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7年第9期·1997年9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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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汉诗】  小诗歌一首········京不特   第七只鸽子········梁 元  病痛···········鲁 鸣   下雨的天·········马 兰

【潮声】  女孩······························梦 冉

【河床】  ··············岚   耳环的故事········沈谊三

【六香村言】  诗人何为?···························北 峰  现实人生:呼吁与京不特对话〔连载之四〕·············京不特

【如是我闻】  走一趟台北········赵毅衡   纽约诗人〔连载之五〕···张 耳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祥 子 ·京不特· 小诗歌一首 —————   这一夜我听见了幽远的歌声   月光象雨点一样在桌面滴落   夜色幽远   幽远的歌声也荡漾在洪水覆盖的地方   告诉我诺亚怎样了   告诉我风沙   有没有将摩西扫入山谷   这一夜我的手掌湿润   金属的反光在额头上闪烁   我的时间如此漫长   更幽远的是耶稣的所在   我的兄弟停留在河的彼岸   我的兄弟   散落在沙尘之中   洪水使他们无路可退,然而他们拒绝登上方舟   耶路撒冷怎样了   告诉我   我愿再一次听见这一夜   这一夜的月色   蜡一样的月光撒落一地   我听见了洪水之上的歌声   先知们都去了   告诉我耶稣的消息   告诉我   怎样辨认我的兄弟 (一九八七年,上海。原出现于《常常低着头》〔见《橄榄树》一九九七年增刊 第三期--编者注〕第十四章。后随第十四章一同从小说中被作者删去。)■ [目录][下一栏] ·梁 元· 第七只鸽子 —————   第七只鸽子   啄完最后一片菜叶   打一个响嗝。安乐椅上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读完杂志的第七篇文章   突然失声叫道:信条   那幅雪白的挽联在哪里?   日光之下   发生的事显得可疑诡谲   那些应当回来的,永不再回来   用不着不厌其烦地追问:谁是   第六只鸽子,第五只鸽子   第四只鸽子……   我们起来,我们躺下   这一切,我们称为过程   从不曾拒绝   用阳光解释冰封的海   用月亮解释沉默的山   但该如何解释恋人的目光?   时间有几道门?怎样进出?   古往今来,那安然地步出时间之外   那惊慌地跌入时间之中的,是谁?   然而第七只鸽子回来了   我们盯着它看,眼神奇特   我看到莘西娅羽毛般的目光   年轻的乡村音乐家,在一个沉醉的夜晚   掌声席卷酒吧时,猝然倒下。酒杯   落在地上的声音很响亮,穿透我   进入我的骨髓,用力吐出那声叹息   我的梦,就在这时坠地   裂成片片白绸,在龙卷风中飘走   第七只鸽子就要离开我们了   象一只鹫鹰,象在古希腊神话里那样   啄着我的五脏六肺   我的记忆鲜血淋漓 ■[目录][下一栏] ·鲁 鸣· 病 痛 ———   玫瑰具有我介入的一切因素   我沉默着,然后举起酒杯   我想到品尝这个字眼   往事遥远而已有了结局   我不喜欢窥视疲惫的梦呓   和揣度言语中的空白   时光飞速以及我的距离   让我看清这个世界的   简洁。而我病痛的生命   只剩下一片景角   我不会冒然地说什么时候会死去   事实上我惧怕时间   我的浮现等于我的消失   人们互相模拟行为   我的词语忧伤被抛入   寻找的空隙   生命诱惑是一种公开限制   我走出家园,进行我的操练   我想到了多年以后或许最近某天的   我的葬礼。我轻轻地笑了   身上的器皿高低不平   越过鸟语和树枝的痕迹   享受着一种   空前未有的安宁 (1997.6.8,病休在家)■ [目录][下一栏] ·马 兰· 下 雨 的 天 ———————   下雨的天,你总知山上的花瓶装满了水   洪水流过时,我就在河堤,看水,水流得很快   象水一样划过,没有痕迹   那大雨天的水,出手如风,横扫千军   没有人再经过那座桥墩了   我也早分不清呻吟和嚎叫,我只想看水   让头发在身后,让水咬   雨水中,日子忽长忽短,手里紧握一张红纸   异乡的女人和女人在故乡又有什么区别   可谁能说出洪峰中央是冷是热   我们梦想的生活是鲜花还是种子   装满水的花瓶在山上,水来的时候风也尾随而至   那风雨中的花朵,动感、欢愉,越长越大   分开天和地,花瓶、水和花,合三为一   落叶缤纷,成为一个季节或者叫喊了许久的声音 ■[目录][下一栏] ———————————————————————————————————— 【潮声】 ————————————————————————————————————                             栏目编辑:伊 可 ·梦 冉· 女 孩 ——— ◆翠 儿◆ 翠儿是美的。她有时单纯得有些傻,说到底就是浪费时间。然而还 ————— 有人涎着脸说翠儿在装傻,或者说她在摆谱。这些人情炎凉翠儿是 懂得的,也不往心里去。大概上帝造人原是有目的,但复杂的人往往以为自己很 单纯,反过来真正单纯的人则看不清自己。   翠儿初中的时候就有人追求。那时她喜欢穿一条灯芯绒裤,打着补丁。虽然 翠儿喜欢这条裤子,但是打着补丁,翠儿有时就会犹豫。那常是早晨,翠儿望着 窗外发呆,那些个白或紫或蓝的喇叭花爬在伸手高的篱笆上。   有一个朋友,翠儿常跑去等她吃完早饭后一起上学。那个女孩与奶奶一起住 在破旧的后屋,非常破旧,奶奶常隔着一个院子咒骂女孩的后母与自己的儿子。 这女孩子比翠儿更美,更丰满。有一天,她们在那后母的屋子里打牌。午后,管 着后母的亲生孩子,那女孩照着镜子辫辫子。这一切那么安宁,女孩子显得无忧 无虑。翠儿最初地忽然地领悟为什么女人逆来顺受。   那女孩子常被骂做扫帚星,她的运气也真的不好。初中念完后不久她工作了。 有一晚翠儿去那昏黄的小屋子看她。奶奶唠叨地骂她居然相信男人,和她老子一 样傻。那女孩坐在帐子里,黑发披了一肩,突然地疯起来,乱甩枕头和书。翠儿 吓一跳,心慌慌地。奶奶说翠儿好,善良,还记着来看我们,菩萨保佑翠儿。翠 儿哽住了,闷闷地。   终究还是不解。同学们慢慢地传开,也有人来告诉翠儿。说这女孩子野,半 夜在外面走,走到桥上就跳下去了,被人跟着捞起来。原因众说纷纭。似乎再没 有人与这女孩子来往。翠儿经过那破木门,溜一眼,那门低在瓦檐下,老关着。   翠儿想起她,就想起她在辫辫子,想起那昏暗的小屋子,想起热腾腾的泡饭。 那院子里升起一炉子煤饼,清晨的阳光就在院子里的草与乱砖上。   后来,翠儿再没有过打补丁的裤子。 ◆珠 儿◆ 珠儿说,我从香港来的。他说,我也是啊。珠儿觉得很亲近,一时 ————— 又说不出话来。他问,在哪里念的书?说不定我们是校友。原来他 们读的中学只是一墙之隔。一起吃饭的有四个人,他隔了整张桌子讲述,珠儿那 间中学的人常爬了墙进去他的中学。   其实珠儿与他是一间中学。餐馆的彩色光线暗暗地扑下来,珠儿脸上的脂粉 更深地进了皮肤,几乎可以想象眼影如何地象小鸟的翅盖着。珠儿想,我的脸色 一定苍白得遥远,为什么我会说出另一个学校的名字,为什么我总会不觉地躲避 过去。珠儿心里虚弱极了。   这一桌子人都是前辈。珠儿不知道他们如何看她,她的锐气可以说反常,运 气也好些,不久完全是一派颐指气使,几乎是自己也控制不住。她反省,这么努 力地投入工作,为什么呢?珠儿但觉一片茫然,义无反顾又如痴如醉,也许是这 片土地太过虚无,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感觉自己的存在吧。   其实大家只是很现实,这是唯一可以成功的决定性因素。珠儿不需要现实, 她什么都有了,大可以周游世界,在爱琴海边买一座屋子朝生暮死。珠儿隐埋过 去,来这里从最底层开始打工,一寸一寸争取,就算为这间公司立下汗马功劳, 转眼又会在哪里呢。她的忧郁埋在眼眸里,象一些井里的鱼,一些青苔游动。   成功总在一瞬,一瞬之后无非落寞,成功在珠儿看来真是虚荣,有其弊而无 其利。珠儿是一个女子,轻盈若无物,袅娜地走过去,象一片烟。珠儿的世界远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竞争严酷。   