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7年第3期·1997年3月1日出版
□□□□□□□□□□□□□□□□□ □ 异 乡 的 女 人 专 辑 □ □□□□□□□□□□□□□□□□□ 本 期 目 录 ~·※·~【作者专辑:张耳】 诗四首:女人;女人;一个美丽的早晨;瞰相············张 耳
【作者专辑:梦冉】 忘;方式;歌(选节);无题···················梦 冉
【新汉诗】 九歌·女性········邵 薇 异乡的女人········祥 子 游戏墓园·········方 子
【潮声】 写给他··········马 兰 日落之前·········伊 可 来看我的婉········祥 子
【河床】 林冉的故事·······爱人同志 今天是七号入口······哑姐儿
【编者短语】 ———————————————————————————————————— 【作者专辑:张耳】 张耳,生于北京东皇城根南街。现居曼哈顿华盛顿高地城 保屯。爱听故事,不能唱,舞,绘画,也缺乏小说著作的 严谨和纪律性。认为诗是唯一可能的精致艺术。白话汉诗做为一个新品种,尚有 许多待松动的结,叶和花朵才得以萌生。目前谈果实可能太早,但总要有人园艺。 汉诗作品发表于纽约《一行》,《侨报》,《诗象》,台湾的《现代诗》,《创 世纪》,《台湾诗学》,以及《新大陆》,《今天》和《倾向》。英文译作发表 于 American Letters and Commentary, Poetry New York, Trafika, Talisman, Five Finger Review, First Intensity. ———————————————————————————————————— 栏目编辑:马 兰 ·张 耳· 女 人 --观De Kooning《门系列》 ------------------ 1 门敞开为某种流动,为裸露春的桃花。 呼吸里已经抹上一层新绿,诱惑嫩得出水。 对此强烈的季节在审视下愈加般配。 光深入敞开的门耍戏,却很真挚, 有皮肉齐笑的形象,龇玉兰瓣样的牙齿。 事实上,花朵大多纯色,并不花哨。 词迟迟不到。门敞开是因为笔触拥挤, 这不是一种线性或立体的进步, 颜料被它的外表一再否认,迈不出定义。 2 门的外面是街和过时的每日新闻: 时装减价,比美大奖,新屋出售。 词与词面面相觑,无法从旧画报上复活。 在街边炫耀铺陈的水果摊上, 我苦苦寻找那只你切破的梨和窖藏的秩序。 行列被色块填满,绿苹果,橙桔,红樱桃。 视线的焦点从门移到街,以及街上行人, 获得的不仅是对事实的把握, 本来面目的认知穿起层次很多的衣服。 3 我忘记我是在画框里看水流。 意识躲躲闪闪,仿佛一团多边形的快感 羞怯地涌进另一味空间。门终于突破平面。 衣褶埋不住的燥热自腹股沟间勃起, 有什么被颠覆?有什么新生? 肥肿的胸腹和唇缘用力栽入门的深土。 没有人能逃出这四面林立的肉身。我无法呼吸。 必须为花与女人勾绘新的空维,以便盛开或结果, 并且从混杂,易变,色情,欺骗的语境中挣脱。 ■[目录][下一栏] 女 人 --川端康成《千羽鹤》读后 ------------- 1 一方图案难以走入刻意营造的现实。 瓶插牡丹与淡色麝香石竹指望被迫宽恕, 寻求的并不是某种完美,恒久或不恒久。 词带着霉味返潮,上下把玩旋转膝头的故事。 不能够承受,室外长疯的花园 已无法理解剪裁的残酷。手绢误入天堂。 从来也不仅是种爱好:茶巾,木炭,云纹笔洗 纸没有阻力,任羽翅在笔记本上写意, 弱者的引诱让我过早微笑。 2 如果只是两性较力的把戏, 为什么非要格守单一模式?歧意千行, 只凭雄性驱动就能保持艺术对称? 双轨沿同一重心连续。不堪依法沉重, 真实铺出表面簇新的宽街。一笔删除记忆, 便可领会春风擦摩加油站,收款卡,信号灯。 孕兔被无辜碾压,使推理过程显得可疑, 虽然理论的遗传并不缺乏其他反证。 让车轮追赶车轮吧,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3 花园的真贞令人疑惑。太多浓稠的比喻: 牵牛花,杜鹃花,郁金香,风信子,野草莓…… 有谁写下这些名字,还能遵循旅行指南? 花落在纸上,散入拒绝吸收的空间。 位置充满暧昧,花非花,墨非墨, 随着假设的改变,不断更换血肉和字迹。 不可能天真无邪。一朵朵象荷莲竞放的 乌鸦也是花园里的鸟,却不按你的欲望依人。 纸上园景公开渲染,竖成无耻的花体广告。 4 必须把图案看成图案,才能想象雪鹤的群舞。 或许我们应该更挑剔一些, 求偶的固定格局在词的深处抖动。 政治上的一贯正确和无阻力挺入同属谎言。 墨汁自水笔滴下,不涉及没有岸的漂泊。 天真的白纸黑字永远无法逼真自己。 不一定非下海才能看见水。清茶淡墨也是水。 看水时,眼睛会全面崩溃。 故事只有一个:茶碗玉碎完成茶壶罪孽的永生。 ■[目录][下一栏] 一个美丽的早晨 --无名氏《雷霆:完美的精神》读后 ----------------- 一个美丽的早晨 昨夜 谁第一次如此排列辞句? 虚幻的景致 冬日里惊雷滚动 风暴 推翻迟疑的枯叶和不确定的枝干。 解开扣紧的拘束,冰河上晨光斜射 小心探寻怎样欢庆眼前独一无二的现实? 梦一样陡现 大风中狂奔的女人 红衫 长发劲舞如蛇 不明身世掠过车窗玻璃 礼拜日 肃穆的反光 “听我说!我来自动力原初, 我来寻找寻找我的人。 你看我 你看见你自己! 不要反驳,你要恭敬!” 清水浣洗 清水流。 早晨的世界没有诗 有奶 和女人和嗓音 拧檬香的肥皂 薄荷牙膏 一个半个五彩泡影 如远方信息 急切 迅速滑下视野。 女人的梦想变成男人的欲念后, 你止也止不住的心绪 在每一个早晨崭新地诞生。 就在这里吗? 就是这唯一的早晨? 长早饭 浓咖啡 红茶 然后读报 写信 用粉红的纸 浅淡的水纹 然后听音乐 芬芳 一朵完美的玫瑰 伴二月南风 吹拂肌肤 忘形挑拨弹性的春情 眼神萦绕 清浅却欢欣流畅 自深远的背景里一再凸现。 “我成功 我失败 智慧 却一无所知 沉默 而滔滔不绝 被污辱 被崇拜 我是土生土长的异乡人。” 鸟鸣一颤而逝 抓不住 竟划下尖锐又肯定的图形 摇摆 软椅 孤寂的节拍 As if you know what I am thinking 鬼机灵 只为一种想象生活 投入一池纯粹的水或者风流的怀抱 游戏 完成一朵世纪末的玫瑰 枝桠尚未泛绿 你已经急急奏完了春曲 “我是圣女,我是娼妓, 我站在你全部恐惧的背后 我是你所有自信的源泉 你要服从我!你要小心!” 太阳透明地与我一起从屋外走过,猜不透 屋里孤独的集体秘密,乌鸦叫吉。 后院里茅草女巫手臂滴水 蓝风衣沉着脸迎面扑来 别吓唬我--没有女人 也没有孩子 街道铺张起坑坑洼洼的惶恐 吸引你步入湿润如夜的景深: 修道院改编博物馆 闪光的金属门面 晨钟和大风里狂奔的女人 肌肉搏动 细腰肢 紧乳房 千年精灵 你是她? “我是生 我是死 我最先 我最后 我是每个声音的名字 每个名字的声音 字和字间的空白 只有我知道我的姓名!” 半块吃剩的面包 驾潮流自西方向东挺进 以为有利可图。如果你能不嚼碎另外一半 避免冰凌表面耀眼的虚光 河底 静态的逻辑--水草 游鱼 咸腥的诗意 不剪短头发 而且无畏地勾点 纸上未曾设计的龙的眼睛 那么,这你与我的早晨 大风中狂奔的女人 也许会展示善意珍藏的精神: 呼吸起伏 温凉可触 哼着你为我作的短歌 以及精神以后无尽的变奏。 ■[目录][下一栏] 瞰 相 --题许以祺《拉萨天葬台》照 -------------- 1 鸟是以使命的严肃被呼喊来的, 春天:一枚终于脱线的领扣, 手指从瘀血的桌腿剥出户外的力量: 光的事实不容拒绝,尽管视线焦点 在底片上加长了距离,使奔涌的颜色异化, 带给我们黑与白的定局感。 你想拥有一切,迅速按下快门。 超度的彩幡被镶进不透风的黑边, 天看起来不象天,象缺损的框架限定字眼 承受我们的感觉。或者暗中预备另外的规则 将词的位置彻底挤压出画面。 2 我们每天都从取景器里看不见的山顶出发, 抢在太阳前向谷底冲去,狂舞想象的翅膀, 忽略以往每一次绑成知性的坠毁, 而鸟和鸟一闪就不见了,并非为了逃避 我们的惊慌。