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7年第2期·1997年2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录
                ~·※·~

【作者专辑:杨小滨】  诗六首:疑问练习(组诗)画廊四季歌·············杨小滨

【新汉诗】  铭记············啸 尘  红军···········L J  记忆············梁海声  无题···········唐 郎  过Dumbarton桥印象·竹 人  一些事(46)······J H  题《石和影》书后······非 杨  这样···········风 子

【河床〔小说〕】  桂圆干〔连载之三、续完〕····················马 兰

【纵横〔翻译作品〕】  一九七二年九月(节选)·········〔匈牙利〕欧拉维奇(祥 子译)

【《倾向》专栏】  故事并未结束--和罗伯特·库佛对话······贝岭(胡亚非翻译、整理)

【编者短语·文学的景气】 ———————————————————————————————————— 【作者专辑:杨小滨】 杨小滨,男,一九六三年七月生于上海。曾就读于复旦            大学中文系。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九年任上海社会科学 院文学研究所研究人员,英国文学研究中心秘书长。一九九一年获美国科罗拉多 大学硕士,一九九六年获美国耶鲁大学博士。现为耶鲁大学东亚系博士后研究员, 兼任台湾《现代诗》季刊特约主编,美国《倾向》文学人文季刊特约策划。近年 作品包括诗和文学、文化评论,发表于海内外中文刊物。一九九四年出版诗集《 穿越阳光地带》,获台湾现代诗社“第一本诗集”奖。一九九五年出版论著《否 定的美学:法兰克福学派的文艺理论和文化批评》。 ————————————————————————————————————                             栏目编辑:马 兰 ·杨小滨· 疑 问 练 习(组诗) ----------- 怎么     你怎么呼吸,在姐妹的子宫里     在祖辈的粪土中     你怎么呼吸,穿着阳光的囚衣     扔在自己的尸首前     你怎么移动     你又怎么替别人行走     抛在朝圣的路上,身段笨拙     你怎么生长也空空如也     你被别人的脚印踢进了昨天     那么,你怎么能饮用风景,怎么能     倾吞收获的季节     如果你成为坟墓或琥珀     你稚嫩的头颅怎么发芽     你怎么覆盖背影,背影就怎么涂抹你     在破晓的时分体无完肤     你从午夜出发,怎么就非得回到午夜     漫长的苏醒怎么得了     婚礼虚拟得怎么样     删节的手术或分娩是怎么回事     你一旦降生为自己的儿女     又怎么嫁给苍老的父亲 是否     是否在飞驰的房屋里眩晕?     一闪而过的身影,减去自身的身影     是否裸露在起点与终点之间     是否经过了疲倦?如同披衣夜行的鬼     是否太轻薄,没有在交媾中停留?     一个黄昏是否过于悠久?一次日落     是否带走了全部的少年和遗忘?     是否有更多的马匹跑动在器官里?     在旋转的唱片上,灰尘是否远离了中心?     新娘是否比照相册更加焦黄?     一行诗是否就删除了每一寸肌肤     比衰老更快,比回忆更逼真?     一杯鸡尾酒是否就灌满了岁月的距离     是否将微醉的意念切割成光谱?     如果地狱的秋天也长满了玫瑰     那么,真实是否比伪善更可耻? 谁     我睡在谁的墓穴中?是谁     吐出了我的内脏,供人观赏     是谁掳掠了我的肢体,留下我的脚印?     谁生长在我童年,哀悼我的老年?     谁是我的敌人,谁就是我的朋友或者我自己     那么,有谁会在午夜送来花朵?     有谁会从我梦中叛逃,一去不返?     谁是趴在我病床上的那个人     游荡在炎症里,盲目地远眺?     而谁是那个被他发现的人?     可是,谁是那个谁也看不见的人?     或者,那个在边缘之外的人,从地图上     不属于任何色彩的人?     谁杀死谁?谁亲吻谁?谁奸污谁?     谁把谁的牙齿移到谁的嘴里? 哪里     哪里有盖子,哪里就有瓶子     一个人物被一张标签密封     无边的容器往哪里去找     幽暗的阴道通向哪里     永恒的迷宫从哪里开始     哪里是视野之外?哪里     是天堂之上?顺着同一条河流     伤口和子弹在哪里汇聚     飘流的人到哪里去感谢凶手     哪里的鬼不再跳舞     哪里的影子不再尖叫     哪里的屠场变成家园     哪里没有裸露的、色情的翅膀     哪里没有嗜血的鸽子 ■[目录][下一栏] 画 廊 ---     谁注视我们?被纷纷扬扬的目光射击     那些穿过肖像的猜测     从来不曾抵达墙的彼岸。     美人,你背后的咳嗽比枪声更响     在铺天盖地的幻觉里,唯一的幻觉     是自己。别人在一个个窗口之外     由于窥视而遭到涂抹,并禁止开口     人物和风景锁在瞬间里     分别编号,有名或无名,都因单薄     而前途渺茫。只有那些仰天的圣徒     见到灼目的灯光而狂喜     或因跳不出色彩而痛不欲生     谁拯救我们?一个枯燥的瞬间。     不动∶整个世界的形状     零零碎碎地贴在屋子里     有的从未存在,象我们自己     有的太模糊,好象上帝     那些从不存活的体态,没有穷尽的幻觉     以丧失自由来接近永恒     嘲笑视觉的短暂。这个世界     颠倒得可怕。被所有恐惧真实的场景     扯进花花绿绿的笑容和血迹中     看见这许多无关的美人,海,以及自己。     也就是看见大师最后的签名     把真迹象支票一样付给我们。     没有一笔滑到视线之外 (选自组诗《文化》)■ [目录][下一栏] 四 季 歌 -----     为了春天,我们不惜迎着东风的媚眼和杨柳的鞭子     为了春天,我们把泪滴解冻在抒情的伤口里     春天啊,我们因为比牡丹丑陋而自杀未遂     为了春天,我们脱掉上衣之前就感染了花蕊     装扮成蝴蝶和蜜蜂,酿出无边的粉刺     为了春天,我们走漏了爱情的风声     刚要虚张声势就已经打草惊蛇     就是为了春天,我们才把嗓子吊到树梢上     唱出的麻雀也不管东方的青红皂白     为了春天的幸福我们拍卖所有其他的幸福     降价处理,概不退货     为了春天,我们把夏天斩尽杀绝,禁止它出场     为了春天,我们也开除不合格的春天     让它们和冬天呆在一起,永世不得翻身     都是为了春天啊,这个     耸人听闻的、花枝招展的春天!     哦,春天,我们还没等到你就已经苍老           ※     看见夏天,才知道春天的虚伪     赤裸裸的夏天迎面走来     没有教养的腿,一步就跨在我们肩上     夏天,颠来倒去还是夏天     而我们累得汗津津,一夜间熟透     尝到夏天就是尝到自己,依旧贪得无厌     夏天刚出炉,就端在我们面前     喝下一锅热乎乎的夏天,尿出金子     服用过量,还至死不渝     血却白白流掉,无非是冲着一个无耻的夏天     这样,我们就比夏天更烫     从疟疾一直患到梅毒     高烧至死,仅仅留下一具焦尸     在另一个夏天里叫卖用剩的灵魂     摸着夏天,舔着夏天,忍受着夏天     夏天,年龄不详,籍贯不详     在五月的某一日强暴了春天     将立即押往秋天执行枪决           ※     接着,秋天收割了我们的头颅     以丰年的速度掠过     秋高气爽的日子,我们的爱情都凉了半截     和出走的器官一起萧条起来     只有内心的老气愈加横秋     用枯萎的伤口装点枫叶     一片叶子还没落下,秋天就认出了我们     来自夏天的逃犯,衣裳还来不及打扮     即使伪装成蟋蟀,也要露出知了的马脚     爱出风头,受不了黑夜的孤独     而一旦被秋天吟诵,我们又清高起来     在菊花下把腰肢扯得一瘦再瘦     想到落木正等着萧萧的时刻即将来临     我们走在山水画里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是最寂静的时刻,我们被夕阳窒息     