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7年第4期·1997年4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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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汉诗】  有关飞天左边的河岸···祥 子   月光一些事(38)···J H  祭祀···········风 子   丧事···········马 兰  极乐鸟··········宋 非   到此为止·········伊 可  雾中的小站········希 白

【河床】  刀客行··········京 人   白光·············华

【潮声】  山景城笔记········祥 子   Downtown·····梦 冉

【六香村言】  “强暴”福柯··························散宜生

【《倾向》专栏】  一个小时代的文学简历〔连载之一〕················陈接余

【如是我闻】  纽约诗人〔连载之一〕······················张 耳

【编者短语·丁香四月】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马 兰 ·祥 子· 有 关 飞 天 ———————     即使是揪着头发,也不能     拔地而起     风中赤裸的美人,皮干肉裂     花,正从她的指尖     急速地离开     你就是     张开袒露的臂膀,也不能     挽回,或者解释     水的流逝     我们和我们墙上的影子,即使     长袖飞舞也不能     破壁而去     就象这一棵     风中落英的树,就象     她毕生     疯狂绝望的乱淫 (1996.10)■ [目录][下一栏] 左边的河岸 —————     左边的河岸让琳想见巴黎让我     想起泡在水里的城砖。     河上的晨雾,总是乳白的,我敢打赌     这方圆百里绝没有一滴多余的奶水。     琳说:不是左边的河岸让她     想到巴黎,是“左边的河岸”:这些声音。     唯有音乐,可以类比。我完全明白     她的意思。那时,我不到十七、八岁。     开始的时候,都很小。在江左     我只是一个人。出门时,我们小心地向左边看。     但如果回去了,就白来了。     我这样说你也许,不能明白。     但我们只明白,我们想明白的事情。     譬如说:风,很潮湿。阳光,也很刺眼。     塑料的花,在窗台上疯长起来。     它们凋谢的过程,漫长而又痛苦。     过程:纠缠不清的事故。我们在过程中,纠缠不清。     这样的时候,是这样的。     但过去的日子,不是过去了。     日子,很长。震惊,不是一种形容,是一种生存的状态。     整个晚上我在帐中打开书页、打开了窗。     蚊子、出汗、一小块滚石的生理现象。     楼下走廊里点着四十支烛光的灯。     老唐在天井里讲到北方罕见的大雪。     他在寻找,一个理由。     空中滴着细雨。老唐的声音,泛着红糖的光泽。     这当然是因为遥远的缘故。     对面的夫妇,却早早地掩了门,熄了火。     我不打听,陌生人的名字。     我常常回忆,他们的生活。     回忆:这一些我们说给自己听的故事。     看不见的,很丰富。     是什么?在暗中走远,落下了叶花。     老唐唱起歌来,我们知道他,已不久人世。     那歌,我记得很深,预备走的时候唱。     聚散:野地里起风的日子。     南方的山冈上,阳光正击打着碑石。     左边的河岸,沉在水里。     放下左手,你就失去了左手。     在梦中捕杀你的,就是你梦见的。     一些绯红的云,被树梢吐出,俯上了墙瓦。     如果,你用特慢的镜头,就可以看见,城楼飘散的过程。 (1997.3)■[目录][下一栏] ·J H· 月 光 ———     这种影子永远不会消失     石头,或者水草,农人犁地后遗弃的铁     咬过我的,蚊子,来到岸边的鱼     在夜里,有什么东西,坚强不屈     我开窗喊你,你只来过一次     再也,没有走远     土地上总是黑色,黑色里总是黑影     黑影里再有,我们的身影     冬天,北方来的麦香,风,显形如山板     我的皮肤被什么割破?     在夜里,海面上的鸟飞了回来     没有声响 (1996.10.30)■ [目录][下一栏] 一 些 事(38) —————————     为什么,路,已经蕴藏毒液     蛇,已经张开了口     交通的标志,仅仅     指引着我们,去窒息     为什么,血撒落,只是庆典     烟花开放,美丽的帘子边     人民,长出动物的尾巴     欢歌艳舞     为什么,偷偷,点亮一只灯     但那,不属于我们     掀开,地上的尸骨     下面仍然是,尸骨     为什么,死亡,一直不死     希望,像我们反复生育的子女     饲养了绝望的魔鬼     为什么,今天,你还在笑,我还在悲伤     黑夜,这样一块石头     压住,我们的心脉     从未分解 (1996.11.1)■ [目录][下一栏] ·风 子· 祭 祀 ———         (1)     人们一直在仰首天空,等     那颗星,升起     左步,右步,转身     手指跳动,鼓声隆隆     人群绕过那段土墙,向西     穿过树林,墓地     沿坡面展开     古铜的脸,匕首     血红     在手与手之间传递 祖先的     遗物     男婚女嫁     生儿育女     迎亲送葬     火红的日头     升起又落     同样的大红大绿,唢呐     景色排列两行     走过         (2)     人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     不思回头     厚朴的嘴唇扇动,文字     艺术文明之花从此盛开     历史序第迸发出来     还有英雄,兵书     自西向东     旌旗翻动     气吞如虎     人们这样倒下,站起,又倒下     人们踩着前人,站起,又倒下     向前,瞄准     一只滑过的鸽子     黄花开了又落     黄土一层复一层盖上     红布     我为此而欢呼!         (3)     年华虚度     而苍老,是一定的     冬藏的时候     我们 一无所有     人们开始怀疑生活,爱情     声嘶力竭     一切变得鲜艳     性感,性感,再性感!         (4)     日落之后     我开始生病     并且病入膏肓     我努力握着心跳,如敲那鼓     弥留之际     大红大绿的古装人     再次出现,鼓声隆隆     绕过那段墙     唢呐,血红     那边是墓地 ■[目录][下一栏] ·马 兰· 丧 事 ———     事情进行在多风的秋天,大地腹泻     马侧身而卧,满脸的雨水     丧事忽如其来,天机不可泄露     在奔丧的路上     以一颗子弹逃亡的速度     真正的丧事在地里开始,农事诗     出殡,尘埃,唱诗     我随手抓住词汇皮肤就很美丽     灯笼照亮垂死的马     没有声音和钥匙,一切子虚乌有     我看见我的马在我的皮下液化     而我的身体象鸟,一只瘦弱的鸟     丧事是一种精神生活 ■[目录][下一栏] ·宋 非· 极 乐 鸟 —————     盘坐于雪里的墓地     垂手而立     看天边远去的彩虹     黄金宫殿隐没在沙漠里     想某些事情 鸟声     由远及近     一只鲸游来 吞噬我     只吐出一串串眼睛     瞎着眼游九十九个村落     远古的陶土凝固秋望的眼波     听你在林中歌唱 欲采     一片红叶     可只有生命之树常青     抬首而旋转     远方浑浊而寂     离开此岸     千帆沉落无语 ■[目录][下一栏] ·伊 可· 到 此 为 止 ———————     说出你的心情好吗?     