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6年第7期·1996年7月1日出版
■■■■■■■■■■■■■■■■■■■■■■■■■■ ■ ■ ■ 中国, ■ ■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 ■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 ■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 ■ ■ ■ 艾 青(1910~1996) ■ ■ ■ ■■■■■■■■■■■■■■■■■■■■■■■■■■ 本 期 目 录 ~·※·~【本期诗人·咀嚼岁月】 诗五首 梁 元
【季节风·窗口的欲望】 WINDOWS 95 吴 斌 四月 亦 布 六月 伊 可 乍暖的传说 玲
【罂粟花开·城市林间的日子】 晕眩 玲 反差 诗 阳 红房子 鲁 鸣 一种感觉,格外纯洁 瓦 克
【大地的记忆·风车】 风车速写(二首) 诗 阳 风车(组诗三首) 潇 渝
【风谷行人·长途旅行】 狂人 李 巨 登长城 丁 伫 夜行 希 白 回忆 于 岚
【角色·女孩】 跳踢踏的女孩 Y Z 舞女 Y Z 我把一片红色送给我最亲爱的人 丁 伫 就要爱了吗? 伊 可
【河床〔散文小说副刊〕】 阿二本事〔续完〕 祥 子
【六香村言〔诗文杂谈专栏〕】 诗歌有正解 散宜生 大难不死 冰 峰 —————————————————————————————————— 【本期诗人·咀嚼岁月】 这些随意捏就的夜晚和白天/会很快被遗忘/沉 入海底/象石头一样 梁元⊙蛋糕(二) —————————————————————————————————— 梁 元·〖洞〗 洞的意象进入我的梦 夜是黑黑的 洞口是黑黑的 在昏昏的洞底 放着一张白色的床 雾气湿湿地贴着床 寂静神秘地环抱着床 柴禾作垫褥 平整地安放在床上 躺在床上沉思洞内洞外区别的 是我 呼吸着被给予的空气而欲分赠的 是我 夜半风声入窗 轻轻摇醒我 我分辨不出自己 是在窗影婆娑的房间里 还是在月影映壁的洞里 一只小船 静静地躺在沉默的大河 夜色正在被分割 洞是一种虚空 然而它包孕实在 我沿着洞的阶梯拾级而下 默默无声地 从第一识数起 一直数到阿赖耶识 千年的种子在我胸中 每天长出一尊佛陀 这时已经快要黎明 有人用粗大的十字木条 将洞口堵住 我的心直沉到洞底 干柴顿时磨擦起火 熊熊燃烧 洞在阵痛中 用力将我推出洞口 我撞破十字木条 全身通红地出世 蓦然抬头 太阳正在头顶 升起一幅象征图案 洞从黑色变成红色 ■[目录][下一栏] 梁 元·〖蛋 糕(之二)〗 在蛋糕松软的床上 我们流连忘返 咀嚼岁月 吐出一段没有消化的童年 昨天的历史几经搅拌 终于烤出一炉新鲜 隐情 象法国革命大面包 中心夹着的锉刀 作为早餐送进监狱 但在防范严密的视网中 有了它并不等于有了自由 在茫茫雾都 谁记得下一次开船港? 刀叉已被磨成钥匙 紧紧攥在手里 在逃离误区之前 快快吹灭中世纪的烛火 吃掉蛋糕表层 那一颗甜得发腻的心 刀与刀叉相接 反复切割前人经验 在一个无梦的夜晚 悄悄地堆积成 大海千万年述说的那一个故事 它进入燥热的港湾 敲打我的肠胃 展开情节 我突然被定格 在宽银幕的蒙太奇中 张大满是奶油的嘴巴 在众目睽睽之下 说不出一句惯用的社交语言 这些人这些事 这些随意捏就的夜晚和白天 会很快被遗忘 沉入海底 象石头一样 ■[目录][下一栏] 梁 元·〖某 个 时 刻〗 时间是只白色瓷盘 我们那么轻易就将它击碎 有一些碎片至今仍留在脑海 堆成一座岛屿 刻着当年的旷课者姓名 任记忆的潮水日夜冲刷 那天他平静地对我说 去中国的飞机票已经订好 不知能不能赶在 父亲断气之前 去与白色病房白色床单 覆盖着的那个浮肿的躯体 见最后一面 我看见 死亡总是猝然不防地在某个深夜 与电话铃一起到来 对准我们的后脑勺猛地一击 然后悄无声息地 把我们的记忆抬出门外 我想起童年时代在餐馆 见到的那些焦急而贪婪地 等候客人离开餐桌的乞丐 当排列的时刻象 多米诺骨牌那样连锁倒下时 我被岁月剥夺殆尽 身无分文,沦为一个行乞 在地球的某条街上感情冲动地 向一个陌生孩子嚷道: 给我时间,给我时间! 我不知道 哪一天这样的时刻会轮到自己 我已经准备好在一个长长的热水浴之后 去习惯黄昏习惯黑夜 照样竭力平静地对朋友说: 飞机票已经订好 是关于父亲…… 昨天清晨 雨水在窗外空调器上 轻柔地敲响琴音 我意外地接到她打来的电话 那个当年拖着鼻涕 在妈妈面前撒娇的小女孩 如今已长成一棵亭亭玉立的树 在加利福尼亚硅谷扎下根 那些瓷盘碎了 在我们叹息之余 一只新的瓷盘被送来 盘里放着一枝 沾满晨露的康乃馨 ■[目录][下一栏] 梁 元·〖树〗 黄昏的熏风中 飘来你蒙娜丽莎的微笑 我突然被钉住 你的树根握住我的脚跟 注入我精气,如丝如缕 后来我读到你的历史 混沌之初 当宇宙树绽开生命的时候 人类还没有诞生 树-- 古埃及的金合欢树 希伯来的杏树 黎巴嫩的香柏树 耶路撒冷的橄榄树 恒河两岸的肉桂树 泰山的松树 果熟千年,在血雨腥风中 把根牢牢扎在故园 希冀在秋天落叶 又在春天复活 行将枯槁的乔达摩王子 在一棵树下获得顿悟 遂踏莲花之轮 驾菩提树之舟 驶向涅□〔上‘般’下‘木’〕 木匠之子的十字架 是由一棵树演变而来 有谁料到那被用作刑具 的沉重木头 会重新长出绿叶 在死亡的阴影中 怒放一片春天? 