春天不过是一季的浑浊, 却经年累月捶击我们的头脑。 你想模仿鸟,你记不住这只鸟! 雨停顿在那个特殊海拔象一串删节号, 天空曾经充沛过词汇五彩的点滴。独处的鸟 比花冈岩体更果断地离开学会的仪式: 麻绳,麻布,铁棍,铁锤 3 想象在有树的低地支起帐篷, 再把它看成鸟。一旦跨进门槛躲开阳光直射, 我们就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没有形状的乏力感 对称于夜晚羊毛毯上酥油与酒意的混合, 缺乏下沉或者升华的份量。春的快乐时光 在巨石表面散发出积满雨的灰烬。 你不想死,你抓牢生活。 看鸟自天堂翻滚而下化成麻雀或鸡, 在增生的多数中寻觅独特的一行。 斜披袍襟也不能证明我们的确这样活过, 这样被获准在风景上坦露肩臂晒太阳。 4 现在你变成了鸟,有资格坐上山脊 看我怎样写岩石的柔软,丈量长短, 用一团没有刻度的生命。钢琴在某个地址上 固执地想把音乐敲打成交流的法器: 成功仿佛只取决于我能按准 下一个黑或白的音键。 你寻求解脱,所以找到了降落的石台。 从戏剧性的阳光难以推测沉默外 只剩下努力过度引导出的空洞。仰视, 鸟的声量。一场春雨冲刷去这里的墨迹 言辞面对这个世界的无奈,将我与鸟隔开。 ■[目录][下一栏] ———————————————————————————————————— 【作者专辑:梦冉】 作者自述:梦冉,杭州人。后赴新加坡,美国。向往大自 然,梦想旅行,喜欢与朋友们聚会。早年偏向纯艺术,渐 对语词的把握飘移,引起困惑。写作影响想象力,写作本身意味着一种现实的升 腾。比如“痛苦”一词,在交流过程里并不产生痛苦。纯碎的原始的语词,也许 是平面位置,遵留意在结构之中寻觅天地,超现实的倾向固而契合。艺术,是在 形式。形式独特的刀锋却切开了浪漫。我始终喜欢艺术浪漫淳朴的本质。有时, 就宁可远离了欣赏火树银花或灰飞烟灭。 ———————————————————————————————————— 栏目编辑:马 兰 ·梦 冉· 忘 - 开门出来 见到 一些似曾相识的人 以为是海水 有一些话太朴素 渐渐暗沉 走后很久 才将之遗忘 总归是一种命运 注意力放在走廊 出门而去 进门 于是忘记时光 身为孤岛 岛上的热晴朗 更深地坠入角色 我的衣服 完整无缺 一种感觉 总是无翅膀 很久都忘了自己的性别,虽说柔弱不堪。讲话的声音细不可闻,几乎不能打 工。于是请专门的教师调整,果然灵光。他打电话来时听了许久,电话那端沉默 许久。连声音都可以转换,象换了一件衣服。我一时冲动几乎想去染白一头黑发。 终于无理由。 活着几乎是因了冲动,这是一种思维。她理解,她说,女人嘛,感情用事。 我才明白我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很喜欢这个定位。找了机会重复说,我总归是女 人嘛,你要我怎样。对方就沉默,那心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就有一种冲动想去 跳楼,或者远走天涯。 一个人受到的训练最厉害。怎么样锦衣美食,怎么样仪态万千,怎么样谈吐 社交。几乎就是一种语言。我以为我是异乡人,然而谁不是异乡人。只是土地太 辽阔时,人会迷失,人总归是候鸟的属性。在灯光璀灿,人阑珊时,人更象走兽 在洞穴旁猎食。我以为自己是一只狐狸。他说,你象一只猫。我不经意地看他, 什么也没有看见。漫漫黑暗。象有一棵青草穿透了我的额头。我走开,万语千言, 却都似假的。 我想念他,几乎排山倒海,我又忘了自己的性别。我倒在床上寻找睡眠,白 昼的光强烈地崩溃,这与我无关。树叶呼啸,摇晃,明亮地在窗前。我想起一个 平庸的女人,一个与我无关的女人。我走进窗前,眼睛就溶了。没有人看见。那 才是真正的优雅靠在壁上一个洞穴里。一辆白车驶过,一个肥胖黑女人的臂有力 地推动着方向盘。我想我就是她了。不是吗?能躲避吗?我极为感伤地看见自己 在某个深重的感觉前瓦解碎掉。 我开始重读庄子的书,甚至鲁迅的。飞为蝴蝶,空谷里的彩虹,以及一个头 颅在滚水的锅里滴溜溜地转动,且言语。或者躲进山里,与人分食厥菜拒绝出山, 被火烧死。他们都奋不顾身,却朴素得象灰色的布衣,象农夫,甚至就象哭坟的 妇人在东海堵住了孔子与七十二门徒的路。我听见师徒的对话。孔子说,三人行, 必有我师。我仰起头来望天花板,就象珠帘,笑意一直滚下眼角。多么虚伪,我 就象路边的小孩子任性地对着孔子说,你多么虚伪。孔子说,你是我的老师。我 又一次被打碎。且从青灰的天雨里回转头来握住自己女子的长袖。 轻轻地叹息。吹灭了一盏灯,又吹灭了一盏灯。那黑发湿腻腻地揽在胸前。 我的目光散漫,就象湖水。浩邈。她的声音浮起,她说,烟雨故人楼。我想,我 还是有故乡。七月里无数的白荷花摇弋在风中。我能穿过他回去吗?他是那么飘 摇不定如鹤穿过壁去。我闻到满山梅花的冷香似终结的符号络绎而来。 ■[目录][下一栏] 方 式 --- 身为陌生人,我与生俱来地晦暗。我可以找到一种方式走过人群而毫发未损 吗?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在山下沉思。这是不可能的。太多的空房子,遇见太多的 人。他们都结庐而居。他们看透我,所以看不透我。我走过,一如走过旷野。 我可以找到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吗?他们在死亡的阴影里体会生。而我,要 跟着生走。当睡眠俘虏我时,我就死了。我总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看望他们。 他们的妻子就像我的母亲,她们照顾着房子。 我游离不定,没有明显的性别。童年漫长无比。那些流言蜚语就象潮湿的雨, 我知道是为了将我挽留。那些书本教育我成人,思考。我本能地回避。当我固化 时,一定有相应的东西来攻击与限制这个角色。为了避免烦恼,为了一种无边自 由的境地,我宁愿飘渺如流体。因此我没有固定的专业,没有职业,没有家乡, 甚至没有长期的朋友。得到的经历,就象无边的风景,容纳了所有的人,也容纳 了我。 有人说,你应该不再说我,那时你就深刻了。他哪里知道,我除了我,还有 什么?如果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客气,那时我就融入房子。深刻是深入别人罢,整 个文化不过是一个公园。无数人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地方。那是他们的归宿。他 们的一生就是认真地融洽为公园一景。他们还说,自然是原始公园。 我不置可否。教育与爱都教人说是与否。我温柔地对母亲说,你说好,我就 好。我爱她。我哭着走向父亲,哽咽难置一词。因为那才是本来的面目。 痛苦与幸福是情爱的一剑两刃。痛苦是人生的意义。幸福是难得一遇盛开与 凋谢的花蕾。我不害怕分离,这世上哪里有分离?只有从未相识。我一无所求, 情人才爱我。情人又希望我要求,来满足我使我快乐。 人生啊,我不客气然而我真的一无所求。 ■[目录][下一栏] 歌(选节) ----- 一 散坐如花。孤单,明灭。那时的夜风围着庭院。吹化了山岚,象似开始,象 似结束。温暖的重色,凝似花瓣。 一个手势掠过清凉的额头,在去的地方,一样静静黑暗。我在暗中,犹似坐 化于花朵的怀抱。整个世界都暗了下去。芬芳无比望着一个方向。 形态暗哑,犹如街坊。似触角吻着瓶口,争夺头顶的尘土。隔着瓶,有点冷, 且深沉。切开的创口在扩大,伤害到无瑕。象几朵花色烂红的牡丹在垂垂帐幔被 纤白如寒玉的月光漂洗,泊泊没入。 燃灯唯一,无言的眼眸。痴迷地散坐如花。 七月,转瞬就来。 三、水长东 在死亡之前,感觉璀灿。死亡是感觉的死亡,追逐时艳丽的外形象火焰的光 蓝幽幽,吞没了嘴唇。吐只是一个动作,而且痛苦。表达以无数水泡浮上海面的 伤感远离。死亡对立于感觉,不定地腐烂。提醒在木楼前,微雨的晨,青色泛滥。 象一条蛇脱颖而出,盘踞。黑发云一样弥漫,或者脱离生命,或者以超然的锐气 粉碎云,自身也无依附。断翼的鸟犹记飞翔的角度直冲地面。