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6年第4期·1996年4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录【本期专栏·台湾诗页】 清寂蝉暝 李俊东 走出官能症 阿 镜 寂寞写真(节选) 杨 平
【本期专栏·内心独白】 诗四首 瓦 克
【本期专栏·处女座】 日记插图(外一首) 玲 雨还吟(外一首) 小 三 二月·爱人 碧 荷 影子 希 白
【冬天的影子】 堆满雪的日子 鲁 鸣 影子 梁 元 告别 马 兰 雨的投影 岑 榕
【感觉时空】 十行 诗 阳 洞 梁 元 那人 祥 子 成长的要求 梦 冉
【诗评】 时间里的刀片 祥 子 “什么”和“怎么” 竹 人 病人,疯子和雅客 鲁 鸣
【河床〔散文小说副刊〕】 我们是一家 哑姐儿 —————————————————————————————————— 【台湾诗页】 感谢台湾诗人杨平先生的支持,使本期得以设置这一栏目。 —————————————————————————————————— 李俊东·〖清 寂 蝉 暝〗 月以缓缓的叠句攀升至钟楼阁顶 夜,一组冗长的咏叹调 满空的星子是吟诵的韵脚 溢出唐诗两岸的清丽诗句 在城市蝉暝的初野里奔流成霓虹灯雨 蝉声,单音节的无尽重复发音 一种热季里潜伏的燥 并发症 必须的呐喊,疯狂和无意识 蝉,象是一只不断被人叩敲的呼叫器 信号直响个不停 无人回叩的心事 从此凝结成夏日惊心的坚持 用蝉声去灌溉荒芜夜里肥沃的寂寞 靠电力营生的夏季 适合繁殖较不耗电的梦与孤独 我看见自己的身影 宛如一枚薄软的时间蝉壳 在清寂的夜里,蜕变 ■[目录][下一栏] 阿 镜·〖走出官能症〗 于快速的前进中 嘎然中止时 我必然的脱去 含墨的水分 以及 爱登上回旋阶梯的魂魄 我不停前进 回头只见一列沉重的车厢 及一条断了的铁轨 背我逶迤而去 而这多层的空气之墙 阻我向前,身后的吸盘 迫我回向 牵引我的不是时间的愁 而是空间的寂寞 那如此地想脱下我的 一身不适的衣裳 又想唤我呼我 裸身还乡 我穿过墙,入黑暗 把身体伸进我自己 穿过那深而潮湿的洞穴 找寻一条出路 但我害怕自己失足 所以,我必须假装已经离去 然后出其不意地回来 闯进正梦去不久的 已半掩的门窗 ■[目录][下一栏] 杨 平·〖寂 寞 写 真(节选)〗 一 疲倦的光 一时时蠕动地爬过 心情边缘 把时间剥离成 零 碎 的 看板格言 贴在墙上,对抗 那无法对抗的 虚空 二 (都市 浑然不觉地喧腾着) 雨 沿着光滑冰冷的面颊 缓缓 流下,昨夜 残留的 落寞 (都市 浑然不觉地喧腾着) 三 这是没有期待的岁月 风景逐渐暧昧 往事 逐渐萎缩 一首忧伤的老歌 逐渐模糊难以辨识 --竟日无事。唯 世界 正 在 远 离…… 四 旷野 一路背对落日的感受者 某种失落: 尤其是徐徐拖长,扭曲的身影 --象我在百万年前见过的 恐龙 那真是空前壮观的经验: 即使孤独,也硕大无比 五 钟声静止时 全世界都睡去了 全世界都睡去时 我是黑暗里的最后一盏灯 望着你 望着你有点寥落的肩胛 一个小时 又一个小时 —————————————————————————————————— 【本期专栏·内心独白】 本期尝试为中文电脑诗网上的诗人开辟专栏,以便 让读者同时对其作品有一个较多层次或者说较深刻的了解。 —————————————————————————————————— 瓦 克·〖春 天〗 我在黑色日历的背页 制定计划 非常细节 其实 我读不懂上面 大部分的幽默 我从没有 遵守过生活中跟自己的约定 欺骗自己 在一个明媚的白天 其实 是种难得的忠诚 我在空荡陈旧的房间 听你倾诉 言语空洞 其实 从电视和电话中传来的信号 维系生活 是一种渐渐消弱的惯性 你们突然出现 你们逃离得无踪无影 在子夜 我就出门 行走在危险暖和的街道 妄想成 他人的背景 后来 我焦急地等待着 来查电表的工人 伸出窗外 那身穿绿裙的早熟女孩 她正踩着阳光下的影子 跳动 是我的幻觉 还是我上当受骗的季节性 晕眩 ■[目录][下一栏] 瓦 克·〖内 心 独 白〗 闪动的光标 在等待着输入 我长时间的固定 全身麻痹 这样的夜晚让努力 显得费劲 此刻的存在在此刻 毫无意义 多少年前 叫做历史 一些还要疯狂的人 思考同样的问题 多少年后 叫做未来 一些还要冷静的人 面临同样的危机 我们 在那个时候不曾存在 我们 在那个时候早已离去 如果 我选择苟活 你笑我没有去死的勇气 如果 我选择死亡 你责怪我 懦弱地选择一种 逃避的结局 于是空虚 是唯一的生活方式 在忽略不计的挣扎中 我学不会 把文明的标签 夸张成辉煌的字体 然后说爱情的游戏 会带来撕肝裂肺的惨痛 再用痛苦 去营造一个美丽空幻的记忆 朋友你和我 都是被永恒愚弄着的暂时替身 没有故园没有根基 更没有目的 在黎明到来的时候 你尽可以再去追寻 让我请让我 独自在这里静候空寂 ■[目录][下一栏] 瓦 克·〖今 夜 别 走〗 楼道里已安静得无声 电视上也已是新闻重播 深深的夜 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雨 那么今夜 你就别走 昏暗的灯让屋里有些压抑 你起身去把窗户打开 顺着你的背影 是窗外远处那闪烁无人的十字路口 那么今夜 你就别走 如果你因过去而颤抖的肩 不介意我伸过去的双手 如果我因漂泊而疲惫的身躯 可以在你的臂弯里悄悄逗留 如果你我一生的轨迹 只共这一个平常的夜晚 那么今夜 你就别走 楼道里已安静得无声 房间里是你我的对视 你说 城市的夜晚有时会很不安全 那么今夜 你就别走 ■[目录][下一栏] 瓦 克·〖游 戏〗 我在你平静的注视下 锁紧双眉 生命里的悲哀戴着面具 暂时的灯光和你的弯腰 让我心动 从背后抱紧你的身躯 那急喘的呼吸 检阅着我的能力 你在我从容的动作中 身体起伏 面对着黑暗 我却心猿意马 无处逃离 那断续的呻吟可有真诚 那仟细的双手 插进我的黑发 温柔情意 而佯装的痛苦 果真穿过房间 刚刚吹走的秋风里 模糊的话语 说着 我们共同的契约 共同的逃避 [目录] —————————————————————————————————— 【本期专栏·处女座】 —————————————————————————————————— 玲·〖日 记 插 图〗 宽大的广告牌上画着旧事的剪影 落着雪雨 水的身体滑出指缝 封 闭了泥路 一滴滴的很重 幻觉跳着舞 随往昔河边的洗衣歌回 到水中 手头的圆钟空气中滴滴嗒嗒 也很重 自我没有波的眼中 ■[目录][下一栏] 玲·〖声 音 的 滋 味〗 雪飘的是一种声音 我不出门 拧开旧的电火锅 天上的雪煮作手边的声音 你夹着冷风在窗外 花费时间和声音 与雪说起许多飘的新概念 终于我无法伸出孤独的声音 关上半热的电火锅 不出门 又关上冷风窗外的飘的概念 你还是把你自己和冷风 混为一谈 说是你窗外的声音 ■[目录][下一栏] 小 三·〖雨 还 吟〗 一 惆怅云之际 欲归去 乍止流连虹万里 才思旧人难聚 仰天长啸 喷血为涕! 