而一顿深秋的夕阳却填不饱被夏天喂过的肚子     夕阳啊,你万寿无疆的阴魂追随着我们     一边秋后算帐,一边暗送秋波           ※     我们脱掉落叶就冻成雪人,穿上羽绒     就飞在思想的荒原之上     眺望地平线,却不见未来的春水     暖洋洋的鸭子从来游不出宋诗的韵脚     在冬天的童话里,明天的天鹅将被无限地延迟     丑小鸭翻过这一页湖泊就进入了梦乡     梦见蜂拥而来的圣诞老人都比去年老了一岁     减去我们还不够春天那么年轻     加上,又过了死亡线     那儿有虚拟的天鹅吹着英国管     而一个真实的冬天会咳嗽不止     于是我们把它裹在被子里,挂在壁炉上     用松枝勒住冬天的脖子,不让它北风吹     这样的冬天就可以安心地滋补我们     用冰柱痛击我们的冬眠     直到僵硬的言辞诉诸熊胆     听另一个冬天在窗外无产阶级地咆啸     听另一个冬天流浪在灵魂的月色中     在卖掉最后一根火柴之前     先卖掉一首无家可归的诗歌 ■[目录][下一栏]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祥 子 ·啸 尘· 铭 记 ---     决意铭记的那些名字     总在冬雨黯蓝的雾气里蒸腾     它们完全拂逆了弥远的期许     也未若流沙     会在旷野风高的月夜     相对一段默然含泪的温习     回应出沉着悠长的鸣响。     偶然有人遥指芳草无涯     又提起年轮如何在河床上舞蹈的旧事     岁月漫然在里面升沉       而后干涸;     于是在或晴或雨的天色里     更要忆起那些名字     就象忆起河床上那些不曾随波浪而去的       水花在石纹上刻出的纪念。 ■[目录][下一栏] ·L J· 红 军 ---     远远走过来的     不是一只队伍     而是一群受伤的     狼     在这个地方     有的是黄土     没有的是竹子     所以他们     晚上做梦     也是绿的     还有一张张     渐渐模糊的     脸     到白天     他们操着     奇怪的口音     大声唱歌     五色的碎布     看上去就像     鬼一般     可还是     咧开嘴笑     嘻嘻哈哈     只不过     洗澡的时侯     大家摸着     自己的身体     慢慢安静下来     有人缓缓     将一只手指     指向天空     纵声      长啸     天      啊,     我要报仇! (1996.7,Ames)■ [目录][下一栏] ·梁海声· 记 忆 ---     这支熟悉的歌象是书的封面     一听到了它     这书不能禁止地一页页翻开     这支歌象是阿拉伯魔瓶     一旦打开了     魔鬼即成为主宰     它肆虐地缠着我     带我漫游     已经逃出的情天恨海     过去的情景是那样的遥远     又是这样的近     恍惚间一切都不存在     一个弱小的声音在呼唤着我     忘记吧快忘却     于是我用利剑将过去割开 (liang@usa.net) ■ [目录][下一栏] ·唐 郎· 无 题 ---     可能是在唐朝     朱雀桥边     箜篌声里     一次淋漓的酒后     忽然剑已在手     我舞的是远国的鞑靼     谵言妄语     因了新月暧暧的蛊惑     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剑毫的白光已悬在     嘈杂的空中     而我却不敢回头     去望大江东去的咆哮里     那株落寞的野花     空空地留下了     千古的疑惑 ■[目录][下一栏] ·竹 人· 过Dumbarton桥印象 -------------     拢袖至肩  入水       无          声     这山     卷起万顷的绿蓝之后突然定格在     我匆匆赶来的黄昏     背后的巨臂是弓 而桥瘦为箭     远方的暮色被逼得步步飞退     我踩弦高速而来     正是那年被冷雨弹落异乡的       八万分之一音符     登陆之前     且把思绪随意地交出     想飞的时候有云滚动在浪尖     而双翼一展     两侧的蔚蓝将随我一起倾斜 (1996.12.5,Mountain View,CA)■ [目录][下一栏] ·J H· 一 些 事(46) ---------     夜降临时我出门去看     隔壁的邻居还是我的邻居     这时楼梯的方向传来脚步     楼梯的下面有一条路     我听见邻居的门外有人在叫大卫     天上开始下雪天上这时同上海一模一样     上楼而来的孩子在一扇门后消逝     我看见春天开始,四方的石头一垒一垒,     新葬的墓地,不认识的长发少女,初次做爱 (1996.12.23)■ [目录][下一栏] ·非 杨· 题《石和影》书后 --------     一块石头     它坐在那儿,它站在那儿     其实,它只是静静,在那儿     成为形状     石头     轻轻放下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美丽的影子     影子     在石头下面     展开自己     这个深色的影子     它躺在那儿     仰望石头     我们从哪里来     又到哪里去     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个深色的影子     它躺在那儿     仰望石头     并且努力展开自己     这时     一个女人的声音     在远处升起     把布迈恪的诗行     〔注一〕     演绎成旋律     这是一个柔和的声音     这个柔和的声音     从远处传来     在石头和影子之间     穿过     又向更远的地方飘去     一块石头,开始滚动     影子     也张开翅膀     如风中翻动的书页     后来     在中国山坡上     有人看见     一只七彩的蝴蝶     〔注一〕布迈恪,Michael Bullock,加拿大意象派诗人,译     著等身,有汉译诗选集《石与影》,金圣华译,1993年中     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 (96.11.28,听布迈恪、金圣华联袂讲座“诗与翻译”后,即兴赠布、 金于晚席间;97.1.15改。)■ [目录][下一栏] ·风 子· 这 样 ---     回到故乡     照例,一家家拜访     那些叫出或叫不出名字的长辈亲属,许多面孔     已经生疏,这是乡俗     我们客气地重复着同样的问答     话题转向同样的天气邻里以及其他     女人们在一旁指指划划     我装作认真地倾听     目光已转向墙角一盆很大的花     大年一过     我便准备北上     突然想到辛苦的爹娘     以后的日子我忙着修修补补     料理家务     不再计算时间     像多年以前,我曾经一直这样 (1995.9.3)■ [目录][下一栏] ———————————————————————————————————— 【河床〔小说〕】 ————————————————————————————————————                             栏目编辑:伊 可 ·马 兰· 桂 圆 干〔连载之三、续完〕 --------------                 十六   梅镇人发现并啧啧称奇我与李儿的同居关系是通过王忠的嘴出去的。不知何 时他弄到了李儿的钥匙,在九月二号站在我们的面前。我清楚地记得李儿说不出 话,整个人瘫倒似地痛苦,她想呕吐,但又吐不出,憋得难受。李儿两次分别与 男人、女人做爱被人捉着,可怜的李儿无处可逃、无地自容。只有我还能让不屑 一顾的神情从嘴角溢出,而王忠似乎大获全胜满载而归。他冷冷地笑,“果不出 我所料。”出门时他没有忘记诅骂一声“贱货”。                 十七   我英俊的唯一和我有肉体关系的男人死了,他偷吃大量的安眠药。他死的那 天,木丁街有家餐馆开业,业主请来一帮吹号的家伙,锣鼓喧天。