有时珠儿铩羽而归时,简直觉得他们会打她。然而珠儿心里倔强地喊,谁打 我,我就杀了他。没有一个人敢打珠儿,除了很久以前那个男人。珠儿杀了他。 他从二十层高的楼上摔下去,黑夜给他穿了一件衣服,珠儿仿佛在天上泪眼模糊 地俯视着他,感觉他还在蠕动。其实已是粉身碎骨,时光一去不回。   有时珠儿觉得很疲倦,她很想念那个男人。这种思念让她在深夜觉得虚无, 不知身在何处,风声萧萧而鸣。她开始做一些人形,当这些人形布满房间的时候, 珠儿几乎要窒息。她疯狂地爱着他,然而他的五官渐渐地隐没在黑夜里,土地的 感觉淹没了珠儿。   人群的气息如何地现实,现实令珠儿兴奋。她开始注意别人的婴孩,她为自 己的婴孩而柔情万千。   这样,珠儿生活下去,幸运之神一直伴随着她。她从未自暴自弃,而是努力 工作。   珠儿希望她死了以后可以进入天堂。 ◆楼台记◆ 烟雨楼台,几千里延绵的雨,楼台多是佛教的遗址。有些还存活着, ————— 香火映照熏黑的壁。金佛上暗着,仰望那泥胎菩萨,佛光直接地进 到心里。精致些地,看见观音的笑不由自主地浮上来。庙后偶尔有一些井,绿藻 沉静,若有天外的气息和处子的芬芳。不知觉地有漂移的月亮光,仿佛撩着幽闭 珠帘。   楼台上多是相思的地方。小红住在很旧的一座楼,原是废弃的戏园子,中间 有一个飞檐画阁的戏台。是时光遗弃在某个角落,大地收留着,似一件旧衣还有 着锈金的线。小红那年去了趟北京的圆明园,回来在戏台旁的大樟树下站着。夜 里树荫浓得很,月光象古老的铜镜,以及楼窗的灯光都遥不可及。戏台子如同圆 明园里光秃秃的那几根石柱,小红大有废墟上的感慨。戏台里幽深,荒草只可以 想象,有几只小虫子在叫,和着风声,很久以前戏台上的粉墨才子与佳人仿佛还 抛甩着水袖,哀叹与绝代,余音绕梁。   小红想着,我为谁风露立中宵呢。   夜还不能说很深,只是小红立的地方很有些凄清。   在成长的年代,小红真的象一只小鸟活在鸟笼里,总有些高低不平的楼影漏 下来,映在阶上,阶脚除不去青苔。南方也有四合院似的人家。天微微亮,小红 在院子里发煤炉,煤烟熏得她流泪,厨房公用的,长长一片进去,黑墟墟不知有 多少物什。她家的位置在一片瓦下,夜里小红偶尔进去,一片纯碧的夜空透进来, 光漾在水缸里。水缸放在瓦檐下,雨来时接雨滴,春天时偶尔会扔进几条小鱼, 秋冬时腌菜。雪来时小红常坐在临院窗下的桌子上,笑逐颜开,骨清神朗的样子。 对过家冬子的妈背后里说,这小美人胎子。   小红的迷惑是她的来处,小时大人多说她是大桥底下拣来的,她记不得,然 而恐惧黑暗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流下来,希嘘不已。黑暗里她张着一片眼光,高 的帐子以陈旧的灰味呛住了她,然而还有一些清冷渗进来。   她在冬天的时节没有新鞋子穿,妈妈大老远地赶来很心疼。她的奶奶偏爱孙 子们,家里大吵一架。她就象一只鞋子楞在旁边,听着妈妈的激动嗓音,小红的 模样娇嫩。她满院子都是朋友,他们都仿佛在房门后听着。小红想着等会去玉姐 家一定有酒酿圆子吃,空气里飘着酒酿的香气,关也关不住。小红轻声地念,满 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是她在爷爷的一本破书里读到的句子,那破 书是做点煤炉的引子。 ◆佩 媛◆ 每个人都有想躲避的时候。并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而最终也许就是 ————— 因为自己罢。佩媛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又害怕,于是就躲起来了。 在岛的旁边还有一个岛。地图上查不出来,事实上这岛的附近波浪缓平如绸,明 暗而且雅致。   过了几日平淡的日子,佩媛渐渐忘了那些烦闷的心事。我从来不问人辛苦, 也是怕烦恼。世上大概有两种人,一种是多余的人,存在就是给人添烦,添烦之 余还振振有词似乎普天之下都是如此。另一种人是不多余的人,你与这样的人在 一起会觉得宁静。选择伴侣和朋友都以后一种人为首选。佩媛就象一只沙漏,当 沙漏完了显出玻璃的本质。虽然还有一些痕迹,但已明白地透出天空与大海。   我因之有些担忧她回去,那必定象沙漏倒了回来。   佩媛终于还是回去了。我再一次见着她时,那是黄昏已尽,我应约给人写歌 词。我才知道她曾经出过一盘歌带。小小的歌星被一个大佬包了很多年。   她穿着白底衣服,拖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友带着一个女孩从海边的酒楼 出来,她站着,在他的车旁。友将车快快地开走了,她在车后大叫:“我不要!” 。那时黄昏已尽。   她原是友的女友。据说现在还是,她跟了那个银行的副总裁后,开她的架车 与生育时送进医院却是他。他跑去为她要房子安身。哦,我说,她的孩子可以拿 到遗产。他说道,佩媛都不要孩子跟那副总裁的姓,他说佩媛有志气。   他因生意曾经穷途末路,拿了副总裁的钱。他答应,每年春节陪着佩媛回乡 见她的老父,假装是她孩子的父亲。七年了。他不愿意了,他要与自己家人或女 友一起过年。年前佩媛就会带着几个人到他的公司等着,他乡下的母亲有一次哭 着跪下求佩媛放过他,佩媛也哭。   我劝他先把钱还了,然而人际的关系有时真是缘。何时开始与何时结束都是 上天决定的吧。总之那副总裁也是欠了他人情,他想着,是多了条有用的社会关 系,这是男人们之间的社会现实。   他的眼睛特别,象小孩子。有一次他感慨地说,等赚够了钱,再成家吧。 ◆坠 儿◆ 热带的风光常沉默着,象坠儿若有所思的眼眸,似乎说尽千言万语 ————— 然而一瞬间自己迷茫得充满水气。   象光滑的额头抹了些汗。那汗是青绿色或者晚霞似绯色,空气里闷得紧张, 远海的沉蓝漠然地使人一下子虚脱。古老的精灵守在每一角落,繁殖无数野生植 物的土地,它的气息就象风中的麻布飘起,透着纯粹。   相比之下窗口往往是黑暗的,从树下仰望时一定先看见星芒与白色的夜云。   坠儿的眼睛若一块坠子,水银镶底。她常穿大领的暗色紧衣,露出颈与大半 片肩白腻,偏巧胸前伟大,坠儿喜欢在宴上笑着说:我很伟大。坠儿与我同龄, 于是我几乎能领会她那风流的朴素。我也常沉默,有些迟疑的沉默,然而微笑是 一份本能。在午后的茶点桌上,男人们能持续地谈话,坠儿会点燃一支烟吞云吐 雾,沧桑地了解。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她供着楼,她忙着小小的股份。我则昏昏 地,无聊地有一份遗世的感觉,从高楼的落地窗望去,能望见海。   后来的事不用说了罢。我常想着一只鸟儿的黑影飘落去楼底,象薄裙拖曳。 那鸟儿却是飞在了天上。 ■[目录][下一栏] ———————————————————————————————————— 【河床】 ————————————————————————————————————                             栏目编辑:伊 可 ·岚· 惘 — 1.   风是太阳的手,琳在脑子里轻声对自己说。喜欢太阳,喜欢走路,只是常常 遇到阴雨又有风的天,常常看不见要走的路。毕业前,凯给琳写下这样的话:走 过的路不能重走;在你口渴时,别忘了中山公园有好香蕉。   走过的路为何不能重走?我一定走得太糟,毫无疑问;中山公园的香蕉有时 会想起,却再也没能重温同样的时光。琳常问自己,为何总是迷路?走过山山水 水,走了一个弯弯曲曲一点都不圆的圆,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再开始下一个圆。 圆与不圆,轨迹重与不重合,却又是回到老地方。能回到老地方,也不能算迷路 吧。只是太没意思。一点都没意思。凯现在何方呢?琳被无聊绞成碎片的大脑, 常闪着凯的影子,和他对她说话时那种浑厚有磁性的声音,丝绒一样闪着暧昧的 光。   赤着脚划过厚厚的一层地毯,粗糙的纤维插过脚心,刺激着哪根敏感的神经, 使琳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朦胧与暧昧的蓝雾。赤脚的感觉真好,如黑暗中的舞者, 披一袭如雾的轻纱,长发如雾,黑暗流动如雾,赤足起舞如雾在飞翔。 2.   早上等班车时,琳看见了涌动的风。几步外见不到人的雾,将风显形,一卷 卷似放浪形骸的云,留下一粒粒细小无形的水珠渗入肌肤,剔透出一把骨头晶莹 洁白。   恩替早上八点的班车人不多。黑发蓝眼的迪凑到琳的旁座,敲定午饭共餐计 划。三两人同吃午餐本为公司里的常事。琳天生对黑发碧眼心虚气短,无数次和 迪共进午餐,冲动从未略减。保持距离是难事,琳是成熟的女人,做到了。   公司里双峰高耸短裙刚包到腿根脸上挂着鸟一样巧笑的女孩们在一间间隔开 的鸽笼样的工作间间飞来飞去。