，它认为，这种为争取健美的自发运动，完全是合法的，没有危害任 何人。但它没想过，这是小动物的真理。它的爪子，刚刚勾着阱口，猎人便用准 备好的绳扣套住它的足蹯，用利斧将其剁下来。平时，熊饥饿时，爱舔自己的掌 子，只是为了美。但在人看来，它属于珍品。被剁掉掌子的熊，痛得大声嚎叫， 血像罂粟似的，涂在壁上。五脏六腑，都因为充血而开始膨胀，直到猎人认为， 它最大程度地饱和了痛苦，屈辱和虚空，最后，才用无足轻重的盐，将它杀死。 从它的腹部，掏出由于激怒和反扑而扩大了数倍的熊胆。一切都按步就班地进行 着。 ７１ 我躲闪美文就像惊恐的兔子躲闪猎人。 ７２ 收笔鬼来了。他的外貌一点也不可怕。他的衣服是稿笺纸做的。鼻子耳朵和 手指像裁纸刀。眼睛是两个火热而空洞的汉字。身体笔直笔直的－－确实像只笔。 尖尖的脑壳两边长着两撮很集中的红毛。而且，一点就着。对于油光水滑的舞文 弄墨者来说，那副打扮实在太差。但是，无疑又都怕他的不得了。因为，他最喜 欢干的事，就是没收那些搜肠刮肚光写着而又不思考的人手上的笔，并当着他嚼 烂。这个人从此就再也写不出什么来了。那倒不是因为他没有笔，而是因为他没 有握住任何一支笔的心。 ７３ 我到一个地方去，所有的人都叫我节约呼吸。 ７４ 徒步者一边走一边说：“真想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一件稍稍有趣的事情。” 这或许是种惩罚。 ７５ 在同一间床上有时我实在分不清好奇和淫荡。 ７６ 夸父逐日是他诱惑太阳呢还是太阳诱惑他？烧死自己或弄个明白。 ７７ 一般人摔倒了，红着脸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悄悄溜掉算事。而我对自己 这样的摔倒却幸灾乐祸：“这不，就这么摔了。” ７８ 没有什么比踢着一个人的后脚跟更令人尴尬的了。 ７９ 街上的每个符号都会使步行者庄严肃穆起来。 ８０ 啊，游泳。每到夏日炎炎，就有人问我： “怎么样，今年游吗？” “你能游多久？” “会蝶泳吗？” “只会蛙泳。” 我突然想起，我的前生是青蛙。只有庄周派的才游蝶泳呢。庄子梦蝶，是因 为他想在空气里走路。所以，蝶派是一代不如一代，有的只能算蛾子。蛾子一般 扑火。不知咋搞的，也时髦地玩起水来了。他们一般只会自由式。管他的。青蛙 也好，蛾子也好，蝴蝶也好，进了水池，个个都像缺氧的金鱼浮到水面上来换气。 我在岸边不断地扩胸肌，非常健康地踢着小腿。池子里可热闹啦。有时，我甘冒 风险，四肢爬在地上，蛙跃两次，然后再一头扎进水里。到了水里，就忙着找鼻 子。原则上，我总跟青蛙派呆在一块。她们大多是刚从鸭子或鳟鱼立场，转到青 蛙立场的。所以，游起泳来，要么高傲地昂着头颅，要么，就没影了。跳水的那 些人，一直在想法把自己变成针。我看见一个穿米黄色游衣的女孩，歪着嘴巴在 水里划了不到３米，就急着去吃那碗塑沫碗里的苦瓜面条。将来准是个女饕餮之 徒。有个人都４０岁了，头上箍了顶白色游帽，腰上扎着花里胡哨的救生圈，胳 膊加腿四片桨似地扑腾了半天，也没划出１米。倒像一个在自己锅里挣扎的炊事 员。一看，就知道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不断地载筋斗和沉 到社会底层。有对情侣在水里玩着一种十分无聊的游戏：女的把泳镜扔进水里， 男的就潜到水底去摸；然后，男的又扔，女的又去捞……好象爱情就在于换了一 方来做同样的事情。当然，你也会遇上那种娇惯的女孩。她的母亲像只母鸭子似 地跟着她。不幸的是，两人都胖的不得了，看上去，就像两个现代妇女协会的肉 食主义者，正在进行水上减肥运动。再见，游泳池！ ８１ 每个人都吹着同一只喇叭而述说着自己的不同。 ８２ 权势强迫一个白痴马上告诉它何谓权势。 ８３ 所谓狡童只是取了点提前量。而且，还要假设目标的静止状态。 ８４ 好奇的人觉得自己每天都是新的。 ８５ 我几乎每天都看见一个宽松白胖的女人，在上班回家最短的路途上，坚持不 懈地穿着她的黑呢绒大衣，提着那只绿色的名贵皮包，还有不知何年何月的报纸 或一本刊物－－于是，我想到那种为完全起见而订购的往返车票。 ８６ 书一直不断出版下去，人们也一直不断地买书读下去，是因为我们有了图书 馆却没有目录学。许多人的写作就是建立在这基础上的。 ８７ 歌颂死亡的人其实最怕死亡。因为死神只有在你毫无觉察时才来拜访。 ８８ 对许多人来说写作的最佳捷径就是不写。 ８９ 为一个坏念头寻找一个好理由，此人殆无救药。 ９０ 有时，撒谎本身还是可爱的。但当别人明知你在撒谎，而你还装着若无其事， 便讨厌了。 ９１ 文学混子在他的小圈子里还过得去，那是因为这个圈子需要几个水平低的人 来装点门面，就像马戏团需要插科打诨的小丑，皇帝需要侏儒，世界需要杂耍。 ９２ 说话简单而有条理的人，要当心了！他们似乎给你准备好了一个干干净净的 索套。捆绑一个人很简单，而要让一个人自由却十分困难。许多人看见了，我在 不少场合，自言自语，情绪激昂，矛盾而混乱，那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从来都 是冲突而自相诋毁的。这使我想起帕斯卡尔的话：“矛盾既不是谬误的标志，不 矛盾也不是真理的标志。”① ９３ 玩弄思想和沉思者是两码事。 ９５ 赞美一个人或训斥一个人很容易。观察呢？ ９６ 一个人死了，许多人站在墓地，挤着眼泪，唱着赞美诗，哭哭啼啼的。