我得知他的死 讯时正在和一大早赶来退货的男顾客争吵,我叫他下午来退,早晨退货不吉利, 会坏一天生意。他声明他路过此地马上要走。我说这样好不好?我给你钱,算我 送你。男顾客大叫起来说你以为你有钱吗,有钱就可以侮辱我吗?我说他有没有 搞错,人心不足蛇吞象。男顾客站在铺子中央挥舞着金黄色大号乳罩不停地叫“ 神经病,神经病。”   我看见小红穿过马路,气喘,她分明吓坏了。我说没什么大事。小红哗地哭 着说,怎么办,亚姐,他死了,我第一次看死人在床上。谁都有第一次,我这就 去第一次。我从男顾客手中接过乳罩使劲扔到街上,从黑包中抓几张钞票往他身 上塞,锁门直往几个月没回的家跑。                 十八   现在李儿来陪我守灵,身着白衣,施淡妆,她和我丈夫平阳一夜露水夫妻。 男人和女人只有撕开友谊的面具踏入性爱的领域才能表现出真正自然的男女关系, 恨之入骨或爱得血肉模糊,才容易不做态、不矫情、不心怀鬼胎暗渡陈仓。女人 最不会忘记和她有性关系的男人,他们显示在梦中在不经意的日常生活中是一个 又一个无形的陷井。我双手合十,一张大白布罩着平阳瘦可见骨的肉身,李儿点 燃蜡烛,我注意到她面孔触目惊心地美。我和李儿相对无言默默坐了一夜,我又 嗅到了她身上深埋着的桂圆的味道。   李儿不愿意参加平阳火化的仪式,她正在恐惧着什么,平阳的死似乎有所象 征。我告诉李儿,明天我把“处女茶”交给王忠,虽然平阳已经死了。为何还要 提王忠的名字,难道他要了你。李儿悲愤盯着我说。你病了。我认真地说。我不 相信李儿竟愚蠢以为我在演出换夫的喜剧,我于是明白李儿的占有欲如此地强, 我对王忠并无好感,那种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以为一加一不等于二的男人满街随 处可拾,上面说过王忠企图靠近我有可能是抱我,一个单身男人和一个单身女人 在房内阳光又是那么明媚,但他坦言他不行了,性能力随李儿而去,变化突如奇 来不可思议。我靠墙而立,王忠与平阳相比太过阴冷,每说一句话好似话里还有 话。王忠在我身后说,离开李儿,她很危险。我回过头直视王忠涣散的身体,李 儿在梅镇很不容易,你为何要伤她的心。是吗?王忠冷笑。   现在,李儿双手抱着身体,平淡地自言自语,我是疯过的人,我还怕病吗? 你应该去打理下卡拉OK,全部给张全了吗?我企图转换话题。还要活下去吗? 李儿自顾自说话。秋天是有风的,也有雨水,两个女人面对一个男人的尸骨,室 内别无他人,李儿借来了一盘哀乐,放着。我此刻听出哀乐为慢三步,可以用来 跳舞。我们俩围着平阳的尸体旋转,一个圈接一个圈,李儿带着我,歪歪斜斜的 影子印在墙上,轻歌曼舞。李儿很投入,安静地微笑,朝着我,跳了一会,我们 都感到一股鬼气从脚底下流出,慢慢地浸到腰部,李儿好像握不住我的腰,手竟 无力地降落下来。而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不要去开。李儿说。好吧,不开。门, 仍然在响,很固执。我知道你们在,开门吧。李儿听出是张全的声音。张权和小 红站在我们面前。小红身着拖地的黑色长裙,张权则西服、领带。今天是你们的 大喜的日子吗?李儿不动声色地问。是的,我们今天结婚。张权回答,小红小鸟 依人样勾住张权的手臂,笑着。你们走吧,我们的丧事还没完呢。我看不惯小红 在笑,当然结婚的她顺理成章地笑。为什么不呢?但我仍然赶走这对新人,没有 什么,李儿说,我们继续跳吧。好吧,跳。                 十九   日子混乱不堪,日子又过得很快。已经是早春的气象了,张全和小红远走深 圳说有家夜总会老板请他们,李儿便把“小雨点”卡拉OK顶给张权的兄弟张力, 办完一些手续,李儿很无助的样子。我的心情也不好基本上没心情,可我的“玩 一把”铺子得开,李儿帮我守了几天,守得她冲我叫喊说恨不得把这铺子烧了, 放一把火,冬天里的一把火。李儿月经前几天一如既往凶巴巴地乱发脾气,我怀 疑李儿和王忠结婚的决定就是在经前做出的。听说西方妇女有药可吃,专门治此 种妇科病-经期骚乱症。我似乎没有特别不良的反应,我不影响他人,我只是爱 吃零食,不停地咬东西。我咬着东西又去G市进货,回来将三角内裤挂满了墙很 是晃眼。李儿穿件大红宽摆长裙子,紧身半透明上衣和我并肩坐在铺子内。我们 打量着木丁街走来走去的行人时而评论几句针对男人的衣着,这领带不配他的裤 子,深色的西服应搭配浅色的衬衫,那个平头很滑稽,走路外八字。呀,你看呵, 这是对情侣,不象。这对象在搞婚外恋,打八折买给他们吧。这样的日子又过了 一个季度。                 二十   如果说我丈夫平阳的死对李儿是人生无常的感叹,张全和小红远走高飞则是 个刺激的话,王忠的暴死(据说是食物中毒)对她就是打击。李儿是在王忠死前 一天搬出我的家,她并没说出原因,我懒得再问。我开始疑心李儿爱过王忠,恨 意也是爱着的依据,她忘不掉他,我疑心她以前告诉我的关于王忠的一些事全是 她虚构的。她因爱而结婚因激情而结婚而且是难以抑制的激情!谁知道呢?女人 与女人之间关系的脆弱就表现在不肯说出全部的真实,无论如何得藏点什么在身 后,明里暗里为之争夺着什么。李儿走到哪里当然是闪亮处于中心的女人,我喜 欢看她快乐的样子荡来荡去,她的笑很漂亮。   王忠的丧事她没有出席,二、三辆送葬车开出梅镇朝火葬场驰去,我正好在 必经之地的木丁街守着铺子。而就在这一天李儿放火烧了她原来的家。纵火后的 李儿以梦游的步伐逃出梅镇。我无法打听到李儿的消息,和她有关系的人非死即 走,远走他乡,我们注定错过了,在同一条路上走失。我也形影孤单地活着,穿 着紧身衣。接连而三的死人事件加上李儿的失踪把梅镇的空气挑拨得阴冷紧张怪 异好象随时都要爆炸,人们在不安地等待,下一步是什么?老人们又说李儿是不 散的阴魂,只要有她在一天梅镇就别想安宁,她什么时候才死呢?她是灾星。流 言越来越多越结越广,我似乎也相信她还是不要再回来的好,她不属于梅镇,她 是异乡人,水土不服,犯冲。我的疑心病随着流言滚动到平阳的最早的毒品从何 而来,平阳只说是社会上的一些朋友从南边偷运来的。也许是李儿带给他的,李 儿当时在公安局,常听她说收缴的白粉如何如何,人的意志力无法和物质抗拒, 人在药物下不堪一击,如同子弹穿过人的身体,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儿消失了一个冬天直到春天出人预料地返回。在她消失的冬天里梅镇又发 生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三个从G大中文系结业的女学生分配到镇高中,她们青春 的脸皮上充沛着血色,老人们说又来了一群妖精,她们要我们种苹果树吗?老人 们在嘀咕。我坐在铺子里接待这三位学生,她们忸忸怩怩、叽叽喳喳买了我的新 式内裤和胸罩,分别织着梅花图案。而就在这时李儿站在我的面前,我几乎没有 认出她,她裹一身的黑衣,手握一支箫象西式鬼节的人物。李儿我要走了,我对 李儿说,三姨妈来接我去美国。你要去认一个陌生的姨妈。是的。保重吧。李儿 说完她的祝福话飘飘然走出我的铺子,我冲她笑笑,我想她看见了我的笑容。第 二天梅镇的老人们大声地议论李儿自首事件。你说她会判多少年?现在还严不严 打?   李儿正式宣判的那天,我手握一张国际航班的机票,我与李儿将隔开一个大 洋,但她服刑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可想而知都充满戏剧性。首先李儿的美肯定使男 犯们不知所措,而李儿不宁的心和手出惊人之举必令大家措不及防,而我之于美 国必将是一个更为不知所措的陌生人,我首先要对付一个陌生我从没见过面的三 姨以及陌生的兄弟,我会变得更为陌生对于所有的陌生人。但我必须启程,我也 说不清为什么我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三姨妈说来吧,说为了报答我母亲对她的 恩情,究竟是何恩情天知道,还说我可以继续开我的服装店。但假如有来世我宁 愿做一个美貌的年轻巫婆到处显灵在单身的房间遍插玫瑰香气袭入鲜花朵朵。   我在打扫屋子时发现不少李儿吃完的桂圆壳积在床底,我轻轻一扫,打开窗 子时桂圆壳全部腾空而起飘在空中,我大声地咳嗽,捂着嘴跑了出去。 (1996.11.20)■ [目录][下一栏] ———————————————————————————————————— 【纵横〔翻译作品〕】 匈牙利当代诗人欧拉维奇(Imre Oravecz)生于194            4年,1972年发表第一部诗集《嗨!》。本栏节译 的《一九七二年九月》一书最初发表于1988年。