琳的技术性职位使她可以长裙长裤在相同职位的 男性同事间宽宽松松地潇洒。   午饭间,琳又看到了早上雾里见到的自己的骨头,上面一枝火红的罂粟花, 在正午太阳的白光里枯萎。 3.   中餐馆,一份配餐开味食,汤,主菜主食应有尽有。身穿一袭大红旗袍的半 老徐娘脸上画着水粉画,殷勤的微笑让人想起风韵尤存之类的汉字成语。琳与迪 贴着一面玻璃镜子墙对面而坐,稍远一点的大玻璃窗嵌着一缸大金鱼,肥大的身 体如肥大的眼睛和肥大的鳍,在一丛假植物间心满意足地晃来晃去,肥大的水泡 一串串自水底涌出。水泡于鱼如同食色于人类,知足常乐。   看风景,玻璃窗外的各色行人各色衣着步履表情或匆匆或缓缓而过,有个人 形只影单或情侣勾肩搭背停下片刻细读店外贴着的菜谱,有人迈进有人走开。肩 旁的镜子里风景如幻,迪和琳的脸贴在上面,大红旗袍和白衣黑裤男开的影子交 合重叠飘左飘右。这间餐厅里除迪和琳外,客人还有两桌,窗前鱼缸下一对年轻 的恋人,东方女孩不美但非常艳丽,艳若桃花的那种,在男友面前衔只烟卷吞云 吐雾,隔着云雾对着餐厅中央桌上的两个英俊青年不停地飞几个媚眼,二青年渐 不能持。 4.   迪的眼睛湛蓝如海,安静如湖。距离是美,欣赏距离需要美。士大夫赏荷花, 是因为伸手够不着,才赞誉有加。琳大学选修美学课考试得的优。   一壶清茶也醉人。醉的感觉并不总是飘飘欲仙的。窗外一只白色的大鸟在追 逐墙头的几只鸽子,终于一只傻鸽子被冷枪击中,整只脖子衔在鸟的嘴里,绕着 圈飞了一圈又一圈。大鸟载着鸽子的体重吃力地飞着,不敢放下。鸽子的血尚未 流尽,大鸟的双颚再也支持不住,鸽子垂直落下,在天地之间扑腾了两下翅膀, 然后在地面开出一朵大大的罂粟花,白昼里火一样红。   迪也看到这一幕鲜血淋淋,伸过一只手来握起琳的手,惨白冰冷。琳望着那 双蓝眼睛,说:“迪,我想和你做爱。”   迪不吃惊,几年默契的友谊使他对她了如指掌。迪的温柔掩饰不了顽皮:   “在这儿?当这么多人?”   “饭后来我办公室吧。上礼拜五尧死后还没人搬过来。隔壁没人好一些。”   迪为琳点上一只烟。   邻桌东方女孩的男友起身如厕。 5.   两青年的桌位在餐厅正中央,二人正面对坐,侧面对着大窗,鱼缸和下面独 自抽烟的女孩。实际上,女孩正面对他们,他们两人又都向女孩倾侧,三人几乎 是互相对面。翘起两片唇轻吐一缕青烟,两眼稍稍一眯,面前的两青年忘了各自 讲的话题,不自在地双腿一摩擦,在椅子上换个姿势。女孩看在眼里,眼角轻瞟 过来,再微微一低头,露齿一笑,唇红齿白。两青年目光固定,不约而同整理各 自身上的夹克下摆。   迪在讲一个荤素参半的笑话,没注意琳在看别人。琳总是目光朦胧的,和她 拼命工作时如两人。此时女孩男友归,然后结帐,走人。两青年目送女孩和男友 出门,过窗,很快消失。金鱼悠然自得。   琳的办公室简单,除了桌椅书架电脑纸张,无多余物。如今岁月无人守身如 玉。琳只守着她自己的小公寓,该是如玉吧,作为最后堡垒。是在等一个人吧, 等凯吗?还是留给自己的唯一角落?琳常问自己。迪没有去过琳的公寓,琳也从 未到过他的家。   电脑里调出一音像。柔软的丝竹伴奏下,一体态优美的东方女郎轻卧海滩, 黄沙碧水女郎的黑发和洁白如玉的胴体,是迪的最爱。迪喜欢琳,就喜欢这象琳 的女郎。女郎的蠕动节奏优美如音乐,双手在自己的裸体上优美地弹弄。 6.   无数次,琳一人独坐黑暗中,看夜半的一丝荧光将自己的裸体放大,影子大 大的投注到床头的一面墙上,怀疑那是否是自己的身体。   终于有一天,是哪年哪一月。轰轰烈烈的恋爱,每一次,象榨干了体内和灵 魂的每一滴汁液。终于那一天,琳开始学会把自己严严包裹起立。可是凯啊,凯 啊,在最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永远在呼唤这个名字。   独身的女人,永远摆脱不掉男人们的围堵。“我是爱男人的,”琳对自己承 认,“哦,我多么爱他们。每一次,我都是可以为他们死掉的。”迪对琳说,你 为什么不可以多爱几个男人,每人少爱他们一点,你会感觉轻松得多。“不能啊, 太难了。你来帮我吧。” 7.   夜的黑影重重袭来。黑暗与我同生。琳,你真正是黑暗的女儿呢。   凯,我想你,这样的想你,你都不知道的,你都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可 以去哪个地方找回你呵,哪个地方?   黑暗如羽毛披满全身。有羽的琳乘着风飞翔。   黑暗里从这栋十八层楼的某个窗户发生的终将成为故事,然后被人忘掉。此 刻的迪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他自己的家里,离这里不远。明天,公司里人们 将互相打听,表示悲痛,如两周前尧的离去。 (1997.5-7)■ [目录][下一栏] ·沈谊三· 耳环的故事 —————                    一只蜘蛛睡在天花板上                    一群鸟儿醒在黎明的天空                    一根细细的绳子                     将我的心                     精致地绑住                    一双修长的手指                     将绳一头                     温柔地牵住                    我缓缓地摘下耳坠                    --伊可《就要爱了吗?》   女男平等到今天,戴耳环基本上还是女人的专利。不过,曾经有一次,我却 被女同胞气得差点戴上耳环。   话说八十年代初,兄弟大学毕业,分到大上海误人子弟。山里人上洋场,老 实巴交的,以至经常有同学问我:“老师,你一定是共产党员吧?”光是这么问 问倒也算了,可有不少人当真的,有点事就找上门来。   有一回,一位女研究生满脸焦虑地冲进我们宿舍,说是抽水管道不通了,问 谁能帮忙,说着眼睛就瞅到了我身上。一伙人正围着脸盆烧螃蟹,见了同声对我 说道:“老哥呀,咱们这儿,年岁数你高,出道数你早,脸皮数你薄,胆子数你 小,这件活儿,只有你去才不会出事。”望着女孩那期望的眼睛,我只能上实验 室拾掇了工具跟着去。   费了老大的劲,卸下一根污水管,用钳子把堵着的东西拉出来一看,原来是 一团乌漕漕的鞋底状的棉纱。我看了奇怪,“这是什么,怎么会到马桶里去?” 那女孩守在门口,脸顿时沉了下来,说了声“快丢掉,丢垃圾筒!”转身就走, 扔下我在女厕所发愣。   我手都来不及洗,急忙逃回宿舍。权作菜锅用的脸盆里,只剩两只小蟹,肥 的大的都吃光了。人倒是没走,等着听故事。我气忿忿地说了,指望着在男人伙 里得到一点同情,换来的却是一阵哄笑。几个小子挤眉弄眼地说,那女孩准是从 外国留学生那里讨来了什么新花样,难怪不敢报告管理处,却要来找“共产党员 ”。向外国人讨东西,在当时,是要被校党委按“有损国格”处理的。   我仍然不明白,想想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什么那女生对我这么不客气? 男同事的话也同样让我困惑。时代不同了,“只有你去才不会出事”,从前是称 赞,现在呢?怎么听着象是讽刺?   过了几天,进城去看朋友。经过一家新开的首饰店,只见一个穿着大红花衬 衣的男青年正坐在里面穿耳洞。毛泽东时代真是过去了,如今什么怪事都有,我 不由得要感叹。突然,脑袋中一个灯泡亮了:我要是也去弄副耳环戴戴,满校园 的人,还有谁再敢把我当作共产党员?   对朋友说起我的心思,把她逗得笑了半天。笑完,朋友先对我解释了那团棉 纱是派什么用的(当时那玩意儿刚开始传入大陆),然后正色劝我说:“不是说 你那专业有机会出国吗,你还是表现好点,先出了国再说吧。到了美国,除了避 孕环没处放,什么环不能带?”朋友是护士,有时候说起话来没遮没拦。   这样,我就来了美国。美国大学里,确实没人管你带不带耳环;不过,也没 人把我当共产党员,这戴耳环的事,就搁了下来。   或者说,搁进了心里。单身在美国,难免要对姑娘们多看几眼。刚来时还不 习惯正面看她们,总是侧面偷望的多。而从侧面一眼瞥去,最引人注目的,往往 就是一副耳环。美国耳环式样之丰富、设计之精美,美国姑娘戴耳环之摇曳多姿, 令山里人叹为观止。   远距离的侧面偷望,当然不是很过瘾。直到我后来认识了丽莎,才算有了近 身察看的机会。   丽莎在学中文,东亚系把我介绍给她作tutor。学中文的多是女孩,但 是,要上东亚系的辅导名单,倒也不是亮出黄皮就行的。台湾来的他们怕不能说 (普通话),大陆来的他们怕不能写(繁体字),因此设了个非正式的面试。兄 弟算是在教授手下走得过三个回合,才有了这份荣幸,心里也是蛮得意的。   钱,我所欲也,色,亦我所欲也,两者而可得兼,我心中大乐也——乐得第 一次上课就砸了锅。直到丽莎在系里找到我,我还没明白她约我在今天。