二 寂寞无语 斜倚黄昏云一缕 小含落叶红似血 远放秋鸽怅如许 枉凝思 去往今来多少事 空歌那 山高水阔西风曲 鹤唳不曾怨苍天 化入茫茫烟雾里。 ■[目录][下一栏] 小 三·〖远 行 前〗 云边解缆又苍桑 惊留乍往天归浪 恨也忧伤 爱也忧伤 冷手拂袖不思量 --不思更难忘! 意马心猿两茫茫 乾坤错里重踉跄 哭也别样 笑也别样 蹄野无情更悲怆 --更悲偏狂放! ■[目录][下一栏] 碧 荷·〖二 月·爱 人〗 二月了吗 爱人 这里冬季漫长 我不敢无缘地期待 春天的到来 好象 是二月了 阳光照在面颊上 变成了柔和的亲吻 风不再那么凛冽 刺骨 我要出户外 亭亭洒洒地走在大街上 在浅灰色的风里穿行 小心守护着我洁白的衣裙 真的是二月了 脚下的冰和残雪不再坚硬 夜的相思化成一首幽幽的 古曲 似乎听见爱人 春天般的心 怯问 我是你眸中的那月吗 我多想把半个月亮的时侯 为你 永恒地留住 那是一份 如水似玉般的 宁静 这是二月呢 爱人 它是一个 温柔的倾诉季节 春天和夏季 是否清醇亘远 那浓浓的酒啊 爱人 我们饮了吧 一起去那梦里的情人坡 坡上 有如茵的芳草 坡下 是碧绿的池塘 到处洒满了金色的阳光 和煦的微风 轻拂着你的秀发 活蹦蹦的小溪上 还隐约萦绕着我 梦中的歌 ■[目录][下一栏] 希 白·〖影 子〗 你的影子 是一条 盘旋不去的 蛇 飘忽在 我的酒中 它热烈地 吐着信子 如一段 缭绕不定的 烟 端起酒杯 我便走进了 一场无休止 的博斗 月朗星稀的夜晚 你用舌头 轻轻地 舔舐着我的伤口 [目录] —————————————————————————————————— 【冬天的影子】 —————————————————————————————————— 鲁 鸣·〖堆 满 雪 的 日 子〗 我爬行着 让你吃惊不言担忧的面孔 在堆满雪的日子里冻裂 我挖掘路进去 在城府很深的地洞里 擦伤我的双臂 多愁善感不动声色的你 使我受到强烈的一击 咒语密集 疾风把我的血管吹落在地 布满了已经很滑的台阶和门槛 我现在才知道 结局完全出我的意料之外 当许多条路被大雪覆盖的时候 我们只好绕路而走 这突如其来暗藏玄机的夜晚 使我们都很寒冷 请不要对我充满敌意 大雪玉碎宫倾的舞姿 正在虚张声势 废黜的美妇人在浴血中和我相遇 我离她而去 那是我的错 我把匕首交给了你 耗尽精液的人们欲望再起 高高在上忘记上帝 而你呢,你在现代种族里留下儿女 我没法无动于衷 在大雪里阻止你拔刀而起 ■[目录][下一栏] 梁 元·〖影 子〗 它是我亲密的伴侣 却频繁地离我而独立 我愈来愈不能左右它 而且常对它存着恐惧 多少次我面临决择 它总在一旁唠叨着过去 于是我的目光不再专注于 远方未开垦的处女地 而落在屋檐下 曾经有过的 那个麻雀草窝的阴影 当爱情的热血奔涌 将我的思想膨胀成 玫瑰色的真空气球 昔日失恋的影子突然闯进心屋 使我鼓足的勇敢 顿时萎缩泄气 有时,影子潜入我的梦境 我在攀登一座水晶砌成的高山 当终于爬上山顶 我看见岁月的钟摆 正在晶莹的颠峰 刻下一道残酷的黑影 山开始剧烈地摇晃 我竟不知该怎样重回现实 