仰望时,直望进水 里。潮湿阴冷的水。侵入骨里。 无垠似酒,虚幻而且媚。折了隐泣,在拥抱之外吞噬距离。距离愈行愈远, 终于无结局。 “温柔地死在本城”。在来临之前,在去之后重复。 (注:“温柔地死在本城”是一首诗的诗名。) 六、 柔软如藤萝,缠绕,总需要扶持。透明似梦,一直走入海中。再没有浮起楼 宇。经过的监牢是月光房子,夜半的青鸟。抚着暗影,呼喊。 年代久远,目光寸断。无数的船只与风帆苍茫欲坠。夕阳一洗,清净如瓶底。 在楼旁,病着如猫,不能远去。那年赶集的风,将莲花全部萎落。遂知宇宙无需 完美,无需空虚。一直地后退,远方有苍白的声音。躯体化成群蝶,饮干手中的 水珠。不堪缠绕,扶持的臂愈发地与黑夜合为土。 美到极点的女子,阴柔而断绝时光。在内心回光返照。一把石斧的力量,将 心跳投掷墙。墙,似死亡的臂。春去秋来不绝于耳。更深重的暗影打破坚锐的陶 器。陶器的碎片满屋缠绕,隔开手的欲念。 除却感觉,还是无边感觉。停顿的雪山与廊前的海棠。生长手的影子透出窗 格,触摸蓝天。 ■[目录][下一栏] 无 题 --- 他的样子糟糕之极,他的耳朵上被撕裂,挂着鲜花。他的眼睛象针剌来,在 午夜的街上,他象狼一样嗷叫。我的眼泪流下来,我是多么容易流泪,温柔地不 停地流泪。他激发了我的创伤感,所有人都遥远不堪。我相信我的样子也很糟糕, 颓废的模样。我的唇是黑紫的,眼圈因为流泪而扩大,渗进脸面。我的皱纹是一 种放逐,当心上人离开,我希望自己能够死去。 我说:“你杀了我罢,好吗?”。在午夜,我觉得内心燃烧就象慧星,黑暗 滑过额头。我以妩媚的小女孩的天真恳求死亡,是因为他是一个年青的男子。谁 知道呢,当忘却似洪水泛滥,我已经一周没有睡眠。我也只是一个形容枯槁白发 披离的女人罢了。 他继续乱叫。 我的声音低下来。“你疯了吗?”我继续流泪。 他突然地拥抱我,“你像我一样叫,我就成全你。但是你不许流泪,让我来。 ”这是多么难的事情。我做不到,因为我忧郁成疾。他做不到,因为流泪是一种 境界。 “我在等待,一直在等待,象一个女人,典型的女人。我哪里也不去,我维 持所有现状。我的厨房里堆满了脏盘子,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觉。我只想结束, 然而我又沉醉。我自虐,是因为他,只是因为他。我什么事也不做,我远离尘嚣。 ” “你是一个小傻子。真的,你在一个小牢房里,就象还未出生的婴儿。我多 么想像你一样哭泣。也许我应该去梵蒂冈请求上帝给予流泪的权利。” 我们开始谈话。午夜的冷风将海面的湿气吹来,他摘下破耳朵上的鲜花,想 插在我的乱发上。我瞥见花瓣上的微光,伸出手去握住了它,就将它吃了下去。 他竟哽咽了,更深地拥住我。我瞧不见他,只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我的泪慢 慢地停止,泪痕狼藉。我因为与他的交流而觉得厌倦,我有些儿恨他。 我那微弱的声音象水泡浮起,“你将我杀了,好吗?”此时我心里灵光一现, 我何曾给予这个男子生杀予夺的权利。我累了,我开始想念我的地下室与破铁床, 想念床前漏下的夜光。 我只等着他的回答,就会象懦弱的狗一样循路回去。街那边的霓虹灯在黑暗 里耸立,隐晦之极。迎风在清冷,甚至冰凉,象有手势自遥远轻拂。 “你多美,真的,我知道你有多美。” 我笑了起来,象一些碎玻璃。“因为我会流泪?”“我知道我有多么诲淫。 ” “诲淫?”“呀,不合时宜。” 一切又黯淡了。我们在午夜的海边分离。我穿过了街,回过身望他。他象一 尊沉睡的雕像,披着月光。海上银光迷离。一种极强烈的思念自喉头而出攫住我。 我无一丝力气移动,魂灵出窍。 泪在体内涌流,象渗出的水,静寂地象血流去脚底,汇入大地。 ■[目录][下一栏]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马 兰 ·邵 薇· 九 歌·女 性 ------- 一、关于祸水:四大美人的故事 (一) 古人说:女人即是水 古人又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二) 回到从前 回到水中 羞花闭月沉鱼落雁 真正的特洛伊德千古之战 传说的世界本是尘世中 一段大众的故事 (三) 古长安 三月桃花满天红 丰腴如膏的女子沐在华清池 花容月貌 伊人独立 洗 洗 洗 切肤之痛 玉环啊 长恨歌里的怨恨 是所有男人的怨恨 玄宗的床原只为一男一女 姑苏城外 范蠡君出的好主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大脚西施前去侍奉敌国的君主 几多梦回 断肠生涯万万不可以 用一个男人惩罚另一个 残酷的女人 天真善良的女人 貂婵 你相传是米脂的婆姨 何等心善 何等大义勇为 十六岁的年龄 学会了千娇百媚 仇恨从何而来 塞外风沙 仪态万方的南方女孩 长江边鲜为人知的美 盛在一只青瓷盘里 昭君的梦 为只为寻找飞翔的天空…… 二、昭君出塞:地大天大还是心大 (四) 出走 勇于出走 习惯出走 古代现代 相似的路 总会有人去走 野心勃勃的女子 安分守己的 女子 何去何从 (五) 孤独的女儿 独一无二的女儿 二八妙龄 险些于深宫高墙内 隐没终生 风沙中 那个身披斗篷 面容冷静的楚地人 那个在骆驼上弹奏琵琶的寻梦者 那个一步不回头的汉家妃子 远行了 东边与西边没有界线 你没有更多的异乡 胡人帐下 多了一件南方丝绸 昭君啊 你该是谁家的妇人 又该作何人的母亲 古色古香的夜晚 汉家的女儿 你到底姓甚名谁 (六) 世界多大 流水的道理不会不懂 出了汉家的门 便是风沙 全球性气候 莺歌燕舞 南征北战 世界越来越离奇 命运越来越相似 路的构成其实很简单 你想 你行 走 走 走 人生得意无南北 三、天空 (七) 天空 只有天空 让我们飞 (八) 这一群人 不必很年轻 可以不拥有幸福 蓝天白云下 这一群人 如些勇敢 保持朴素的举止 从黑夜中来 没有黑色的痕迹 幼小的动物 哺乳期的孩子 儿子们的妈妈 我和你 相似太多 面带微笑时 大地上麦浪滚滚 想起我们的母亲 开天辟地的那个人 她全身白翎 飞翔时 鲜花撒落 五谷丰登 第一位劳动的妇女 教会她的女儿们 热爱种植 血肉之战、种族之争 古希腊的狂欢节 现代人的疾病 诸凡种种 在天空下面 都是一幅平淡的画卷 (九) 万物生长 雨露阳光 天空 那唯一高贵的土壤 让我们同行 让我们飞 天空是什么 除了高度 颜色 力量和空间 它还是什么 (1991.11-1992.2)■ [目录][下一栏] ·祥 子· 异乡的女人 ----- 异乡的女人,坐在 午后的 阳光在上 床上, 让船,流入你的指间 坐在你的中间, 你低头,看见孩子们 看着城头,继而 又望见水,和他们询问的眼神 你把手,放在一片 潮湿 温润的土地 的风景线上, 城里的事情,谁握着你的秘密? 城里的人都知道,它们被 反复编进字纸,譬如: 那 窗前开花的野桔树 年风过南门,吹折了, 一 如未嫁之时 颗西倾之树,又譬如: 三 至而不止 秋桂子城里, 叶子落下了 去而不归 高枝, 但它们其实,只是 一片青枫的脉络 些闲坐河边的人,被 过桥 人去楼又空 的女人,扭伤了脖子, 那 些河边的人,把帽子 抓在 手中的,又是谁的线索? 