我取悦你心中的我     到此为止     看着自己坠落的过程     看见你力不从心     雨中的散发酒杯上的唇印     我捕捉你的努力,终于     没有成功     风还在窗外尖叫     而温柔已经到期     在走的时候你居然缓缓回头     那湖面上的是冰吗? ■[目录][下一栏] ·希 白· 雾中的小站 —————     从空中入水     那一刻姿式优美     记不清是脚踏破了滑坡     或是刻意的纵身一跃     死亡     死亡是对前生的记忆     断裂     --恢复     身边满是浮游     那些水泡是鱼吐出的     我的身子漂在水上     或是落在水下     我曾经是条鱼吗     对陆地的记忆遥远     眼睛充满幻觉     那曾经是小站     多年后     依然没有人影     小站上只有雾     是这样的     轰鸣的火车响过之后     我没有出现 (1997.2)■[目录][下一栏] ———————————————————————————————————— 【河床】 ————————————————————————————————————                         栏目编辑:马 兰、伊 可 ·京 人· 刀 客 行 —————   月光下的操场一片寂静,只有风,把四周墙上剥落下来的大字报纸卷得满地 乱走,发出沙沙的响声。   刀客立在墙根下,面朝操场的大门。尽管扑面的寒风打透了身上的制服棉袄, 但他仍感觉背上在津津地冒着汗,头上的栽绒棉帽子里面也湿了一圈。   他全身出汗,也在全身颤抖,甚至牙齿也在打战。   他因此拼命地攥着双手。左手攥的是拳,右手攥的是一个小小的帆布军用书 包。   刀客仿佛看见,羊皮手套中自己的十指已经因为捏得太紧失血,而变成了白 色。   他在等人,等的不再是平时那伙纨绔子弟,而是他们请来的一工读的凶神恶 煞。   他没有手表,只是出来时看了一眼家里的闹钟。他算好按约定的时间提前五 分钟到达,但已经等了好一阵,对方还没有露面。   “快来吧,快来吧”,刀客在心中乞求着。   他不怕厮杀,但厮杀前的等待每次都把他的神经拉紧到崩溃的边缘。   他害怕,总有一天,他会受不了这决战前的紧张,临阵逃脱。   莫非就在今天?   刀客暗暗打定主意,再等一下,如果还没有人来,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了。 那样,怯阵的不是他,而是对方。   “玎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声划破了夜空,让刀客打了一个冷战。随着铃 声,十几辆自行车鱼贯进入了操场。转眼间,就来到他面前。   刀客看着眼前的十来个人,尽管浑身仍在颤抖,脸上却浮出了一丝冷笑。这 帮住在机关大院里的家伙,平常招摇过市,呼啸一方,但动真格的时候,却是不 堪一击。别看人多,只要打翻了一个,其他人都会抱头鼠窜。   但是在今夜,他不得不对站在面前的一个人另眼相看。   此人看上去要比刚上初二的刀客大四、五岁,个子不高,但很魁梧,狗皮帽 子下,是一张国字脸,上唇留着黑黑的小胡子,两只三角眼正在冷冷地打量。   无疑,这就是华子,他在第一工读学校出来的那帮太岁里,也是首屈一指。 华子去年到陕北插队,据说又用菜刀砍翻了两个天津的知青,令其一死一伤,刚 刚亡命回来。   刀客暗暗计算着自己和华子之间的距离。他知道,在这种场面,只有一击见 血,才有胜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他右手的书包里,是一把用电锯条磨成的一尺半长的钢刀。   这种电锯条是用来锯钢材的,用进口的高强度工具钢制造,一条要几百元。 在工厂中,锯条断掉或磨损后,按规定必须把废材如数上交,才能领取新的锯条。 用这种锯条磨出的匕首和短刀锋利无比,又极罕见,所以受到人们的钟爱。   刀客喜欢这把刀还有一个原因。从前,他用的是一把三棱刮刀,好则好矣, 但一刀下去,弄不好对方非死即残,用刀的人不枪毙也要判二十年。所以,除非 以命相搏,不然用刮刀只能朝大腿和屁股上扎,大大影响了搏斗中的机动性。   而用这种锯条磨成的刀,可以刺、挑、割、砍。厮杀时,只要掌握得好,在 对方肉多的地方划出一道长几寸、深一公分左右的伤口,既可令其血溅当场,事 后至少缝上十几针,也不会导致太大的麻烦,引起公安分局或治安指挥部工人民 兵的注意。   这刀是刀客半年前缴获的,当时,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家伙掏出这把刀来虚 张声势,刀客抽了他一钢丝锁,那家伙竟哭了起来。刀客一把抢过了刀,扬长而 去。   华子手中也拿着一个军用书包。从他拿书包的姿势看,那里面是一把菜刀。   其余的十几个人都空着手。事先已经说好,是单练。   “瞧你这样子,吓得直筛糠,还不磕个头,认个错,就算了。”一个身穿呢 子军大衣的大院子弟说。   刀客没有答话。对这种人,他不屑于搭理。   华子也回头瞪了那小子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盯着刀客。   “怕得浑身哆嗦,还立在这儿,有种!”   华子的称赞顿时给刀客心里带来了暖意。知己难求,就冲这句话,今天晚上 让这家伙砍一刀也不冤。   只听华子又说:“他们告诉我,你这几个月扎伤了他们好几个,真够狂的。 我一年不在,也轮不上你来拔份。”   “那是因为他们先欺负我弟弟”,刀客答道。他现在不怎么哆嗦了。   “嗯……,你弟弟多大了?”   “小学五年级。”   “真有这事?”华子转过头问机关大院里的孩子。   “……”那帮家伙都一时语塞了。   “不管怎么样,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爷么儿现在惹了官司,雷子们天天找。 我要远走高飞,急着用钱。你今天要是拍出来200块钱给我,我就转过身去替 你把他们给剁了,要不然,我非剁你不可”。华子这一席话,让他身后那十几个 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惊愕的神情。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就去偷爹妈的银行折子,买命要紧”,华子给刀客出着主意。   “我爹妈都在江西干校,工资早停发了,也没钱。别废话,你剁罢!”   “喝!还挺横。那就别怪……”   华子的话还没说完,刀客已经飞身扑了过来。   他的刀没有掏出来,隔着书包就刺向华子的左肩,一刀便刺进了棉袄。   刀客在感到刀尖碰到皮肉的时候,手腕子一抖。   多次实战的经验告诉他,经这一抖,刀锋起码已经挑进皮肉一、两公分。   他又把刀顺着华子的左胳膊朝下一带,估计这条伤口少说也有半尺长。   “啊!”华子禁不住疼得大叫了一声。   但他并没有象一般人那样失去战斗力,而是身子向左一旋,右手一把抓住了 刀客的右腕,只一拧,军用书包和里面的刀就掉在了地上。   好个华子,左臂受了重伤,鲜血已经湿透了一条棉袄袖子,仍然高高举起裹 着军用书包的菜刀,“小毛孩子,手还挺黑的!”   说话间,菜刀带着风,重重地砍在刀客的头上。   刀客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刀客醒来的时候,操场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躺在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斗,想起了刚才的战斗。   他为自己还活着感到侥幸。   华子到底已经在陕北砍死过人,再多砍死他一个,罪名也是一样。   刀客的头像裂了一样剧痛,使他不敢往棉帽子里面想。   他见过菜刀在头上砍出的伤口。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胆战心惊、最惨不忍睹、 最丑陋的伤口。   