当我事后得知 某某主义某某真理 不过是原始图腾重显旧影 我如被闷棍击中 不知该拒绝青春 还是拒绝 青春破镜中变形的自己 我开始困惑莫名: 为什么害怕和忧虑 总是鱼贯地潜入心底 为什么每次选择的机会和权利 都轻而易举地被我放弃 我下定决心摆脱影子 许多次我急促地逃走 蓦然回首,却发现它 一直跟在身后,悄无声息 我看到这个大千世界 也生活在自己的影子里 所行所止 形影总是不离 直到有一天 一道奇妙的光 直射我的心门 燃起一团团火炬 它照耀历史 恒古不息 影子虽不会因此离去 但我不再受它的摆布和揶揄 当我凝视光源时 我便无暇 注意阴影 有一天我要告诉你 每一扇心门都敞开着 有一天我 能够舒心地笑 表情里不带一丝阴影 ■[目录][下一栏] 马 兰·〖告 别〗 剩下的日子是为了向你告别 当你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你用所有的语言去袭击爱情 许多往事重演 天空是一种符号,类似象形文字 向你告别 我溶入一个季节的谎言,我含糊其词 我说我没有生活过 我的四肢浸入水中 神出鬼没 安静些,孩子 你遥远的耳语如一段随波逐流的恋情 往事如烟 夕阳以令我心碎的温柔收拾残局 向你告别 我剩下的日子 ■[目录][下一栏] 岑 榕·〖雨 的 投 影〗 这是该书写的时候了, 一页被雏鸟翅膀淋透的隔夜传说。 雪色在他乡的融化中寻觅光明, 花朵在无言无序的遗落里发芽。 夜在过浅的杯盏里去了会来, 天空亦会在停眸里呈显淡蓝色。 心境被嫩绿的感性胀破, 我知道语言在风里晶莹地青青凋零。 也是不知道的一滴滴的问, 我如何在睡梦的耳语里走进圈圈剧情。 春天沿着水线放慢脚步, 路返青了,在难醒的背景里慢慢印上苔阶。 在纷纷落羽的湿湿身后, 在千千柔柔张开的落花枝网前。 宛若等待灰鸽子托情于风的一切:“雨” 实是在描写你一茎的舞蹈:早已密藏于水涟的其中。 [目录] —————————————————————————————————— 【三月的风】 —————————————————————————————————— 风 子·〖古 寺〗 远古的莲花永恒地开着 月影滑过 依旧掠起遥远的记忆 面容早已深深印入那块石头 微风吹动风铃 传来的依然是千百前的 寂寞之声 沿着那条秦汉的石路 向西走是五百年 向东走又是五百年 於是,那一低头 便成为永恒 而永恒只是那一瞬间 永恒之后便是几千年 泉水就这样一日一日滴下 那手指便以一种无法察觉的速度 伸向远方 千年前的祭台焚火成了千年前的庙 而明月夜夜升起 惊飞的又是千年同样的鸟 晨钟敲响 僧众照例起床,扫地,练功 早斋已毕 我身披迦裟 穆然跌坐于大厅 敲响木鱼第一声 佛乐悠悠升起 袅袅飘入天际 ■[目录][下一栏] J H·〖骑 马〗 等雾色放进山口 我才开始纵马 如墙上 你展开国画 雾中有马蹄的声响 我长鞭甩过窗外 这时远处有 击鼓的人 近处的你 忧然 在凭窗 但我终将又蓦然记起 山雾来时 我纵马 一啸而跃 然后画中 有戎装的古人击鼓 渐渐送远了蹄声 ■[目录][下一栏] 马 兰·〖在 风 中〗 在风中,让我寂寞地按摩风 随后给我一段预料之中的艳遇 我不敢说我眺望他很久 不想说他的误解我绝难感动 从记忆中复生 女人的痴情 璨烂夺目 缠绕沉船 沉船的孤独 船沉的疯狂 画家的舞蹈 赤裸裸地 破窗而入 我似是而非 面对过去 想念你 