“打电 话没找到你,我给你寄了个e-mail。”   我那时刚开始学计算机,才记了半打指令。e-mail?哎呀,还没看。   “你怎么可以不看?”丽莎急了,“That"s my love notes!”   拉五挪四,拉五挪四,什么东西要拉五挪四?听着非常耳熟,我怎么就想不 起是哪个英语单词?只能请她再说一遍:“怕疼?”   看着我那尴尬样,丽莎笑了:“跟你开玩笑啦,别介意。你要有空,我们现 在就开始。要是没空,我们再约时间。”   她一说是玩笑,我突然想通了:爱情便条!这老美女孩,真敢说!我到美国, 见了摩天大楼高速公路,并没什么感觉。一则在国内电视上见过;二则山野之人, 更喜欢有自然景致的地方。要说有文化冲击,就是在这种与女孩打交道的时候。 “拉五”和“挪四”都是常用的单词,却怎么也想不到丽莎会这么用,一时间楞 是听不懂。   丽莎个头不高,在老美里面算petite,但是长得很丰满,咱老中看着, 直里横里都舒服。我望着那明亮的大蓝眼睛和高高的鼻子,连忙应承说,“有空, 有空。”   既然丽莎出口就是玩笑,我胆子也就大了,书也教得熠熠生色,咱好歹也跟 着上海人练过几年。课程的要求,主要还是会话,不过,美国学生总是很好奇地 想学着写几个中国字,问题是记不住。我就给丽莎编故事。就说这个中国字的“ 字”吧,最原始的意义是女人生孩子,上半部分其实是子宫,下半部分是个小人。 那孩子生的时候还是难产,胎位不正,脚先出来。古人造字艰难,造出一个字就 跟女人生了孩子似的,所以文字的“字”就用了这个生小孩的“字”。同时也提 醒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读书识字的第一要义是理解女人做人的艰难,不懂这一 条,就是还未识得最基本的中国“字”。我们中国男人最怜香惜玉了。丽莎听了, 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大叫:“哇,太棒了,你比我以前的辅导好过太多了!”   我心里暗好笑,教这几个字算什么水平?可惜你的中文慧根也有限,要能学 得下去,上到研究生的古典文学课,给你讲讲晏小山的“斜贴绿云新月上,双环 正是愁眉样”,揣摩揣摩咱们古代美人如新月、如愁眉的典雅耳环,那才叫水平 呢。   和丽莎很快就熟了。不过,刚到美国时养成的从侧面偷看的习惯,一时还改 不过来。丽莎有时会问:“你在看什么?”好在丽莎喜欢戴耳环,作为课前热身 或为了活跃气氛,我干脆拿她的耳环开玩笑。   见她戴了大大圆圆的、而且象钻石那样切出了一个一个小方面又镀得金光闪 闪的耳盘,我就说想学着帕瓦罗蒂唱《我的太阳》。如果戴的是垂了好些小玩意 儿、象人家挂在窗前的风铃似的耳坠,我就说想拔出她的发钗,叮叮咚咚敲一曲 舒伯特的《夜莺之歌》。她戴了中等的圆环,我就说象是钥匙圈,男生们密谋着 要把房门钥匙挂上面。她戴了直径两英寸的大圆环,我就说是想诱人嘟起嘴唇从 环里伸过去……   最好笑的是有一次丽莎在白白的耳垂下缘缀了红宝石般的小小一点,我一见, 情不自禁地说道:“真象是小小乳房上的小小乳头。”   丽莎“哧”的一声,笑得把书掉到地上。她歪在沙发上,大笑着说:“我从 来没想到过,耳朵还可以这么性感!我发现你们中国人很有幽默感哩。”   “早告诉你了嘛,我们中国男人最怜香惜玉了。”我赶紧接上去。   “好了好了,不能再说了。”丽莎摆摆手,“再说下去,我的钱都要用在耳 环上了,我要破产了。”   我当然不理她,以后上课,耳环的玩笑照开不误。不过,我知道丽莎有男朋 友,玩笑管玩笑,却从来没想过与她约会。   给丽莎上了四个多月的课,近中国新年的一天,辅导结束后,丽莎建议说周 末带我去见识见识这里的摇滚舞厅,也算是对我的节前致谢。我很中国地问了她 男朋友的去向,丽莎说他有事,要回家过周末。   “我不会跳啊。”我为难地说。   “这舞很容易,”丽莎摇头摆臀、甩手提腿做了几个动作,“你只要随着节 奏这么动就行了。”我心中盘算,就为了看她这几个动作,也值得一去。   学校附近的摇滚舞厅,周末生意奇佳。我俩排了好一阵队,才得以入场。一 进门,丽莎从门旁的一堆纸上拣了一张粉色的,有报纸般大小。这是干什么用的? 我莫名其妙。丽莎挑逗似地一笑:“帮助你维持步法啦。”   舞厅里乐声轰鸣,挤满了人,一盏彩球般的大吊灯在顶上旋转,忽明忽暗的 五色光线,把天花板涂成虚幻世界。丽莎把纸铺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说:“咱们 隔着这张纸跳,音乐响的时候,你不能踩到纸上。”   我想起了小学里与女同学在课桌中间划三八线的事。怎么美国姑娘也这么认 真?看看四周,别的对子也有这么干的,入境随俗,那就跳吧。   每个人似乎都在虚幻世界里梦游。我很快就发现,在这种摇滚舞厅,动作是 否“正确”,并不是个问题,至少不象跳社交舞的场合,不会有“碍手碍脚”的 感觉。于是我也放松了,看着丽莎的动作,边学边跳。   一曲终了,丽莎一跃,踩到粉纸上。“进来啊,音乐停了,你可以踩进来了。 ”   我也走进粉纸。丽莎一把抱住我的腰,头歪在我的肩上,胸脯就压着我的胸 膛。我松松地搂着她的腰。第一次和丽莎贴得这么近,心头暖暖的,真舒服。   正要好好咂巴咂巴这种暖暖的感觉,乐声突起,丽莎把我一推,跳出粉纸。 她蹲下把粉纸一折为二,我俩又跳了起来。我隐隐感到有点不妙了,难怪进门拿 纸时,丽莎会有那种挑逗的笑。   一曲又终。在小了一半的纸上,丽莎压得我更紧了。胸前仍是很软很暖,但 柔软之中似乎有两个硬点,胸口似乎接上了一对电极,有一股热流在两极间回荡。 荡得人有点麻,有点痒。   一曲又起。粉纸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了。丽莎前倾时几乎要撞到我,我只能 后退。“不对不对,这纸规定的是最大距离,不是最小距离!”丽莎摇头笑着。 我心一横,也倾着身子对她压过去。丽莎弯腰后仰,我只能伸右手搂住她,也不 知道这算是摇滚呢还是探戈。   一曲又终。我和丽莎又抱在一起。心口猛地一震,电压升高了?怎么有上电 刑的感觉?胸腔间有激流翻滚。我企图不露痕迹地调匀气息,却反而感到激烈运 动后硬要憋气的心悸。那一对电极,令人难以抗拒。   我搂着丽莎的后腰,掌缘接上健硕的隆起,忽明忽暗的五色光线掠过眼梢, 手有点不可抑制地要往下移动。突然丽莎把我一推。又是新的一曲。   又是刚入幻境就被推开。粉纸已经折到教科书般大小,只够我一人站立了, 乐声停了怎么办?   乐曲渐近尾声,丽莎身子再次后仰,同时曼妙地抖动着十指向我招呼。我伸 手搂住她。在最后一拍时,我跃上粉纸,丽莎双手撑住我的肩膀,腾身一跃,真 是一个很漂亮的探戈动作:先是斜着身子转了半圈,将臀部在舞伴胸前高高撅起, 但也只有惊鸿一瞥,在跳上我肩膀的同时,身子又转了回去。丽莎把腰腹搁在我 的肩上,我只能抱住她的大腿保持平衡。   骨酥腿软,摇摇欲坠。骨酥腿软,摇摇欲坠。   一曲又起。恰当其时的解救,抑或更难应付的考验?粉纸只够放我的一只脚 掌了,丽莎还有什么花样?   不去想它,不能再看丽莎了,跟不跟无所谓了,乱跳吧。腹中如炙,浑身燥 热,头已经晕了。千万别出洋相,快想点别的!心算微积分吧,微分太简单,分 不了心,做积分!cos平方的积分是什么函数?加上sin平方是1,相减就 是倍角的cos,积出来后,这两式再相加相减就能得到答案……怎么有点不对? 我怎么连这都做不出来了?糊了糊了,那积出的倍角的sin,到底该是正号还 是负号?前面的因子是四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   晕晕糊糊之中,不由得又要去看丽莎。丽莎的动作更快了,一头长发甩得忽 左忽右。今天又是这副耳环:白白的耳垂下缘缀了红宝石般的小小一点!   长发甩到左,小小的右乳房在我眼前晃动;长发甩到右,小小的左乳房在我 眼前晃动;还有那红晶晶亮闪闪的一点……不,还有那在金发间忽隐忽现的另一 点……   乐声嘎然而止,我的左脚下意识地踩上纸片,踮着的右脚尖占据了剩下的一 点空隙。丽莎抱着我,脚尖踩着我的脚尖,双膝夹着我的左膝。她本来只到我肩 膀,如今踮起了脚尖,为了平衡,脸也贴到我的脸上。   为了平衡,我聚集最后一点意志力,屹立于深入骨髓的颤抖之中。还有哪一 次,我也是这样在颤抖中屹立于一点之上的?对了,那是上山不久的事。山乡的 河上没有桥,只有水中一排巴掌大的石头。我还没习惯,晃悠悠地过河,却被一 位洗衣服的山妹子拦住了去路。她非要我帮着绞床单,而且就要站在河中石头上 绞,说是上了岸我要逃的。我握着床单的一头,眼光不可抑制地瞟向看那溅湿的 前襟上挺出的两点。突然山妹子一拧手,在银铃般的笑声中,我侧身摔进河里… …那一回是冰凉的河水救了我,没有出更大的丑。可是今天呢?