据说这种刀口最严重的,要里外缝三层,加起来几十针。   有的人挨过了一刀当时不死,后来却死于伤口感染。   他不能死。父母不在,弟弟没有人照顾。他一定要赶到附近的一家医院,再 倒在急诊室里。   快走到医院的时候,头的剧痛好些了。刀客又体会了一下,棉帽子下似乎没 有皮开肉绽的感觉。他这时才想起来摸摸帽子。   刀客的心狂跳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头上。   帽子居然没有破!还是完整的!他一下摘掉了帽子,用手一摸脑袋,羞愧、 感激、庆幸一时间都涌上心头。   头上什么伤口都没有,只在后脑上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包。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华子在挥刀砍下的时候,腕子一翻,平着刀身砸在了 他的头上。   平着刀身,隔着棉帽子,都能把他击昏,这一刀的力道可以想见。   刀客清楚,他那一刀,伤得华子不轻。这个已有人命在身的逃犯如果有心加 害,即使用刀背,也足以把他的头一劈两半。   想到这里,刀客又出了一身冷汗。   出道以来,他第一次让别人给镇了。   此后的几天,刀客一直在街上打听华子的消息。人们盛传,华子已经离开北 京,去了东北的深山老林,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   终于有一天,大院子弟中的一个头面人物神秘兮兮地在一条胡同里截住了刀 客。   “做什么?”刀客冷冷地问到。他一点也不紧张。一对一,他根本不把这家 伙放在眼里。   “…华子临走的时候,留给你一件东西。”说着,他把一个报纸包递给刀客。   “谢谢”,刀客抑制住自己,不让激动的心情露在脸上,接过报纸包,闪身 让过那大院子弟,一出胡同,就飞快跑回了家。   刀客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一层层报纸。裹在里面的,竟是一把弹簧 刀。他一按弹簧,弹出那电镀刀把的,却是造型古朴的刀身。这刀的血槽紧贴着 刀背,刀并不亮,甚至有些发乌,但沿着刀刃,有一道隐隐的寒光慑人魂魄。   刀客从记事起就没有哭过,现在却强忍不住泪水。   这刀,就是大家都听说过,但谁也没有见过,据说只有抗美援越部队的侦察 兵才配发的澜沧刀。   只有玩刀的人,才能真正领会到,这是多么厚重的一件礼品。   刀客把这柄刀藏在了一个衣箱的最下面,以后从没有用过它。他不愿出任何 意外,失去这件珍贵的礼物。   又过了大半年,刀客终于“栽进去了”。但因为他年纪尚小,案情在当时也 算不上严重,所以没有蹲局子,只是被关到了“青少年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俗 称“流氓小偷学习班”。   进了这种流氓小偷学习班,除了不判刑、不记档案之外,和进监狱没有什么 两样。一关就是几个月,天天窝头咸菜,上厕所要喊“求茅”,不老实的要戴手 铐、脚镣。   学习班里的一个经常项目,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批斗会和公审大会,为的是 在这些未成年人身上达到震慑的目的。   这天,刀客他们又被用大卡车拉到一个体育场,参加反革命刑事犯公审大会。   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是十·一国庆节了,现在正是杀一儆百的时候。谁都知道, 今天被公审的人一定凶多吉少。   体育场上万头簇动,流氓小偷学习班的人照例坐在最前面,就在台跟前。   当犯人们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被押上台,站成一排的时候,刀客的心砰砰 地猛跳起来,仿佛要跳出胸膛。   犯人里有一个正是华子。   华子被剃了个光头,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蓝制服,一张脸和其他犯人一样,因 为几个月不见阳光,已变成雪白。他被五花大绑,脚上戴着一副十斤镣,让三个 当兵的押着。其中两个抓着他的胳膊,按着他的头,第三个紧紧地拉着套在他脖 子上的绳索。他胸前挂了一个大牌子,上写“反革命杀人犯”,名字上打了红叉。   又是一阵口号,接着,坐在主席台上长条桌子后面的人一个个跑到前面来发 言。   但刀客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眼睛死死地盯着华子。他觉得自己此时也被押 在台上,一种完全无助、束手待毙的感觉笼罩着全身。   突然,他察觉出华子全身正在哆嗦,先是轻微的,后来越抖越凶。   不知不觉,刀客也跟着哆嗦起来。   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两人就像产生了共振。刀客跟着华子的频率,越 抖越快。   华子现在已经全身抖得像是暴风雨中的一棵树,甚至脚镣都发出响声。   刀客在台下也已抖成一团,上牙打下牙,脑袋里响成一片。   会场上已到了宣判的时刻。大家都聚精会神,又群情激昂,听着台上历数一 个个犯人的罪恶,宣布他们难逃一死的命运。   已经宣判的犯人都是死刑,立即执行。   每个犯人一听到宣判,都一下子瘫软在台上,又被三个士兵费劲地提着,半 跪在那里。   已经轮到华子了。运动场上响彻他的暴行。   但华子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而是倔强地扬了几下头,尽管浑身仍在颤抖, 却用眼睛朝台下搜寻。   当他又一次以惊人的力量抗过按着他的三个大汉,朝台下望去的时候,目光 终于和刀客的相遇了。   刹那间,两人都停止了颤抖。   刀客看到,华子向他送过一个会心的微笑。他感到自己也报以了一个微笑。   在这一瞬间,整个运动场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切都归于寂静。   紧接着,华子的头又被按了下去,大喇叭里传出的愤怒突然又要把刀客的耳 膜震穿。   宣判结束了。所有的犯人都瘫软在台上,只有华子还立在那里。   押他的三个军人好像觉得有些尴尬。一个当兵的朝华子的腿弯使劲踢了一脚。   华子仍然立着。   当兵的又踢了好几脚。   华子的两条腿像铁铸的一样,居然不弯。   当兵的还要踢,但公审已经结束,犯人们开始被押下去了。他们将被直接拉 到刑场。   所有的犯人中,只有华子是用自己的双腿走下去的。   他仿佛还要朝刀客这个方向看,但三个士兵下死劲按着他,推搡着,他的头 没有扭过来。   刀客两眼已经满是泪水。他望着华子的背影,心中在默念。   “走好,和我在同一波长上的人。咱们尽管吓得哆嗦,但绝不会怯阵,更不 会趴下。因为咱们都是真正的--   “刀客!” ■[目录][下一栏] ·华· 白 光 ———   白光照着,我看见一幅很清静的图像:画面的三分之二被一片纯粹的黑色, 一点杂质都不掺的黑色倾斜地占据了,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一层层叠加起来的螺旋, 象云母一样透明闪烁。这闪光的螺旋逐渐展开成扇面。我沿着这扇面无声无息地 向前移进,渐渐地接近了扇面缩小的中心。这旋涡的中心构成一个转折点,似乎 象数学的极限一样不可能达到。我继续向前,用手抓住一层螺旋的拐角,犹如扶 着楼梯栏杆的拐角处。一帘白色的雾幕兀然垂挂眼前,潮润、松散象云絮一样翻 滚。我穿过这白雾的帘幕,进入一个实在的空间,幽静而清晰。   一个女人披着长发,映着一抹桔黄的光正跳着一个很瘦很瘦的舞蹈,给人一 种古怪的感觉。她的肚腹倾斜地膨胀。胳膊、脸都显出骨骼的棱角。她很象我认 识的一个人。她常对我说人瘦毛长。我记得她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你还要生第 二个?”我问。“女人只要生了第一个孩子,她就想再生一个。”