所有未被你整除的日子 是等待 等待是一种便泌 [目录] —————————————————————————————————— 【感觉时空】 —————————————————————————————————— 诗 阳·〖十 行〗 写下诗歌一叶簌簌挂在枝上仰首向天 将穿心的鲜花引出西山血色的火 再以能融化太阳的泪水将其浇灭 仿佛盈然嫣红罗裙的预告 几笑在呼啸一路祭着百年轮回 雪的溶化于千帆过后仍有一诗叶挂在西山 我遥望火的跃起在西风的清扫之后刺向天心 彼时的太阳已如佛却在山后一亮即灭 又是盈然如低洼处嫣红的亡灵 祭着百年轮回而距离是园寂后猝然致命一击 (1996.3.14,于虎镇) ■[目录][下一栏] 梁 元·〖洞〗 洞的意象进入我的梦 夜是黑黑的 洞口是黑黑的 在昏昏的洞底 放着一张白色的床 雾气湿湿地贴着床 寂静神秘地环抱着床 柴禾作垫褥 平整地安放在床上 躺在床上沉思洞内洞外区别的 是我 呼吸着被给予的空气而欲分赠的 是我 夜半风声入窗 轻轻摇醒我 我分辨不出自己 是在窗影婆娑的房间里 还是在月影映壁的洞里 一只小船 静静地躺在沉默的大河 夜色正在被分割 洞是一种虚空 然而它包孕实在 我沿着洞的阶梯拾级而下 默默无声地 从第一识数起 一直数到阿赖耶识 千年的种子在我胸中 每天长出一尊佛陀 这时已经快要黎明 有人用粗大的十字木条 将洞口堵住 我的心直沉到洞底 干柴顿时摩擦起火 熊熊燃烧 洞在阵痛中 用力将我推出洞口 我撞破十字木条 全身通红地出世 蓦然抬头 太阳正在头顶 升起一幅象征图案 洞从黑色变成红色 ■[目录][下一栏] 祥 子·〖那 人〗 他们说那人就住在那楼上 他们说那人堪称博学 他们说那人曾在这街上散步 在每天下午三点 他们说那人回到楼上 改变了你我的世界 这是一座小城 这是一条窄街,那是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的世界,不容易变 从南方慕名前来,踏上 那人的台阶 我提着一把纸伞 走进他的房间,寻找 一套剑谱,据说已失传多年 但四壁早已一空,衣衫和纸屑 也已经卖了钱 只剩下一付墨镜,架在报纸上面 他们说这就是那人 死去的那天 沿街落满的店,挂满了那人的脸 他们说他的容颜 已不可多见 人们从各地来观礼 怀揣着各种语言 挤在阳伞的下面,坐井观天 而这里的天气,一日三变 我从楼里出来,手捧着 墨镜和雨伞,仰面! 在街心施施而过,满心感谢,如化缘 (1996.2) ■[目录][下一栏] 梦 冉·〖成 长 的 要 求〗 嘴唇上镀着些银色的叶脉 格外地震动与虚弱 我抚摸过 面孔涂着沙土 好象虚渺地抚摸静止的沙滩 一定是有海水不息 在不远 成长是必要的 一棵树在月下呼吸 因为天空蓝得晶莹 东方的手势停止了预测 (1996.3.13) [目录] —————————————————————————————————— 【诗评】 —————————————————————————————————— 时 间 里 的 刀 片 ·祥 子· 抄一首于坚的代表作,也许对我们目前的一些关于诗的讨论不无助益。 建云提到我某些诗中“化动为静”的倾向,是有一点--诗,好象是一片薄 薄的刀片,在时间里切下。于坚近期的一些诗专长于此。 