今天后背也是湿 漉漉的,却不是冰凉的河水而是滚烫的汗水……   丽莎突然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回家吧。”   后面的事就不太记得了。出了舞厅,丽莎好象说我心跳得太快,累了,不能 再跳了。我好象脸红了,好象又没有,反正也无法分辨,我知道自己呼出的气都 是热的。我俩在路上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先去了丽莎的住处?大概是要喝点冷饮 吧,反正,说什么都是借口。记得一进屋,我就抱起了丽莎,接着两人就倒在沙 发上了。好象也没做什么,一阵乱动,火山爆发,然后我就沉沉睡去……   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推醒。免强睁眼,只见丽莎满脸愠色。“起来,起来, 快跟我走!”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可以走回去嘛。丽莎并不理我,拖着我上了她的车,急 匆匆开了出去。奇怪,走的不是我熟悉的路线,我们去哪儿?丽莎并不理我,只 是专注开车。   停车下来,好奇怪,丽莎怎么把我送到了医院?在美国,我最怕的就是医院, 那些病和药的学名,几乎一个都说不上来。我拉拉扯扯地不想进去,丽莎火了: “你想不想活?要是想活,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接着就都是丽莎作的安排。我先被送到X光室拍了照片,然后就是量体温查 过敏准备进手术室。莫名其妙的我,终于抓住一个间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   丽莎俯身对着我的脸,一手拉着耳垂:“你自己看看!”   “你的耳环呢?”   旁边的医生笑着用手拍了拍X光片:“呵,在这儿呐。”   我一看,照片上白花花的肋骨间,在胃的位置,有亮闪闪的两点。   可我还是不明白:耳环不是穿在耳洞里吗,就算我晕晕糊糊地亲着耳环当乳 头,我又怎么吞得下去?   丽莎懒得理我,还是护士好心地告诉我:耳环有两种,有一种是夹在耳朵上 的。原来如此,当年上海要有这样的耳环,我说不定早戴上了,今晚或许也就不 会丢这个脸。那一次就是因为穿洞怕痛,才去找朋友商量的。   虽然不理我,丽莎毕竟是个好姑娘,她等着我出来,还送我回家。分手时, 天都快亮了,丽莎的脸色也平和了一点,还说了声“Take Care。”这 也是丽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的友谊,就此终结。   我很懊恼,但是并不责怪丽莎。毕竟,是她给我上了到美国后需要补上的一 课,虽说学费贵了点儿。被丽莎拖到了医院,我才懂得了,应该怎样欣赏女人最 美的时刻。   当一位姑娘在意中人面前缓缓摘下耳环,不管她戴的是不是伊可诗中所说的 心形耳坠,她都是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而一个敞开了心扉的女人,才是最美的。 在生活的别种时刻,我们大概都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只有女人,在这时刻,缓 缓摘下耳环;她的眼神,有点迷惘,这里有欲的冲动;但是,她的眼神,更有一 种直入人心的清澈——这是情的决绝,带着无私的奉献,带着对一切可能后果的 坚毅承当。   感谢丽莎,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错失这样的时辰。   女人缓缓摘下耳环,这是只有经过考验的男人才能沉着忍受的决战前的平静。 耳环坠落床边桌面,在灯光中最后一闪,那柔和的微芒,看在男人眼里,亮过总 攻的信号弹;耳环坠落桌面,那在凝视无语中的轻音细声,听在男人耳里,竟是 冲锋号角的隆隆轰响。尽管知道前进的道路上布满了她的ex的尸首,男人也只 能理一理腰带,挺一挺肚子,义无反顾地冲上去了。   耳环耳环,多少壮士为汝而亡。   不过,也有不急着乱冲的。有一回,在电影里看到,女主角正从浴室走出, 男主角推进门来。银幕上是女主角的特写镜头:她微笑着,缓缓摘下耳环,听任 裹身的毛巾缓缓脱落。男主角慢步走上前去,轻轻吻着她的耳垂,同时把一条项 链缓缓戴到她的颈上。   任是我铁石心肠,这时眼眶也不由有点湿润。这洋人,虽然不是中国人,倒 真是认得了中国“字”。 (97年6月8日。本文全属虚构,如与真实生活有雷同之处,纯为巧合。)■ [目录][下一栏] ———————————————————————————————————— 【六香村言】 ————————————————————————————————————                         栏目编辑:希 白、马 兰 ·北 峰· 诗 人 何 为? ————————         “在一贫乏的时代里,诗人何为?”荷尔多林的哀歌《面包和         酒》如是提问,我们今天几乎不再懂得这一问题。                            --M·海德格尔   然而,成为一个诗人,我们确实作出了努力,也付出了代价(自残)。因为 我们都曾经执着过(虚构),也因为爱欲而走进自己的生命(逃亡),从此坠入 了存在的深渊并在深渊里求生存(瓦解)。生命的三个阶段,生命的三种体验, 我们遭遇了爱情,痛苦和死亡。   然而,生命的维度(或悖论)使我们无所适从:短暂者如何顿悟?迷途者如 何回家?漂泊者的归宿?逃亡者的故乡?先人们的言说传递出诸神远逝的神话, 使我们若有所思。   然而,关于远逝诸神的行踪,天空中神性的轨迹,谁有这种领悟的能力而追 寻这种轨迹?时代的贫乏在于爱情,痛苦和死亡的本真没有显现,我们存在于遮 蔽的深渊之中,“贫乏”是我们自身的贫乏。   然而,在这贫乏的时代里作一诗人意味着,去注视,去吟唱那远逝诸神的踪 迹。   然而,诗不是哲学,诗人也不是哲学家。西方思维的二元化引发语言的悖论, 东方思维的一元化引发语言的纠缠。整合是东、西方哲学的对话;澄明是诗意进 入神(或佛)性的轨迹。   然而此时,诗与思在语言中冲突。诗人一面创造语言,另一面还得解读语言。 诗人似乎无法拯救自己。诗人的尴尬在于:要么在语言中痴迷滴血,要么在语言 外疯狂无度。诗人从执着开始,却在选择中毁灭。生命的意志将诗人置放于存在 的危险中,而趋使诗人吟唱。诗意可以抵达彼岸。   然而,上帝创造了门,却让我们定义门里和门外,让我们忍受推门时的痛感 和快感。好吧,掷一个硬币,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面。诗人选择死亡,就是放弃吟 唱和倾听。   然而,诗人别无选择。诗人注定要留驻此岸,在存在的深渊吟唱那远逝诸神 的踪迹。在这贫乏的时代里,诗人注定孤独,在吟唱的同时,倾听自己的声音和 先人们的回音。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第四阶段弥留。   然而,人呵,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吧! (1997.7.12,草稿于布拉格)■ [目录][下一栏] ·京不特· 现实人生:呼吁与京不特对话〔连载之四〕 ———————————————————   这封信我写了两天,我觉得还是把它先寄给你的好,这样,我将在另一封信 里和你再讨论“象征的人生”的问题。但是我在这里提一下你的《青春誓言》的 事。我们在你家后面的那片原野上喝啤酒的事情是发生在八九年的两月份,四月 低的时候我在缅甸的战地上步行呢!   你知道那时在我们去罗李争家之前,你用“有可能被一颗子弹打死在边境线 上”等等来试着说服我放弃这次远行的时候我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么?我在心里骂 呢:“这小子说要和我同行,这是一个错误,因为从一开始他在潜意识里根本就 没有想要离开;他改变主意是他的事,他应当按他的意愿来决定自己的选择;但 是现在他试图通过说服我不走而证实他的改变主意是正确的,这真是昏蛋透顶!” 我们那时毕竟有着一种群体性在那里,思想上的一致对我们好像很重要一样。我 觉得你那时为了维护自己的决定不被侵犯的时候使用的方式是证实那有可能侵犯 你的决定的另一个人的决定是错的。因为似乎这样可以维护我们的“一致性”。 这是群体为我们带来的困境,事实上只有在我们意识到了“每一个个人都有他自 己的注定的命运”时,才真正把这种群体性给突破掉了。但是我那时也没有把这 种“骂”说出口来,而只是对你说我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了,非走不可了。