但每 个人在心里都想比死者活得更长些。 ９７ 死者让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胆怯。 ９８ 生者未必渺小，死者未必纯洁。活着比死亡更勇敢。 ９９ 我一生拥有这样多的书是幸运的。命运还不算残酷。如果我再能写点什么， 那便等于神偶然惠顾于我。 １００ 墓地上，那萦萦如带的花丛最可爱，嗡嗡不绝于耳的蜜蜂最讨厌。因为花儿 默默地在以死者的方式供奉死者，蜜蜂却自私地要捣毁这种仪式。 １０１ 文学圈子内有两种人无时不处于尴尬的境地：一种渴望强手如林；一种希望 别人全是矮子。 １０２ 保守者和激进者相互破口大骂。而当他们穿过赫拉克利特之镜时，便忙不跌 握手言和。艾略特不厌其烦地描述过这面镜子：Where past and future are gathered （那里过去和将来汇聚在一起）。 １０３ 一个人通过一只耳朵传送赞美，又通过另一只耳朵传送诋语。这样，他便什 么也没说。 １０４ 时间一久，命运之针便化作卑琐之线。 １０５ 世界再也承受不了一个词的重量了。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这点。但每个人又都 抛出自己的位置设想一个词的存在，我们就是这样掉进写作深渊的。 １０６ 有没有这样的一本书呢，上面不着一字，我却连篇累牍地读个没完。 １０７ “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呢，就不能自己去玩吗？”侏儒：“那你为什么非要有 漂亮的羽毛和蛋壳呢？我需要用它来造一间过冬的小屋呢。” １０８ 最要小心的便是玩弄哲学之火的人。 １０９ 我为那些对我无动于衷的人感动。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耐性啊！而对那些易 于感动的人，我反倒无动于衷了，因为，他们使我觉得事情过于简单。谁叫我是 一只钟摆呢。 １１０ 隔壁有个女孩，整日用她不屈不挠的手指处罚着钢琴，我不知道该救谁。我 们每天不就是这般狼狈吗。 １１１ 谁都知道，早晨的咖啡第一口最香，幻出物象于汤面，还再不再喝下去，已 无所谓了，但每个人最后还是喝了第二口。 １１２ 人们每日为价格哀悼，就像鸟儿为断枝。 １１３ 我一直寻找着一个，在不可能完美无缺的境况下而恰恰完美无缺的人。他能 鼓起我全部的生存勇气。卡夫卡？ １１４ 我连做梦都在想，不露声色地写一部像亚里士多德《动物志》那样的书。幸 好我聪明地暂时还没那样做。因为，我已无法再像他那样，以最简单的方式去观 察一只歪颈鸟长长的舌头了。它的叫声，是一个尖吭的啾鸣。谁还能想象，几千 年前，一只用人粪构巢的戴胜，是如何摇动它的盔缨，变换其颜色和形态的：戴 胜见到自己的卑微，大神却令其穿上多样的花衣。但我却常常想象，寄生在软体 动物和无花果莺里的亚里士多德。 １１５ 我始终迟迟不去碰拉伯雷，是因为我想把最醇的酒放在最后喝。在这之前， 我还得照他说的去做，用绳子把虚假的店铺都捆起来。问题是仍到哪里去呢？ １１６ 我是个不称职的救生员，因为我遇上的每个我以为需要帮助的人都满怀热情 乐于快点淹死。 １１７ 仁慈有时也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病态。 １１８ 说让人无法相信的真话便是撒谎。说句让我相信的假话吧。 １１９ 为什么总有一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让我们彼此气愤呢？ １２０ 福娄拜最恨乌合之众。说这是群不道德的畜生。关于革命，他说过这样的话： “凄惨的废墟景象比起巴黎的无限愚昧简直算不了什么。”为了不成为他们当中 的一员，福娄拜沉湎于文学。他在句子里成了奥德赛。而且有 ａ ｎｅｗ ｏｂｊｅｃｔ。这或许就是现代写作的全部秘密。对这种秘密，我欣然佩服，全 不当作绳墨之论。因为我们都不是 ｄｅ ｊｕｒｅ（陪审员）。 １２１ 如果我们以信息论为基础来分析秦始皇焚书呢？那是一种多么疯狂的想象啊！ 但值得试试。或许就跟通货膨涨往海里倒牛奶一样简单。 １２２ 我掉在陷阱里是因为我以为还有一个更美丽的世界。 １２３ 我陶醉于并不急于写完的整个下午黄昏晚上。朝着相反的方向培养兴趣，然 后等待奇迹。 １２４ 对我来说，写作就是用天平秤，一头量咖啡，一头量词。不会兑咖啡的人， 就像不懂配料的厨子，不会兑马堤尼酒的酒巴招待，你又怎么能指望对那些习以 为常的词他能应付自如！ １２５ 歌德如果知道卡夫卡要去拜访他。会把小说写得更隐蔽些，以免卡夫卡那可 怕的流水帐。每位作家都等待着一位来世的挑剔者。 ———————————————— ①帕斯卡尔《思想录》。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马 兰 ·祥 子· 塞 尚 ——— 自然不是表面，而是有它的深度。 －－塞尚 塞尚要画一块石头 塞尚就在石头的对面，住下 塞尚就走进石头的里面，画画 画很大很重的石头 塞尚要用一块大石头，压住 印象主义的画 塞尚的石头，很沉 塞尚走在石头的里面 看不见光 他说：没有光 塞尚就画没有光的石头 塞尚在石头的里面 也看不见线条 他说：也没有线条 塞尚就画没有线条的石头 塞尚在石头里面 看见颜色 塞尚就画有颜色的石头 很大很重的蓝色石头 很大很重的黄色石头 很大很重的绿色石头 塞尚喜欢绿色的石头 塞尚就画绿色的石头 塞尚把绿色的石头 压在布上 当苹果来吃 塞尚吃到那苹果的时候 塞尚就不饿了 头上放出圆圆的青光 眼睛里转动着幸福的泪花 那真是一只结结实实的绿苹果 塞尚喜欢这结结实实的绿色苹果 塞尚就决定塞尚夫人 一定有一只绿色的耳朵 他这样决定的时候 并没有和任何人商量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塞尚和塞尚夫人 养了许多孩子 毕加索和马蒂斯 他们都长得结结实实 都是很大很重的石头 他们一家人吃苹果的情景 让祥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塞尚并不知道这些 塞尚并不认识祥子 塞尚只是祥子的朋友 塞尚对所有的朋友 都象慈祥的祖父一样 每人发一只苹果 塞尚这个人 真是不错！ （１９９６．６）■[目录][下一栏] ·翟永明· 午夜的心事 ————— 人须有心事 才能见鬼 才能在午夜反复见到 幻灭中的白色人影 不然这普遍的声音 充满房间 反复吹动 只为一人所听 漫无边际的 大脑中 回忆爬过头顶 在目击的事物上结网 每夜我都害怕 梦中依稀的脚步 无声无息走在楼梯 反复走动 只为一人所苦 睡前饮下的药物 将我与白昼切断 温柔体贴的爱侣在我身边睡去 怡然自得 全然不知我夜晚的精神 在他乌有世界之外 人须有心事 才会害怕 才会在白天的墓碑上 发现自己的死期 不然死人的来信 不会反复击中我的心脏 反复告诫 这基本的 不可见的事物 强有力的到来 它擅长于此 从内心 能感到它的威严 每夜我都醒来 紧闭双眼 面容依稀的人形反复出现 周围的墙和天上的墙 在错误中合拢 双臂上同伴的头颅不停跌落 为我担惊哭喊 我的来世成为他梦中的负担 陌生的空间在黑暗中沉浮 加重我熟悉的味道 人须有心事 才会死去 才会至今也认不清世界的面容 不然我们的祖先将反复追问 这凄惨的 集中了一切的命运 一个人的死包容了所有人的历史 一个梦包容所有死的方式 每夜我都作梦 午夜两点 绕来绕去的月亮有它的大舌头 把我紧紧裹上 我无法起步 我见过蛇的脸 人的脸 山羊完整的身体 蜘蛛爬过的痕迹 没有一个是活的！ 我知道 从梦中 直到温柔体贴的手 将我与黑夜切断 （１９９２．１０）■ [目录][下一栏] ·虹 影· 摧 毁 ——— 把最小的妹妹装进 一个翡翠的壳里，母亲的老年开始 她死后，下了一场暴雨 一群蜂在我们头上盘旋 （１９９１．２．１）■ [目录][下一栏] ·马 兰· 鬼 出 城 ————— １ 近处失火的房间 男人走来，怀抱无头的身躯 许多的蝗虫，振振有词 振翅欲飞 现实之中 挥动双手扑打从天而降的蝗虫 旋转，不停地旋转 音乐响应，蝗虫 落在地上，竟是树叶 ２ 睁开眼，对着强光 闪动，善恶变化不停 回忆，那场谋杀的主谋 牧师是个无头尸 风停止，肉搏的火焰 头先碰壁，一下，又一下 脑髓流露，到街面 进入工厂，成铅笔的芯 吃芯，象吃面条迅速 这最后的晚餐，主呵。 ３ 赤裸的胸跃进草丛，释放 空气。什么时候得救、失语 和梦想对峙。 遥远的约会如大雪，吸水 口腔慢板，戏味十足 阅读的快门在一刹那失足 空袭爱情，男人以头代乳以脐为嘴 传说不详，影子飘摇不定 ４ 靠近一些，头快出来了 头，在水中上下起伏 风在水下沉默运行，浪花 吹上天的泡沫，慢慢地进入 下水道，重叠纸币 火烧之后都越来越轻 ５ 踏过火焰饱满的脊椎 心静如镜，不染风尘 手擎十个指甲，形容生活 还是一块石头压着另一个 石头，花瓶为花朵而存在 花瓶充实 ６ 沉溺下去，让火炬照射 在一块木刻上，再使用剪刀 成影，留芳百世 呵，我的花朵，在火中学习 可你是谁的面壁，长时间地松驰 ７ 鸟笼集合在地上说不说是 绕口令的迷惑，吹气，吐痰 永远没有年龄的面容，天空 击鼓传花，情人眼里百年的恩怨 如何点血成功 异乡指示一个地址，随即起床动身 （１９９７．１．１９，纽海汶）■ [目录][下一栏] ·梦 冉· 认 同 ——— 下午：神秘／简单／充满符号 我被解释。下午一只蓝衣 的鸟，机敏地飞过所有窗口／ 生疏的乡音/假牙/阳光下的枯萎风情／ 赴一场约会的概率。 泛上来的宿醉，十几年前吃的／ 一碗青菜，香甜／腻腻地 将手指也吃下。 手指熟，因为舌头。 空气染着灰 一座桥不能直立，也不能 躺下，多么相似。 （１９９７．２）■[目录][下一栏] ———————————————————————————————————— 【六香村言】 ———————————————————————————————————— 栏目编辑：马 兰 ·希 白· 《诗的哲学》系列 ———————— 前言 这些系列短文都是１９９６年夏天陆续贴上网的，当时是因为网上一场诗歌 论战，贴出的目的是为了捍卫网人提出的元素主义理论，同时也想用一种科学观 念来阐述自己对诗以及其它一些问题的看法，现在看来这些短文有一些严重的不 足：首先是因文害意，当时似乎着意要把文字写得简洁流畅，而忽视了论述文章 的清析与条理；其次许多科学概念和评价可能并不准确，比如复数相对论，科学 上可能并没人觉得有特别用处，又比如量子计算机，作者所知也就是在《科学》 《物理评论》上有人发这方面文章而已。这些都希望阅读时注意。 （１９９７．１０） 之一、实在和虚幻 哲学史上的形而上学历来分两种：物质主义或精神主义。这两种观点好比是 汽车方向盘的两侧虽然要一会儿偏向这边一会儿偏向那边但单向哪一边都不会偏 得太久。