伊甸园的善恶树已永远封闭 人类在尘土中自相残杀 又奇迹地创造工业文明 当国民生产总值 堆垒得象树一样高 人俯傲四周,舞一柄进化剑 刺破蓝天 但树仍然在那儿,莞尔而笑 述说生命的神话 心静如水 人的皮肤起皱 头发花白 老之将至时发号施令 用别人的青春作活祭 树也老矣,树根的胡须 绵亘几千年几万里 树干的老年斑刻著无数战争 但是树 每年都发清凉的绿叶 新枝不断突破 历史丈量的标准 树下坐着哺乳的母亲 坐着牧羊人 农夫用犁耙作枕 在绿荫里梦到丰收 还有数着囊中元宝的商贾 还有负笈远行的读书人 他们有不同的经历 怀揣不同的主义 树容纳他们 撑开巨大的绿伞 为他们挡住烈日 有一天我倚着梦之窗窥望,发现 无论我如何四处奔走 乘飞机轮船遨游 天之海地之海 无论发明多么尖利的武器 造出多少伶俐的机器人 我不过是巨大的宇宙树上 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 靠着树巨蟒盘错的根 我突然有了 变成一根绿枝的冲动 ■[目录][下一栏] 梁 元·〖眼 睛〗 一口深不可测的黑井 一面猎艳的镜子 一粒情人口中甜甜的巧克力豆 一只被放在木桶里的 蓝色地球。眼睛无处不在 随时准备扮演秘密警察 乘逃亡者喘息未定 迅速无声地 出现在他的潜意识 一代又一代遗传 弱视 健全的眼睛必须被蒙起来 让衰退的意志 独自面对形形色色的世界 骑单轮自行车 战战兢兢踏上钢丝 在期货交易所的喊叫中 眼看蛇行的价格曲线 绷断心弦 并没有作贼,却被 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 并没有演戏,却被 喝满堂倒彩,躲避鸡蛋西瓜皮 在那些壁垒森严的瞳孔里 初尝禁果的思想无路可走 只好走向堕落 日西沉,世风日下 难道,你真的相信 那两道向现实敞开的窗户? 大胆摄入风景,摄入 实验室形状不一的容器 漂亮女性时装广告 壮汉手臂的刺青图腾 政客竞选者脸上堆起的笑容 他们在偷偷窥视手表 等待着眼睛离开 带有色眼镜者的眼中,除自己外 别人都戴着有色眼镜 登高望远的穷千里目者 不得不费尽唇舌 向一伙不耐烦打断话题 的群众,解释没有细节的真实 眼睛在理念的画册前 犹犹豫豫 是丑陋的老太婆 还是年轻貌美的女郎? 是一群羚羊,还是 一群引吭高歌的鸟? 以风动幡动为例 难道最后不得不说 心在哪里 眼睛就在那里? 是选择看,还是选择不看 经过现象学还原 本是一个心理学问题?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眼睛的探照灯所忽视所不及 的地方,唯有用心去照亮? ■[目录][下一栏] —————————————————————————————————— 【季节风·窗口的欲望】 末了并没有多少差别/欲望从深渊里涌出/五彩 缤纷地飞舞 亦布⊙四月 —————————————————————————————————— 吴 斌·〖WINDOWS 95〗 一 早就听说 这里有一片蔚蓝的天空 不看看是一种现代缺陷 于是 也挤入人潮 于是 也有了那种叫作“三十二位”的感觉 二 天空中的三百六十五个Icon 可爱得象花朵 以渴望但闲雅的姿势打开第一个 Shit,是保险公司寄来的丢车索赔表 三 在多媒体的三维世界里 认识了五个人 其中两个写诗 他们问我: “你夫人的病好些了吗?” 另外三个准备去加拿大 他们问我: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四 鼠标游来游去,游遍了天空中的每一个角落, 却还是不知如何建立自己的Shortcut 时间不多了 只好关机 忽然接到Peter的妹儿,说: “你的论文还需再改” 五 “还是旧WINDOWS好” 我环顾左右,大声地说 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 六 一觉醒来 听说又出了 WINDOWS 96 我一愣 但马上说: “拿来看看” (1996.5.16)■ [目录][下一栏] 亦 布·〖四 月〗 一 月初那天我收到一封信 里面是一张血红的枫叶 拆信时我听到布谷鸟在窗外鸣叫 空气分明有一种绿意 时光开始倒流 二 活着的感觉因为病痛变得真切 吞下一些止痛药后 有些快乐的故事令我神伤 有些忧伤的故事使我发笑 三 希望从忽远忽近的声音里沉淀 关灯前我照例定好闹钟 夜反复醒来 铃声大作的镜中 一丝快意在我干裂的唇角 摇摇欲坠 四 新的生命在一个个准确预测的日子里诞生 那些不期死去的人们 他们的名字愈加陌生,野花 在他们不知何处的墓前 在我想象的雨中 怒放 五 有些事可以不做,比如 用一根火柴和一盒烟 夸张地点燃所有的往事 有些事可以做 比如没有了锁,从此 被钥匙圈住 末了并没有多少差别 欲望从深渊里涌出 五彩缤纷地飞舞 六 停下来的时候发觉我在另一个世界 那里 语言赋予万物生命 四季沿风花雪月展开 古道上走着稀落的人群 有人高歌低吟 有人自言自语,并以手势模仿莲花乱坠 问路时他们指着各种方向 他们口齿清晰 他们眼神深藏 七 事情变得十分可疑 我的面孔模糊难辨 我的声音在冷热不定的风里 细碎地落下 八 四月 在某个轰鸣直落的瀑布旁 候鸟们匆匆掠过 一条搁浅鱼儿幽黑的眼睛 飞向北方 ■[目录][下一栏] 伊 可·〖六 月〗 六月 在艳阳下憔悴 气温停留在三位数 我不断地喝水希望可以解决问题 而水并没有让我冷静 我把声音作为陷阱把他占为己有 忽然为自己买了一只银指环 只因为觉得手上该有点什么 生活似乎就这样变得比较不无聊 结婚时该换一只细白金的我想 每夜我重复地做一个梦梦到他无法停止 梦不受我主宰虽然我也不能控制我的白天 朋友建议同居告诉我也许他是我命中的男人 而我已渐渐习惯没有肉体关系的爱情 我努力地做一切与考试无关的事 包括写一些故弄玄虚的句子宣泄情绪 有诗人说诗是艺术不是工具不是消遣 我不会写诗却一天比一天象诗人 我要什么不要什么他爱不爱我介意吗 是不是我们都付出太少却又贪得无厌 他要什么不要什么我爱不爱我不介意 其实我等待六月已有良久 ■[目录][下一栏] 玲·〖乍暖的传说〗 天气如期而至 有人在一家一家地敲门 再摘下满地的野花瓣 装在五彩的罐子里 鸟雀在说着 退出舞台即将上场的未知人物 罐子留在路边 几个不知晓的情节 装在里面 象是我正坐在外面 眨眼间回到以前月暗的日子 ■[目录][下一栏] —————————————————————————————————— 【罂粟花开·城市林间的日子】 节日还有些距离/人们挤在高楼间追赶/ 错过的起点/传来生命坍塌的声音 