她继续跳舞, 头发甩向后面一扬一扬地,脸的一半是微黄的光,另一半是黑黝黝的影子。她的 嘴抿了一下似乎吞下一粒药丸。“这个孩子……”她拍了一下肚皮,“他的气管 被我的骨盆咔住了,经常打嗝,我得喂他一点药。”“你这样是在帮孩子吃药, 你服的药可以直接进入孩子的嘴里,这方法真先进。”我恍然大悟;为什么以前 没有人想到呢?   我们的车停下来。这是位于华盛顿特区边缘的一条路。路面不宽。路边的商 店稀少,只有一家麦克当纳快餐店的招牌惹人注目。那个大而黄的,棱角圆滑的 M,象一个美国胖子的屁股一样朝天蹶着。下了车,九月的风凉嗖嗖的。我面前 出现一壁红色的砖墙。“哎呀,象中国的砖墙一样!”一种似曾相识的欣悦使我 的内部突然松弛下来。我嘿嘿地笑起来,似乎对着人,又好象没有人在那里。我 伸开两只手尽力伸开又前前后后地摇晃,看起来很激动,但心里却并不感到剧烈 的振荡,反倒觉着悠闲而超然。大股大股的阳光倾泻到我身上,我浸泡在阳光中 周身闪亮。我再仔细看那堵墙,原来墙缝里的白色是再着重涂上去的。“他们强 调白色,结果红得更明显。中国的砖墙强调红色反而不红了。”有几个人的脑袋 凑在一起,很内行地分析到:“强调的部分不一样。”   最近有一本书在市面上很走红。名字好象叫《多次性生命时代的故事》。作 者姓发。名字我看得很清楚,是我哥哥的名字。怎么盗用我哥哥的名字呢?我看 了看书,是一种打印的手稿式的版本。第一排是题目,下面一排小一号是作者的 地址和名字,再下面更小一号是正文,正文两旁留有空白,犹如我们按要求写论 文文摘一样。第一眼看去字很不清楚,好象极细的黑虫纠缠在一起,蜿蜒在白纸 上。仔细地看,字的中心都是空白,只有四周的铅印的框角。大家读得聚精会神 又频频点头:“真是引人入胜,真是引人入胜。”   作者正在作报告讲这个故事,只看见头发亮铮铮的。“一个崭新的生命时代 已经来到,个体的死亡将不再发生,生命……!”一听到这种激动人心的话,我 手臂上的肌肉就收缩,皮肤发紧,汗毛就竖起来。“迄今为止,地球生命从诞生 到死亡,必须一次性完成,这属于一次性生命方法。”“这是一个很新的概念。 ”“唔,用得很好。”“很精炼。”几个退色的老头穿着藏青布长褂,手背着或 指指点点,带着地主帽子,头一摇一晃地评论。   王教授抿一下嘴,他一抿嘴头发就发亮。原来这书是他写的。我似乎没有听 懂王教授的话。我经常发现自己听不懂别人的讲话。只看见讲话者的嘴唇“啪嗒、 啪嗒”地响,上面两个幽深的黑洞一抽一抽的。危险三角区!小时候,母亲告诫 我:“当这个区域发生疖子的时候,十分危险,因为容易造成颅内感染。”   我开始翻书。我一翻书,王教授的手指头就指过来,正好是我想读的:“多 次性生命方式是指生与表象性死亡之间是可以逆转的。它可以用几个数学的公式 表达出来……。”我最崇拜有数理天才的人了。一听到王教授用数学来描述生命, 不禁肃然起敬。整个阶梯形大教室突然鸦雀无声,三百多学生都屏住呼吸:“地 球生命是信息和载体的复合体。如果这两者都消失则为实质性死亡。如果前者保 存而后者消失则为表象性死亡。表象性死亡方式可用于调节人口爆炸,妇女生育 痛苦,资源短缺等地球性问题……。”   王教授的脸突然变成圆锥形。“外星人。外星人。”很多人吵吵嚷嚷变得窄 窄扁扁的,全身是牛仔蓝色,头戴一顶小红帽,在大街上匆匆忙忙,来来往往地 疾走。一片海浪哗啦啦卷起来。我站在海边,身体如弓,两手紧紧抓住一条巨鱼 的鱼尾,那鱼的身体在接近肚腹之处整个溶溶于大海,与海连成一体。   闪光的螺旋一层层剥开,我滑出来。   一封信正放在我面前的书桌上。信从中间剖开,以便直接进入主题。信上写 道:   “天暗下来。华灯竞放,流霞乱飞。夜的喧嚣泄露出人类的胆怯。寂寞热带 黄昏的天空渗出永恒静谧的晶蓝。所有的一切都将消失,只有天空永垂不朽。   “我们日常所见的白光是波长范围400-700纳米的电磁波。它是由红、 橙、黄、绿、青、蓝、紫等单色光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的复合光……。”信上的 字越来越小,有渐渐趋于原点的倾向。但我仍模糊地辨认出一些字。“第一道光 将……现于……红光……的区……”,下面的字更难辨识,但突然第一道光的几 个字又明显地显出来,接下来似乎是“源于……”我突然有所触动似的,我的血 液开始慢慢变冷,第一道光源于何处?我一直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而我的心开始 剧烈地跳动起来,置我于全然不顾……。 (1994年草于Miami,1996年11月定于UPenn)■ [目录][下一栏] ———————————————————————————————————— 【潮声】 ————————————————————————————————————                         栏目编辑:伊 可、马 兰 ·祥 子· 山景城随笔 ————— 我是远道的朋友,大伙待我如宾,生怕招待不周,早上吃得不热,晚上受了凉。         抽烟的时候,我们聚在檐下,坐看雨的坠落,任一些用心浅近 的言辞,在湿透的院墙上,象猫一样溜出去。这样的光阴不可多得,毕生少有。 旧金山雨中的夜景,在曲折的双峰山顶,是如此多情,温柔可爱的女人,但我只 是默默独立那里,并没有表示什么。就象我一人,在阵雨的金门桥上,在风的侧 面,知道我的朋友,都在这大桥两端不远,不免有些感动,但也没什么可说没有 什么,可以闭上眼睛。为什么总是这样,言语是如此拙劣,不足以为我们所用。 有没有值得骄傲的东西,在我们的笔中,象哥伦布大街,躺在云彩的下面,大方 而不做作?没有影子的人和房子,动的和不动的,和睦相处的色泽。有一种漫无 边际的暗红,我无法形容,好象流行的歌,俗气但很好听。在小书店和咖啡馆, 我们蹲下去,消失,溶于你的雨季。这是空中的水,我们都无法回避。但我也一 样地可以看见,用眼睛询问,那并没有完全过去的一切。将要生儿育女的人,你 们生在福中,和我一样地,向往明亮平庸的生活。在只言片语里,我细心地,听 一个个很长的故事,哪一个,我还没有经过?这是我们的日子,尽管时间不同。 我低头的时候,也常想太息,但更常想忘记,象那颗海边石上的柏树,进入,一 个另外的空间,和自己对坐。酒瓶绿的巨浪,你们昂起的苍苍白发,为什么这样 吸引我?也许是比巨浪更高更巨大的,铁灰的天空和风,使我的灵魂如此宁静、 空明,一如它在,自己的家中。我随着你们的音乐,走进幢塞满酒水的房子,不 再想出来。瓶子并没有破碎,我们都在里面。你的肤色,开始布满四壁,开始影 响,你的视觉,不再按牌理出牌。如果我说你美丽,你就非常地美丽,象所有的 美丽一样,并不能被我占有,更不能被我刺伤。冬天里没有雪,也没有新闻。在 葡萄叶尽的坡上,收成,正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大步流星,冲垮我们或者将我们带 走。可是我的家啊,可是我的家啊,此刻,正被一条大河击中,象老兵那样倒下, 爬上来。在我们站过的和没站过的地方,脚印,并不必需,但很重要。非洲大陆 的蝴蝶翅膀,打湿了我的雨衣。我对非洲的蝴蝶翅膀,满怀感激。我对侵入北美 大陆边缘的海鸥,一样地满怀感激。在那个难得的午后阳光中,她们在一潭死水 上,振翅齐飞的情景又将,打湿谁的衣裳,和眼神?我们到此一游,看见些什么, 没看见什么,说了些什么,又没说什么,谁是初来乍到,谁是旧地重游,谁将看 见我们,将我们严厉地肢解,在街头的报亭抛售,谁又微笑地站在门外,把钥匙 锁在门内,不言不语,望着撬门而入的陌生人。但是我的朋友,我不会为你们担 惊,也拒绝为你们忧伤。我坐在你们中间,半睡半醒,对我们驶向的人和风景, 没有疑惧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望。三个月的雨后,是六个月的阳光。在我们一 生的聚会中,那要来的都已到来,那将要来的,也一定会来。 (1997.1,中文诗歌网友旧金山聚会后)■ [目录][下一栏] ·梦 冉· Downtown ———————— 1、   我在巷子里穿过昏暗的小店。一个白晰的女人伸出手,自楼窗向外,徒劳地 要牵回某种无形的东西。我依在破旧的檐下,房子的年龄与我一般大,看着她扭 曲的手臂。她仰或要表达。