汉译译自爱索尔的英译。 ————————————————————————————————————                             栏目编辑:祥 子 Imre Oravecz ·〔匈牙利〕欧拉维奇(祥 子译)· from "September 1972" 一九七二年九月(节选) ----------- 开始的时候      有你,有那里,有过去,有蓝天,有阳光,有春天,有温暖,有田园, 有花,有树,有草,有鸟,有林,有友情,有决心,有风度,有相信,有大方, 有富足,有快乐,有欢欣,有笑颜,有歌咏,有演说,有掌声,有好评,有尊敬, 有理解,有甜蜜,有纯洁,有美丽,有肯定,有信心,有希望,有爱恋,有未来, 然后你成为她,那里成为这里,过去变成现在,蓝天充满黑烟,阳光化为阴雨, 春尽而冬至,温暖变为寒冷,田园变成沼泽,花朵变为枯枝,树已成灰,草又成 泥,鸟成为猎物,坚强变成柔弱,勇敢变成懦怯,坚定成为犹豫,风度成为尴尬, 相信变成疑虑,大方变为小气,富足变成贫困,快乐变成悲哀,欢欣变为忧愁, 笑颜化为哭泣,歌咏成为叫喊,演说结结巴巴,掌声变成倒彩,赞美变成咒骂, 尊敬变成轻蔑,理解变成冲突,甜蜜变为苦涩,纯洁变得肮脏,美丽变成丑陋, 肯定变为否定,信心变为怀疑,希望成为绝望,爱恋变为憎恨,未来成为过去, 再从此周而复始。                 ※ 我清楚地记得       你第一次来看我的那天,一条短裙,透明的罩衫,轻便的凉鞋,你 的行李,轻巧如羽,有点象你,明亮有如送你来的春天,神采奕奕,对周围的一 切都感到好奇,年青,几乎是个孩子,在一个孩子的体内,柔软而又新鲜,你告 诉我途中的每个细节,经过的关口和检查站,火车外面的风景,人们如何待你, 还有你第一次来到铁幕后的感觉,为我熟视无睹的事情而惊奇,又在我的惊奇中 看见平常,你喜爱这座城市,她古老的村庄、街巷、面包店、博物馆、警服、电 车、桥梁、浴池式的澡堂,你在床上努力从事以弥补你可能失去的约会,一心让 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满怀喜悦,因为你对所有的事都满怀喜悦,一切的事物,我、 你自己、这个世界,都使你感到欢欣,我一样清楚地记得你最后一次来看我,长 长的两件套装,厚大的毛衣,工作鞋,你的行李重了些,你也重了一些,沉郁有 如送你来的秋季,孤僻,对一些事已无所谓,老了些,一个女人,在一个女人的 体内,成熟而又疲惫,没再谈起关口和检查站,火车外面的风景,人们怎样待你, 或者再次来到铁幕后的感觉,不再为我熟视无睹的事而惊奇,也不在我的惊奇中 看见平常,对这座城市视而不见,也不再为她古老的村庄、街巷、面包店、博物 馆、警服、电车、桥梁、浴池式的澡堂而激动,你在床上不再努力从事以弥补你 可能失去的约会,也不再一心让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满怀喜悦,因为你已不再对所 有的事都满怀喜悦,一切的事物,我、你自己、这个世界,已不再使你欢欣。                 ※ 我试着想象现在的你          不是那个我曾经认识的光艳照人的女孩,而是一位我从未见 过的枯燥无味的中年女人,你臀肥腿粗,但你的腰肢仍然纤细,你以优异的成绩 从大学毕业,你是一所著名的斯拉夫研究所的研究员,你的丈夫是位斯拉夫人, 他资助你周游列国,他是位杰出的学者,一位有影响的人物,他曾宠爱过你,但 现已对你视若无睹,在你的心中,对他的情火仍然炽烈,但它不是对那个北方国 度的热恋,你是那里的外国人,在夏季和冬季里一样寒冷,你靠着经常的家乡电 话,坚持下来,把困苦向你的母亲倾述,不,就是那纤细的腰肢也已成为过去, 你润滑如丝的皮肤已经裂痕累累,但你的乳房仍保持着她们曾经的坚挺,你并不 是位好学生,在你新的家乡里你是位平庸的外科医生,在首都的某间医院里做些 小手术,你渐渐讨厌你的丈夫,他是位好人但缺乏意志,你们常常吵架,你对他 不忠,在你的事业里隐居,承担更多的夜间工作以避免同床共室,你不断地用离 婚去威胁他,但又没有勇气离开,不,你的乳房已开始垂落,你脸上甜美的线条 已转为愁苦,但你的眼神仍然纯真,你刚刚通过你的考试,你是外省县城里的一 位二流医生,为每一样抱怨开出同样的三、四片药,把每一种小病转给一位专科 医生,你从未爱过你乐天、但无能的丈夫,但你们相安无事,有辆福特轿车,专 供你用,在温暖的海边度假,宴请客人,你在食谱上耗尽心力,投人民党的票, 西梅尔是你最喜欢的作家,你迷恋电视剧,想望长命百岁,你纯真的眼神已沉入 废墟……不,我不能想象你。                 ※ 太阳光芒四射       雪晶莹闪亮,四周一片沉静,常青树在白色的重负下弯曲,我走过 空寂的街,两旁的房屋里似乎无人,上班的已去上班,孩子们都已上学,只有老 人们依偎在低垂的帘后,天气很冷,我穿着应时,脸庞通红,一只购物袋,牛奶, 面包,当地的黄瓜,在我一天的预算之中,我的狗追赶上来,在他的三条腿上颠 扑,指甲里带着冰冻的雪,推翻、嗅着一只讨厌的拖鞋,看见只猫,就追了过去, 一辆汽车正从车库里笨拙地退出来,马达突突地轰鸣,但也没打扰任何人,一群 麻雀聚在只垃圾筒边,专心地觅食,一只孤单的黑鸟站在电线上颇有兴致地旁观, 我已吃过早饭,我的肠胃还好,微妙的新陈代谢,破坏一些东西,重建一些东西, 吸进空气,又吐出来,让寒冷的天气穿过鼻孔,我的生日,四十岁,从没想到我 能活着看见这天,我已在离去的路上,可以看见彼岸,光秃,到处是石头,充满 了敌意,没想到它会是这样,但我并不抱怨,我感到时间的流逝但它并不急促, 一步接着一步,保持着恒定的速度,循着熟悉的道路,我有的是时间,心中不再 有庞大的计划盘旋,风暴已平静,我只想难免的事,每天重复的琐事,不再和它 们抗争,我在它们的意义中层层剥落,纯净有如冬日的清晨,平和而无心,几至 自由自在。                  ※ 所有我想要的       只是那将要来的,迟缓的侵入,可怕的结局,绝对的失败,切身, 足以衡量一个人,专为我而设,我现在就想站起来,面对它,直视它的眼睛,我 想和那至今被我推在远处的失败,生活在一起,在一只笼中,象和一头野兽住在 一处,喂养它,抚育它,驯服它,学习它,直到我终于可以放弃我所有曾经紧握 的东西,将它们投入烈焰如不值一文的废物,然后,如若瘫痪了一样,我将不再 做所有我仍然在做的事情,我将放弃你,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你,因为 我不再想有一个你,只有将来,美丽,但不怜悯。 [Translated from the Hungarian by Richard Aczel. From "CHILD OF EUROPE: A New Anthology of East European Poetry", Micheal March Ed., Penguin Books, 1990]■ [目录][下一栏] ———————————————————————————————————— 【《倾向》专栏】 电脑网络文学杂志《橄榄树》自本期起和《倾向》文学人文          杂志合作,在电脑网络上开辟《倾向》专栏,这是一个十分 独特的合作形式。我希望这一合作能使文学获得更多的读者和知音,也让读者对 《倾向》多一份了解。                   贝岭⊙编者的话 ————————————————————————————————————                           特邀栏目编辑:贝 岭 ·贝 岭(胡亚非翻译、整理)· 故事并未结束--和罗伯特·库佛对话 -----------------   罗伯特·库佛(Robert Coover),现年六十四岁,被美国文学界称为六十 年代以来最有代表性的后现代小说家之一。他的小说充满实验性,在变型的故事 叙述中极大地扩张了痛苦和快乐、绝望和希望、想像与现实、作家与文本及隐喻 的关系。库佛1932年生于美国爱荷华州的查尔斯城,二战时全家迁往伊利诺 州的赫林。1953年,他在印第安那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毕业后加入美国 海军,期间在欧洲服役三年,直到1957年夏天退役,即开始其作家生涯。他 1956年在芝加哥大学获文科硕士学位。六十年代中起,库佛在欧洲(主要在 英国、西班牙)居住的时间与他在美国的时间基本相等。在美期间,他大多以教 书为谋生手段。