诗阳⊙反差 —————————————————————————————————— 玲·〖晕 眩〗 今天我随意坐在公园的石头上 眼光轻掸陶罐沿上的泥土 看太阳爬上椭圆体把最好的梦伞收回 雪之城终于打开了墙那边三角梅丛下的窗口 远山随着我慢慢后退 我说过我扬起脸却不肯离开这条河 所以若是你的预言还在就顺着岸边走下去 在遗落的陶罐解冻以后 不然我会不安地裹着淡黄色的雨披独自飘向花的路标 随雪落地消亡难以留下形状 今天我依旧坐在公园的石头上 在设想你那不安的胸前 抚弄掌心等待脚下陶罐琥珀色的风化 也象是童话里绵绵蝉声如歌 许多人拥着你陌生的悲哀怀念而来 ■[目录][下一栏] 诗 阳·〖反 差〗 --给追赶节日的人们 一 节日还有些距离 人们挤在高楼间追赶 错过的起点 传来生命坍塌的声音 而我坐在房间中心 与同一个现象的影子对峙 作好最后准备 拆去时间的框架 二 窗前倒挂的一束花 将要忍受 渴望的所有距离 各种空旷的感情从四面八方冲刺而来 那时候 曾经我还是坐在房间中心 (1996.2.14,俄勒冈)■ [目录][下一栏] 鲁 鸣·〖红 房 子〗 一栋有吸引力的红房子 你坐在中央我每天穿堂而过 十二位姐妹住在楼上 三十六个弟兄有自己的书房 他们都可以瞧见我 请关起门挂起帘 我目不斜视两耳不闻 朝阳的窗口通风而立 只是找乐的借口和凭据 红房子很新很摩登 我吸毒而卧 对你骄阳般的语录 发热发烧两眼发直 说着一些痴人的道理 你在每道楼梯口设有标志 苦口婆心与我高谈阔论 房产的价值连城 可我已经变质不可救药 人们高喊我是疯子我有病 在这玻璃透明的红房子 (1996.5.9)■ [目录][下一栏] 瓦 克·〖一种感觉,格外纯洁〗 我在医院的房间里接受检查 护士用针尖在胳膊上胡乱地寻找着静脉 我好象看见身体健壮的女孩在正午的台阶上晕倒 医生要我注意力集中盯看前方他指给我的图片 我在公共汽车上听人议论 感叹英雄都已逃离了都市隐居在荒野 我觉得这种非正式的讨论有点滑稽 司机的紧急刹车让我的大脑突然失血 在大病一场后的冬天我走到户外 强烈的太阳把雪照耀成晕眩的白 狂奔游戏的孩童不理会我混身的霉气 任意在有限的平地上重复着一些战争情节 “大家都知道骰子已经扔出 输的概率可能接近百分之百 大家都知道船正在慢慢下沉 只是都愿意相信船长的慌言” 后来我半醉地在吧里听她叙述 故事里全是扭曲的事实和夸张的细节 这时DJ放了一首低哑缓慢的歌曲 赤裸虚假的夜晚里我还是有一种感觉 格外纯洁 ■[目录][下一栏] —————————————————————————————————— 【大地的记忆·风车】 风车的一只膀翼伸向无云的碧穹,/和着熏风一起 用力,砍伐着阳光的艳丽。 潇渝⊙风车(田园篇) —————————————————————————————————— 诗 阳·〖风 车 速 写(二首)〗 风车速写(一) --致荷兰王国 举起你的飞翼在现代的海风中 划定的时代被旋回古老的历史断面 风景在敲打记忆的声音中 散落花瓣慢慢地倾斜,倾斜 一千一万次的陈列 叹息着你在城春草木深里搁浅 在摇摇晃晃的忆事水边 与尘风的隐喻共舞,共舞 却不知某个民族在海水的湮没中缓慢上溯 看着受伤的三色旗弓在空中卷起断翅 在红水之上将新世纪的精魂收割 仿佛我在雨中头重脚轻 ■[目录][下一栏] 风车速写(二) --荷兰海盗 你伸出四指 击败烽火 在新月升起的时刻 又反转了七百二十度 以哑语的手势重复打断 历史中的繁衍 我在诗歌中保持忍耐的笑容 时间化作一幅苍狗 风叶与桨共舞 盗走万里魂幡已陷在风中 与猎手的名义 悲剧的回音只剩下半卷羊皮纸 没有了人迹,最后 我在诗歌中仰望平凡的轮回 ■ 潇 渝·〖风 车(组诗三首)〗 田园篇 风车的一只膀翼伸向无云的碧穹, 和着熏风一起用力, 砍伐着阳光的艳丽。 风车的一只膀翼指向无垠的原野, 和着清泉一起用力, 咀嚼着谷穗的甜蜜。 风车的一只膀翼抚弄无尽的河川, 和着节拍一起用力, 吹奏着原始的乐曲。 风车的一只膀翼依靠石垒的农舍, 和着汗水一起用力, 碾扎着收获的幻境。 风车的轴心汇同海潮汛汐的搅动, 和着朝夕一起用力, 翻卷着进化的生息。 战乱篇 锈盾、瘦驴、弯曲的铁矛 唐吉珂德怒视转动的风车 展舞青筋突暴的浑身柴骨 憋足不自量力的疯狂 铁蹄、铜甲、燃烧的火把 十字军垂涎转动的风车 毁灭异邦家园的安逸静谧 掩盖宗教谎言的贪婪 焚书、车尸、灭门的抄斩 帝王庸吏勒制转动的风车 换取风雨飘摇中昏腐的统治 冤魂们在天宫地狱等待 红旗、枪弹、流亡的窒息 暴政专制阻挠转动的风车 泯灭民心所向的文明的期望 历史的风车和太阳系的生命同步 幻想篇 每一只风车都扇动着一个历史 每一只风车都推搅着时间长河 风车哼鸣深沉的浑黄歌调 风车演变出落日和晨曦的魂魄 风车的翅化为彩蝶 追踪阳光追逐空气的风采 风车的翅化为时针 漫游世界游戏人生的色彩 黑土地上舞蹈的风车 自由的天空自由的灯火 海风中旋转出的舞步 是把欢笑交付明月的无穷生机 黄土地上叹息的风车 压抑的空气贫瘠的泥地 西北风中挣扎的脚步 是把脊背留给老天的故乡兄弟 (1996.3.20,第一场春风中的Ottawa)■ [目录][下一栏] —————————————————————————————————— 【风谷行人·长途旅行】 当/你凝视的目光/被铸为长城的砖墙/步履缓 慢的群山/开始向你诉说 丁伫⊙登长城 —————————————————————————————————— 李 巨·〖狂 人〗 一 你想割下我的头颅 用来装饰你的车 太阳很红风很冷 刀枪刺眼草很长 现在就死掉有谁会记得我 狂人 二 狂人年幼的时候 在青翠的幽谷里疾行 两旁 是参差的灌木和花 雾里的松林 阳台上 可以远眺 弯弯眉毛 似的山峰 附近还有一条 叫青衣什么的江 江上的渡船打着漩涡 两岸 紫色的石泥 油菜花香 三 为什么要记起这个地方 狂人想 你以为你很善良吗? 