两种观点实际上代表了两种存在：可被实证的真实的世界和不可被实证 的虚象的世界。这种存在的二元性在现代科学中也随处可见。现代物理表明微观 物质的粒子特性和波特性是两种对立而又不可分割的整体。在数学上，哥特尔早 就证明了：在一个公理化体系中，总有一些命题是不能证明对或是错的，换句话 说总有一些是真的命题不能被证明其为真。这实际上间接说明了作为理性缺口的 一个非理性世界的存在。 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果用图形来表示， 就是一个太极图，阴和阳分别代表一个虚象的世界和一个真实的世界。用数来表 示，“０”可以代表一，“１”和“ｉ”合起来代表二，则“１＋ｉ”所代表的 三才是万事万物。这说明我们生活着的是一个可用复数表示的世界。值得注意的 是“－１”的平方根是“ｉ”，而“ｉ”的平方是“－１”，这说明虚数和实数 是互涵和互变的，正好与太极图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中的阴阳鱼鱼眼相吻合。近年 来在物理上也有一种理论叫复数相对论，它是由法国物理学家简·卡让提出的， 在他的学说中四维时空的每一维就都是由既有实部又有虚部的复数变量所表示。 这样一来在我们通常的三维实数一维虚数的真实时空外就还存在一个三维虚数一 维实数的对偶时空。这种时空可以叫做虚象时空或虚时空。根据这种假设，卡让 不仅推广了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并且还进一步把这种复数时空 的概念推广到了目前较为流行的大统一理论中。 所以，从科学上说，一个感官所感知不到的世界的存在不仅是奇妙的而且也 是可行的。而从艺术上说，更重要一点是，它还给诗以及其它艺术分支留下了可 解释的本质的空间。 之二、心灵和物质 二十世纪上半叶，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和尼尔斯·玻尔之间就量子力学的完全 性问题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争论，爱因斯坦的著名论断是： “我不相信上帝是在掷骰子”。 近年来已有物理学家开始在寻找旋转骰子背后的黑手－－心灵。自从十七世 纪笛卡尔将存在分为思想型的和物质型的以后，自然科学便在注重实验和注重观 察的前题下发展起来了。而人的心灵被认为除了通过几条神经指挥四肢以外便不 再对物质有任何直接的作用。由伽俐略开普勒牛顿等人发展起来的经典力学则是 一个完全局域的决定论的物质图象，整个世界只要选定好初始条件便会严格按照 数学模式运行下去。到了本世纪二十年代，量子力学的创立者们却从微观物质的 可观测量出发，建立起了至少有两点完全不同于与经典力学的物质图象： 一、世界不再是非此即彼，而是由各种可能性构成的，各种可能性合成的整 体才按照数学模式运行； 二、每一次的测量都要导致世界从可能性向现实性的一次跳跃，但究竟哪一 种可能性会向现实过渡却是完全偶然的。量子力学的这些结果不仅推翻了经典力 学的决定论，并且还在现代心理学中找到了平行的发展，现代心理学结果表明人 的心理活动是受特定的大脑运动支配的，并且其机制遵从量子力学规律。而人的 显意识和潜意识就好像是两架自觉和不自觉的测量仪，不断把可能的心理事件挑 选出来。因此，有科学家相信，在我们可观测到的量子事件背后也存在着某些隐 藏的因素，正是这种隐藏因素，挑选了一种事件从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跃迁。量子 力学和现代心理学的这种对应还使人们有理由更进一步相信这种隐藏的因素就是 宇宙的意识。正因为宇宙存在着心灵，大脑存在着潜意识的挑选，从而给诗以及 其它艺术形式留下了本质的起源。 之三、存在与感知 量子力学应证了一个著名的哲学结论：存在就是被感知。 如果把人的意识作为一个感知者，则感知对象可以分为四种形式： （１）感官感知的物质存在； （２）理性与直觉感知的虚像存在； （３）感官感知的符号存在； （４）理性与直觉感知的符号存在。 其中第（３）项指有客观载体的符号形式如书籍绘画等；而第（４）项则指 储存在人的大脑中的记忆符号形式。按照这种定义，作为符号形式的存在有两种： 有严格概念和逻辑规则的理性形式如数学，和没有严格概念和逻辑规则的直觉形 式如音乐绘画等。而人的日常和书面语言则介于两者之间：其概念不象数学那么 严格而其逻辑的陈述又可以是非理性的。 意识作为一个观测者，被感官感知的存在主要作为实验和欣赏的对象，而被 理性与直觉感知的存在则主要作为回忆和创造的对象。如果把数学形式的美感也 称作一种艺术，则艺术形式可以分为：数学、文学、空间艺术、时间艺术和色彩 构成等。 这些艺术分类的共同特点是在本质上和理性与直觉相联系而在形式上表现为 人的感官的愉悦。艺术如以感官为目的则表现其功能性，如物理学的实用性和古 典艺术的抒情特点等，其形式本身只是一种工具。而现代艺术却以理性与直觉为 目的，把形式本身当作独立的存在，从而可以寻求在本质上与人和世界的关联而 不是表象上的。 之四、粒子与波 量子力学说明物质是由粒子构成的，而粒子的行为是由各种不同可能性的波 决定的。粒子还可分解成基本粒子，波也能分解成基本的波，这些基本的粒子和 波可以由若干量子数表示，不能连续再分。