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布鲁人的起源》在1966年获威廉·福 克纳奖。1979年起他和妻子迁居美国罗德岛州的普罗维登斯,并受聘在布朗 大学任教。目前,他在该校主持“写作自由”项目,同时主要讲授“超文本写作” 及其它的实验性文学创作。库佛的长篇小说作品从《布鲁人的起源》、《全球棒 球协会》(1968)、《公共的燃烧》(1977)、到最近的《约翰的妻子 》(1996)已出版十二部。他的每一部小说出版时,都在文学批评界引起强 烈反响,甚至会激怒一些批评家和作家同行。他的某些长篇小说,如《公共的燃 烧》对于美国的政治黑幕及政客的内心世界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由于库佛极具 朗诵才能,而且绘声绘色,十多年来,每次他在各地朗诵此小说的某些章节时, 都会引起极大反响。据他说,他还因此上过美国政府联邦调查局的监控黑名单。 他的下一部长篇小说《刺玫瑰》将于1997年在纽约出版。库佛的写作还涉及 散文、戏剧、广播剧和文学批评等,他也曾执导过电影。   一九九六年七月底,在美国东部罗德岛州的布朗大学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内, 贝岭和孟浪访问了美国小说家罗伯特·库佛。因为彼此已是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在录音机的记录下,库佛对中国作家向他提出的问题作了详细的回答,特别是当 谈到他正在主持的通过电脑进行的超文本写作实验时,他滔滔不绝。此对话的英 文原文经过罗伯特·库佛的亲自校改及审阅,并由胡亚非女士翻译整理成中文。                  ※ 贝岭:据我所知,您迄今已创作了逾十部小说。您对自己的创作生涯满意吗?您    是从写传统形式的小说开始创作的,随后,您不断地对小说的文本及形式 进行探索。在这个时代,对小说甚至对小说家的分类已十分复杂,您自以为是哪 一类的小说家呢?您有否自己特别认可的文学传统及欣赏的当代小说家呢? 库佛:我开始写作时,从没考虑过传统或认为自己类似某一派作家。我只是把我    听来的故事--那种部落神话似的故事写出来,或至少部分地是这样。我 写那种我认为是部落神话的、反映人们的信仰和价值的东西。我觉得,您不能从 外部去介入、面对或检验这些故事,您必须活在这些故事之中。所以,我写的故 事大部分都是发生在别的故事中的故事。我认为我自己是一种现实主义者,一种 不只是报道人类行为的表面现象,而描述人们在他们脑子里的故事中生活的情形。   就此而言,我发现有几位作家对我很重要。我讲的是现代作家,也有古代作 家对我很重要的。现代作家里有萨缪尔·贝克特和卡夫卡。我觉得他们是不妥协 的现实主义者。他们是两者兼有:不妥协和现实主义。我觉得他们是现实的探索 者,对他们的理解对我理解我自己的追求很有帮助。我写的作品被认为是“实验 性”的,虽然我自己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在描述我自己生存的时代之神话与梦 幻。我在写作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单枪匹马的,与众不同的。后来出现了其他的 作家,他们似乎也在写和我的相似的东西,我就或多或少地与这群新的作家有一 种认同感,这群作家出现在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   这些作家也是觉得他们自己是单枪匹马的,也觉得他们的创作是独树一帜的。 但渐渐地我们相互都有所发现,这样一个小组就形成了。这个小组并不是以一套 原则、一个理论、或一个思想开始的。我们只是认为现实中有一种死去的神话需 要复活,需要显现。我们需要用这些神话去照亮现实。这类作家有约翰·霍克斯 、威廉·加斯、威廉·盖迪斯、威廉·勃罗斯、和托马斯·品钦等,还有别的国 家的作家,象加西亚·马尔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豪尔斯·路易斯·博尔赫 斯、伊塔洛·卡尔维诺等。我们发现我们找到了一种共同的声音,虽然我们的声 音绝不相同,但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这个目的可以说是以发自内心深处 的、内向的手法描述我们时代的神话。   这样,我就被看作“反对偶像崇拜者”这一群作家中的一个。我们感到要打 破旧的偶像和旧的思想。我们要打破的有些偶像正是传统小说家的创作方式,即 自从塞万提斯时代至今的三百多年来一直流行的虚构文学的写作方法。这样的写 作方法对我来说是死气沉沉的,我对它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了。我想,那在十五世 纪可能是令人激动、或令人受到鼓舞的,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不再令人激 动了。我们必须去发现新的手法,以表现新的思想和正在形成的新的观念。为了 有一个新的形式,而不是象许多小说家所做的那样,不断地重复旧的形式,我很 少有耐心读那些被过分赞誉的而实际上只是重复三百年来旧形式的东西。一读到 打破规则、打破传统、改变旧方法、不局限于传统、不囿于前代人强加给我们的 信仰、神话及其梦幻的东西,我就很激动。   我觉得我从未停止过追求新的东西。对我来说也就是,我每次所写的东西必 须是新的,我不能重复以前做过的事。这也就意味着每一次我的作品发表出来, 都会引起愤怒和反抗。有些读者由于某种原因喜欢我的某部作品,但当新的作品 出来时,他们又读不懂了,所以就有抵触情绪。我的每一部作品都经历过被抵触、 受争议,就是因为人们通常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人们所不熟悉的东西。 贝岭:据我所知,您大概在欧洲住了超过十年,作为一个作品充分反映了美国文    化及神话的小说家,这种经历是基于一种游子心态?自我放逐?还是出于 对欧洲文明及不同民族文化的强烈兴趣?我想,您并非被迫住在欧洲,恐怕也不 是出于对美国文化的厌恶,您那一代美国小说家中有此长久经历的似乎不多,它 对您的创作构成了一种怎样的影响呢? 库佛:我觉得离开产生神话的环境很重要。我觉得自己是从这个环境中异化出来    的,但要想理解它,我就必须离开它。身处于对时代有钳制力的神话之中 而写作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对我来说,在别的地方生活,只要不是在我要写的 环境里,写起来就容易些。什么地方都行,欧洲是其中之一,只要是走开,只要 不是身处我生活于其中同时又是我要描写的神话环境。我发现,几乎我的在前三 十五年到四十年时间内所写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国外或在半夜以后写的。在半 夜写作是另一种脱离环境、转移时空的办法。   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阅读当地作家的作品,以了解他们,但我并不想介入 地区的政治、地区的宗教及社会风气。在国外,我总是让自己独处、安静地生活、 写作。我总是在国外写有关美国的题材,但当我回到这里时,因为我必须挣些钱, 我就写非美国的题材。写一个我所不在的地方的故事好像容易些。詹姆斯·乔伊 斯就是这样做的一个例子。他整个的写作生涯都是在远离爱尔兰的自愿流放中渡 过的。   我总是喜欢回到美国,再感受美国文化。只要我发现我听不懂美国笑话了, 我就认识到我离开她太久了,我就必须再回到美国,去熟悉那些笑话。一般地来 说,我会在国内住几个月,然后就到国外去住三四年。这个习惯自我来到普罗维 登斯后,就改变了。部分原因是我得供孩子上大学。您是知道的,在美国上大学 很贵。我需要一个我以前并没感到需要的工作。我到布朗大学以前的工作都是短 暂的,有六个月的,最长的也只有一年,然后我就再写作。在布朗,我是长年工 作,但我可以每四年休假一年。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喜欢这个城市和她的气 氛,我们有朋友在这儿。