这些年来 所赢得的胜利 有的难 有的容易 现在都变得铁一样沉重 而我曾爱过的人 从来没有 和我 说过话 当然 这样最好 因为我有两颗心 一颗是石头的也是大家所公认的 另一颗存在于空气 水 和莫名其妙的眼神中 它对这个世界上 大多数 二足直立动物已失去了信心 所以 我是狂人但并不狂放 正如我喜欢饮酒 但酒并不好喝 四 昨日梦中 我死疆场 (1996.4)■[目录][下一栏] 丁 伫·〖登 长 城〗 你不再只属于你 自己了 当 你凝视的目光 被铸为长城的砖墙 步履缓慢的群山 开始向你诉说 一段又一段 被烽火台点数着的 故事 漫长的 你的脚步沉重了 残破的梦 和着一个古老的哭泣 跟着夜晚 袭来…… 火车霓虹灯发动 机哈罗 买帽子吗和 可口可乐 瓶口的喧嚣 变得如此有根有据 你的眉头 如月光一样彻悟了 山风 抖动你 黑发的豪情时 一支打着垛口拍子前进 的歌 悄悄地 回过头去 坠向心底 让那只美丽的鸟儿停下吧 彩色蜡笔不能 再用 四周 静极了 但是 你不再只属于你 自己了 当你突突的脉搏 被注入长城的起伏 遍涂单纯理想的蓝天 永远向你张开 宽大的胸怀 昂起你年轻的胡子走吧 当坚实 代替了轻快和沉重 刚劲的风 涨满帆 ■[目录][下一栏] 希 白·〖夜 行〗 夜行的时候 身边的伴 总是款款细语 然后睡去 音乐于是走调 象征战的急鼓 或似催眠的摇篮曲 车灯延伸 向另一个世纪爬去 晴朗的夜晚 Philadelphia 车流是一支 跳动的五线谱 万盏灯火,指向天边 有一种神奇,吸引着 象故乡 在路的尽头 (1995.12.30)■ [目录][下一栏] 于 岚·〖回 忆〗 德州 五月夕晒的阳光 刺破 长满老茧的昏睡 在尘封的瞳孔上 划开一道 宁静下午的追忆 老宅墙角咖啡色的文件柜 外婆照片的背景 “把青春献给祖国”的宣传画 突显时代的热情 夏日房前的扁豆藤 把叶的影子 投射到纸窗上 文件柜上的收音机 没有声响 倦于无休止的奔波 任行李箱开着 实在懒得收拾 四十年的积惰 就这么让发条 消耗着合法的逗留 琢磨着下一个驿站 该有多少孤独 等着我 (1996年5月10日于Waco,Texas)■ [目录][下一栏] —————————————————————————————————— 【角色·女孩】 我缓缓地摘下耳坠 伊可⊙就要爱了吗? —————————————————————————————————— Y Z·〖跳踢踏的女孩〗 女孩 阳光下跳踢踏的女孩 你把阳光踢得 乱响 你可知道 女孩 女孩 跳踢踏的女孩 你的水晶鞋上 粘满了阳光 正发出光芒 你可知道 女孩 女孩 跳踢踏的女孩 你用阳光织网 正编出属于你的 线状 女孩 你可知道 投入其中的人 永远挣脱不出来 女孩 你可知道 跳踢踏的女孩 ■[目录][下一栏] Y Z·〖舞 女〗 本是一幅静态的画 只因她立在一个不平衡点 我的空间 便 开 始 旋 转 ■[目录][下一栏] 丁 伫·〖我把一片红色送给我最亲爱的人〗 从早晨开始 红色便属于你了 牵动长发和裙子的风 唤醒你的睫毛 太阳 给高山,小河 路旁的白杨树和 上班的年轻妈妈 都染上一层激动 你走到这个世界上每一处 你到过的地方 永远飘着一张 苹果的笑 为了 扑克牌上那段 古老的故事 心 守护着 宁静地燃烧着的花坛 祭奠 和祈望 一切沉入心底的阳光, 默默地 在血液中 和着心跳荡漾 于是 串儿红开遍了大街小巷 你想到 你从未到过 但一直想到的地方去 那个时候 穿过电车线的鸽群兜足了风 哨音唤起所有 画在歪歪斜斜小房子上的心 的合唱 夕阳辉煌地 为你敲响 你盼望已久的钟声 风 拥抱着你 向大地展开旗帜 和被旗帜映红的理想 ■[目录][下一栏] 伊 可·〖就要爱了吗?〗 一只蜘蛛睡在天花板上 一群鸟儿醒在黎明的天空 一根细细的绳子 将我的心 精致地绑住 一双修长的手指 将绳一头 温柔地牵住 我缓缓地摘下耳坠 ■[目录][下一栏] —————————————————————————————————— 【河床〔散文小说副刊〕】 阿:毛主席是该万岁的,他老人家尽和好的动 词联。我算什么? 祥子⊙阿二本事 —————————————————————————————————— 阿 二 本 事〔续完〕 ·祥 子· 〔接上期〕 十一、牛奶来访 “你不是在抄我吧?你知道,我写的东西都是有版权的。”牛奶住在隔 壁大楼里,平时忙于和楼里的人吵架,但有事了,也来我这里。“写阿二, 我是专家。你能写什么?阿二是当今的一个特殊的文化现象,一个边缘人, 一个流浪的家居者。光从空间的平面上去推演…” “什么?” “推演。只有空间的平面推演,只讲卡夫卡和后殖民地主义你以为就够 了?嘿嘿,还必须从时间的立体上去倒述。尤帝的后人,现在在哪里?” “不知。” “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对阿二现象就不能作纵深的文化批判。再写什么 也只能是幼儿园的描红了,嘿嘿。去年回国在北京…” “幼儿园,描红?”我和牛奶是在一个幼儿园里待过的,描红一定是后 来为他这种才子加的课。 “…我和李大眼先生就专门是谈这个问题。当今的文坛!我是宁愿去看 武侠小说的。推荐金庸得诺贝尔奖的联名信,你签名了没有?” “没。” “这个是我发起的,可能没通知你,待会儿我回去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别。” “没关系,我们上面也有文学青年签名的。阿二,这现象我研究了一年 多还没有发表成果,你就写?!写什么?” “《阿二本事》。” “《阿Q正传》!连鲁爷你也敢抄?!鲁爷我也是有研究的,你的水平 最好还是不要抄鲁爷…” “也没抄鲁爷。” “你这《阿二本事》是个小说不是?抄鲁爷的也多,到头来也只是给自 己闹个大笑话!嘿嘿!”牛奶讲到一句损人不利己的,喜欢“嘿嘿”一下子, 效果相当于给自个儿鼓掌。 “也不是小说…” “不是小说,是什么?” “不知是什么,也许是小说,反正不象。” “给我看看。” 十二、牛奶评《阿二本事》 “还‘反正不象’?你以为你也自创文体?你是想写小说,又不会写, 嘿嘿。先去把《阿Q正传》用心地看两遍…” “我这个和《阿Q正传》没关系…” “就你这个还想和《阿Q正传》有关系?!