为什 么?因为这是我的命运。就像你为了友情而做出了一个你并没有选择下的(也就 是说,和你的命运不符合的)决定,但是到最后你还是会撤消这个决定而服从你 自己本原的选择(你的命运为你做出的选择),我没有权利要求也不可能使得你 不去服从自己的选择,同样你也没有权利也不可能使得我放弃我的选择。然后, 我们默契了,事实上我们都在默默地服从各自自己的命运、自己的选择。   好了,我将在下一封信里继续,但是先把这封信寄出。 附上索伦·基尔克郭尔《非此即彼》第一部份   诗人是什么?一个不幸的人;他心中藏着深深剧痛,而他的嘴唇却是被   构造成这样的:在叹息和哭叫涌过它的时候,这叹息和哭叫被听起来象   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对于他,这就象是那些在法拉利斯①的铜牛中被用   文火慢慢折磨的不幸者,他们的哭叫不能够达到暴君的耳中去使之受惊   吓,相反在暴君听来这是甜美的音乐。人们围涌向诗人,对他说:快,   再唱;这就是说,但愿新的痛苦折磨你的灵魂,但愿那嘴唇依旧是如这   之前的那种结构;因为哭叫只能惊吓我们,而音乐却是动听的。于是评   论家们加入进来,他们说:对呵,根据审美者的规矩应当是如此。现在   理解起这个来,一个评论家就完完全全象一个诗人,只是他没有剧痛在   心中,也没有音乐在唇上。这样看来,我宁可作一个阿玛格尔桥的牧猪   人而能为猪所理解,也不去作诗人而为人所误解。 里纪,你好。   我刚给你寄掉了上一封信便马上继续给你写起来了。   谈到忧郁,这其实是一种生命所处的状态,我们意识到它了,也就感受到了 忧郁。我之开始写作是和魏岚这个名字分不开的。我的第一个想要描写的境界是 “一个雾之夜,一匹在朦胧中奔跑的白马和雾中隐约模糊的丛林”,那时我是高 中一年级,魏岚在学校里坐在我的前面。在那时我丝毫没有想关于“强力意志”, 但是那个老在我头脑之中的境界事实上恰恰是一种感伤主义的、暗示着忧郁的图 片。   但是在我进入了亚文化之后,我是接受了一种在诗歌(对于我是指短诗)中 “反情感”的理论,于是我在短诗的写作中有意识地把情感的东西抑制住,但是 不管怎样,在《第一个为什么》中我还是放纵着自己的情感的,甚至我的小诗也 是分成三类:感伤的、内省的和“撒娇派”的。因“亚文化刊物的编辑准则”的 缘故,也因为我不愿用我的感伤诗去装点官方刊物的版面,我很少拿出我的“感 伤诗”来,所以人们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只能读到我的许多“撒娇派的”和一些内 省的诗歌却很少见到那感伤的,也所以除了我自己,不会有别人在那时认为我是 一个“以情感写作”的抒情诗人或者感伤诗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朦胧诗人,我 也从来就不是一个现代派诗人)。忧郁不是我的外在性格,但它却是我本性中的 一部份:人们能够不去意识到生命中的无可奈何,而我却一定要去意识到这生命 中的无可奈何;人们可以在认识到了生命中的无可奈何之后去努力“忘记它”, 而我却在自己认识到了生命之中的无法并且自己也努力不“忘记它”。在《同驻 光阴》结束了之后,我就进入了这样一个生命状态:我的行动是直接向着那我所 神往的,我的写作是直接向着那我所神往的。这样从前的“曲折的表达”和“关 于自己踌躇于自己所神往的东西时的自白”一下子被一种直接的追求和“选择了 并去实现这选择”所代替。于是在我的生命现实中出现了一系列的“选择-进入 -放弃(或退出)-再选择……”的过程。而这种过程让我看见的是更多生命中 的无可奈何和绝望,“那无法挽回的东西”和“那无法达到的东西”。这时你能 感到的是一种生命本身中的孤独感,于是,你的记忆便来把这种绝望和无可奈何 的悲痛转化成一种对于往日或者另一世的情景温情的想象,你的记忆为你在你的 脑海里带来一系列缓痛的图片,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你能直接感受到的就是忧郁。 但是,忧郁是我的写作的冲动之一吗?对这个问题我不能直接说“是”或“否”, 但是我说在很多时候我是在一种忧郁的状态之下开始写作的,有更多的时候是在 我坐在深深的忧郁之中以后,好像是为了挽留这曾经光临了我的忧郁。我不知道 这能不能算是“作为写作冲动之一的忧郁”。我曾在十月二日的日记中写过这样 一段话:     当生命的剧痛已经被烙在了身上时,你不能通过一种激烈的方式去     发泄它,而是应当承受地让它缓缓地流出,只有这样,才使得我们     所已经承受的“昨天的悲痛”成为那晚霞一样淡淡的的忧郁,成为     这忧郁之中的隐约而遥远但又是幸福的记忆。结果我们的感伤也因     此成为了淡淡的幸福;在这样的时候,我甚至都会拒绝去思索“生     命的意义”     ……   但是在朋友们的印象中可能我只是一个“撒娇”诗人。我写了一千多首诗歌, 其中可能有二十几首撒娇诗,人们看见了这二十几首撒娇诗;其中有二百首左右 的内省诗,人们看见了我二、三十首内省诗歌;其中有二百多首感伤诗,人们看 见了不到十首。于是人们说“京不特是一个内省的‘撒娇诗人’”,其实这是一 个错误:我至多只是一个业余的撒娇诗人,我在本质上是一个感伤诗人。我所描 写得最多的东西是生命中的无可奈何。我的诗歌是忧郁型的诗歌么?是的,其中 的大多数都是。 (以上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 ①法拉利斯:Phalaris.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如是我闻】 ————————————————————————————————————                         栏目编辑:马 兰、祥 子 ·赵毅衡· 走一趟台北 ————— 1.   “台北是个很有趣的城市”。杜十三手里转动着酒杯,靠在“伊通公园”的 墙上,“如果你运气好的话”。   杜十三名字有唐人风貌。都知道他是诗人兼画家兼装置艺术家行为艺术家。 可能这些“兼”字完全多余,艺术必入画入诗入环境入行为,无须说明。   而这个“公园”却是一个屋顶酒吧。楼好象普通得不起眼,一条窄窄的楼梯 上来,是一个大房间,不仅空无一物,而且没有灯光。黯黑里,只有房间正中, 莹莹地闪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近,才发现是个小小的放映 机,架在一个白色台座上。顺着光线回过身来,这才看到整座墙是个大银幕:树 枝和树叶,还是树枝和树叶,在微风中摇曳。没有别的形象,树枝和树叶,在摇 曳,在摇曳……   酒吧有好几间,还有个阳台,哪儿都能看到这面墙上那不厌其烦的重复。在 台北五月的无风之夜,渐渐地你就会象着了催眠术似的:你没法让树叶不摇,你 就只好让自己的心境与这树一样平和,一样清凉。   问杜十三,这是哪一档子新艺术,还是酒吧间的新广告?   大胡子酒吧老板闻声走了过来:当然是艺术。谁也不敢有不同意见--这里 是台北先锋美术家,设计家,诗人,以及他们的仰慕者们的会聚地。不是雅人不 入门,进来的几乎每个人认识每个人。既然来了,非雅人如我,也就取得了艺术 圈子的入场证。仰慕者呢?艺术创作者与观看者无须太大区别,每个人都有权表 演。   “例如你那次名震天下的在女人裸身上用毛笔写大大小小的‘水’字。”   “对了,那个身材好漂亮的模特儿,是吗?”杜十三微微摇晃着杯子里叮叮 响的冰块,声调中有一点儿得意:“雇模特儿就没意思了。是在酒吧里碰到的。 形象一看就很合适,很舒服。我就问她愿不愿意合作…” 2.   从会场钻出来,看到前厅的沙发上,诗人杨平在和一个女孩子说话。看见我 走过,他叫我:“来来见见新新人类”。   我正在想这字叠得好,新新人类站起来,握手挺大方,说话挺大方,笑起来 却很骄傲。她一个人来会场看看如云的名作家名诗人,她对文学的了解却并不多 也并不新,叫我一下子窘住了,不知道除了赞美她的新新年华之外,还有什么新 的话可说。这个会可是旧旧人类的会:“百年来的中国文学”,这名字就旧得惭 愧。   的确,在台北图书馆的演讲大厅中,不时会瞥见一些胸口挂着的名字,会吓 一跳:诗坛元老纪弦,老诗人彭邦帧,宁静而瘦削的无名氏,白发如玉无瑕的朱 西宁,已经成为章节的王兰,已经成为标题的罗兰--都是学术研究的课题,好 象我讲了一辈子的文学史,突然走到我面前,很瞧不起我的大惊小怪。大陆方面 出席的也不遑多让:吴祖光和贾植芳等德高望重的文坛耆宿,他们的出场迎来满 场台湾听众的长时间鼓掌。   