手里,在水泥的船上, 走 到这里招展花枝 街串巷, 和这城生死尤关,一样地生儿育女、养家糊口 却对谁都没有危险, 因此,在哪里,也没什么不同 也微不足道不足以, 为外 人们传颂的海市,也就是 人传咏,异乡的女人在 异 乡里的弄堂 乡,想起,自己的 身世, 把秘密, 比钱粮藏得更好,比鸟飞得更远,渡过 以至,模糊不清, 一片,比土地更广的水 被风揉乱的林子, 不时,在陌生的人前 有小兽出没,咬你 舔你的伤口 (1997.2)■[目录][下一栏] ·方 子· 游 戏 墓 园 ------- 这墓园的主人在哪 可是那路边伫立不动的瞎子 没有光泽的眼睛 自己的墓地都找不到 还守什么墓 你快回家吧 守墓人喃喃说道 我知道夜色已浓 在这无人的地方 纵然你会吃掉我 现在即使死掉 也强过呆在空屋的寂寞 野狗走进墓地 你这瞎子 讲讲你自己 我和这无边的墓园 还有墓园中心的鲜花 就是想听听你的故事 趁我未做守墓人之前 我想听听 守墓人抬起头 我只对你讲 这墓园和鲜花 已将我厌倦 野狗看着守墓人 守墓人的长发如枯草 在地上拖来拖去 身上的汗臭味 如古希腊的狄奥根尼斯 守墓人的声音 仿佛从远古传来 他静静地说 异乡客你听 夜风来了 又有鲜花死去 我并不关心他们 只想把墓地野草铲除干净 然后和月光为伴 我只怀念 冰冷雪原里的麦地 那让我绝望的收麦人 和那瞎父亲手中 割麦子的镰刀 在无垠雪原里的麦地 麦子是否还在生长 我只想有一天 走出这遥远的墓地 可我走了多少个圆圈之后 我又绝望地回到这里 它们的芳香曾使我迷恋 可如今只剩下虚空 所有的快乐 终将被虚空而收藏 从起点再回到起点 我弄瞎双眼想走进虚空 可总被墓碑撞回 这野狗啊 只有它能给我一点温暖 只怕它又要跑掉 我只好又唤来新的野狗 这可恶的圆圈啊 无声的鲜花 野草已长出心房 在冥冥之中 还有尘埃一样的生命 随风飘落 人们都已回家 连同你这个异乡之客 你还以为走进了家乡 在你寻找的家乡 是孤独 是死亡 让我存活到现在 忘却许多 在你这家乡 是忘却 让我守到你来 在这墓园只有白骨 异乡客啊 以后你只有 吃你自己充饥 当你的欢乐被空无收走 你只有一件事可做 拽下自己的头颅 再装上再拽下 野狗望着守墓人 守墓人望着天空 他说 他听见 星星划破天空的声音 这已经是黑夜时分 两个人静静坐着 保持一定的距离 一个看天 一个看地 其实两个人什么都看不见 一切又从零开始 (选自组诗《纽约叙事》,1996.4.12,于NY)■ [目录][下一栏] ———————————————————————————————————— 【潮声】 ———————————————————————————————————— 栏目编辑:伊 可 ·马 兰· 写 给 他 ----- 一、 把自己埋在书中,是不想让声音出来,这份静在屋内守着,随手都可以抓紧 并捏造。他还是老样子固执而行,瘦弱而平和。他一个人在外面,死死地等着我 的回话吗?我不知他会等多久。我仿佛看见他坠地而亡,大声地咳嗽。 很多时候,觉得沉默地想一个人,把所有曾经有过的事,一件件地清理,音 容相貌,栩栩如生,恍惚时空不在,温暖、伤感交替涌出,逐渐成长直到覆盖整 个身体。 他为爱一个女人所持的信念和已经付出的情感上的牺牲使我对男人有了重新 的认识。久以为男人之爱与女人相比还是缺乏以身相许的功底。一个男人可以爱 得热烈,但鲜有男人爱得宽容、豁达。 按说这不是婚姻的时候,大家在眉飞色舞、眉来眼去调情。调情,是快乐而 轻松的,不会见血,不要死要活。永远在调情的程度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调情 的分寸极难掌握,稍不留神就喜欢进而爱,因爱就想生活在一间房子里,抬头不 见低头见,共用一个户头,死了以家属的名义收拾残局。但婚姻的实在又难保持 爱的长久和火热,而欲望生生不息,冬去春来。 命运的无奈是我们对之心有余而力不足,双手空空,徒步而来。还有什么可 以为所爱留下?风尘路上的笑容象是偷来的,感情却是无辜,正因其无辜不知如 何是好,左难右难。 日子一天天地过,不算的。 二、 炉火未尽,一堆绢纸,月光如水在我的指尖一张一合。 我不仅被他阅读,也被他演出,还被他形容成一个名词。但他从不呼喊我的 名字,在他的世界我无名无姓,我赤手空拳,无遮无掩。 对他的思恋是这样地不经意,简直无事生非。站在雨水里等车,雨水摇晃着 我,他就出现在周围层层递进,真实和记忆都吞没我。何以为我? 悲剧的注定是如此地明明白白,我们心照不宣,疼痛就是两倍的了。 然而我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路上还要走多久、多远,空气下这些堆存起来的 思恋何时把我化为一滴水行走于我的手心和眼睑。 黑暗中我等待着奇迹,我一身黑衣,手上拿几本书将词汇牢记在心,我必须 阅读,这样我开始想象生活。 三、 这是在一个即将下雪的夜晚。汽车一直在雨中行走,我呆若木鸡,我看着我 的手想寻找蛛丝马迹。我们不是选择的关系而是命定。我习惯把困惑推给命运, 自已在命运的遁词中得过且过顺水推舟,偶而流泪不知为何但我相信我能说得出 的原因确实曾感动自已。 早一点回去睡觉吧。他说。 我已经成习惯地黑白颠倒地过日子,这很值得怀疑而且一到周末我尤其忙乱 象在从事某种特殊的工作。时差好像一直没有倒过来,象小孩子一样疯玩我想是 对童年的补偿,童年是多么地寂寞呵。然而毕竟事过境迁了,时而痛感轰轰烈烈 的热闹之后是更深地空白被掏空的麻木不仁。 没有人真正地走近你。孤独俯身即拾。 这样很好,这样你藏在身后窃窃私语,谣言广为流通你也参与制造,你看着 自已面目全非。 这样就很好,四季已经模糊了。 四、 每次去见他的时候是坐汽车去的,每次出门的时候天气都很好至少正常,然 而每次到他那里天就变了,风雨交加或是闪电,间或还有雷声传来。你听见过冬 天的雷声吗? 奇迹总是有的。奇迹等待着自我封锁的人。 日子就是这样被自已被他眼中手下的自已形容着。积习很难更改尤其是自我 封锁的人。我害着一种病不想去看医生这是不可告人的病吗? 思恋固执地生长出来,我看着思恋左右我的左手右手觉得我很奇怪,我不是 自我封锁的人吗? 又看见他了,床,伸缩自如忽大忽小。树叶在摇曳,这难道是有风吗?疑问 越来越多。风一吹的时候他就非常象一颗树。 你过来。他说。 好,我过来。我真的过去了。 消失的感觉很迷人。 ■[目录][下一栏] ·伊 可· 日 落 之 前 ------- 安带着他过金门桥。 安喜欢在金门桥对面的山上看日落,因为可以站得很高,比太阳还要高。 今天天边有云,太阳还未落下去,就变得模糊不清。于是有晚霞。晚霞每一 天都是不同的样子,可是永远绚目。安不由得把他的手握紧了一点。背后鲜红的 金门桥,和旧金山的那些高房子,这时与晚霞是同一种颜色。 他说,希望有一天,可以不被美丽的风景感动。 安微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下山的时候,安的手一直在他手中握着。市区渐渐亮起灯火,在淡淡的雾气 中,变成发光的星星。天黑以后没多久,他就要走了。以后什么时候再一起看日 落,谁也没有说。也许会是夏天,也许今天的落日将变成生命中唯一的颜色,没 有人知道,就如没有人可以预言未来。一些失落涌上来,变成一两点潮湿,在安 的眼中闪烁。转头看他时,他的样子很平静,如这时桥下的海水。他只用双手抓 着安的手,没有说什么,眼睛落在面前很远的地方。 安带着他去吃火锅,拥挤的人群,不同口音的中文夹杂着水沸腾的声音。老 板娘说要等,安看看时间对老板娘说要赶飞机的呢。可是还是决定等,因为两个 人等不比一个人。安靠在他身上,一只手把玩他衬衣袖口上的钮扣,解开,扣上, 又解开,一边看看他的眼睛,没有说什么。时间就这样过去,也不感觉很久,就 等到了位子。 他说他不吃虾,怕麻烦,安就给自己拿了两只,转念又多拿了几只。食物一 样样在沸水里进出,安把虾烫熟了,细细剥去壳,蘸上调料,放在他盘子里。看 着他低着头慢慢嚼食物,安就没了胃口,什么东西卡在胸口,想哭,于是站起来 去拿蔬菜。吃完蔬菜又问他要什么甜点,他这次不再推让,由着安体贴。 去机场的路很短。安叹了口气说:“也许应该让你赶不上飞机的。”他说: “可是总是要走的。”“这时候觉得多一个晚上也是好的。”他又不说话了,安 的手还在他的手中。 他还是走了,没有多留一个晚上。上机前的拥抱很长,告别的话很短,没有 说什么,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拥抱。他最后轻轻的对安说:“下次,还有下 次的嘛。” 旧金山的夜色在回家的路上变得迷蒙。 ■[目录][下一栏] ·祥 子· 来看我的婉 ----- 婉,我甲城的同学,来乙城看我。她来这里,要飞过一大片水,和水面上的 二、三百座山坡。那些山坡,在她俯首的时候,向东的一面一下子发出金光,在 无边无际的水上亮起来。婉觉得这样的场面,值得终生记取,在从车站出来的路 上,就向我转述。她的眼里,在那一刻有水转动,清澈又明亮。我知道,她还是 和过去一样。