这狂热的亮斑,激情的冲击下我油然升起宗教意味。   她的黑发占了身体的一半,这二月也已占据一半。我离她的距离正是地面与 楼顶的差异。一只狗衔一只绣花鞋从楼梯上窜下。它庞大而结实的身躯旋风般冲 向街头。这个街区富有生的喜悦莫过于此景。   我正剖析着孤独,一只青瓷的盘,一条剖开肚腹的鱼似乎还在喘息。残月在 街上,滔滔。我急于示人,这毫无独立性,不能再游于水的鱼,鱼的血丝流下我 赤裸的嘴唇。音乐似铁丝,曼吟。生鱼的火焰,升起。   我的眼眶感觉鱼缸。鱼缸是玻璃的,不朽如大海深处的水。   楼里人声鼎沸。烟火的气息,渺视风,在天空繁华与灭。注视着血管在皮肤 下,以及皮肤上微伏的汗毛。她的手势精确如刀。 2、   我仔细去听,那首曲子风云翻涌,似一个时代的结束。   天空蔚兰,一个人对着我说要去自杀,我袖着手,笑意盈然,天气多么好啊, 路无处不在。在脚下,悬崖上风大。这么说的时候,想摆脱自己,无从控制,遂 将自己交给谁。我感觉命运之神,三个幻影,哦,那深夜与黑暗的女儿,一个纺 织生命之线,一个将其抽长,一个将其隔断。   我什么都不是,我回去房子里,关上门。房子里的墙壁被涂黑,不必使用眼 睛。房子的中心有一个光桌,光散向四周,幽幽人影飘忽,他们在分食。   光剖开我,象切开石榴。猩红地流向空中。这个下午泠泠地响彻,我深入虚 幻,海潮似剑,摇曳于泥土之宏大。我在黑的角落朗诵古老戏剧,来表示头颅的 本质:我无意表示。   人影,如潮水的羽毛,纷离若孔雀之翎。   他们看见,一切都是纸。   我会去买海景。我不用心血换回成摞的纸。我宁愿在街上伫立,偷听店里的 曲子。我愤然地踢门,门不存在。 3、   图案在身体上,慢慢地杀青。   图案是一朵花,玫瑰。血珠细致地渗出,玫瑰的刺渐渐凝固。腋下似乎生出 一对翅膀飞出围墙。街上,地上落着玫瑰影子。   草地上的树遥远若雾。黑色的雨溅湿了他的白衬衣,他盘膝而坐,天空在他 的头颅后,伸向浩邈,风暴就要来,血腥的气息隐隐地冒出土地,车子围绕着街 区梦游。   黑雨造就白玫瑰,在他的衣裳。黑雨倾盆,白玫瑰消失在水。我想起什么, 拿一枝玫瑰给他。他说,不许摘花。我的怀里突然拥着一百朵玫瑰,灿烂得象阳 光,收拾不及。   我说,我没有目的,就象玫瑰,它为开而开,它为谢而谢。他冷得发抖,牙 齿打着牙齿,象芭蕉打着雨。他用一支手指点着远方,那里有一个池塘与屋子, 他说:我回到那里,我就是一朵永生的玫瑰。我笑了,迷茫,整张脸上孕育着湖 水。隐隐,象山里的溪水潺潺,映照最后一抹夕阳。我说,我从那里来。   此时月缺,一只狼在街边的车子里嗥。房子都是白的,天色烟蓝。我怀里的 玫瑰在静虚里眩晕,涌入我的肉体,寻找出路。无数灵魂们飘出,在街头,守在 窗子里,为了从未饮过的而沉醉!   玫瑰,骨头一般燃成火焰。灰烬在空地里远行。 4、   明彻的梦境,是否可能?当座边的一个女子吟唱:这一个下午意义非凡。地 点与人物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光线淡金,就要过去的一天,再不会,不会 回来。   屋顶悬一幅地图,地图上有一个红圈,象似红唇。海鸟收翅落在红圈上,恍 惚也似一抹遥远的帆。   爱欲,醉,逝去的秋天,以及山上流泻的绿。阳光里层叠一件璀灿的衣。轻 盈的天蓝色抹上了肤色外。山比实际更大。埃及人的侧影,那鼓点,高烧后的眩 晕。女子明亮的音色,步步逼近。整个庭,花瓶,以及肉体在挤入平面时,伸展 着,平面的阴影打回来。   户外的光,颤动着,在睡莲上,通往教堂的路,丰收的麦田。渴望奉献的向 日葵漾化开。阁楼上的水泼翻,弯腰的女子。从这只眼睛,望见另一只眼睛。三 维挤入二维的空间。远近的距离,俯冲在涂开来的森林里。喝一杯水的心情,独 自体会家族的兴衰,百年孤独,团结,血缘的神秘。留住在核心,那淡黑的影子, 提高性格的关键。   屋顶的虚无在打开。将来时态说明已背叛了一切。往事是所有。将要过去的 这一天,再不会,不会回来。最后一个人锁上门。门透明,锁似嫣然一笑。   从灰烬处,寻觅火。我结束一幅画,束之高阁。 5、   早晨,放进一些空气。因为静以及美,一切显得暧味与腐朽。放进些音乐, 音乐翩翩起舞,舞在晨光里,自浓黑里苏醒,陷入更深的睡眠。   小鸟的叫声是本土的,隔着玻璃门,如同隔洋的渡海者。看见其幽幽而忧柔 的眸光穿透,淌汁的壁设。我玩着武器,十九个十元换来的武器。我不无得意地 想:我还怕谁。街离我的住所隔一围墙。那些执着武器的人,披着大衣,走家串 户,邀请街坊参与集会。我去了。   一个头领在台上表现意志,其意志达到冷酷的程度,呵气成冰。他重复着一 个手势,如同重复一个理由。理由统治整个集会。上千万的人,握着理由,人的 个性不复存在。衰老与卑微消失了,强壮与高尚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理由。   我似乎看见上千万个武器,聚合在一起。风云在一致的眼眸里变色。我手中 那十九个十元换来的武器,流成面条,流成脓血。我将它捐献出去。我再无需怕 谁,甚至不必怕死,一旦拥有理由。甘为土堆里的一粒尘土,是那么快活。生死 的责任与义务都无需独自顾虑,如释重负。   集会里的人成为武器,成为一个强大的理由。   我内心深处在这顺我者昌挡我者死的物化过程里,依然有着疑虑,我不知道 这武器将去向何方,一旦发动,武器的毁灭将是千万个人的行尸走肉。   台上的首领在祈福,喃喃而语,这历史赋予的重任啊。然而我看透他的本质, 也只是一粒尘土,且首当其冲武器的阴鹫之气。   我不害怕,然而我开始憎恨。天空里白云疏忽而过,我放弃了意志与理由。 我象一阵烟扑出门去,门外恰是春暖花开,我内疚,为我走开集会的每一步伐。 离开门的刹那,我透明了,影子半灰,唯脚印逐渐鲜活。   早晨,我再醒来时,桌上有武器,我心里没有。我一言不发地搬走,毫无归 宿感地漂,人要惜福。我喝水时,天下的水甘甜一如原味。 6、   建一座庙,就近择地,只能建在街区。这个城巨大,一镇套着一镇,无尽梦 魇似的。我需要庙,来收容孤魂野鬼。   秦始皇时代,人们在暗而高的祭台上肃穆,去海上仙境,白衣飘飘,音乐古 朴。我从海上漂来,海上无庙。   一个水绿的池塘边,我赫然遇见一座白石的佛,掂花手势,迎向阳光微笑, 端坐木门里,木门简陋的影子落在佛身。佛身后有一树又一树红花。我心里温暖 之极,无以言述。   木门边斜着有一个木椅子,木门前洁净,没有蒲团,有我走来的一条小径。 我歇息在木椅子上,给走来的朋友们拍照。佛的表情平和,与天地同生。   回去街区,街区依然昏沉,似无尽梦魇。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去,放弃建庙的 事,却病了。我在病里轻微若兔,窗外的树高大,树荫若云。我的屋里潮湿,以 往租户的信件络绎不绝,封着在角落,是梵文。   因为病,我昏晕,肉体衰弱,灵魂却一如既往。长夜漫漫,灯气吞吐闪耀。 我穿过无数线条,邻居们正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他们的墙上暗暗游动着翠色的 壁虎,象七贤竹林里的酒杯漂在水流,他们顺手捞来吃了。吃了生物,才气愈发 横溢。   厨房里传来香气,他们的女人在忙碌,低眉顺眼。有一个女子嘤嘤哭泣,不 知为什么事。一个男子走来厨房,说道,你去别的地方舔伤口罢。   我遂又思虑起庙的事。庙,历来是一件大事。从来少不了上香与上油,以及 和尚。庵,则是尼姑。但感觉上,庙似乎才是佛教。   我身体渐好,去参观了街区一座教堂。灯散落屋顶一如星辰。圣母慈爱,她 的儿钉在十字架上流血。在教徒们的墓地里,她的儿还悬在十字架上,血已流尽, 身躯痛苦地扭曲,不朽。   天父派了他的儿子来受罪,替人类的罪孽受罪。来教堂的人因而疏缓了自己 的心痛,与世事变迁里爱的挫折。可惜教堂容不了庙。   我忘不了佛。沧海桑田,佛的平和。建庙在土地,庙后收容孤魂野鬼,大家 一起去极乐世界。 ■[目录][下一栏] ———————————————————————————————————— 【六香村言】 ————————————————————————————————————                             栏目编辑:祥 子 ·散宜生· “强 暴” 福 柯 —————————   说到北美大学里的阶级斗争形势,一般的讲法是右派占据经济系,左派扎根 英语系。   