有一天晚宴,我白天话说多了,想清静一下,有意找到一张没熟人的桌子, 忽然就发现我坐在一群先生女士中间,一个个穿着整齐,有细微白丝的头发梳得 一丝不苟,女的礼服上戴着襟花,可是满桌子京腔,河南腔,东北腔,全是没有 被“台北国语”扰得平均化的纯正原调。看名字都相识,都是在大陆和海外始终 未能读到作品的老作家。他们却绝对不曾听说过我这么个写批评的“小伙子”。 一位太太,京调字正腔圆简直如舞台道白,不断地给我添菜,说“年轻人”得多 吃些。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喜欢的散文作家小民。未到终场桌子却空了,说是赶 回家去看大陆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   可以想象,我常常恍然觉得我似乎并不在台北。 3.   台北是个整齐的棋盘格子,转两圈就模熟了。但是我们与朱西宁一家在“葡 园”见面,他们还是坚持让一个朋友来接我们。朋友来了,原来是老作家舒畅, 长篇小说《天窗》的作者。老先生一口湖北腔,也一样的湖北佬爽直脾气,火爆 言语。与轻声细语温文尔雅的朱家父女,恰成对比。   他有事走开一会儿,朱西宁才对我们说,老作家四十五年前来台湾时,仅只 身一人,把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留在武汉,此后音信全无。好不容易等了三十多 年,可以访问大陆时,舒畅是第一批赶回大陆的人,找到的却是不幸:妻子在文 革中自杀,离别尘世已经十多年,不知情的舒畅还在等白首团圆。儿子已过中年, 有家有小,到台湾来住过,父子合不来,离台回国后几乎再无联系。   等到的失望,比等待的希望更加残酷。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本态,是真正单身 一人。   他幸好是个乐天的人,会打牌,会打卦,会下棋,会玩牌。时间看来占得满 满的,没有给悲哀留下太多的余地。等待的三十年这么过了,不再等待的三十年, 也同样过吧。舒畅回到桌上,我好奇又充满同情地打量他:还是那个好说好笑的 老先生,他的乐天不象是假的。也许他知道,人在这世界上的本态,原旧是赤条 条一个人。 4.   好象全台湾的诗人都来了。   诗人好客,对诗客更是热情。   谢冕先生常是台湾诗人东道主,刘登翰教授常来台湾。对于我们几个初见者, 热情只因皆为诗友。   诗当然与钱有关。在大陆,诗歌刊物再困难也付稿费。在台湾,诗人化钱出 版诗刊诗集。因为只有倒付钱,台湾诗坛拉帮打架的事好象比大陆少一些。   读书与见人,互相非常干扰。所以我会见文友时,把自己看作一个产品极少 的作者,尽可能忘记自己是作评论的,以避免让印象影响判断。我仰慕已久的诗 人商禽,诗风神秘幽玄,见到其人,却朴实无华,情感直率,看不出他心里有玄 妙奥秘。他不住在台北,但是为了“一起玩几天”,借住在朋友家里。   诗风开阔,有强烈历史感的罗门,年轻时,是个南洋华侨飞行员。几十年后 的今天,依然腰身挺拔,一身洁白无尘的西服。罗门化新知为故友的能力,却是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三言两语就如同十年故知。第一天会面就邀请每个大陆朋 友去他的家。那是台北市中心区一套不大的公寓,名之为“灯屋”,因为里面全 是罗门亲手焊制的各种灯架,形状怪诞而奇妙;上一层则是屋顶阳台,全是用各 种废铁件,例如煤气灶盖子,焊成的各种雕塑。寒光阴冷,与“灯屋”的暖彩融 融正成对比。   罗门的妻子,诗人蓉子,在旁边含笑看着丈夫的折腾劲儿,看着丈夫把不大 的住室弄得五花八门。   我一向主张搞艺术的人,不要太聪明。否则艺术搞成登龙术,或生意经,毁 了艺术是小事,这世界上有的是艺术。苦恼的是毁了自己的创作享受。这自得其 乐的一对,使我很感慨。   “瞧人家罗门”,陪着来的杜十三,静静地坐在灯屋无灯的一头,说这话时 严肃得完全不象平时的调子,“在航空局薪金优厚,却退了专门写诗,就图个艺 术”。 5.   台北书店之多,是我见到的亚洲城市中数第一。如果北京的每个书摊都成为 书店,数量或许相近。台北的书店几乎都很漂亮:三民书店门市部装设富丽堂皇, 书摆了四层,令人惊异;到处都见到的连锁“何理仁书店”,每家都很精致。我 们还去看了“女书店”,专卖“女同志”及其他女人看的书。   可惜的是,书价相当贵,只比香港稍便宜一些。无怪乎大陆进口的书,卖价 贵了多倍,还是很值。   也有小型书店,也有书摊,集中在位于市中心的正义市场:这是一个奇怪的 小店集合,一层全是书店,新书旧书,CD,电脑激光盘。另一层经营电器电脑。 挤在那里翻检激光盘的都是男孩子。   台北的女孩子更引人注目,尤其街上骑摩托车的,裙裾飘飘,墨镜闪闪。有 的戴着大口罩,防的是自己的交通方式造成的污染。红灯一过,大群飚悍的女骑 手,浩浩荡荡冲过路口,我个人认为是台北第一景。   台北文化界当头的还是男人居多,但做实事的好象都是女人:主持这次千头 万绪的会务(以及各种货币各种付款方式)的,竟是一个园园脸的女孩子周昭翡。 会前会后,滴水不漏。一边日夜忙,一边还在热恋--竟然能背了一书包帐本, 请我和虹影去会见她的未婚夫。幸好餐馆现成,未婚夫开的,一个漂亮的日式餐 馆,名字却极怪,叫“海鳗老”。等到看见未婚夫出来,我们才真正服气了:高 大英俊健壮,应当出现于好来坞打斗片,给东方人露露脸。周昭翡写的小说满溢 着青春感喟,不料“寻找男子汉”的眼光远远高人一等。   说“女孩子”,不是我倚老卖老。三民书店编辑部主任李美贞和编辑陈欣欣, 见人还有几分腼腆,好象还在念高中,可是在强手如林的台北出版界,精明强干 地打出一番天地。   虹影在会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大陆女性作家与女‘性’作家”,一身锋芒毕 露词锋锐利的李昂是讲评员,开门见山地说,“大陆女作家的‘性’,远远比不 上台湾的‘女同志书’”。这“远远比不上”究竟何所指,颇费猜详。不过大陆 女作家难有台北女作家的体验,怕是事实。   《联合报》编辑部一次邀请“夜宵”,见到杨蔚龄。高高个儿,笑容很甜, 与虹影两人比“酒后直性子”,闹得全桌的男人无地自容。这个看来只是长得太 快的女孩子,经历极不平凡:她多年在泰国边境的柬寮难民营作志愿服务工作, 原先做过空姐,为了人道的理想,满脸焦黑在热带丛林中奔波,晒脱了几层皮。 为了呼吁捐助,给《联合报》写信,渐渐演变成边境苦难的长期专题报导。联合 国终于解决泰边难民遣返问题后,她才回台北,“改行”做文字工作。《联副》 主编亚弦说,一有空挡,就看见杨蔚龄望着天花板出神,象壮志未消磨的陆游, “铁马冰河入梦来”。   或许台北风水,就是产生奇女子? 6.   “百年中国文学讨论会”在台北图书馆的报告厅举行,会场很大,能容纳数 百人,座位象议会一样舒适。组织这个学术讨论会,花了不少代价,请了许多海 峡两岸的作家专家。会场却象图书馆的其他活动一样,是对外开放的,任何人可 以进来领一迭当日的发言稿,找个地方坐下。每个座位上都有扩音器,一按就能 响,所以不仅人人都有听讲权,人人也有讲话权。条件当然有:要有位置,坐得 下。幸好,文学史不再是个时髦,客满门外排队的景象,一直没有出现。   如此“全透明”的学术会议,我是第一次见到。可惜,每个演讲者的一刻钟 讲毕,抢着提问的,大都是不请自来的旁听者,而且老是那几个好发表意见的人。 不巧的是,都是外行--现代文学早就与其他学科一样,非专门家莫插嘴。主持 人又是每两小时一换,还没有弄清局面就下台了。因此,老在瞎问的那几位,成 了常任评审员。   这个场面够可笑的,我既好奇又耽心地观看组织者的容忍能力。他们忍了下 来,直到最后一天,某位先生竟然置扩音器不顾,站起来为一桩个人案件慷慨激 昂地说话。听不太明白,但是哪怕大陆来的人也马上知道,这是秋菊打官司式的 告状专业户。对有司的决断不服,转而诉诸公众。会议主持者,某个文学理论家, 插了一句,希望他缩短“提问”,反而使他越说越激动。   此时全场不安地骚动起来。会议纠察人员这时出现了:几个西服笔挺的棒小 伙子,从不知什么地方向此人走近。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几个人坐在哪 里。一时,我真耽心会出现在各国电视上很光彩了一阵的的台湾议会式肢体语言。   幸好,就在此时,这位先生停止了滔滔不绝的演说,坐了下去。我松了一口 气:毕竟,平头百姓比政客识大体。 ■[目录] ·张 耳· 纽 约 诗 人〔连载之五〕 —————————————                 九   爱德电话:第二日金氏葬礼将在下城西藏喇嘛教活动中心举行,早晨九点直 至下午一点。黄衣喇嘛出葬金斯堡并不奇怪,大家都知道自七十年代起,他就皈 依这支喇嘛教的教主苍巴,与女诗人安妮·夭得曼一起在科罗拉多创立了那努巴 学院,吸吲大批艺术家前往,如阿什伯瑞,邓肯,伯莱,卢森堡,克至等等。