嘿嘿。你连阿二的相貌都没 有…” “这和阿二也没…” “什么!阿二三十一岁?还捉奸?当今文坛就你这种欺世盗名的骗子, 不想今天遇上我。你这个东西是发不出去的。你这厕所在哪里?” “这文体也不是我自创的……”我一句没讲完,牛奶已从厕所里走了。 十三、阿二的相貌 阿二的相貌平常。 十四、阿二和李大眼先生对谈 李:阿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我面前提起你了!幸会!幸会! 阿:都是些闲人搞的。开头牛奶还研究我的家史,后来祥子就只用我的名字。 李:名字就是名词。名词是最危险的。毛主席,现在也就是个名词了。当一 个人成为一个名词后,就是老子的“死而不亡”。一个人,三维世界中五十 亿中的一个,再加上时间这一维,就更微乎其微了!但变成名词后,就突破 了五十亿和时间的制约,可以和所有的动词联起来。非常危险! 阿:毛主席是该万岁的,他老人家尽和好的动词联。我算什么? 李:这要看世人用什么动词来定义阿二。注意,“阿二”在这个层次上和你 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就象毛主席和毛泽东已不再有关。在文化的层面上, 一切都已成为一种文字和画面的游戏。祥子说你的基本点是“懒”,这是很 聪明的,这样至少就限制了阿二向“任劳任怨”的方向发展,到处去拉动词, 但还是危险。 阿:这样说来,我就完全是个局外人了? 李:但谁又是局中人呢?局中并没有人,只有名词。 阿: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先生的这个说法让我感到恐怖,好象死亡。 李:死亡,不错,人的死亡。名词使用了人,这就是现代社会给我们的遗产。 所以,后现代社会首先就是要造出无数的名词出来,通过信息超速公路向个 人倾倒,去减低名词的价值。第一个要减价的就是“主义”,“主义”对人 的奴役最残酷。所以,“主义”越多越不值钱越好。 阿:这样,名词是死了,人就活了吗? 李:这就是我对原素主义感兴趣的原因了。 阿:祥子说,我就是原素主义的典型。 李: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现在你这个人物还太不稳定!但原素主义对个 人在文学上的终极关怀以及提供的道路,也许可行。 阿:他们预备发一个宣言。我看过他们的草稿,架子挺大的,但内容还没有。 李:现在不发宣言就没人理你,他们也是没办法。我们这些人本来寄希望于 电脑网络的普及,但根据国外的实践来看,我们当初对噪音量的预测是很失 真的。 阿:我以前还每天看牛屎铺,现在基本上是一星期看一次半。网络主要是用 来写信,省电话钱。 李:这就是原素主义有苗头的地方。原素主义的核心思想,我看,只有两点: 一、就是对个人的关怀。人本。拒绝受名词的控制,不懂的字不写。自己没 有,就别说。 阿:这个我最赞成!好多句子根本没有任何意思!开头我以为我不够水平, 后来祥子说:写的人自己也不懂的。 李:噪音。名词写名词,字在写字,个人没有了。原素主义的第二点是:抓 住一个个人真实拥有的东西,任何东西,深入进去,用最平淡无奇的语法, 心想口出,直指人心。这也有苗头。从表面上看,这是复古,特别是禅的传 统,但对当代的噪音问题,也许正是最对症下药的帖子。 阿:我每次问祥子,什么是原素主义?他小子总是吱吱唔唔。今天先生这么 一说,很明白的事嘛!祥子那小子就会弄玄! 十五、玄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 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臆解:能言传的道,不是永恒的道。能具体表述的名,也不能永远。天 地的初始,是讲不出来的无;从无到有,生出世上万物。所以,要用无欲的 心去接近的那初始的道,因为它愈求愈远;要用求知的心去学道的发展,因 为万物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无和有,名称不一但来源相同,都叫玄,幽远神 秘不可穷尽。一切的微妙哲理,都在这根本不可能看清的“玄”里。 原素主义,如李大眼先生所说,也只是“有”的部份。要接近原素主义 的“无”,还是要去读原素主义的主要作品。 “鸟!又做广告!” 十六、阿二的定义 一天大雨,阿二淋个透湿,回来就发了三天高烧。后来,也好了。 十七、阿二的老婆坚持要写这句: 我们家阿二没有被人捉奸的事。 十八、给阿二老婆的编辑意见 我对阿二老婆说:“我们家?我家就是我家,什么是‘我们家’?” “不是我们家,还是你们家?”阿二老婆马上警惕起来。 “别急,别急。‘家’当然是你家了。就是‘我们’这个词不大好。” “‘我们’有什么不好?” “‘我们’是个奸人用的词。‘我’,就是个奸人,要干个奸事,单打 独干是不成的,他就抓了个‘们’来,‘我’变成‘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了!比如说‘我是天下的主人’,不成,是不是?” “怎么不成?那皇帝不就是这么着的?有句话是怎么说的?” “‘朕即天下’。但今天不成了。今天要说‘我们是天下的主人’。你 还以为这是好多人一起民主是不是?其实,只有一个‘我’,其余的都是‘ 们’!‘我’通过‘们’还是把‘天下’给吞了!‘我们’,‘我们’,就 这么个词儿,厉害吧?” “怪不得我们家阿二说你们这些文人全是怪人。还真是!不改!就是我 们家!”阿二老婆一笑走了。 十九、街遇 “牛奶昨天请我上六香楼,要把我的名字搞成牛奶图书公司的商标。” 阿二在街头把我拉住,劈头就这么一句。 “牛奶图书公司!你没有同意吧?”牛奶的匪夷所思,是出名的,但这 回也太出格了一点。 “我当然没有!但他好象是说,我同不同意都没有关系的。鸟!这人名 也能注册?” “嗯,这个我也不清楚,得去问大个子。” “谁是大个子?”我的朋友,阿二都知道的。 “‘大个子’下一节就要出来了,他是个法律专家。”我一边答话,一 边快速地构思大个子的形象。 “我不会改名吧?我还是阿二。” “你没关系,这是你爹妈从小给叫的嘛。问题是我还能不能用你的名字? 这要去问大个子。” “嗳,能不能给我也写个情人什么的?捉奸的那个,影子也没有。”阿 二一出水就换气。 “行,行。” “要漂亮的。” “什么?” “我的情人啊!你这个东西,现在有多少了?” “大概也有五、六千字了吧?” “五、六千字还没有大美人!谁会要看?现在也就肉还卖得动,你这个将 来连书皮都不好画!” “也不是一点没有,还有真真,嗳!还有你老婆嘛。” “别打我老婆的主意!” 二十、大个子说 “人名当然是可以注册保护的,但要注册为专用的商标,先要有商品上 市。”在法学院读书的大个子长发披肩,小小的卧室里书满为患,几无立足 之地。 “出书,也算商品吗?”一出口,我就知道是个白问。 “书,不是商品,又是什么?有个价,叫着卖的,就是商品了。”大个 子理所当然地说。“这个什么图书公司要用‘牛二’卖什么?” “牛奶图书公司。阿二。他们说要出个‘阿二系列’,第一个是《阿二 年谱》。” “这就行了。” “哪你看我还有什么办法?” “除非你走在他前面。那个《牛二年谱》,出了吗?” “《阿二年谱》。牛奶写了有一年了,好象订书单也发出去了。” “哪还没事!你今天就回去把你写的打印出来,外面书摊上一放,也去 商标局备个案。没事。” “但我这个东西还没写好,还要加个女的…” “商标局不管你这个。” “就怕没人买…” “有没有人买,和商标有什么关系?你是个文人,不懂。这法律方面的 事,照我说的去做,我给你代理了!” 有道理。 二十一、最后一节 阿二一日路遇一绝美女人,阿美。阿二和阿美四目对视。两人似曾相识, 一见钟情。阿二和阿美男欢女爱,行无数男女之事,其他时间作情诗十首, 吵架三次,和解三次。阿二和阿美相见恨晚,互述早年,阿二始知阿美乃旧 日捉奸情人之小妹。二人俱有罪恶感。祥子细说“姻缘”二字。阿二想和阿 美结婚,阿美家庭反对。阿美矛盾万分,不堪情苦,不辞而别,留下小狗一 只绝食而亡。阿二想死,祥子不让。阿二万岁!封面设计建议:阿美在床上 抱一小狗,风情万种的样子。 “鸟!还真能瞎编!” “大个子说这东西今天就要拿出去的。上竹屋吃茶,去不去?” “有吃白不吃!嗳,我说你这小子一天到晚写这种没用的东西,你老 板也不管?” “你这又操的什么心?” “不是啊,我就是觉得你这份活蛮好的。你们那儿还要人吗?” “等我慢慢问问。” (1995.11)■ [目录][下一栏] —————————————————————————————————— 【六香村〔诗文杂谈专栏〕】 “六香村”是周末诗网闲聊的酒店。那里大 门常开,客来坐下就开讲,天南地北,百病 不忌。所谓:“入得此门来,都是个中人。”在六香村酒后失言,过后不认 账,照常就算白喝。欢迎各位作者、读者及其有闲阶级的代表就诗文的创作、 阅读说白话,唱反调,随时随地切入切出,以达“众说纷纭”的效果。 —————————————————————————————————— 诗 歌 有 正 解 ·散宜生· 在中文诗歌网的讨论中,祥子好象很强调“诗无达诂”,或者用他自己 的话叫做“诗没有正解”。本人也认为,能否激发各类不同的读者,让他们 根据自己的个体经验读出不同的意义,是诗的容量的一个指标,可以作为好 诗的一种判据。但这未必等于说一首诗就没有“正解”。至少,作者本人的 创作意图,就可以算是一种“正解”。我们要反对的,是不要因为有了“正 解”就全盘否定别的解。不要把别的解都当作“反解”或“误解”。这其实 只是个修辞问题,我们可以换个好听点的名字。愚意以为,不妨称作“奇解 ”。物理上,奇解往往意味着特别有趣的现象,比如说相变。《孙子兵法》 说得更神:“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 无端,孰能穷之?”正解和奇解相互刺激、反弹,诗意就无穷无尽了。 艺术上的正解和奇解的关系,在音乐中大概可以“听”得更明白。音乐 可算是最抽象的艺术形式了,作者要表现的,和听者所听到的,可以天差地 远。敝人一直觉得“高山流水”的知音故事不可解。伯牙弹琴,钟子期说, “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怎么听出来的?除非 有比较明确的、为传统所限定的作曲规范,张三的登山鼓点,李四为什么不 可以听作流水声? 某电子杂志经常登些有关音乐的文章,本人因为五音不全,素来不看。 但是今年二月份的对美国作曲家格罗菲(Ferde Grofe,189 2-1972)的名作《大峡谷》组曲的介绍,撩起了山里人的心性,而且 从前读书时在大学书店买过一张《大峡谷》的二手CD,于是兴致勃勃地印 出来了仔细看,想提高提高自己的欣赏水平。不料,一面看,一面却只能苦 笑:这都听到哪里去了? 文章上来说,“《大峡谷》是格罗菲的呕心沥血之作。当年轻的格罗菲 第一次置身于科罗拉多大峡谷的时候就被那美妙的大自然奇迹所慑服,进而 产生了写作念头。”原来还有人称大峡谷为“科罗拉多大峡谷”,初看还让 人以为大峡谷在科罗拉多州呢。作者显然没去过亚利桑那的大峡谷。虽然流 在峡底的是科罗拉多河,但是没人把河名用作峡名。 第二章作者称之为“绚丽的荒漠”。作者以为礼赞的是峡谷内的景象: “在这冷漠的荒谷之中却处处充满了勃勃生机,时时闪烁着眩目的春光…… 大峡谷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的迷人色彩;那照射在嶙峋怪石和寂静砂砾上的 阳光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大峡谷神秘莫测,大峡谷美不胜收……” 其实,英文章名的Painted Desert,是大峡谷南面的一片沙 漠的名字,是个地名,不妨译作“彩绘沙漠”。在大峡谷国家公园内,有专 门眺望这片彩绘沙漠的风景点。在日出(第一章是“日出”)的时候,彩绘 沙漠泛着红光,非常地美丽。 