如果把语言当作一种独立的存在并和 自然界的物质特性相类比，则概念和命题的物质载体（能指）可以代表粒子性， 而与之相对应的意义（所指）可代表波动性，这样数学概念和命题的所指便缩并 在一系列本征态中（即测量值一定），直觉艺术的所指扩展成等几率的连续值， 而自然语言的所指则变成是由若干可能成份组成的波包。因此，一首诗的意义是 由不同可能性组成的，其存在只在和意识发生作用时才有价值，如果这个测量值 能在物质感知中找到对应，则这首诗是有功能的，否则就是纯诗。因而，纯诗的 特点在于能在语言中实现对感观世界的突破。具体来说有如下几点： （１）对文本视觉能指的突破 书面语言一般都写成长方格子形式，这是由物质世界的时空特性决定的，纯 诗则多写成长短句，并且不同的行之间要有直觉的搭配。这种行与行之间的错位 实现了对现有世界时空特性的突破。 （２）对语言声音能指的突破 语言具有音乐性，这实际上体现了物质世界振动的和谐性。纯诗则一般打破 原有的音乐节律，并且这种变奏在诗中要有直觉的配制。这种语言节奏的变异实 现了对现有世界运动特性的突破。 （３）对语言概念的突破 语言的概念通常是由感观世界的物质性质决定的。纯诗则一般通过对原有概 念的突破，在潜意识中实现对虚像性质的测量，从而使诗的概念成为能代表虚像 世界结构特性的微小单元。 （４）纯诗对语言逻辑的突破 语言的逻辑通常是由感观世界的物质关系决定的。纯诗则一般通过对原有逻 辑关系的突破，在潜意识中实现对虚像规则的测量，从而使诗的逻辑关系成为能 代表虚像世界结构关系的微小单元。因此，诗作为独立的符号存在，它与其他世 界有着并行的结构。 之五、数学和诗 诗和数学都从自然语言中衍生出来，诗走的反逻辑的一端，数学走的是极端 逻辑的另一端。但他们都包含语言固有的一些共同特点。都可以看成是概念和运 算构成的一些元素的集合。虽然自然语言中的一些概念和规则与自然界的物质间 有映射关系，但除了少数无法再被定义的抽象概念和规则外，大多数是可以通过 概念间的相互运算来定义的。因此概念只在概念的相互关系中成立而不在别的。 概念间的相互关系有三个来源：真实世界的关系，虚象世界的关系，和概念 之间的随机组合。一首诗或数学关系的文本是通过思维来完成的，思维又是通过 记忆中的语言符号形式来实现的。因此思维受到真实世界，虚象世界和语言关系 的三方制约。数学所寻求的是语言中新的纯逻辑关系而诗所寻求的是语言中的新 的非逻辑关系。 自然语言的概念和关系主要来源于真实世界的性质和关系，因而诗就是要在 自然语言中的实现对真实世界和自然语言逻辑关系的突破。佛教曾把存在看作是 法和相，以相来说有实相观照相和文字相三种，佛教禅宗则通过对这三种相的因 果关系的破除来实现对自身存在世界的超越。因此他们可以看作是行动派诗人。 如果用语言来划分定义经典的和现代的语言形式，则与感观相一致的宏观的低速 的完全逻辑的显意识形成的可认为经典的语言形式，而与直观相一致的潜意识形 成的或微观的高速的非完全逻辑的形式可认为现代的语言形式。所以，自然语言 包括了从经典到现代的各种可能形式的集合。诗人就是要从中把那些新的现代的 形式发掘出来。 之六、计算机和宇宙 历史上人类总是不断在用最新的知识解释宇宙，先是万物皆数，上帝是个几 何学家，接着上帝是个制钟表者，宇宙是个巨大的机器。今天没有多少人怀疑宇 宙至少在部份上是个超型计算机，是一套算法。 一套算法可以用一个数学模型来实现，一台巨型计算机可以用一台普通计算 机来模拟。而算法程序就是计算机的语言。计算机的语言象数学语言一样是一种 人工语言，它遵循着严密的数学逻辑。 用算法语言模拟世界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简单性，事实证明并不是所有的 自然现象都可以用简单的数学模型来表示，客观世界中存在着无序性和复杂性， 它透视出物质现象中的某些非理性因素。 从算法信息的简单性要求出发，凯汀（Ｇｒｅｇｏｒｙ Ｃｈａｉｔｉｎ） 证明哥特尔的不完全性原理实际上表示了在一般意义上无法证明一个序列是无序 的。因而量子力学中的不确定性也不能证明量子测量过程中不存在某种隐藏的有 序因素，这种隐藏的因素可以称之为意识。 物质世界中的意识，说明宇宙不再相当于一台经典的计算机而是相当一个大 脑。这种宇宙和大脑的相当给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能力提供了有效的依据。 经典的计算机把信息储存在一些经典的物理量中，比如晶体管的高电位和低 电位中。由于经典力学量的确定性，决定了它无法有效地模拟量子系统，从而也 无法有效地模拟人的意识和大脑。 近年来由于电子技术的发展，已有人开始在研制一种新型的计算机－－量子 计算机。量子计算机把信息储存在一些微观力学量如电子自旋中，由于量子状态 的迭加性和不确定性，决定了它不仅能更有效地模拟一般量子系统，而且还能进 一步模拟人的思维和意识。 因此，新一代的计算机将有可能是一代可以写诗的机器。 （１９９６．９） 〔附录〕薛定谔之猫 薛定谔之猫是有关量子力学的一个思想实验，具体过程是这样的： 一只猫被关在一个铁制的密室中，密室中有一盖革计数器，里面置有少量放 射物，一小时中可能有一个原子衰变，等几率地它也可能不发生衰变。一旦有衰 变就会通过放电起动一个小锤子，把放好的一瓶氢氰酸打碎从而将猫毒死，这样 把系统调好放置一小时，如果没有衰变发生就说明猫仍然活着，否则就认为猫被 毒死了。 