这些左派,在六十年代是要象萨特那样上街游行的。但自七十年代以来,西 方左派流年不利。国际上,苏共被中共搞臭了,中共又被自己的文革搞臭;第三 世界的反帝反殖新兴政权不过是肥了萨达姆、阿明之类的独裁家族;国内的工人 、学生运动也处于低潮。于是左派只能窝在校园里搞“话语”。再说,六十年代 的左派,步入了中年,总要找个混饭养家的地方。资本主义国家保证大学教授不 失业,哪怕你教的全是资本主义国家如何腐化堕落。这不失为左派的一条良好出 路。   所以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祥子觉得文学批评越来越象文化批评。不搞实际 政治,已经算客气了。其实,有机会还是要搞的。哥大的英语系教授萨伊德,写 写《文化和帝国主义》那样的书之外,不也经常为阿拉法特出点子?   福柯他们的基本思想,对学物理的来说,并没什么新鲜。正象希白说的,就 是承认在文化中也有个“测不准原理”。在哲学上,现代物理学的奠基者早在二 十年代就已经深入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物理学的描述,实际上是对被描述对象的一种测量。说一个物体在运动,这 相当于在一定的时间内测量它所移动的距离。当测量所需要的能量与被测量对象 的特征能量相近时,比如在研究原子的振动时,“测量”这个操作本身对被测量 对象的干扰使得结果不再具有经典意义上的确定性。   有了这样的哲学准备,意识到所谓的文学批评其实是用语言测量语言,它的 结果必然带有很大的偏差,从而跳出来叫停叫哎呀,就只是个时间问题。我现在 这么说,当然是看人挑担不吃力,第一个这么叫的是天才,这是毫无疑义的。不 过物理学家讨论测不准原理时心平气和,而我们那些被列宁称之为“小资产阶级 的猪狗们”的西方左派知识分子,则非要称论述是一种“暴力”,对别人的文化 和作品的论述则是对被论述对象的一种“强暴”。似乎只有福柯那样的才是列宁 的革命情绪的继承者,说话不煽情,心里就不痛快。   与量子力学的类比,到此也就为止了。物理学家修正了经典意义上的确定性 ,换用几率波,这仍然是一种很确定的描述,至少在我们看来∶-)。福柯的文 章虽然难懂,但他对疯狂或监狱制度的分析,还有令人发噱的地方。到他的再传 弟子或中国的俗家弟子,则往往写得令人不知所云,或啼笑皆非。   今年1月31日的世界日报副刊有篇文章,写的是去年台湾书店的销售情况 。本来是在商言商的事,作者却起了个《崩溃与重建》的题目。我抄两段给大伙 欣赏欣赏。     书店与书店的竞争与淘汰,一年比一年盛,如电脑书专卖店的崛起势将     改变书店分类结构;一如漫画专卖店对传统文具店兼漫画店的冲击;连     锁出租店对传统出租店的解构;从各类型书店的交叉崩溃与重建中,我     们解读到新与旧的交替、量和质的变化及主从关系互换而现。     ……读者高度依赖〔畅销书展〕性助长了书籍销售排行榜长红;少数书     店努力突破这样一种惯性,企图设计另类推荐书目、主题书展颠覆读者     传统思维,我们不得不敬佩某些书店在这方面投注的努力,以及开展出     来的气度。   这种文字,难免要引起反弹。这两年,即使在英语系,也出现了对福柯之流 的反攻倒算。越来越多的人骂他们是“玩弄语言的骗子”,称他们的书是“垃圾 ”。前一阵子刘再复在世界日报上有篇文章,说得可算相当典型。他这几年读了 福柯读了德里达,读的时候也蛮痛快的,读过了却觉得迷惘。你把人类的文化遗 产全都“颠覆”之后,还剩什么?毛泽东的“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毕 竟只是革命口号。能破不等于能立。刘再复说他现在还是回过头来再读经典,读 到经典就觉得心安。   当然,读不等于写。读到经典就觉得心安,不等于现在依然能够按经典的风 格创作。另一方面,摧毁“五四以来白话文学中的写作主体(一种缺乏自我意识 的主体)的无限膨胀”这一“现代性话语的最后一道堡垒”①,也不等于就能写 出更好的故事。单以这一标准来评价一篇小说,似乎也单薄了一点。 ———————————— ①引文见《倾向》总第五期(一九九五年)杨小滨的文章《绝望中的笑声:徐晓 鹤及其『水灵的日子』》 (1997.2.15)■ [目录][下一栏] ———————————————————————————————————— 【《倾向》专栏】 ————————————————————————————————————                           特邀栏目编辑:贝 岭 ·陈接余· 一个小时代的文学简历〔连载之一〕 ————————————————   单个人秘密作史:一望而知便是中国秀才的特产,或其通病的体例。因为这 一表现正是本土诗性的那个歌咏体的本能,及其造型史的碑铭或典章一样:文化 起源于参照,受制于应对方式上的权宜与保有的忧患。而文明却只按照着自我激 励的格调不可逆地涌向目的设计。人们常识上所说的“连续性”或者“传统”, 一度被误导向了指涉前者的那个文化,即司空见惯的释义系统①。出现于八七年 自由化和八九年社会风暴之间的《亚文化未定稿》的三个主要撰稿人及其所关涉 的十来个文学才子始终都在痛苦思考自身与时代的关系,及其“出路”问题。在 出走,出家,出境的选择上,在流浪与磨难,亡命和静修的孤独寻索中,不泯青 春誓言的京不特纵歌即为行动之奉旨,而在自我放逐与成就之道,在克尔凯戈尔 的街道,辄有发现自己身上那一叫做“本性文化”的中国人内在修行的自励道路, 这个被剥夺教鞭的诗人便即投入研修西方哲学史的学问求知中,一箪饭,一瓢饮, 历劫而不改其初衷。过去的人将这种本能的追求称之为“道”,或其天然亦或曲 折地达成与完整的过程。就象柏格森为日趋衰微的欧洲提出进化的绵延力量或势 能的内涵一样,这个人的传奇直观地说明了概念上内渗与外渗是一回事的文学转 义:内心化与客观化。   每有所思:一个八十年代初期的朱光潜信徒,迷狂于现代派小组活动的本地 秀才,如今在九十年代后期更加相信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即修补术, 相信王一梁批判本能式后现代派的亚文化箴言:“没有混乱的感觉,只有混乱的 思想”②。看起来,摆脱时代的产儿这个悖论已不可免,文学性的史观必须以非 文学领域上的考察与估价来界定其价值。写罢《朋友的智慧》之“五论”的王, 在九二年底感慨系之地写道:“当突然意识到一个现在的我,重视思想历程更甚 于重视感情历程,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和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都已历经沧桑 ”,这和“未定稿”在八八年创立时所坚持和吁求的关注继续工作和工作者的文 学性倾向和方法的那个“主语式③”并行不悖。持续且中继的关系:“我们现在 开始用一个人给他自己写下的寓言来评价一个人的期待。”   更多地去发现我们的本能,及其所依据的人道、人性、人文的取舍,而不是 时代给定我们的文学释义。即便是现代性,或者激进的反抗文化:在与亚文化的 过从中,这个逐渐恢复被断代之前的重倡国学之“人学神话”的“前现代派”被 上海亚文化学术中心引向了捍卫创造性生活④,重寻艺术家守护神的修行之隐。 “而所谓传统,就是一种指导创造的规则,它应是相当稳定的,以便确立某些恒 常的道德标准和理想追求;但它又是相当实际的,以免革新精神被陈陈相因的主 流文化所扼杀。⑤。”   每个人都偏爱自己写下的文字。这个“文字”是一种活动方式。暂且不论这 一活动本身即是构成他关于某物的对象化构造之模拟和重建的因果。一开始,在 以文学为寄托的社会大同设愿的情境中,该身体力行的而非坐而论道的活动性质: 始压抑后纵容地联合证明诗的变革没多大意义(这儿的诗,被当作文学的上限, 掌握一套作文方法或者现代应用文即可)。近一百五十年来,失闻于旧新西学的 时代之子似乎找到的心曲“主语”是政治性,或曰政治主体格的社会用途论。   朦胧诗首先导致存在与真实关系的外延转义:我们在现实中,也就是说我们 在神话中,在文字制度中,在中国梦的这一语言时区之中。