这样的念头使我默然神伤,又为她高兴。我们在楼房和行人的影子 之间绕进绕出,在个拐弯的地方停下来。婉说:“给我看你写的东西。”我说: “一会儿你就要走,不吃点东西吗?这是我常来吃东西的地方。”不等她有机会 抗议或赞成,我们已和一道玻璃的门擦肩而过。 “你没有在写,是不是?你没有写东西,我还以为你一直在写哩!”我看婉 在桌子对面对自己的这一发现几乎兴高采烈,不禁也受了感染,微笑着看她如何 发挥。我和婉,快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准确地说,是十九年。我用心地看她的脸, 试图找到一些她如何走来的痕迹。但婉却好象我们昨天才见过一样,并不心怀疑 问或警戒。唉,婉,十九年对你而言就如此地不屑一顾?你的善良竟丝毫没有毁 坏,而我已无可挽回。 “我就认识你这么个大诗人,现在一个也没了!也好,反正你也不象诗人, 一点气质也没有!”“嗯哼,有时也写一点。”人有时会犯错误,但能知错即改, 仍不失为智者。“有时也写一点,但都是很烂的东西。”“那一定有很多发表! ”“也没有。”婉想不出为什么没发表还要写烂东西?总之一定是很惨淡的经营, 就不再追问:“你慢慢用心写,很多很大的文人都是到老才出东西。只要你在写, 我就有希望。”“希望不要太大。失望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希望。你有没有饿?” “你太现实,难怪到现在也没写出名!不好。” 我们埋首在汤水里,把过去的一些小事,重新提起,避免将后来的日子,过 多地翻阅。我说,我结了婚,又离了。她说,她的孩子已十一岁,但还没有结婚, 好象也没有什么希望,对方已有家室。这时,日已西暮,尽管尚是下午,我们谈 起一些共同的熟人,发现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吃甜点的时候,婉突然问:“想 不想回甲城去?”我看着她,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婉笑了笑,饭馆里的人走过来, 把空盘子收了回去。 一到街上,婉就说:“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自己做,吃好点。”“开玩笑! 我哪里有那个雅兴?”“看看,做饭还要雅兴,你这种人就是从小惯坏了。连我 女儿也会自己做了吃,否则不要饿死?你给惯坏了。这附近有菜场吗?现在就去 卖菜,我教你个法子,一星期的饭一次全做了。”我寻她开心:“一星期,管七 天,这个法子好,这辈子不用愁了。”婉却不着声。 我们在菜场的货架前度过余下的时光,讲一些她女儿的事情。直到拎着两袋 食品,看着婉在最后的班车上摇手,我才想起该给她的女儿带点礼物。婉和我一 起上中学的时候只有十三、四岁,正和她女儿的年龄相仿。但车轮已经滚动,我 站的地方,为风所折,开始后退,再次成为遥远的一点,将我和我每天来回的踱 步,无动于衷地忽略不计。在一个婉遥不可及的地方,没有车祸,没有中彩,没 有意外的事情和心情。 婉,我甲城的同学,来乙城看我。她来这里,要飞过一大片水。回去的时候, 水面上波光跃动,如巨大的鱼背,后来又泛了白,就好象鲲死了,翻在海里。她 写信来告诉我这些,并附了张食谱,是另一种可以吃一星期的菜,我还没试,那 信已不辞而别。那是两年多前,我最后一次听说婉。过两天,建国要到丙城来, 离我现在住的丁城不远。他打电话来约我吃饭。我问他:“你和婉有联系吗?” 他想不出我问的是谁。我们这些中学里的同学,各奔东西,靠我们在甲城的父母, 打听相互的联系方法。偶尔,传来一星半点消息,那些遥远默默的日子,总是一 切均好,不须挂念。 (1996.11)■ [目录][下一栏] ———————————————————————————————————— 【河床】 ———————————————————————————————————— 栏目编辑:马 兰、伊 可 ·爱人同志· 林冉的故事 ----- 突然想写写关于林冉的事,全是真的。 93年1月我转学到这所大学的数学系。林冉比我早半年到。想不起来什么 时候第一次见面了,只记得她很长的头发给我留下了印象。她的头发并不太好, 有点黄,但是散开来披在肩上,还是满顺眼。不过一开学她就把头发盘起来了, 估计散开来好看是好看,也麻烦。 林冉的脸长得比她的头发差。皮肤太粗,脸盘太圆太胖,眼睛也小了点,还 戴着眼镜,是那种典型的特会读书的女孩的脸。实际上林冉不会读书。 我们俩熟起来始于她主动找我,问我是否要复印课本。课本太贵,中国人全 是买了书复印完再退掉。我就和她买了课本一起去附近的一家商店复印。 不久,林冉说原来住的美国人家太远,找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单元,和刚从江 苏来的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合住。她说搬了房子要请客,做了很大一桌菜,把数学 系的全请去了。我当时很为数学系的融洽气氛感动,等到开学才知道,满不是那 么回事。 林冉请客全是为了讨好别人。她在国内可能连大学文凭都没有,她姐姐在加 州给她办了一个假奖学金,才来的美国。她到美国后,她姐姐又和以前就认识的 我们学校物理系的王教授联系,托他帮忙。王教授到数学系问了一下,还真把她 的学费免了。第二个学期,也就是我来的学期,她又搞到了助教。不过导师告诉 她,她的助教只是临时的,如果她读得不好,随时会取消。 以她那么差的基础,读起来本来就吃力,现在又要读得好,保住助教,实在 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她请客,意思是让大家以后在作业考试上帮忙。这些全是后 来同办公室的老王告诉我的。 实际上中国人都是喜欢看别人出丑,显得自己多了不起,偶尔给她讲讲或者 给她作业抄抄就算对她不错。那学期的课还特难,实变函数学得所有的人都稀里 糊涂,只有从南开来的张小姐还凑合。而张小姐那时正和一个男生的关系微妙得 很,除了那个男生,别人很难借到她的作业。他们知道林冉会借作业,故意躲着 她,不去办公室也不接电话。我的人缘还凑合,厚着脸皮还可以从不情愿的张小 姐手里把作业借来,林冉就来找我。一到交作业或者课外考试的时候,她就没完 没了打电话催我,让我去找张小姐借作业。 林冉保住了实变函数,没想到在另一门数值分析上却砸了。原因是数学系一 个印度人没有助教,也盯着下学期的助教。所以两个人鳔着劲学,因为如果下学 期只有一个名额,很可能是谁读得好给谁。为此两人关系闹得很僵,林冉还搬出 了两人合用的办公室。不用说印度人的实变函数读得也一塌糊涂,而且他还不象 林冉有地方厚着脸皮抄作业,但老印的计算机玩得挺不错,数值分析读起来很轻 松。林冉的计算机比她的实变还差,连什么是compile都不知道。她那个 班里没有中国人,一到交作业她就找美国人要,再打电话找我的同房老高帮她调 程序。老高被她找得烦,有时就不理她,她就找我,我说从来没用过大机器,给 推掉了。这样熬到了期末,那个老印发现她抄程序,到教授那告了她一状。教授 找来程序一对,连变量名都一样,当即给她整个学期的作业打了个零分。 林冉那门课得了C,她哭着打电话给我。我也只能安慰她两句,说,如果愿 意她可以找老印吵一架。后来她吵没吵就不得而知了。 那学期另一门课是一个印度教授讲。林冉从一开始就很紧张,生怕印度教授 偏向印度学生。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教授在课堂上说下学期她要离开,因为她丈 夫是访问教授,他们要找一家两个人都可以升终身制的学校。林冉马上找到班里 的中国同学,说Loki要走了,应该买点礼物送她。大家没意见,当即开车去 了商场。到了商场里为买什么却有了意见。林冉主张买一个非常昂贵的台笔。我 说,买点小礼物意思到了就成,倒不在乎钱,现在期末考试分还没打,别给 Loki一个印象,中国人贿赂她。最终还是买了台笔,第二天林冉代表我们送 给Loki。