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贝岭:在大学里获得一份教职似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作家的主要谋生方    式,现在似乎已成了诗人或作家的另一种身份象征。据说您在1966年 为了寻找工作曾给二百多所学校寄出了申请和个人简历,对您来说,教书是一种 兴趣呢,还是纯粹的谋生? 库佛:啊,那是在六十年代。那时,我们在我妻子的家乡西班牙住了三年左右,    多半是由于她家里人的接济。我们得到一套免费的住房,我妻子的父亲是 个医生,所以我们也不用为医药费发愁。每星期天他都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吃饭, 所以如果我们在每星期的其它六天里吃不好,我们就可以在星期天在他家里补一 顿。我们的两个女儿那时候很小,很好玩。我妻子家的大人都喜欢给她们买衣服、 买玩具什么的。这样,我才有可能在三年半的时间内只是生活和写作。但是我们 不能永远地那样生活下去。所以,我决定找一份工作,然后我就写了三百多封求 职信,最后终于在巴德学院找到一份工作。我只得到五、六个回音,大部分都是 说没有任职的机会。您也有同样的经历,您知道找工作有多么难。那时候,作家 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学一般对没有博士学位的作家不感兴趣。巴德学院是首先给 作家任教机会的大学之一。他们用过索尔·贝娄、玛丽·麦卡锡、沃尔夫·埃里 森等。他们也给了我一个工作。他们给我最低的工资,我第一学期教七门课,工 作很辛苦。我在那只工作了一年。后来我的书出版了,我就到爱荷华大学的写作 项目去教书了。 贝岭:据说您最新的长篇小说《约翰的妻子》前后共写了十四年,是什么原因如    此之久才写完?据说对此书有些书评批评颇多。您怎么看? 库佛:其实不只是十四年的时间。我对那本书的想法是三十年前就有了。一个小    小的我喜欢的想法,但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后来,到了八十年代,我 写了《杰拉尔德的聚会》,在一九八六年出版。《杰拉尔德的聚会》是一个很长 的故事,收在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勃起的高音旋律》里。这本书包括了我所 有的关于叙述文学的想法。我在想我是否可以把所有的想法都放到一个故事里, 再加上我后来又有的新想法。所以说,《杰拉尔德的聚会》是一个试验。写完《 杰拉尔德的聚会》以后,我还有想法没写出来,还有关于虚构小说和写作方法的 想法。到了九十年代,当我写完《皮诺曹在威尼斯》后,在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 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些以前的被抛弃的想法。我把它们揉在一起,又加进了写《 杰拉尔德的聚会》后剩下的一些想法。所以,虽然这本书的有些句子、有些部分 有三十年之久,但真正开始写作是在一九九零年,它的完成是在一九九五年。   这又把我们拉回到试图在这个国家写作的问题。我开始写《约翰的妻子》的 时候是在国外。当时,我能够有四个月的连续写作的时间。我写得很勤奋,但到 了某个地方就写不下去了。三年以后,也就是一九九四年,我们到英国休假,我 的写作还是停止不前。我能够补充,能够把开头改得充实些,能够写新的段落并 将写好的修修改改,但就是过不了那个坎儿。我只好放弃不写了。这就是在这里 居住的问题。在我休假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住进了一个朋友在鳕鱼角的一所 房子。我把我自己隔离起来,好像居住在外国。我没有车,又是冬天。附近没有 店,要买东西至少要走一英哩地,也没有电话,我觉得完全地远离他人,布朗大 学根本找不到我,我好像突然消失了似的。就这样,三十天内,我就写了两万五 千多字。那确实是一个飞跃。我的确写完了最棘手的部分,又完全准备好到伦敦 去继续下去并完成它。但从另一方面讲,我丢失了三年的时间。   跟我其它的书一样,《约翰的妻子》是一本有很大争议性的书。出版商们很 好,他们做了许多工作,他们为这本书搞了一个很好的封面。这本书得到的反应 有气愤、有厌恶、有抵触、也有赞扬的书评。这一切都是很典型的读者反应,我 所有的书都引起过争议。有一个读者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被比喻为魔鬼撒 旦。但这不要紧。我倒觉得如果我不再引起愤怒的批评,那就一定是我自己出了 毛病。 贝岭:您和美国的另外几位年龄相仿的小说家,如写《白雪公主》的唐纳德·巴    塞尔姆、写《迷失在开心馆中》的约翰·巴思及写《万有引力之虹》的托 马斯·品钦常被文学界统称为后现代作家。您认同这种归类吗?再进一步说,在 对美国大众文化的反应中,您的小说尤其敏锐。在对小说形式的探索中,您似乎 具有无限的兴趣和精力,在这种对传统资产阶级叙事小说及由此培养出来的中产 阶级阅读习惯的颠覆中,您和前述的那几位小说家具有某种强烈的认同吗? 库佛:在这个国家,文学流派很少见,因为我们居住得很分散。所有用法语写作    的作家都住在巴黎,大多数用英语写作的作家都住在伦敦。他们在咖啡店、 酒店聚集,谈写作,慢慢地形成一个流派,当然这是在作家们年轻的时候。   在我们这个国家,五十年代的时候也确实有过这样的运动,叫“垮掉派文学 运动”。他们是艾伦·金斯堡、威廉·勃罗斯、杰克·凯鲁亚克等。他们互相很 接近,他们发起一种文学运动。但是,人们把我所归于的那个写作派别不是那样 的。我们从没有发起过什么运动。我们都到了年龄较大、各自都出了很多书的时 候才互相认识。然后我们又被邀请到同一性质的在同一个地区举行的讨论会。我 们听到人们谈论我们的写作,好像我们商量好了写差不多的东西似的,其实这些 是我们起初根本预想不到的。但是我们确实有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是我们都反 对偶像崇拜,我们都有打破传统并改变它的欲望。对我们多数人来说,在六十年 代的时候,这种改变意味着改变形式,意味着改变那些不再适合正在变化的观念 的形式。我们都觉得我们是互不相干的造反者。可是实际上,我们都是我们时代 的产物,我们都在对一种真实的、真正的东西作出反应,也许不过只是做着必要 的事情,而不是象我们所想象得那么富有独特性和创造性。   关于这一点,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引向塞万提斯的开场白》,收在《勃 起的高音旋律》里。那是在一九六九年写的,写的是六十年代的经历。塞万提斯 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把他看作是象我自己一样的激进的“反对偶像崇拜”者。 我在文章中指出他用的是我想用的不妥协的、想象的手法来改变事物,但是,他 所改变的后来又变成了新的传统,变成了现行体制的一部分。他所改变的东西变 成了我们要反对的东西。换句话说,他所建立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又成了死的形式, 这些死的形式又需要改变,就象他改变了他那个时代的死的东西一样。塞万提斯 结束了五百多年来在西方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他冲击了这个 形式,并从内部攻击它,与此同时,又创造了小说的形式。现在我觉得我们在做 他所做过的事,我们也在反对他。   时代本身导致了对旧形式的攻击。五十年代是所有六十年代的新思想形成的 年代,是极其压抑的年代。那是麦卡锡的时代,是右派政治的时代,也是各个宗 教流派占主导地位的时代。我觉得现在又有点象那个时候了。那时我们刚刚打完 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在战争中是英雄,我们很骄傲,有一种异常高涨的爱国情 绪。那是一个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的时代。这个国家总是这样的,我想。 但当时有一种很强烈的现实必须改变的情绪,不只是那种要求改变的欲望,而是 一种要求改变的紧迫感,一种要深入到死去的事物当中并改变它们的紧迫感。   