其次导致重建主观性: 虽然这一文化反抗的先导还仅是创造一种文学个性(的方法),一旦那些基本的 审美化带动了层次构象上的知识性贫困的反思,诗歌行为的观念性便倾向于哲学 思考上的下定义和命名活动的突出演绎,直至形成一种青年文化的阐释与交际语 言的集中、扩张与认同乃至放大了的诗意的思考形式。   八三年之后,上述文学常识被瓦解。又一代欧风东渐,两次西学的“现代化 ”学人刚懂得一个精神整体的塑造与恢复在于消除时代文化所遮蔽的、和断代史 所功能化了的感性构象及其传达形式。这便是泛文学主体格的建立。   诗,所以作为艺术这个人类情感构成范型上的最高层次与品味,是因为它可 以在一种神话之外(先天地),在该神话所赖以的文化通释之现实句法之外(后 天地),重新履行一遍人的文化化,也即是重复一次人的现实化过程。由于艺术 的哲学始终都是关于过程的哲学,这个同构于上述文化之释义性,而又在构象方 式与对象化的规则上创造出的“一种文化”或者“一种语言”,仅仅只是差异性 的存在⑥,或称神话进入与复制的过程性存在。   “创造”一词永远意味着旧事物尚未引出的组合,只是重建,而不是创建。 这后者是反美学的,因而也无工具性可言。宏观上的东西不具有操作价值。诗艺 与神话暂时只是两种系统。布罗茨基在斯德哥尔摩说了“美学乃是伦理学之母” 的造诣论或谓修养论。然而这仅仅是起点上的经验判断,当一种失败了的社会理 想只形成为宗教之一,或因历史的误会,为摆脱文学贫困而导向新文化的艺术功 能论。意识形态解体,技术开放与引进的知识至上导向社会操作文化上的观念以 应用至上,文学神话,直至人文主体格的“诗文化”僭身为经典,现代性的母语 即是反抗文化,乃至拒绝与称作“灭亡文化”的传统打交道的非文化倾向,以及 按照理论上艺术家创造自己的道德,创造自己的意识形态这样一种精神对于普及 文化之高次组合的超验论。这些“我们”和“他们”以其母语在欧罗巴的殉教者 身份充当了文化播种机。   天才的顾城一俟完成其诗人的使命,人的自发性的具体思维所据以抗拒与转 换神话的那个通灵与感应的谣曲便永远超出了非文化的预期。虽然,“东方-- 不再属于传说”,因消泯时代性而违闻重建文化的修行实践,几乎是大多数青年 亚文化⑦的特征。和思维相比,诗艺或者美学并不能保障现代性走出困境。   由于我们处在一个断裂的、自释的,而非连续的、自激的时代文化中,开发 胜于自发,启蒙重于消费⑧,因而以感性呈示导致对神话的改写,以应对方式上 自我构架的童话,以功能性情感秩序的行吟,这样三类先导的诗艺建立的命运的 另一种读法⑨,其自然而然地导向寻求文化人的确定性,仍然属于知识与命运的 美学统一下的一种方法。   真正使朦胧诗不只局限于意象的创造,寓言的比照:其诗艺价值在于带入感 性与情感的芒克,带入外化与节奏的多多。芒克是个人类美好情感的暧昧失恋者, 以其感性的细致深入,语境的透明和精确推进了模拟情感的可验效果,具有脱离 文化化构象规范的纯粹;而多多则以其节奏的意蕴使诗进展到一个通感的流动图 像中,斑斓与分裂的美,意群的流动与律感正是过程性的模拟,具有因节奏的变 换和歌咏的闪烁而达致含蓄的传统之奇特。 ———————————— ①文化作为释义系统:泛指现代解释学对文化的工具定义。 ②③⑧均引自《亚文化未定稿》第一卷王一梁《唱给浪漫主义的歌》。 ④引自王一梁同名文论和《怎样认识两种懂?》。 ⑤引自《欧洲文明》(法国《我知道》丛书)。 ⑥引自《亚文化未定稿》第一卷王一梁《亚文化随想录-亚文化:我的现实之路》。 ⑦引自《亚文化未定稿》第一卷王一梁《唱给亚文化的歌》。 ⑨读法:结构主义在中国的别称,采用“亚文化”的定义。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如是我闻】 ————————————————————————————————————                             栏目编辑:祥 子 ·张 耳· 纽 约 诗 人〔连载之一〕 —————————————                 一   谈起纽约,自然联想到摩天大厦林立,华尔街炒股喧哗,时代广场灯粉酒绿, 百老汇歌舞升平,第五大道珠光宝气店门豪华,和街上行走匆匆目光直视打扮得 性感入时的纽约客。总之是铜臭,脂粉,香/臭汗气冲天,红尘万丈之地。所以 笔者在曼哈顿西北角华盛顿高地寓所写下这题目时,首先感到有必要做一点解释。   秋光正好,厨房向东的窗洒满早晨新鲜的阳光,花猫Zoe坐在阳光里观鸟, 园中树叶草尖已开始转黄,只有靠墙的英国常青藤仍执着地舒展一汪浓绿。街上 很静,静得象所有周末的早晨。纽约其实象所有国际性大都会一样,有许多不为 常人注意的层面,角落。一个大舞台各式各样的角色,有大红大紫的男女主人公, 更有跑前跑后,扮上扮下帮腔跑龙套的,况且还有不在舞台上的旁观者。据笔者 多年观察,纽约诗人骨子里就是这样一群不上台面的旁观者。无论你是土生土长 的本地特产,还是番生嫁接的外乡名种,插到纽约土里开纽约的花,写纽约的话 ,对号入坐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广播,电视,报纸,杂志,纽约富有盛名的新闻 媒介报导的都是台上的事,影剧明星,政客,歌星,球星,系列谋杀/强奸犯, 百万富翁,战争和谈,法律条例,偶尔涉及书,也多是畅销小说,新闻纪实,名 人传记,绝少提到诗。诗人地位糟到这个地步并非纽约特殊现象,其原因也不是 一句两句能说清。但事实不变,不光纽约外的人,就是家住纽约,你也难识“诗 山”真面目,除非你也和我一样与他们为伍。   旁观者归旁观者,诗人行为举止各有风骚,自得其乐。有拘谨稳重,礼貌友 善,勤勤恳恳,上班下班,老婆孩子,一如银行小职员;有声若洪钟滔滔不绝, 头发瓦亮,衣饰鲜明,进出若入无人之地,自我感觉甚佳的自赋明星;有打扮怪 异,独出心裁,每天早晨不知花多少时间站在穿衣镜前煞费诗心才创造出那一身 组合,男必定长发披肩,女十有八九剃得看得见头皮,更有五彩的发色不断随心 情,季节,时装流行色调换。其他大多数则不修边幅,衣裤陈旧,偏爱黑色,耐 脏且透着深沉神秘,永远时髦。亲见某位诗人一个春天只一身打扮,洗得发毛的 牛仔裤,墨黑高领套头衫。实在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对这身装束有什么迷信,所以 从不换衣服?他赶紧解释说他懒得进商店,看见可心的衣裤一买就是一打,其实 天天洗澡换衣服。我对他的解释将信将疑。不过这的确是个节省精力的办法,因 为我也是位只在迫不得己的情况下才进服装店的主。   总之,诗人各式各样,与其他行当不同之处就是你不能靠这行吃饭。世纪初 大诗人艾略特在银行拨了一辈子算盘,稍年长也同样著名的史地文斯为一家保险 公司打官司,而威廉·C·威廉则是个开业医生。如今社会进步,财富增加,增 办大学,增添人文学科,又开办各门创作课,写作班,学院中的教职便成了大多 数诗人的饭碗。何奈僧多粥少,不说终身教授,就是一学期有一学期无,薪水低 廉的合同教职,也是令众诗人眼红的饭碗。除了一两位家有遗产别有生路者外, 周围所见诗人不能说赤贫也都不富裕。这其实合情合理,你一个劲儿琢磨没打算 卖也卖不出去的高雅情调,在商品交换市场上手里没货,腰里揣得自然不会是票 子,可能是印得精美的诗集,还是卖不出去。所以纽约诗人也穷得没脾气,想发 财想当官想当明星的有的是正常阳关大道,这里没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的儒家传统。耐得住寂寞忍得了贫寒,在崎岖小路上跌跌撞撞需要点敢于独立 于众的精神。   从另一角度讲,“大隐隐于市”,纽约其实是诗人的天堂。市内市外公立私 立大中专科学校上百所,另有报馆杂志社图书馆博物馆书局上百家,可供高尚超 俗的诗人挣钱吃饭,几百美金找个单间斗室,街上拾若干旧家具(其中书架是抢 手货)布置起来,地铁公共汽车就在街口,花一块两块能走遍全城,看朋友,坐 咖啡,参加各种诗朗诵,又方便又实惠。所以全美诗人作家通信录中三分之一地 址在纽约。专门有份一月一八开大张的日历,两面密密麻麻列出四五百场诗作朗 诵会,外加各种创作班写作中心的活动时间地点。有些朗诵会免费入场,多数则 希望听众捐献几块钱补贴诗人零花。