第三章“山间小径”,英文有定冠词,On the Trail,是 特指,指的应该就是从大峡谷南缘下到科罗拉多河的那条山路。格罗菲写这 一章时,大峡谷已经设立了国家公园。公园里有一支驴队,供脚劲不济却又 想见见咆哮的科罗拉多河的游人乘坐。作者说是一声驴叫“小牧童登场了”, 不知有谁在美国西部见过骑驴的牧童?作者还说,“接着,音乐色彩发生了 变化,映入人们眼帘的是一幅诗一般的风景画:那涓涓的溪流、飞悬的瀑布、 瑰丽的彩虹……”读者里有没有走过这条路的人?有谁见过这条路上有溪流 和瀑布? 错的地方还有,省点篇幅,不说了。即使对《大峡谷》组曲这样的抽象 的交响乐,正解也是存在的。拿张稍微大点的亚利桑那地图看一看,就会告 诉你不能把彩绘沙漠搬进大峡谷内,这也不符合常识。但是,这不等于说作 者在聆听《大峡谷》时所得到的愉悦都是假的,我相信作者是真正地喜欢这 组乐曲的。即使作者从来没见过真实的山水,即使作者唯一的“峡谷”经验 是穿行在大城市的石屎森林之间,他仍然可以在或深沉或悠扬的乐声中领略 “这幅波澜壮阔的大自然画卷”。作者在没有溪流、瀑布的地方听出了溪流、 瀑布,没关系,就算是往下面野营地送自来水的管子断裂了好了。有的时候, 就是要错了才能引进新的意义,桃花源就是走错了路才进去的嘛。 这种加了自绘的“诗一般的风景画”的奇解,甚至使你更容易与人沟通。 读大学时,常见到一些喜欢古典音乐的男生在女同学面前吹贝多芬扯莫扎特, 把女孩糊得晕晕的。在这种场合,正解说不定还嫌太深奥了呢。 既然如此,那么正解还有什么用? 正解之所以有用,是因为有的时候审美并不是一种自私的体验。当我们 说“我觉得是这样的”时候,你就已经隐含了“我”之外的“他”。我们都 有与他人交流、沟通的愿望。我们甚至会希望能超越个体的经验,在种族或 人类的历史中验证生命的意义。你不妨以自己的现代经验解读一首古诗,但 是,如果你同时又对古人的原意有所理解(一种有历史依据的猜测),由此 而来的历史感也可以成为生命的一块基石。 既然已经举了音乐的比较极端的例子,干脆再举个古人的极端例子。不, 还不止是古人,干脆举史前社会的例子。不过,史前社会没给我们留下音乐 和文字,我只能说绘画了。 当你看着复制的原始的动物壁画时,那种简洁有力的线条,大块面的对 比强烈的颜色,常常使人想到毕加索。根据我们的现代经验,你大概只可能 这么想。但是,如果有机会在岩洞里亲眼见到这些画,你的第一个想法大概 不会是毕加索,而是问为什么要画在这样的深处? 这位史前艺术家为什么要把他的作品画在暗无天日的几百米的岩洞深处? 在这样的地方,燃火照明会有令人窒息的危险。而且用石斧砍柴决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除了煮肉之外他们大概不会有什么剩余的柴火。我们现在观赏, 自然有拉进来的电灯,但是人家当时是怎么画上去的?他画的时候是处于一 种什么样的心情?我们现在只知道观赏,但是,画在这样无光无亮的的地方, 难道是给人观赏用的吗? 根据人类学家对澳洲土著的考察,我们现在知道,这些壁画,大概是为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举行成人礼时用的。男孩到了年龄,由巫师带到岩洞里, 在这里过上好几天饿着肚子的日子。他们要经受身体的痛苦(割礼),要在 黑暗与恶梦中面对这些狰狞的野兽,要经历很多考验……当他们回到部落时, 他们从男孩变成了可以婚媾和携带武器的男人。象神话中的英雄一样,他经 历了苦难,他与超人的自然力搏斗,他夺得了武器和美人胜利归来。 当你企图以原始画家的创作意图来理解这些壁画时,你进入了另一种心 态。我们个体的现代经验不再是一切理解的准绳和判官,而只是人类历史长 河中的一个参考段落。这样的一种“正解”,甚至迫使你对照别的参考段落, 质疑和反思自己的现代经验。 我当时就想得很多很多……我们生活在一个抛弃了仪式的现代理性社会, 但是,单靠理性,就能使我们自觉地担当人生路上的时有变换的角色吗?我 们是否仍然需要一些古老的仪式来协助我们完成相应的心理转换?记得敝人 童年的时候,女孩出嫁时,家乡尚有有一种“哭娘亲”的仪式。女儿在上轿 前,在门口对娘亲哭着唱山歌,伴娘们也和着唱。从一月唱到十二月,天热 的时候娘啊你对我怎么样,天冷的时候娘啊你对我怎么样……新郎在旁边一 脸严肃地听着。现在想来,这是一种婚姻的心理转换:对女孩来说,哭过之 后,就和娘亲再见了,今后要靠自己了;对男孩来说,这是一种类似原始人 的“抢亲”的经历,从今以后他就要负责照料这个被他从娘亲那里抢来的女 孩了。而歌词的内容,其实就是女孩在不必脸红的情况下,放胆地告诉新郎 具体应该怎么照料她。现代社会离婚率这么高,人们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心 理转换,孩子气地处理自己的婚姻,是否也是一种原因?……类似的问题还 有很多,理性和潜意识的关系,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如果真是诗人,这时或许就要作诗了。不过,到这时候,你大概不好意 思写那种学生腔:“啊,远古的毕加索/啊,湮没在历史里的天才”。 写到这里,好象应该回过头说几句就诗论诗的话。从《诗经》里找几个 例子,比较一下古今理解的不同,这并不难。不过,似乎总觉得有点多余。 敝人今天就厚一次脸皮,正而八经地宣告:这篇文章是以诗歌创作的手法谈 论诗歌欣赏,即是让比喻和象征来说话,我用音乐比诗,我用绘画比诗,相 信读者能够理解我要说得是什么。 诗歌与音乐、绘画的关系,在艺术史上迭有争论。朱光潜的《诗论》, 就有一章专讲诗歌与音乐的联系,又有一章专讲诗歌与绘画的联系。诗歌是 内在情趣和外来意象的结合,内在情趣偏乐,外来意象偏画。音乐有正解, 绘画有正解,诗歌,同样也有正解。 当然,寻求正解,比自制奇解要困难的多。有原始壁画的岩洞,这几年, 一个一个都锁起来了,非专家者休想问津。