期末成绩下来,中国人全得了A,老印倒得了一个B。 林冉费半天心思其实全是白忙活,第二学期她和老印全有助教。 新学期开始我才体会到为什么有的人躲她。那学期的统计课只有我们两中国 人,学期还没开始她就请我吃饭,学期开始后,则是次次作业必要。我一般是她 一要作业就给她发一个e-mail,把程序寄过去。可是她笨到连改改变量和 格式都不会。看着程序问些我根本听不懂的可笑问题,根本没法给她讲。有一次 为为什么X=X+1讲了一个小时,她还是不懂。X就是X,怎么会等于X+1。 后来我只好对她说,你自己看就是了。这么对计算机一窍不通的人,后来居然读 了计算机专业,那是后话。 由于林冉是办假证明来的美国,她特忌讳别人问她的过去。有一次我故意问 她哪个学校毕业的。她回答,当然没有你的学校好了。她刚来的时候,中国同学 会主席主动打电话给她,表示关心。主席问她,你是从哪来的?林冉回答,你不 会以为我是从台湾来的吧。那位泼辣的女主席当即把电话挂了。事后恶狠狠的在 中国同学中说,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没把你当山沟里出来的村姑就不错了。 隐瞒做假还可以理解,林冉对自己的掩盖似乎也太过份了点。林冉不仅不告诉别 人她是哪的人,哪毕业,多大岁数,连她有没有兄弟姐妹,在美国有没有亲戚朋 友也不说,结果成了别人什么也不知道的神秘人物。 中国人本来事多,你越隐瞒,瞎猜的越多。数学系赵仅就对我说过,林冉没 车,自己从来不走着去卖东西,也不求人,肯定和市区鞋店老板之类的有什么勾 当。具体有没有,谁也不知道。但是她本人总是给人社会关系很多的感觉。老王 的太太来了,请几个人吃饭,吃到一半,她突然起身说,对不起,我有点事,早 点走。大家谁也没说话,直盯着她走,心里都想,深更半夜,你也没车,能有什 么事?有一次我拉一个中国人去考驾照,发现林冉也在。拉她去的是个脸上有点 麻子的讲普通话的男人。我们学校就几十个中国学生,都认识。我看不认识那人, 就和林冉打个招呼坐下来,而林冉也不介绍我们了认识。我们俩并肩坐那儿,彼 此都显得挺傲,情敌似的。 其实每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包得严严的,一点风也不露。林冉这么做在我看 来实在有点耍得不偿失的小聪明。她办假奖学金的事实际上谁都知道,没人当面 点破就是了。王教授是中国学生的导师,他一句话,还不在中国学生里传个遍。 林冉最忌讳别人问她哪的人,可学校电话本上明明白白写着她的家庭地址是广西 师范大学。一年后物理系从上海来了一个访问学者,在武汉上研究生时和林冉她 姐是同学,把林冉的老底翻了个够。我和她一起同学时间长,把这些看在眼里不 说就是了。 不过随着老生逐渐走光了,新生来了后还真就没人知道她的来龙去脉。她那 时好像也在故意疏远中国人,连像我这样比较熟的人也极少来往。那阵子她在外 国学生办公室找了份每小时五块钱的活,新生一来报到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她,对 她是既亲切又羡慕,林冉则显得不那么热情。好几个人急着把国内的老婆办来, 他们把国内那套办事规矩搬到美国来,打电话求她帮忙,林冉则能推就推。有一 次还把美术系的一个新生在电话里大骂了一顿,后来这个画家成了我的同房,一 提起林冉就象六四后北京人提李鹏。 想想,我潜意识里还是有点恶毒的东西。化学系西绛刚来时住在林冉房东家。 有一次碰到西绛,我故意问她,林冉是哪的人,哪毕业的。西绛说,你和她同学 两年了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以为你们是同房,你一定知道。过了几 天西绛见到我,气冲冲地说,她问了林冉了。她先问林冉哪人,林冉说,和你差 不多。她又问林冉哪毕业的,林冉说,你的饭熟了。西绛说,这人怎么这样,我 是河南人,差不多是哪啊? 西绛的男朋友是个美国人,在另外一个州读物理。林冉请西绛通过她男朋友 找个美国男朋友。西绛问,干嘛不在这儿自己找一个。林冉说,这人都太穷。西 绛对我说,登征婚广告还得有个年方25之类的,什么也不告诉我,怎么介绍, 又不是找妓男。 我和林冉的关系开始的时候非常好。即使不是要作业她也经常打电话找我聊 聊天,有时一聊就是一个小时。那时我没车,读得也很苦,晚上经常很晚回家, 看见林冉没走,就叫上她,陪她走回家。我一点谈恋爱的意思也没有,就觉得反 正也是回家,她一个女孩子又是朋友,我有这个义务。林冉对我怎么看我也不知 道。但她是那种绝不主动表达感情的人则是肯定的。一次为了不知什么事,她说, 得不到的你非要要,得得到的你又不理。我想她可能在暗示我和另一个姑娘的关 系,没说话。 我真正感动过她一次。那次正上课,她突然对教授说不舒服,先走了。过了 一会儿,一个美国人出去上厕所,回来说,林冉在门口,肚子痛得厉害。大家出 去,看见林冉捂着肚子呻吟,快死过去似的。大家打电话叫警察,又把她扶进了 厕所。过了一会儿,女教授过来,说林冉要和我说话。我到了女厕所门口,不好 意思进去。林冉在里面隔着门对我说,让我到她家的写字台右边抽屉里替她取一 种药。我把药名写在纸上,拉上一个老美开车去她家取药。药拿回来,警车也到 了。我陪她坐警车去医院看急诊。她下了车还是痛得走不动,得我搀着,一进门 就被医生扶到里面去了。我就坐在急诊室里等,一等就从七点等到十二点。我还 没吃饭,买了包土豆片对付过去。十二点她出来,一点事都没有。但我马上知道 她被我感动了,因为她的目光,是电影里男女主角一见钟情的那种。对了,含情 脉脉比较恰当。我故意傻乎乎地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女孩子都有月经,你知道 吧,然后给我讲了一大套妇女生理卫生。她说她痛得特厉害,没办法,只有等结 婚生孩子就会好了。在大陆时她妈妈是医生,每次就给她吃我取的那种药,很灵。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她对我提起她的家人。 林冉和中国人疏远也许是从她在外国学生办公室找了份活开始的。那时候她 红得不得了,和上司的关系也铁,几乎所有的外国学生都知道有林冉这个人。一 次外国学生办公室请客,她一身红旗袍,高跟鞋,穿梭在学校名流里面,俨然一 个交际花。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她把一帮穿牛仔裤的中国同学晾在一边理也不理, 瞟都不瞟一眼。 我和林冉的关系也越来越僵,从开始的一个礼拜通两三次电话到她要作业才 通,到后来电话也没了,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这实在不能怪我,她后来根本不想 理我。我是和她同一届毕业的。中国人,到毕业时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不是联系 念博士就是找工作,不然就黑了。我见到林冉的面,也问问她有什么打算。每次 得到的答复都是她那南方口音的不知道啦。既然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干嘛要知道。 我毕业后转到计算机系读硕士,本科不是计算机专业,要补一门数字电路的课。 开学第一节课,林冉也坐在教室里。我问她,你也读计算机硕士?她说,随便读 读啦。我心里说了,什么叫随便读读。等教授把学生名册发下来,要每个人在自 己的名字前打勾,我才发现她她名字后的专业是“学士后”。到现在我也搞不懂 这“学士后”是个啥东西。只知道博士可以“后”,没听说学士也可以“后”。 但是我知道林冉读学士后的原因是她的GRE考不过。我们学校数学系不要GR E,她来的时候只有TOEFL成绩,上计算机专业就得考GRE,她考来考去 就是考不过。 上数字电路课要搭电路做实验。这次林冉没找我,每次她都找班里一个老美。 具体如何互相帮助的,我不大清楚,只是见她一下课就管老美要面包板。有一天 晚上,可能是她找不着那个老美或者是老美也没做出来,她突然打电话给我,管 我要作业。