根据日常经验，一小时后我们会说猫要么活着要么死了，而根据量子力学， 整个系统是由两种状态迭加起来的，一种是活着一种是死了，各占一半的几率。 要想知道猫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必须打开来看，也就是测量。测量过后两种状 态缩并成一种，死或者活。 这个著名实验原是薛定谔用来说明量子力学图象和人的日常经验之间矛盾的， 这里用它做例子说明量子力学引起的不同哲学解释。 （１）隐藏变量解释 以爱因斯坦为主的一些人认为实验系统是客观独立存在的，与观测无关。猫 是死是活以及引起它的原因也都是确定的，量子力学之所以不能描述它是因为有 一些隐藏的变量被忽略掉了。爱因斯坦等人因此提出一个ＥＰＲ实验来证明量子 力学的不完全后被阿斯佩特（Ａｌａｉｎ Ａｓｐｅｃｔ）等否定掉了。但爱因 斯坦的论证用的是局域相互作用和有限信号传输速度，被否定后，仍然有人继续 用非局域隐藏变量来解决这个问题。 （２）多种宇宙解释 １９５７年艾福莱特（Ｈｕｇｈ Ｅｖｅｒｅｔｔ）从量子宇宙学出发提出 另一种量子力学的重要解释：多种宇宙解释。 根据艾福莱特的解释，与实验相联系的有两个平行的宇宙共同存在着，它们 占有相同的时空，观测发生以后两个宇宙分裂开来，一个含着死猫一个含着活猫， 观测者也分成两个在不同的宇宙中，各自只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艾福莱特用这 种解释克服了宇宙之外需要观测者的困难。 （３）标准哥本哈根解释 量子力学的标准解释是波尔为首的哥本哈根解释，这个解释认为对物理世界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测量，并通过测量量建立起一个模型，对测量以外的过程不能 做多余的评说，因此在测量以前谈猫的死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所能说的就是死 和活各占一半的可能性。测量以后，猫的死活才被确定下来。 （１９９６．９）■[目录][下一栏] ·Ｅｌｅａ· 流行歌曲营养学之“情书” ———————————— “流行歌曲”一直是我很喜欢的东西。从小学时期的“民歌”，到今天的“ 偶像”，电台、电视、电影等几乎所有媒体都自然而然的充斥着流行歌曲。而我， 或者听音乐的口味时而不同，但即使不是沉迷在这个领域的时期，偶然听到一首 好歌，心里尤不免一阵激汤。 从某个角度而言，“流行”似乎意味着一种稍纵即逝的“通俗”。然而做为 一种消费性的商品，我依然以为“流行歌曲”是极壮观的宝藏。尤其是不少脍炙 人口的歌词，对一个喜欢写诗的人而言，我想更是如此。 一首歌之所以流行，应当是有其因素的。或者是其音乐性上能得到大部份人 的共鸣，却也可能是其歌词里触及到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不是学音乐的，因此无 法分析这门时间的艺术；不过，就歌词的文学技巧，我倒希望能以个人浅薄的能 力，谈谈个人的感觉，试着说说一首首让众人能朗朗上口的好歌，到底好在哪里？ 为何能动人心弦？为什么能传诵一时？更有些歌曲，为什么市面上已不见踪迹， 而当我们一提起，却又让人记忆犹新？ 当然，我是很才疏学浅的，这样的尝试绝对说不上什么理论性，只是一个平 凡人以聊天的方式来抒发一下感想。如果真能为各位提供一点营养，但请笑衲； 若有什么错误，也请诸位大德不吝指教。 第一次谈，就从最近非常耳熟能详的“情书”谈起吧。 〈情书〉 你瘦了憔悴得让我好心疼 有时候爱情比时间还残忍 把人变得盲目 而奋不顾身 忘了爱 要两个同样 用心的人 你醉了脆弱得藏不住泪痕 我知道绝望比冬天还冷 你恨自己是个 怕孤独的人 偏偏又爱上自由自私的灵魂 你带着他唯一写过的情书 想证明当初爱的并不糊涂 他曾为了你的逃离颓废痛苦 也为了 破镜重圆 抱着你哭 哦～ 可惜爱不是几滴眼泪 几封情书 哦～ 这样的话 或许有点残酷 等待着别人 给幸福的人 往往 过得都不怎么 幸福 哦～ 可惜爱不是忍着眼泪 留着情书 哦～ 伤口清醒 要比昏迷痛楚 紧闭着双眼 又拖着错误 真爱 来临时你要怎么 留得住 以型态来说，这首歌是以“对话”形式来进行。我所谓的对话，并不是说歌 词里有两个以上的人物在对话，而歌词则把对话记录下来；我指的是“作者与读 者的对话”。就好像是作者（或唱者）对读者（或听者）在进行一种“劝说”， 而非对一个事件或一个情境进行陈述或描述。可是如果我们在进入的深一点，听 得更仔细些，我们会发现我们其实不是歌词里的那个“你”；因为歌词的寓意中 似乎暗示“我”与“你”，甚至与“他”都有一层特殊的关系，这样一来，这首 歌事实上是“暗中”陈述一个故事，只是其间的你我他关系复杂或难于明说，因 此采用了这样的方式来进行。 这种形式其实并不罕见，像“THE ONE YOU LOVE”这首英文歌，或是陈霏雯的 “养鸟须知”都是个中翘楚。问题在以这种形式处理时，如何让“暗示”既是透 露个人强烈情感又必须客观而不着痕迹，此种拿捏就会成为写作时最大的课题。 再从结构来看，整首歌是在工整中寻求变化。