能走一趟大峡谷,对欣赏交响组 曲《大峡谷》,一定有帮助,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条件。象俺大门不 出、二门不迈的腐儒,就只能望着复制品和地图兴叹了。虽说自己作不到, 我却非常佩服别人的寻求正解的努力。 亲身经历史前社会的成人礼是可怕了一点。但是设想你背了一顶有天窗 的帐篷,贴着峭壁一直下到科罗拉多河边的野营地,睡在这美国大陆能见度 最好的地区,从天窗里望着黝黑的崖顶和崖顶之间的明亮的星星,在河水的 奔腾和声中,套上随身听的耳机,塞进《大峡谷》的CD……要说复制质量, 随身听一定及不上你家里的那套好几百块钱的音响。但是,此时此刻,你的 感受,却一定是不同的。正解和奇解互相刺激、互相反弹的无穷循环,或许 就此开始了。 ■[目录] 大 难 不 死 ·冰 峰· 有一帮也许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在海外读书,生存,写了许多诗。中文 诗在电脑网上发表了,而且评选了1995年年度最佳。朋友请我写几句评 论,我的脑子便有些空荡荡的。 用电脑联网传播中文诗是件标新立异的好事。古老的艺术通过科学技术, 在骚动不安的心灵之间穿梭,寻觅着听众、知音、追求、发泄。只要写诗的 人们还不曾忘记锤炼字词、成熟自己、温暖读者、陶冶性情,这些劳作一样 值得赞美传颂。 中国人玩诗已有些年头了。那些从容、坦率、真诚的诗人,在动乱的岁 月,鼎盛的年代里一笔挥就的,或精雕细琢的作品成了我们文化的珍贵遗产, 不朽的佳作。《诗经》是中国诗从下里巴人(歌谣、民俗)到阳春白雪的成 长记录。只有到了屈原手里,那难以遏制的热血在愤慨苦闷之中将孩提般的 中国诗催发成了个小大人。喉音沙哑,一举一动催人泪下。 但诗毕竟成了艺术。即使在民间也要经过千百艺人的锤打,才会在千年 万年之后依然感人肺腑。中国诗的成长与成熟应该归功于初唐几位天才英杰 的功德。没有他们的哺育,后人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便不会用象形文 字雕刻出那许多簇簇拥拥的杰作、珍品。--噢,扯远了。 纵观中国诗,杰作和珍品或多或少以诗作的社会意义来定论。这也许是 李杜之争的一个中心议题。贬李者嫌李太白过于自我中心;贬杜者不满杜工 部诗心中无我。也许今天,作为一个中国人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告诉自己:诗 毕竟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属于诗人,属于自我,属于悲伤、欢愉、想望、追求、 爱憎、静娴和骚动。诗应该属于想象,而想象必须是诗人的。 只是中国文化的主流从来将社会责任心搁置在个人情感之上。也许中国 人的苦难实在是太多。可谓国难连年当头。诗也得救国救民,顾不上诗人的 自我。诗人啊,你可以爱得心旌荡漾,你可以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为这个 流血的国家,苦难的民族写一首诗吧!写到你的生命耗尽,血流干涸,躯壳 成了木乃伊。是啊,几多世纪了……。 照样是一帮年轻人,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动乱,意识到人性的压抑,自我 的轻微,作中国人的艰辛,那些苦难的心灵流露了一些个人情感的诗情,其 中也不乏忧国忧民的中国色彩。他们的用词造句不免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被看成叛逆、不道。棍子、棒子、帽子换了好几个轮回。 明明是正常的诗,却被冠以“朦胧”、“难懂”,大受斥责。是啊,也许倒 退上几千年,唱几首山歌、哼几句民谣才够浅显、易懂。也够乏味、无聊。 有时候缺乏自信会表现在过于强调过去了的光荣与辉煌。然而幸运者的 口气总是充溢着自信。也许有时候语言的成熟尚欠些火候,但想象毕竟是自 由的,自我毕竟是丰满的,想望也是火辣辣的。爱得跌宕有序,恨得中气长 抒。 只是我们的心声到底有多少听众,能打动多少心灵,能引起多大的回声? 但心声还是要抒说的。写吧!这成熟的过程也包括超越自我。诗毕竟还是心 灵为心灵唱的歌,让另一个心灵觉得温馨,而不是挤兑。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之中许多人应该算是幸运者。精英么?几 多钱一磅?如果文化大革命算一大难,我们一帮幸存者应该升天。只是很多人 已不记得那场闹剧了。真是幸运的孩子。 其实,真正的福气在于我们还有机会和心境作诗。而且诗到了我们手里已 经开始摆脱几千年持之以恒的沉重感。屈原已去,北岛和舒婷与我们相比已经 显老。 诚然我们中间还有人为某个血流成河泪流成河的夏天而歌,诚然孤独的心 儿依然绕着祖国、故乡、亲娘,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和人一样长久的思念,“ 还是我的歌,我的歌。” 诗到了我们手里已没有必要作时代的号角。噢,那个可笑的年月。我们可 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唱歌。身在他乡为故乡,心有新的欢喜和忧伤。诗终于回 归诗人,心、灵、魂、想望、失落。写吧,也许孤独的心会得到点安慰,寄托。 也许读者会发现这些真心、良心。 (1995.4,匆匆)■ [目录] —————————————————————————————————— 本期编辑: 祥子、JH 主 编: 诗阳 副刊编辑: 祥子、伊可、诗阳 常务编委: 祥子、建云、秋之客 英文目录: 罗福林 读者服务: 秋之客 校读发行: 亦布 万维制作: 晓义、诗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