我让她第二天上午到办公室找我,第二天上午我故意没去办公室。等 到晚上我去办公室,才知道被自己的谎话坑了。林冉在我桌子上留了个纸条,说 她向秘书要了钥匙,从我抽屉里把作业拿走了。我抽屉里有我写给国内以前女友 的信,一拉开就看得见,不知她读了没有。 第二个学期林冉没和我一起听课。我发现没中国人的时候,她找老外帮忙更 得心应手。计算机课的实验经常是两三个人一组合起来做,林冉就有本事在头一 两节课里把班里学得最好又最愿意当枪使的老外拉到她组里。人工智能课上有个 越南人,是教授的助研,学得不错。越南人刚来,和中国人一样穷。开学没几天 就看见林冉开车拉着他去Furr’s里买菜。有一次我在Furr’s里见到 他们,问林冉,开你的新卡车来的?她说,你也会有的啦。 说起林冉的卡车还有个故事。林冉不和中国人来往,最后神秘到没人知道她 的地址和电话。我的同房是学生会主席,要编中国同学通信录,见到林冉的面, 问林冉的地址和电话。林冉说,我没有电话耶。地址呢?林冉说,我马上要搬家 了,地址马上要变的。我同房对我说,林冉是不是有病?林冉就这么神神秘秘的, 有一天突然开了一辆崭新的四轮驱动的福特卡车来上课。那车总得两万多块吧。 林冉哪来的钱买的?没人知道。有人问她,她说贷款。那时候她正自费读书,交 着每学期好几千的州外学费,鬼才相信有人会贷款给她。中国人里就有人猜林冉 和老外同居,所以连电话地址都不给。 也就是大约在这时候,一天林冉在计算机系楼里见到我。她说,我一直在找 你耶。我说,我还找你呢,可惜要电话没电话要地址没地址,想巴结都巴结不上。 你再不和中国人来往我就把你当老外了。她好像并不在意我挖苦她,说要管我借 钱。我说,你没发烧吧?开着新车管我借钱,这不是拿着金饭碗要饭吗?她说, 车是贷款买的。我问她借钱干嘛,她说学校要经济担保。我马上说没钱。心想, 你已经在读书了,谁还会向你要担保,连借钱的时候也撒谎,我把钱借你不等于 辜负了一片信任吗? 不久,听说林冉在达拉斯找到份程序员的活,年薪三万多块钱。她临走的前 一天我在李伟家吃饭,她开了一部车来卖,说是她房东的。她和我寒喧了几句, 没提要走的事。老刘的太太背后问我,林冉明天就走了,你和她不错,也不和她 道个别。我说,她根本没告诉我要走,怎么道别? 我看着林冉开着那辆没卖出去的Chevy走了。车的影子一下就溶进了夜 色,只有尾灯闪着两点飘忽的光。林冉的身影也在我面前最后闪了一下,想起来 认识她也两年多了,不知道今后她的命运怎样。 ■[目录][下一栏] ·哑姐儿· 今天是七号入口 ------- 离火车进站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唐晓芜总是在这个时候坐在那个小铁圆桌 旁。B城火车站悬挂在大厅空中的时刻牌下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上又有许 多个同样的小铁圆桌,黑色的。唐晓芜的这一个在空地的最边上,每次她来等火 车都坐在这里。天天来这里等车的人,有的她都能认得出,也有的甚至与她一还 一报地微笑。人们似乎知道这个小铁圆桌是她唐晓芜的专座,便从不来与她分享, 好像生怕打搅了这个穿红呢子外套、安安分分等火车的中国女人。 其实唐晓芜今天并不就那么安分。在她等火车的安分的外表下潜藏着等男人 的不安分的心。她在B城的一个服装工厂做广告设计师,可她住在P城,每天坐 火车要整整一小时。她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再加上薪水也不错,就下了些功夫 适应这每天两小时往返的常规。久而久之,她不但习惯了这一套常规,而且还常 常暗地里期待着这一套常规的发生了。这种不可告人的期待心情跟一个叫杜洪的 中国男人有关。杜洪在B城一家银行工作,做得不错,新近提升了副董事长,中 国人里可算是小有成就了。唐晓芜跟杜洪的结识,完全是由于杜洪第一次“不知 礼法”,跑到唐晓芜的小铁圆桌旁来强行分享她的私有。杜洪那次是乘火车到唐 晓芜家所在的P城去开会的,在熙熙攘攘的大厅人群中,他焦急询问的目光捉到 了小铁圆桌旁唐晓芜镇定等待的目光。接着,他便一步就跨入了本不该他跨入的 地方。 关于唐晓芜的一切,杜洪现在都了如指掌。唐晓芜的丈夫哈力斯是P城一所 公立学校的校长,并不年轻了,却颇有些作为。在他任职不到三年的时候,硬就 将一个原本从教学质量到教学设施都破烂不堪的公立学校搞成了一个P城人人瞩 目、个个争入的学校。哈力斯和唐晓芜有过一个儿子,但因为保姆不慎,儿子在 婴儿床内松软的被褥中窒息而死。悲伤过后,夫妻俩都避免提及此事。唐晓芜知 道哈力斯私下有埋怨自己之意,认为她作为母亲本应全天在家照料婴儿的,婴儿 不得不交给保姆代管是她忙于工作的错。唐晓芜却一向热爱自己广告设计这一行, 无论如何不愿放弃。可她并不与哈力斯争辩,她不愿往他们各自的伤口上撒盐。 儿子去了,家里好像更少了吸引,她生活的重心便渐渐地移向了服装工厂广告部 及其与服装工厂广告部不可分割的其它的一切,如火车站和杜洪了。 七八分钟过去了,杜洪推开大厅南边角上的玻璃门,大步流星地朝唐晓芜走 去。他的黑色风衣跟不上他似地在他身后坠着、飘着,紫色的衬里朝外一翻一翻 的。他的步子急匆匆的,却迈得很扎实。他人显得很有份量。到了唐晓芜的小铁 圆桌旁,他一只手去移动那个小铁圆凳,两只眼睛却盯着唐晓芜。唐晓芜朝他笑 了笑,伸出自己的手。他把它们握住。她的手很凉,他的手很热,这个冬天他们 就是这样相互传递温馨的。 “等得很久了吗?”杜洪问。 “不。”唐晓芜含笑地摇了摇头。 “我今天没事,跟你一起坐火车过去。”他边说边回头看了看身后上方的火 车时刻牌,正赶上时刻牌上的数字在“喳喳喳喳”地翻着。“喳喳”声停下来时, 唐晓芜那趟车进站口的数字就显现了出来。今天是七号入口。 关于他今天跟她一起去P城的事,杜洪已在电话里跟她说过了,她劝他别去, 但他很固执,并保证到了就坐下一班车回来,唐晓芜就随他了。这时,唐晓芜站 起身来,把挂在肩上的小背包往上提了提,示意杜洪,“我们走吧”,又顺便投 给他一个“我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微笑。在杜洪看来,唐晓芜的笑经常 是太渗透、太成熟了些(这是因为他喜欢她,如果不喜欢她的人,可能会用“自 以为是”这个词),有时候里面还带些明显的但无恶意的讥讽。然而,他不在乎。 他只想得到她,连着她的成熟和讥讽。他随唐晓芜站起身来,等唐晓芜从圆桌的 对面绕到他这边,便用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头。他们像一对恩爱夫妻那样朝七号 入口处走去。 两个月以来,他们每天都这样在下班时分,在唐晓芜的小铁圆桌旁相聚,谈 着一个他们似乎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你还在寻求爱情吗?是杜洪向唐晓芜 提出的问题。唐晓芜知道,杜洪提出这个问题,证明他已断言在她唐晓芜和哈力 斯之间已没有爱情可言。曾几何时,她出于女性的自尊,很想反驳这个大胆的男 人,说他的问题所隐含的假设是不成立的。但后来她那不可遏制的、永不停顿的 自我解剖发挥了作用,她不得不私下里承认了他的假设的真实性,并开始考虑怎 样回答这个大胆的男人的大胆的问题。她感到,回答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是一种挣 扎。她隐约地感到,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在无处不在地等待着她,可她必须避开它。 那种感觉像置双脚于地雷阵。第一次,唐晓芜是这样回答的,我还在寻求爱情吗? 我想不。爱情是年轻人或人年轻的时候寻求的东西,我现在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杜洪辩驳说,我承认三十九岁的女人不能算年轻了,可你听没听说过未老先衰这 个词呢?为什么要这样呢?唐晓芜反问,怎么样才不算未老先衰呢?