分析如下： 你瘦了憔悴得让我好心疼 ＝＞ 你醉了脆弱得藏不住泪痕 有时候爱情比时间还残忍 ＝＞ 我知道绝望比冬天还冷 此两处句式不仅相对，也采用了拟物的修辞法则来相对 把人变得盲目 而奋不顾身 忘了爱 要两个同样 用心的人 ＝＞独立 你恨自己是个 怕孤独的人 偏偏又爱上自由自私的灵魂 你带着他唯一写过的情书 想证明当初爱的并不糊涂 他曾为了你的逃离颓废痛苦 也为了 破镜重圆 抱着你哭 ＝＞独立 照理说，若以歌曲本身的音乐性而言，前一段的两句当与后一段的首两句相 对应，然作者并未如此，反让后一段的首两句与接下去的歌词自成一段，这是结 构上很有趣的变化。 哦～可惜爱不是几滴眼泪 几封情书 ＝＞哦～可惜爱不是忍着眼泪 留着情书 这个对应是很巧俏的，“几滴”与“几封”本就相对，到后面却以“忍着” 与“留着”来对，也是一种变化。 哦～ 这样的话 或许有点残酷 ＝＞独立 哦～ 伤口清醒 要比昏迷痛楚 ＝＞独立 看似（听似）对应，实则独立。 等待着别人 给幸福的人……紧闭着双眼 又拖着错误 往往 过得都不怎么 幸福 ＝＞真爱 来临时你要怎么 留得住 这里的结构对应，其实是很模糊的。因其前两句的事实是完整的一句，而后 两句却是拆开的。 把一首歌肢解了来看，说实在的有点残忍；不过这种方法实有助于我们对结 构对应和变化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最后，我想来说说这首歌里我最欣赏的两个佳句： 你恨自己是个 怕孤独的人／偏偏又爱上自由自私的灵魂 以此句来说，最有趣的是把“自由”和“自私”的并列。以我们对字词的直 觉反应来说，“自由”是倾向肯定面的；“自私”是倾向否定面的；两者虽都是 “自”，然而引起听者一煞那间的感受却是不同的（这种方式，就好像把红色和 绿色两个互补色并列一般），句子的张力立刻就被突显出来。 等待着别人 给幸福的人／往往 过得都不怎么 幸福 这一句真可谓这首歌的精华了。它比较像所谓的“格言”，带有隐喻的成份； 它运用了“转品”的修辞技巧；更重要的，它几乎是这首歌的“主旨”。用一句 寓意甚深的格言来点明整首歌的意旨，可谓巧思。 认真的说，现代诗与流行歌曲的歌词关系是很密切的。把一首歌的感性剥除后 解析它，说穿了，不过是希望在感动之余我们也能把它的美独立出来，谈谈一些 技术性的问题。这样的作法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以一个读者的立场来说说 我的感想，其实是愉快的事。 总之，以上见解纯属个人意见；更希望读了我这些见解的人，能有更多不同于 我的见解，这样，这篇文章也就等于尽到了它的义务。 ■[目录][下一栏] ———————————————————————————————————— 【如是我闻】 ———————————————————————————————————— 栏目编辑：祥 子 ·张 耳· 纽 约 诗 人〔连载之七〕 ————————————— 十三 爱伦·金斯堡之死，令我想到威廉·布朗克的死。各位别慌，布朗克还没死， 据最近消息，仍挣扎着呼吸，严肃地生活。每年一度的秋日红叶游，我、爱德、 老蓝、西蒙从麻省回纽约的路上，总要转到小镇哈德逊瀑布访问布朗克，所以对 老诗人生命状况和诗特别关注。 １９１８年出生的诗人住在父辈传下的老房子里，旧式家俱，三层楼梯，各 处挂满朋友赠送和传的各式绘画、雕塑、摄影。楼上书房书籍、期刊、文件、笔 记堆得进不去人。楼下宽敞的客厅一盆一树的栽植吊兰、万年青、玉树，开艳粉 花的倒挂金钟，盆盆葱葱郁郁，和主人气喘嚅嚅、步履维艰对照成这个活世界里 并不奇特却每每令我难以忘怀的景象。 照例每次驶进小城，我们都要迷路。每条街尽是红叶飘飘，粉白墙，灰黑屋 顶的殖民式木房，草地剪得整齐，尖顶教堂。街名不是枫街、橡街，就是松街或 柏街。却又迷不远，几分钟领略小镇风光之后，总就找到布朗克的带回廊维多利 式的大房子前。 院子（其实没有围墙或栅栏，所以也没院门）是一片落满秋叶的草坪。一侧 有两三樱树，不少灌木，仿佛还有石几石桌，因为深秋，从没近前走走或在院子 里坐坐。只管沿石渣路开进后院，经过几棵高大的橡树。总是进后门，按门铃， 慢慢等老人开门。房里暗，隔纱门看不清脸，就先闻见菜香。西班牙红肠汤是老 人招待年轻客人的拿手好菜。切段红肠加大红豆和青芥菜小火熬制，稠稠一碗， 开胃抵饥，潇潇秋色中开了一早晨车的赶路人可口的吃食。但这次在门口等的时 间特别长，先听见气喘，镶玻璃的木门打开后，嗅到的是一股奶酪香，心中暗想， 老人换了菜谱。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 进门看见诗人鼻孔挂着氧气插，像京剧须生的髯口，身后拖一条长气管连在 放在走廊里的氧气机上，走廊通向客厅饭厅和厨房。布朗克走得比往年更慢，肺 气肿晚期，年轻时过敏性哮喘加烟枪不停火的终结。我在医院肺科工作看到这样 的病人太多了。大家跟在周围，比往年更小心翼翼，怕踩到气管上，也出于常人 见到病重者可以理解的恐惧与怜恤，不光因为对克朗克的尊敬。老诗人则一如既 往似乎不经意地回答大家的讯问，仿佛安慰小孩子们别怕－－病和老的结合很丑， 然而也自然，不须大惊小怪。 招呼大家喝酒，往年都要亲自斟，这次却同意让老蓝代劳。 一伙人中老蓝年轻最轻，（老蓝取蓝纳德·施沃滋的第一个音节，我母亲的 创造，在家人中便叫开了，但“一行”诗社中，严力按自己的一贯风格，将施沃 滋变音为“湿袜子”，至今秦松、李菲、王渝还都如此称呼），却与布朗克混得 挺熟络。出于敬仰曾独自登门拜访，聊诗坛状况，求教老诗人的诗观，推崇哪些 诗人，读哪些诗人的诗。