说纽约是诗人天堂也许言过其实,但纽约的 确是诗人生存的温床。不仅如此,许多诗人进一步发挥,认为纽约是他们创作的 源泉。忘记哪位诗人谈到闹哄哄大都会与诗创作的关系诗意地比喻,暴风雨的中 心是宁静的。台上愈闹,愈红火,愈抢天哭地,愈悲欢离合美男美女姿态万方, 愈酒醉金迷花钱如流水,愈喧声动地古典爵士摇滚滚石硬石新浪潮人车喇叭大汇 唱,台下观众愈有看头,愈生感想,笔下愈生花。   以上一大篇话算是开场白。下面镜头转向坐在台下很少被人注意的诗人们。 也许你会对他们看世界的角度,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发生兴趣,也许你将通过他们 看见你周围熟悉生活中不熟悉的层面,也许你什么也没看出。但换一种口味,试 一种新法儿,总是值得冒险的新鲜体验。   Zoe观鸟毕,小心跳上我写字的方桌,在我刚刚写完的纸页上坐稳,橄榄 绿的眼睛盯住我,喉咙里柔声颤动,是她早饭时间了。                 二   秋高气爽的十月,新英格兰的树叶,由绿转黄,转橙,转红。不仅红枫,黄 栌,纽约,新泽西,麻省,佛蒙特的杨树,榆树,柳树,樱树,桃树,橡树,梧 桐,海棠的叶子,还有丛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统统变色,远远近近满坡满豁暖烘 烘的颜色。阳光明媚的日子,天空里充满诗意的日子。果然住在哈得逊河对岸新 泽西的诗人爱德(爱德华·福斯特)按捺不住打电话来邀请我和老蓝(蓝纳德· 司华之)一起去他麻省乡下的别墅过周末。同行的还有在巴佛罗教英美文学的大 卫(大卫·岚椎)和住在曼哈顿东村的诗人西蒙(西蒙·柏狄特)。大卫正好在 爱德教书的史地文斯学院访问,西蒙一星期两次渡哈得逊河去史地文斯教一班学 生写诗。说好星期五下午爱德,西蒙,大卫从史地文斯出发,四点半于珍珠河 Exon加油站与我碰面,一路北上六点半接巴尔德学院的老蓝,再继续开车 四小时去麻省威灵顿的别墅。   爱德最近刚刚宣布离婚,令朋友们,包括我和老蓝在内,大吃一惊。说起来 爱德和艾琳可算是青梅竹马。去年看红叶的路上,爱德讲起他和艾琳中学生夏令 营一见钟情,他十六岁,她十五岁。二十岁结婚到五十岁离婚之间恩恩爱爱养育 了一双儿女。我没见过搞舞台美术设计的女儿,却在Z画廊中美诗人朗诵会上与 腼腆的儿子有一面之交。他着迷物理学,但酷爱中国文化,大学里学中文学到全 班第一不算,还巴巴跑到南京大学留学一年。记得朗诵会上,我向纽约诗界介绍 几位台湾诗人,洛夫,张默,向明用普通话朗诵,管管则有声有色地满口山东腔, 英文翻译由爱德,老蓝等几位美国诗人带读。两场朗诵会把个Z画廊挤得水泄不 通,中美诗人诗歌爱好者欢聚一堂,很是热烈。过了两天,爱德来电话说他儿子 听不懂中文朗诵,因为台湾诗人讲闽南方言。令我哭笑不得之余,不由怀疑这位 南京留学生的水准,也许他还是专功物理为佳。夫妻俩从长相到举止极为相象, 衣着简朴,清瘦,不苟言笑,头发直直地贴在脑袋上。艾琳不写诗,朋友聚会上 能一晚上一言不发专心吃饭,与周围一张张大侃特侃的嘴巴成强烈对比。两人都 是工作狂,艾琳说要回去批学生作业,爱德说要回家“打字”。爱德全职教书, 业余写作,还一手操办着一本叫《法宝:现代诗与诗学》每期两三百页的诗刊。 没有三头六臂也得有位贤内助或起码宽容体贴的夫人才做得到。和和美美一个家 说散就散,说离就离了。按说美国离婚很常见,可爱德与艾琳分手仍让我吃惊。   一年前,我曾经给纽约的中文诗刊《一行》翻译过爱德的几首诗,其中一首 题为蓝毛衣。当时很欣赏他简洁的语言,以及由这语言传达出的复杂感觉,现在 读起来却仿佛摸到了这诗痛楚的根:     她的毛衣似乎     衬托琥珀色的崖岩变成深黑。     你听见孩子们摔破瓶子,在岸边     礁石上粉碎。怎样的情感裂隙     能使玫瑰纯洁?     一座琥珀崖岩。     不需要孩子,也不要玫瑰。     草被剪过     其他的玫瑰,其他的藤蔓也剪过。     干枯至极的日子     没有你推崇的答案。     毛衣黑,礁石也黑     看那,看那:     电线在空中扭成一团。   宣布离婚后不久,爱德骑了新置的哈维全黑摩托,黑皮夹克皮靴出现在朋友 聚会上。我一眼瞟见他耳垂上的变化:左耳一颗珍珠,右耳一只十字架,衬着满 头白发很是扎眼。他刚刚和儿子一起去文身,穿耳洞,互赠耳环。   大约由于土著印地安人和非洲黑人文化的影响,身上穿孔皮上刺青在这里很 盛行,虽然多被视为少数人种,低文化阶层里的风尚。但也不尽然,艺术家们常 常借来表现与主流文化对抗的心态。几个月前一位同性恋HIV病毒阳性的舞蹈 家在舞台上为人刺背,将渗出的血纹印在吸水纸上向观众展示。尽管观众入场前 要煞有介事地在“如有生命危险,剧场该不负责”的文书上签字,两个星期的演 出场场暴满,电视报纸上也争论不休,有说颇有新意,挖掘文化遗产,有说纯属 欺海瞒天,低级趣味,有说言论自由,艺术表现不可压抑,有说毒害青少年,传 播病菌应与取缔。满脸青纹的主演者则被请上电视细声细气地陈述艺术观点,很 是热闹了一气。   昨天去东村“本体论-歇斯底里”剧场看前卫剧作家兼导演理查得·福尔曼 排戏,一路沿八街从西村走到东村。这理查得。福尔曼也是位趣人,光听听他剧 场的名字就能看出几分,这且留在以后再慢慢说来。地铁西四街出口,一路沿八 街从西村走到东村。曼哈顿西南角的西村十几年以前曾因地价低廉而为诗人艺术 家青睐,进而成为时髦吸引富人进驻,致使房价猛涨到让艺术家们难以承受的数 目。于是大家东迁到东村,或南移到中国城和中国城南面的楚白卡,有的干脆搬 出曼哈顿。尽管如此,西村仍被视为艺术家领导时尚的疆域,是纽约一景,各地 游人凡自命有些艺术细胞的都要去西村一走。这八街上各种昂贵的时装鞋帽首饰 店,餐厅,咖啡座,总是游人如织。我除了路过看朋友外很少去那里,走一走后 产生的净是些缺乏或被剥夺的不良感觉。不过昨天一走倒有一份收获,一个小伙 子塞给我一张广告,特地录在下面:     ENZ氏身体穿刺     舌头      $22     鼻子      $10     唇饰物     $22     肚脐(复数?) $18     奶头      $22     眉毛      $18     嘴唇      $18   下面小字注明:   全部无菌消毒,崭新针头穿刺,电话或上门预约,年满十八岁证明,七天营 业。地址……电话……   广告上没写耳垂,大约太常见太普通了。由于至今仍对国粹缠足陋习耿耿于 怀,我不大能理解这类视自残为美为个性解放象征的行为。然而好奇心依然,央 着爱德要看他的纹记,爱德虽然自称有八分之一的印地安土著血统,但WASP (白种英国新教徒)的血统毕竟占了八分之七,扭捏着红着脸,连连说没什么好 看。越看不见越好奇心盛,不知道怎样一种图案只能离婚后才得以文上身,或值 得用离婚来换取?老蓝也在一旁敲边鼓。爱德磨不过,一把扯开领扣,赫然露出 胸脯上一条精致的五色毒蝎。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编者短语·丁香四月】 艾略特在《荒原》的开头写道:“四月是残忍的月份,             孕育着丁香”。希望四月的《橄榄树》也是一支这样 的丁香,你可以忧虑她的花期,但不能否定她的美丽。本期【河床】推出的京人 的小说《刀客行》,在血光中了展示人性的多元,而华的《白光》又以梦境为托 词拒绝了小说作者的传统角色和责任。【《倾向》专栏】里陈接余的宣示和【如 是我闻】里张耳的旁观同是个人的史记,又如此地不同……。早春二月,已成为 过去。三月草长,也要过去。四月的《橄榄树》,也必将被人们遗忘,如荒原上 一朵曾经的丁香。荒原,将吞没我们,或者,已吞没了我们。但还是有些我,还 是有些个别人的想象和声音,一些和我们、潮流、时代精神等等不可混为一谈的 字语。丁香四月,花季,残忍、严峻,但也还没有结束。                 ※   感谢诗人阿钟和陈接余先生的供稿,本刊本月中将以增刊的形式全文发表阿 钟的四部长诗《昏暗 我一生的主题》。 ———————————————————————————————————— 责任编辑:马 兰        校  读:建 云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