像美国电影 演员伊丽莎白·泰勒那样,一辈子只做结婚和离婚这两件事吗?杜洪对唐晓芜无 可奈何了,一半是因为他对唐晓芜的开门见山毫无准备,另一半是因为他也不喜 欢伊丽莎白·泰勒,尤其是不在银幕上了的伊丽莎白·泰勒。可大多数男人是不 喜欢临阵脱逃的,他们喜欢穷追不舍。杜洪这样事事成功的男人当然也不例外。 他不相信唐晓芜的回答,也不接受她的回答。他只是还来跟她闲扯,闲扯中又总 不厌其烦地、不失时机地重提他的问题。唐晓芜很高兴自己在杜洪的明攻或偷袭 下能守住自己的这方阵地,这种防守的处势,不管是成功的还是不成功的或是暂 且成功的,都给她一种快感。 火车上和往常一样,虽然是在上下班时间,但也总是有座位的。杜洪拉着唐 晓芜坐到了一个三人座位上,他自己靠着窗子。唐晓芜曾说,美国城镇间铁路两 旁的景致是最不堪入目的。 “好啦,这一个小时都是你的,开始吧。”杜洪把双臂抱在胸前,一副调皮 却认真的样子。 杜洪做出的这副样子最能击中唐晓芜的要害。她不得不承认,两个月来,杜 洪已成了他唯一可以对之倾吐衷肠的人。她生活里不管大事小事,她都会对他说。 求什么呢?当然不是爱情,她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过他,也告诉过自己,“爱 情”这个词太高尚、太飘渺了一点儿,“爱情”这个词对她来说,早已过时了。 她所求的不过是一种语言的沟通,一种更为直接的由文字或语言所传递的感情效 果。在这方面,杜洪跟哈力斯相比,占有明显的优势。 “哈力斯要我放弃工作,说我们得再要一个孩子。”唐晓芜低着头,小声地 说着,好像自己的话犯了什么禁。“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这个情绪。” 杜洪松开自己抱着的手臂,把身子转向唐晓芜,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又看到了他的时机。 “请不要暗示我,杜洪。我想沿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唐晓芜是个很自信的 女人,起码对关于自己的事很自信。杜洪注视她的目光并未能劫获她朝自己近处 的前方随便投去的目光。她继续着,好像在自言自语:“哈力斯把我们的生活纳 入一个由什么人规定好了的模式中去了:这个家的男人得有一个成功的事业,这 个家的女人得是一个贤妻良母,这个家得有成群的儿女。这样的模式成功了当然 好,可一遇到挫折,他就只会悲伤、怨恨、或手足无措。他看不到别样的生活, 看不到别样的希望。他只会把那个该死的模式当个绞索一样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让自己在对成功的期待中渐渐地失望、绝望。” 火车在唐晓芜“绝望”的尾音上停住了。这便救了杜洪,因为他不知道如果 不给她那个同样的暗示,他该怎样接她的话碴儿。他看着坐到他们这个三人座位 上来的大胖女人,微笑地朝她点点头。 “你知道充满失望和绝望的生活是怎样的吗?”唐晓芜朝杜洪这边挤了挤, 接着说下去,一点儿也没有注意自己身边的陌生女人。“是烦恼、是争吵,而且 一切都是无端的。” 对这样的话题,杜洪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他清楚地记得,唐晓芜有一次说 到她和哈力斯关于煮意大利面条的争吵时,竟痛哭了。那是因为哈力斯认为一定 要按面条包装盒上说的,把锅盖开着,用大火煮,而唐晓芜却坚持把火拧小,盖 上盖子慢慢煮。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唐晓芜说,你们美国人就是没有灵活 性,什么都要照说明书;哈力斯说,你们中国人就是不懂规矩,什么都自成一体。 唐晓芜觉得哈力斯的话对自己比自己的话对他更有伤害力,可她在当校长的哈力 斯面前却说不出别的什么,直到坐到了小铁圆桌旁,才对杜洪哭着说:“我们中 国人有中国人的规矩,你说对不对啊?” 唐晓芜身旁的大胖女人虽然听不懂唐晓芜在说些什么,但她却似乎注意到了 唐晓芜的低落情绪。她把自己那颗硕大的头朝后仰了仰,对杜洪努了努嘴,暗示 他好生地安慰她。杜洪正需要这一暗示,他扬起右臂,将右手放在唐晓芜的后背 上轻轻地摩挲着。他想说一些使唐晓芜舒心的话,可话到了嘴边,就成了:“你 难道真的停止追求爱情了吗?” “爱情我追求过,也追求到过。你说你追求过,并且还在追求。我能不能假 设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呢?”杜洪没有打断她,他喜欢唐晓芜,很大程 度上是由于唐晓芜有着很多女人没有的那种对问题的思辨能力,带着女性气息的 思辨能力。“爱情是一种暂时的幻象。它背后的真实不是同情,就是怜悯,不是 崇拜,就是欣赏,不是需求,就是欲望。而这一切情感也都是暂时的。这是人类 的悲剧:人类没有一种情感是永恒的,但他们却制造出爱情这样一个虚幻的情感 名词,赋予它永恒的意义,这样来引诱自己、欺骗自己。杜洪,你要么是不懂得 这些,要么就是存心来引诱我、欺骗我的。” 唐晓芜说到这里,义正词严起来,使杜洪在她后背上摩挲的右手显得多余了。 他把手从唐晓芜的后背上收回,把头转向窗外,就看到火车徐徐进入的站台上一 对青年男女在热烈地接吻。他悄悄地将右手放到唐晓芜的膝上,眼睛却仍然看着 窗外。他的手在轻轻地摇憾她:“唐晓芜,你说说看,他们两个是谁欺骗谁呢? ” 唐晓芜也看到了窗外的两个,她心里有着将自己的头靠在杜洪肩上的冲动, 但她又觉得受着来自内心的某种力量的钳制,便没有这样做。相反,她朝胖女人 那边挪了挪,把头靠在了皮的椅背上。她悲戚的目光停在自己斜上方车厢光滑的 天花板上。她才三十九岁,就有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她不愿杜洪觉察到自己 的无以名状的心绪,她愿意杜洪再次相信,他又被她推到了千里之外。 火车终于到了P城。从P城火车站到唐晓芜家穿过马路就可以抄一条小路。 小路是一个大坡,两边长满了无人料理的树丛和野草。唐晓芜家的白房子就在坡 的上头。从唐晓芜家的阳台上望出来,可以将大半个P城尽收眼底。杜洪坚持要 送唐晓芜上到坡顶。 他们手拉着手,一步一步地爬坡。他们不时地停下来,朝对方望望,笑笑。 杜洪知道,唐晓芜喜欢这种无言的默契,他好像讨她的欢心似的为她制造着这种 无言的默契。他跟着她上坡,他一丝不苟地跟着这个三十九岁的女人上坡。 坡顶上,风很大。唐晓芜站得离杜洪很近,风为她提供了借口。他们谁也没 有看谁,只是朝坡下连着前方望着。土路上囫囵留着他们的足迹,几根高高黄黄 的野草还在辛勤地摇动,不知是借了冬日的风还是仍带着他们攀援时留下的力。 突然,唐晓芜朝四下里迅速地望了望,然后就把嘴巴凑近杜洪的耳朵说:“杜洪, 谢谢你今天问了我一个新问题。”杜洪一把将她拥在怀里,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唐 晓芜的唇。唐晓芜挣脱了他,跑开去。 唐晓芜跑着跑着,听到杜洪兴奋的喊声:“唐晓芜,你家在哪儿啊?” 她听到了,却没有更正方向。她就那么在风里跑着。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五日写于罗德岛)■ [目录][下一栏] ———————————————————————————————————— 【编者短语】 这里记叙、呈现了一群漂泊在异乡的女人,漂泊中的热闹和漂泊 中的寂寞点点滴滴进入各自生命的流程。我们没有忘记三月是女 人的节日,三月的女人应是美丽而幸福的。于是我们做了这个专辑,献给所有和 我们一样地背井离乡的女子。 ———————————————————————————————————— ———————————————————————————————————— 责任编辑:马 兰、伊 可 校 读:建 云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