布朗克和自小的女友劳拉·格林兰德到镇里的火车站去 接，一聊就是一天，晚上留饭接着聊，早上一起散步观小镇风景，互赠著作之后 送到车站，并被邀请再来。可时间过得快，一晃几年过去，老蓝再没机会单独访 问，每年也只是随秋游一行集体上门。 老蓝从厨房酒柜里选了一瓶西班牙白兰地“芳得度”，大概脑子里仍惦着往 年的西班牙红肠汤。 布朗克是纽约诗人中的“贵族”。据传说，他的祖上可追溯到十七世纪初瑞 典，荷兰最早一代“开发”新大陆的殖民者，著名的仲纳斯·布朗克船长。这位 船长在纽约东河两岸拥有大片土地农场，在当时新阿姆斯特丹（纽约最早在荷兰 移民统治下的名字）政治经济军事中占举足轻重的地位。纽约的布朗克斯河，以 及后来的五大区之一布朗克斯区就是以这位布朗克船长命名。 传到威廉·布朗克，产业剩下一家锯木场和建筑材料厂，座落小镇哈德逊瀑 布，利润不多，经营平平，一直由布朗克自己管理，有客人签合同，没客人就看 书写信，后来干脆卖给别人经营，自己只按股份吃红利，按他自己的讲法，他靠 “剥削”自己的产业吃饭。另有房产土地，所以生活温饱不操心，得以放开了写 诗，完全不必考虑写作的经济效益。这也就是他安居小镇，离任何文化中心、诗 人圈子都有几个小时路程的背景。 布朗克有句名言：“只要有五、六位读者，我就能继续写下去。”达特曼（ 长青藤学院之一）文学系毕业后，去哈佛念研究生，不到四个月就退学回家。哈 佛的文学系研究班培养典型学术研究人员，照布朗克的话说是把文学当作经济学、 化学一样研究。对诗人来讲自然毫无趣味可言。一九五六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明 与暗》时，布朗克已经３８岁，在新人辈出的诗坛算后起之秀。一九六四年出版 了《世界与失世界》，之后平均每两年一部诗集，读者自然大大超过五、六位了。 十四 “终极的现实有自己的 邮政编码：１２８３９ 这是它的全部。写信给我。这里。” 这是布朗克的一首诗，哈德逊瀑布的邮政编码。他就是这样实在地活在终极 现实里，在其中觅诗。谈到自己的创作，布朗克总是说仿佛有声音向他说什么， 诗人的功能就是去听，听清楚那声音在讲什么，之后，才是写下来。这倒是与我 自己的感觉很像（所以有张耳的笔名），而我没他那么绝对。诗的动机，节奏和 起点往往是“听”来的，之后的发展、完成却要反反复复边听边校正修理。布朗 克却全靠“听”，翻翻他的笔记本，不由你不信－－一行行整齐纤细的手迹，绝 少改动。布朗克的短诗多，而且似乎越写越短，像宣言、公告、座右铭。也许与 体质有关？肺气肿呼吸困难？ “凄凉中歌颂众神，歌颂爱情，歌颂酒， 但伟大的欢乐没有目标，没有原因。” “所有的世界都是暂时的。我的和你的 在我们诞生时出生，当我们离开，我们 随身带走这些不比我们更真实的世界。” 我们五六位访问者，围着老诗人，坐在三面是窗的客厅听他读过去一年的新 作。窗外遍地黄叶细雨朦朦，铁灰色的天空正在暗下去，唯有橙红的白兰地在每 人手里晃出几点暧意。所有的耳朵都在倾听。比布朗克年轻十几岁的劳拉年初病 逝，给老人的打击实在难以礼貌地回避不谈。读着读着，他忽然声音哽塞，停住， 面对小一辈诗人泪没落，那哀情却静静地把每位听众包裹起来，我禁不住泪下。 “在年岁的牢笼里 天短 夜也同样 它已是全部 它不到头。” 就在这时，夕阳忽然挣扎出铁灰的雨云，把一片金光直射在老人脸上肩上， 手捧的诗稿，以及身旁咝咝发声的氧气机。老人像一座呼吸的金身，不朽的雕塑， 更像一位拚死搏斗的将军，一个身后没有战士，没有军团的将军，不，不是将军， 是英雄，孤独地与生存与死亡与现世与后世校力。一个人，没有伴侣，没有除自 己体质与智慧之外的任何神力，面对现实，不眨眼地盯清楚。我庆幸自己能目睹 这一刻，这种光线，坐在这里，听见这浑厚结实甚至宏亮的声音，这样与布朗克、 爱德、西蒙、大卫、老蓝坐在一起。 九六年的诗念完了，老人沉默地坐着，喘息，像恢复大战疲劳的英雄。布朗 克是一位独立的诗人，独立在所有团体派系之外，也许是最后一位史地文斯一代 的“精英”诗人。诗界目下一帮一伙团体性的集合，说到底是小人物的胆怯或不 自信，需要相互称颂，自谓“精英团体”，其实“精英”那里有团体呢？生活是 孤独的事，艺术也是。也许布朗克与劳拉一直没结婚，居同一小镇却自住自家， 做了几十年的朋友，也正为守护自己的空间，一个独立的战场？ 布朗克看不起上惠特曼的美国民主式的集体爱国主义，所谓“树一面旗，让 年轻人跟着走”，称之为有“法西斯主义的味道。”各位自然也像我一样联想到 以惠特曼为模版，去作诗作人的金斯堡加入被温博格称为“法西斯式”的苍巴教 系，而且永远是年轻人追随的明星导师，以及死后庞大的葬礼。不，布朗克死后， 绝不会有《纽约时报》的大小评论，也不会有哪门宗教为他办隆重葬礼。他显然 相信，一个人活在世上应该有能做判断，选择，勇敢地面对，没有别的什么能解 除人的这种责任，而诗人则要“说出”生活是什么。他热爱沃登湖畔的梭罗，那 种个性的宽容的，开放又独立的声音。不过这些议论已经超出诗学的范畴，哲学 题目还是留给哲学家去分析。 〔未完待续〕■[目录] ———————————————————————————————————— 责任编辑：马兰 校读：祥子 发行：亦布 万维制作：晓义 主 编：祥子 常务编委：建云、秋之客、马兰、非杨、伊可、京不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