但在当时的主要作家的小说中看不到这些。他们的写作好像只求宠于一种睡 眠的思想状态,一点儿没有挑战意义。那些作品可能有很鲜明的主题,可能跟人 们当时所遇到的严重问题有关,但它们不是严肃地改变现实。读了这些作品后, 每个人都会感觉好一点儿,但实质性的东西并没有改变。所以说,六十年代在整 个西半球,包括在拉丁美洲出现的新作品,是一种不仅向故事本身,也向讲故事 的方法提出挑战的作品,就好像整个西半球都在对现实的不满中沸腾。这种不满 导致了对形式的攻击,也就是说,不仅要改变我们说什么,也要改变我们怎样说 的形式。   这种变化发生在很多领域里,那是一个各个领域全面变化的时代。心理学在 变化,社会学在变化,音乐在变化,美术也在变化,一切都在变化。我自己就受 到了音乐、美术、电影、戏剧等方面变化的深刻影响。这也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 《勃起的高音旋律》之所以有一个音乐性的题目的原因。并且,里面还有绘画性 的故事,就是关于正在工作的画家的故事。大概第一批打破传统的人是在二、三 十年代发现相对论、量子力学和测不准原理的物理学家。其他的人则亦步亦趋。 物理学家的思想正好符合五、六十年代的社会和文化概念,所以它们对正在寻求 新形式的艺术家有直接的吸引。   有些新形式植根于古代文学。有很多年,我在教一门课,叫做《古代小说精 选》。阅读材料包括开天辟地的神话故事,包括苏美尔故事、巴比伦故事及在《 圣经》出现前所有的故事。还有《圣经》选文、古希腊及古罗马时代文学。学生 们要读所有这些作品,并撰文评论它们。他们还要写跟这些作品有关的短篇小说。 这门课的目的是学习,或说是再学习古代的被小说取而代之的创作方法。这是一 种为当代小说恢复某些旧的叙述方法的办法。 贝岭:一九九零年初,您在布朗大学创办并主持了“自由写作计划”,此项计划    先后邀请了多位中国诗人和作家在此居住和写作。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作为 第一批受邀者在布朗大学居住多年的情景--那种突然失去了故土和母语、那种 由于不谙英文而倍感无能的困境、那最困难也最安定的孤寂岁月,世事沧桑,新 的流亡作家又陆续来到。雪迪在此定居,老鬼返回中国,孟浪在此已逾一年,我 则搬到波士顿居住。请告诉我您当时的想法,为什么要创办“自由写作计划”? 您对当代中国的小说和小说家有怎样的印象和见解? 库佛:我们在布朗搞起“自由写作项目”是反对处死萨尔曼·拉什迪和一九八九    年天安门事件的直接结果。在这之前,我们其实都以个人的身分与“自由 写作项目”有关系。我们都是国际笔会会员,我们也都在给极权国家政府的抗议 信上签名等。我个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一直是坚定的。如果在任何地方的任何作 家,无论是共产主义国家,还是民主国家,不管在哪儿,只要他没有言论自由, 没有写作自由,那我就坚决反对这种现象。同样,我也坚决反对以说错话而对作 家和演说家实行监禁。   布朗的校长瓦坦·格里高利是在一九八九年来到布朗的。他一直对国际笔会 感兴趣。所以他在天安门事件之后为作家们找到了紧急资助后,就把我们的活动 命名为“自由写作项目”了。   从那以后至今,我们帮助了大约十几位来自中国、古巴和非洲的作家,我们 也举办了几个“自由写作项目”的特殊活动。我们也在为“自由写作项目”争取 长期资助,但直到现在,大部份资金来源还是靠作家本人。   我读过残雪和多多的作品,尤其是多多,他是我的好朋友。在我一九八五年 到中国去旅行之前,翻译的中文小说并不多。去之前我读过些中国古典文学作品, 但他们并没有帮助我为我所要遇到的情况做好准备。当时,有几本作为有特色的 作品推荐给我读的其实并不那么有特色,还是很传统的。但是那几本书也正由于 它们是传统的才更有意思,它们可以涉及非传统的文学形式所不能涉及的问题。 用浪漫主义小说打个比方,浪漫主义小说是非常传统的、很旧式的小说形式,但 它们可以描写丈夫的工作、小孩子跟家庭不和的原因,或提及很多社会问题。您 要让一个严肃作家去写这些东西,他们就会被关进监狱。   在南非处于种族隔离时期时,要在文学中涉及社会问题是很困难的。当时就 出现了很成功的一种小说形式:侦探小说。比如,办案的侦探会有一个黑人助手, 在办谋杀案或其它什么案子时,就会涉及种族这个社会问题,因为有个黑人侦探 助手牵涉在里面。这样,侦探小说就既有消遣性,又涉及了社会问题。这是一个 严肃作家做不到的。所以,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很传统的形式可以起到颠覆的作 用。   在我访问中国期间,我所见到的作家都是政府安排让我见的。我到上海时确 实试图见刘宾雁,但他不能来。我已经对曾做过中国政府文化部长的王蒙的作品 有所了解,后来又在纽约的国际笔会上介绍了他。只是到了后来,到持不同政见 者运动开展起来以后,我才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中国文学,部分是通过翻译。我很 喜欢残雪的作品。我觉得她很特别。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理解她的作 品。我并不完全看得懂她的作品。它们对我来说有那么点儿神秘,但是我很喜欢 她的作品。   张戎的书〔指《鸿》--编者注〕,我只读了一部份。她写得很美,也很感 人。但是,它并不使我激动。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令我感到激动的不是以 旧形式写的新作品,而是以新形式写的新作品。如果我听交响乐,我就听贝多芬 等人的作品,我不想听当代人写的新交响乐。如果今天有人画了一幅立体主义的 绘画,我根本不会感兴趣。人们总说主流主流的。对我来说,主流不是预先存在 的,主流总是阶段性的。主流总是在向新的方向发展。主流曾经有过的状态可能 很美、很有意思,但对我来说,那和它的现状及其它的发展方向截然不同。我所 为之激动的是主流今天的现状及其发展方向。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象张戎那样 的作家和一个象残雪那样的作家的不同之处。几世纪以后,张戎的作品可能对历 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很有价值,但它对文学或许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我所寻求的是那些改变文学历史的故事。这样的作品不易找到。通常是在您 找到它们的时候,它们还不为人所知。一个新的东西出来的时候,总是不受人欢 迎,或遭人诋毁甚至被人仇视的。事实上,有时候您能隐隐感觉到该去哪里找这 种书。萨缪尔·贝克特就不受人欢迎,乔伊斯也不受人欢迎。塞万提斯在他的时 代、他的国家也不受人欢迎。美国最伟大的作家麦尔维尔,直到他死,都没有人 知道他是谁。他死了之后,实际上是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人们才开始阅读他 的作品。与此同时,当时很受欢迎的作家现在倒被人完全遗忘了。这几乎总是正 确的。这就是实验性文学的命运。然而,写这类作品的作家别无选择,非如此不 可。他们可能也想作受人欢迎的作家,但他们无法不做不受人欢迎的事。 贝岭:那么,由此回到您自身的文学实验。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年您在设法进入    并同时指导(主要在布朗大学文学创作专业中)用电脑进行的“超文本写 作”,似乎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划时代写作革命,您甚至假设性地宣布了“书籍 的结束”。抛开个人的审美方式不说,您可以再多一点地对这种超文本的写作实 验作一些描述和展望吗?它对讲故事的方式构成怎样的启示呢?毕竟迄今只有您 携带了高筒望远镜在注视这一文学历史中最具颠覆性的革命。另外,自从小说作 为一种伟大的文学种类被发明以来,所有革命性的文体变化及形式实验都是通过 文字来呈现的,小说中通过文字进行的复杂叙述,对世界、人物及人性的深度分 析,您以为借助电脑所进行的超文本写作能做到吗? 库佛:我开始教超文本是由于我长期以来一直对讲故事的技巧和方式感兴趣。