那 努巴学院讲授佛学和佛教艺术,直接在苍巴的指导之下。至于一贯反传统反既成 秩序的金斯堡为什么会拜在佛教中甚保守,注重行为,讲究轮回的苍巴的教系下, 而且众美国诗人为之神往,实在是一个值得认真研究的现象。   苍巴本人也是位明星人物,去世前进出坐豪华轿车,保镖前拥后护,娶十六 岁阔家少女为妻(该行为遭众僧谴责),还整日偷鸡摸狗,与教徒发生多重性关 系,酗酒,殴打门徒,花边丑闻迭起。这苍巴五九年逃离西藏后,去牛津镀金, 完成正统西方教育。七十年代携新娘来美,马上与美国社会溶为一体,如鱼见水, 开办讲习所,印刷宣传品,置房买地,成为全美最有势力的佛教分支头领(相比 之下达赖喇嘛教门格高众稀,虽然达赖的教系为目前西藏喇嘛教主宗,注重学术 理论的改良新派)。   苍巴多才多艺,口若悬河,文彩飞扬,也写诗。诗人伯莱在苍巴刚抵美国际, 便担任他英文出版的秘书。苍巴与美国诗人似乎有一种特殊亲近。   家住纽约的翻译家艾略特·温伯特在一篇题为《从那努巴来的消息》的杂文 中,反面正面地考察金斯集以及其他美国诗人与苍巴教的关系。温伯格温文尔雅, 金丝眼镜下笑咪咪的脸给人以放弃警戒的错觉。他不光翻译过波格丝和帕兹两位 诺贝尔奖得主的作品(由于他的英文翻译而获得西班牙语系外的注重),还是当 今美国非学院圈中极有独立见解,笔若刀锋的杂文家。出身豪富的温伯格夫妇, 居西村,孩子入私立名校就读。他有条件专嗜写作,翻译,而且并不指出版吃饭, 不必顾虑人际,所以也放得开。比如在这篇《那努巴来的消息》中,很尖锐地暗 示(多少留点面子),苍巴这种近于法西斯的教授方式(打骂门徒,削光衣服当 众辱骂不服从的追随者--有一对诗人夫妻遭此劫难)之所以打动金斯堡的诗心, 也许由于它与目前美国主流文化,政体--民主制相反。神秘的东方色彩,高原 宗教与纽约大众的无神的岛屿商城间,不难看出它们吻合地互补。“东方主义” 看来不光是学院圈子里的名词术语。   话又说回来,温伯格自己也崇尚东方文化,熟读毛泽东著作和中国历代杂文 诗歌。在同一本杂文集子中,他将韩愈《祭鳄鱼文》译成英文,全篇引入他自己 的短文,感叹说“这是孔学将天子为宇宙中心,官吏,黎民,生畜,野兽依次排 列作圆周放射的范本。”所以才有韩刺史与鳄鱼谈判事件。进一步引深为“人与 自然界最后一次恭敬地谈判。”①温伯格推崇诗人北岛,说如果北岛获奖,他将 有三位诺贝尔奖得主作朋友。 ———————————— ①尊重温伯格的学识,我也作一次文抄公,将韩愈原文最后一节引上,各位定夺 (韩文铿锵悦耳,不妨出声放读,实在美文难得):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洲,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     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     日,其率丑类南徒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     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徒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     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     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徒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     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     止。其无悔! 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写下这篇檄文的心态,我们只能推测。年代久远矣。                 十   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堪称金斯堡的特色,我自己就认识不少他的穷朋友。穷诗 人西蒙·伯狄特与金斯堡同租住东村一栋旧楼,多少年如一日,尽管后来金斯堡 出名发了财。西蒙从欧洲来,讲一口英式英语,诗写简捷,见面聊天却总是口若 泰晤士河,每次出游长途驾车最好的旅伴。秋日红叶游西蒙感慨终生伴侣难寻, 其实针对性极强。后来我才晓得,西蒙太太玫瑰离家出走,真正过起吃斋念佛的 居士生活。玫瑰身材丰硕,浅褐色皮肤深褐色瞳仁妩媚依存,自早年吉普塞舞女 遇书生坠入情网,贫困夫妇相依为命,却不想玫瑰在花花世界的纽约半路出家, 几年来专心研究佛理无心从事任何职业,西蒙写诗,仅教一门二门写作课,生活 拮据可以想象。身上穿家里用的都购自“跳蚤市场”,“后院拍卖”或专卖旧货 的“救世军”。常看见西蒙避缩在一领薄皮夹克中过冬,这夹克一定旧破不堪, 看不出是黄是黑。   朋友中都知道但凡诗朗诵或聚会上有吃食,西蒙必定闻风而至,狼吞虎咽, 吸尘器一般横扫一空,吃不下的临走不忘大抓几把装进宽肥的衣袋,饼干,水果, 乳酪,花生米,大概带回家给玫瑰。西蒙瘦得仙骨玲珑,只剩下大头一颗,还有 话语不停的嘴巴。穷还不算,运气也坏。某日,街旁拾到一个旧书架,一步一停 地扛回破楼,街边闲人中站出一位主动帮忙,西蒙感激不已,抬进家来,忙忙转 身找零钱答谢,不料枪口逼上腰眼,看着贼把口袋抽屉里几块钱搜去,左转右转 找其他值钱家什,却四壁徒然,瞟见西蒙手上一枚银蛇戒指,掳去,恨恨藏枪而 出。西蒙大难不伤,庆幸之余,每日在东村地摊上寻觅银蛇戒指,家里传下的信 物。   听西蒙诗朗诵非常过瘾,表情身段嗓音十分出色,诗情飘逸,慷慨激昂,感 染力极强,绝想不出他可能正肚里空空,几天没吃一顿正经饭菜。一次在B&N 大书店朗诵前,他激烈抨击该连锁店挤垮独立小书店,至使独立小书局的书目无 处登架出售。大部分诗集,纯实验艺术书籍都得靠这些营利非营利的小书局印刷 出版。大书商多不屑染指。没有小书店就卡了小书局的脖子,拔了诗人命根。这 道理大家都明白,但西蒙大无畏地指责邀请他朗诵的主人,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的确不愧为一个纯粹的人。   可爱的西蒙处处受到大家帮助,每次出去玩,爱德或大卫总主动掏钱替他付 账。爱德出版了西蒙的诗集又买了吃食酒果请朋友庆祝。西蒙明星式地坐上台面, 一本正经签名售书,十分荣耀。那次玫瑰也在场。   同住一栋楼,西蒙与金斯堡关系密切,传说每逢西蒙揭不开锅,就跑到金斯 堡家里开伙。房租衣物,没有不帮忙的。西蒙对金爱戴尊敬便毫不意外。金斯堡 去世的一刻,西蒙正忙着为他烧水砌茶。   朋友中受金斯堡益的不仅西蒙·伯狄特,纽约《一行诗社》,波士顿《倾向 》文刊都受到过金的赞助。《一行社》严力,王屏,王渝(夏云),约翰·乔都 曾是金斯堡的座上宾,金的诗画也在《一行》上发表不一。一九八八年《一行》 五期上,一度将金斯堡列为社员,四期上严力与约翰·乔翻译金为纪念苍巴去世 写下的《我领悟了海,我领悟了音乐,我想跳舞》,格调与五十年代的“嚎叫” 和“悼亡词”相仿,不信试看:     我领悟了草坪,我领悟了山坡,我领悟了高速公路群,     我领悟了泥路,我领悟了停车场路上的汽车,     ……     我领悟了花轿,领悟了雨伞,领悟了塔     领悟了绘制过的手饰,四个方向的颜色     领悟了代表慷慨大方的琥珀色,领悟了代表因果报应规律的绿色,     领悟了代表佛祖的白色,领悟了代表心的红色     我领悟了塔上的十三个世界,领悟了铃把和伞,领悟了空心的铃     领悟了装入铃心的尸体     …… 普罗文化路线清晰一贯,只是除了早年的社会反叛心态,平和之上,添加形象具 体的神灵,与金斯堡出身经验的犹太教正好相反。所以他仍在演反派,虽然晚年 的成功,被社会承认使他丧失继续造反的地基。与某种固定程式相对抗而存在, 而定义自身,也可能导致一种程式的固定。民众代言人/领袖与君主的区别也只 是一个在野一个在位。   真希望我去参加金斯堡葬礼前就重读过严力和乔的译诗,思想上也好有所准 备。老实话,实在是为了写《纽约诗人》积材料而往,并不那么真诚,虽然我婉 惜他的死,也许不及西蒙的深切,有根基。 〔未完待续〕■[目录] ———————————————————————————————————— 责任编辑:伊 可        校  读:伊 可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