是    这种兴趣在我的写作生涯早期就把我引向对电影制作的兴趣。我觉得电影 的手法对我们讲故事的方法有影响。这种兴趣后来导致我写成一本书,书名是《 电影之夜》,后来我又写了其它类似的书,有些还在写作中。同样,我觉得电脑 技术对讲故事的方法也有可能有影响,这里面有许多可学的东西。所以当机会来 了的时候,我就去参加了一个全国首次超小说学习班。我去那个学习班完全是出 于好奇。我以为那次去也是我最后一次去了。然而,我发现这里有很多东西跟我 正在进行的有关形式的尝试相似,最明显的是跟我对横句形式的想法相似。所以 我就继续钻研它。我还发现超文本是一个非常好的教学工具,它帮助学生理解叙 述结构及其所能深入的程度,这个深入程度是自古登勃格时期的排字技术以来就 使我们对讲故事的形式有了定形的成见。总的说来,我觉得我们显然是身处于一 次真正的通讯革命。在这个时代,所有人类的交流,包括一切形式的交流,都被 符号化了。我们可以把所有的信息、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视觉材料都变成电脑符 号,并且可以把它们进行包装,立刻传送到所有的地方。我觉得这将不可避免地 成为人们思考和写作的方式。就这样,起初的暂时的好奇现在已变成了我作为教 师的主要工作了。   至于这个新技术革命将会给讲故事的方式带来的影响,我们只能猜测。这些 还都是那么新,我并不知道答案,这也是我为什么还在做这件事的原因。已经有 很令人激动的新型作品出现了,但是很显然,这个形式还没有定型。现在甚至还 没有一个供大家共同使用的软件,虽然万维网可能会硬性规定一个。然而,就象 古登勃格排字技术革命帮助创造了盛行了五百年的传奇式的文学形——小说,电 脑这个新的技术也可能推动一次新的、现在还无法想像的新的写作形式的出现。 这可能要花上一百年的时间,就象从书本的出现到塞万提斯出现并为小说树立了 标准也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一样。您问叙述文学的复杂性和传统小说中人物性格 的深度在超文本中是否存在。回答是,当然存在。   有一个可能令人担心之处,许多文章都提到这一点,这就是我们可能在丢失 我们所了解的文学性。这个文学性就是通过字母和词汇来接受信息,我们可能会 更倾向于电脑的半画面性质的图像“写作”,加上丰富的视觉和听觉相结合的效 果。这种方法最终可能会抵消文字的力量。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希望这不会发生。 我认为最能表明读者与作者之间相互影响的时刻是当我们看到那些小小的黑虫似 的字,并把它们在头脑H中转换成一幅风景画、一些想法、一群栩栩如生的人物 和一些非同寻常的事件的时刻。这真是强大的魔力。令人担心的是,我们的后代 将受到声像的影响,将可能不再感受到这一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可能发生的。 那时候人们可能会说,啊,我们多么希望回到电脑以前的时代去,多么希望回到 我们还有书读的时代去啊!   就我个人而言,我还从未对读书和写作丧失过兴趣。王尔德总是这样,他在 说俏皮话,他在嘲讽他那个时代的咬文嚼字的学究和政客。这一点今天也还是这 样,但文学的娱乐性仍然存在。我不觉得超文本使阅读更令人愉快或更有意思, 但我认为它可以促使新的叙述思想和方法的形成,就这一点来说,它肯定是即令 人愉快、又激发人的兴趣的。 贝岭:您的表述十分清晰和有力,谢谢您。 (1996.7.26)■ [目录][下一栏] ———————————————————————————————————— 【编者短语·文学的景气】 纯文学出版物不景气不是个区域性的现象,在多媒              体时代里,阅读纯文学书刊,甚至阅读本身,正危 险地成为少数人的行为。对文学刊物的出版者而言,这其中最为紧迫的固是经费 来源的问题,但在纯文学刊物危机的深层,是大众传播媒体的变革。文学出版物 的不景气不必是文学的不景气。有冲击力、新颖、具挑战性、打击人心或发人深 省的作品,即使是纯文学的,总有读者,问题的关键在于创作和传播的形式。如 《当代小说评论》编辑、发行人奥伯里安在最近一期《大道》的“文学刊物发行 现状”专题讨论中指出:“文学刊物的装订、印刷形式前途堪忧。一旦《交叉口 》、《大道》上网,摆脱印刷形式的限制,同时如果又有足够的读者能方便地接 触到这种新形式,我们也许将面临一个令人感兴趣的局面,它可能和订书机装订 的地下文学刊物涌现的五十年代相似。”危机是危险也是机会,忧虑文学性的丧 失不若探寻文学性的变化。《橄榄树》愿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中文纯文学 非营利性印刷刊物上网提供多方面的帮助。本期开辟的《倾向》专栏,只是我们 这一意愿的初步尝试。这一栏目今后将不定期地刊载来自《倾向》的尚未印行的 稿件。希望《倾向》这样的文学、人文刊物因此找到更多的读者,办下去,更希 望《倾向》和其他纯文学刊物能逐步全面上网,在网络上发行。本期编者常提醒 自己,《橄榄树》自身不应异化为一种目的,她是我们辛勤打造的一个工具。让 这个工具能为中文当代文学的发展和传播利用,为文学的景气注入新的活力和可 能性,正是我们的期望。如果在一过程中,《橄榄树》作为纯文学刊物在国际网 络上一枝独放的局面得以寿终正寝,又何尝不是本刊同仁的成功和光荣?                  ※   有读者问:上期的【编者短语】里提到“白话文学、新诗的八十周年也不太 远了”,究竟是指那一年呢?文学史界一般以暴发了“五四运动”的1919年 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始。在这之前的两年,“新文学运动”的主要倡导者,陈独 秀和胡适两位先生,即在《新青年》上著文鼓吹“文学革命”,号召以白话作文、 写诗,引起文学界和社会的巨大反响。当年《新青年》刊载的胡适白话诗作,是 “新诗”首次在正式刊物上的发表。因此,有不少著者也以1917年为“新文 学”,包括“新诗”,的元年。                  ※   去年底、今年初中文诗歌网络部分网友在旧金山相聚,不少《橄榄树》的新 老编辑、作者与读者得以欢会。特此再度向尽心热情的东道主竹人、晋卉、啸尘、 不亮、建兵和以正等朋友致谢。                  ※   网络文化综合性刊物《新语丝》今年一月期在为网络杂志在竞争中的求生忧 心如焚的同时,代本刊发布改版新闻,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联想。本期编者对网络 杂志的生命力要乐观许多。网络刊物只要有感兴趣、又有时间精力的编作者,便 无“生存”之虑,由单一作者编写发的网络杂志也不少见,这是网络传播媒体和 印刷传播媒体的一个不同之处。《当代小说评论》发行人奥伯里安在预期一个“ 和订书机装订的地下文学刊物涌现的五十年代相似”的局面时,显然已清醒地意 识到这点。   作为国际电脑网络的大型汉语纯文学刊物,《橄榄树》目前的内容、体裁格 局定于本刊1996年初的编辑计划,于去年四月间基本完成,在今年一月期的 新刊头中以予明确。今后本刊也无疑将继续依循“在网络上传播和推动汉语当代 文学创作”的办刊宗旨不断地有所发展,随时随地在资源许可时开拓新的形式和 途径。   就今年而言,在内容和体裁方面,如上期【编者短语】所言,“我们的组稿、 编辑方针将一如既往,和过去的两年一样,以文学创作和批评为外延,以艺术价 值和独立思考为内容,尽可能地反映不同作者、读者的声音,同时更积极地联合 网络内外的文学作者和刊物”。在版面方面,今年本刊的重点基建项目将是对万 维版的改进。想做和可做的事情还很多,唯一的限制是编辑部的人力资源,希望 今年能有更多的热心中国当代文学的同仁加入和协助我们的编辑工作,也欢迎各 位读者为我们的编辑工作随时提供建设性的意见。 ———————————————————————————————————— 责任编辑:祥 子            校  读:建 云 主  编:诗 阳            常务编委:祥 子、建 云、秋之客 读者服务:秋之客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诗 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