于 坚⊙坠落的声音 我听见那个声音的坠落 那个声音 从某个高处落下 垂直的 我听见它开始 以及结束在下面 在房间里的响声 我转过身去 我听出它是在我后面 我觉得它是在地板上 或者是地板和天花板之间 但那儿并没有什么松动 没有什么离开了位置 这在我预料之中 一切都是固定的 通过水泥 钉子 绳索 螺丝或者胶水 以及事物无法抗拒的向下 向下 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 向下 被固定在桌子上的书 向下 被固定在书页上的文字 但那在时间中 在十一点二十分坠落的是什么 那越过挂钟和藤皮靠椅向下跌去的是什么 它肯定也穿越了书架和书架顶上的那匹瓷马 我肯定它是从另一层楼的房间里下来的 我听见它穿越各种物件 光线 地毯 水泥板 石灰 沙和灯头 穿越木板和布 就像革命年代 秘密从一间囚房传到另一间囚房 这儿远离果园 远离石头和一切球体 现在不是雨季 也不是刮大风的春天 那是什么坠落 在十一点二十分和二十一分这段时间 我清楚地听到它很容易被忽略的坠落 因为没有什么事物受到伤害 没有什么事件和这声音有关 它的坠落并没有什么像一块大玻璃那样四散开去 也没有像一块陨石震动周围 那声音 相当清晰 足以被耳朵听到又不足被描述 形容和比画 不足以被另一双耳朵证实 那是什么坠落了 这只和我有关的坠落 它停留在那儿 在我身后 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部位 当诗在时间里这样切下来的时候,许多在我们周围稍纵即逝的东西,开 始呈现意义。商禽说:“读于坚的诗,首先别企首在他的诗中找到美丽的词 藻、摘取金句、警语,也别想寻绎出什么象征,甚至我们也不可能听到他的 ‘内心的独白’。他也很少使用形容词,至于我们常说的‘意象’,对于坚 而言,亦是大为不同的。或应该称之为‘视象’。大多数的时候,于坚的诗 都是‘看’出来的,有点像一台摄影机,对准事物,慢慢移动,有时接近, 有时推远,景像和焦距都控制得很准确。” 对上面这首诗洛夫评说道:“有人认为【坠落的声音】是一首诡异的诗, 不仅意象闪耀不定,而意蕴尤难索解,对于台湾诗读者而言,这是一种很陌 生也很新鲜的表现方式。作者在得奖感言中曾自陈其诗观:‘我主张一种澄 明的、知性的、客观朴素的诗歌,它不是引领我们前往某个伊甸园,而是引 领我们返回到与生俱来的那个永恒的存在之中。’作者所谓‘永恒的存在’, 依笔者的理解,那就是生命的价值。通常这种价值是上升的,但不幸愈到近 代,这种价值日益下坠,而坠落的声音只有诗人听到。简言之,这首诗是透 过一些最原始的,最卑微的如水泥、钉子、绳索、螺丝、石灰、沙、木板、 布等形而下的事物,来表达诗人的形而上的思考。”张默、萧萧对此补充道: “(【坠落的声音】)同时也是作者借各式各样的声音来暗示他对时空的错 置,以及现代人在狭隘的水泥方块中窜来窜去,那种无法言说的疏离和孤绝。” 在阅读“载道”的诗的时候,我们易有一种“释义”的倾向。我们说: 这是说什么什么意思,并满足于此。当然,“载道”的诗有她的哲思--对 社会的批判、对人的关切等等,但阐述这些思索并不是这些诗的全部价值, 甚至也不是她们主要的价值。读诗,首先是一种语言的艺术经验。就“载道” 的诗而言,这种经验还有引人深思的后果,如此而已。这后果因人而异,洛 夫和张默、萧萧的理解就有些不同。而于坚本人又会有他的创作意图,可以 和上述理解暗合,不同,或无关。 和散文比,诗更接近音乐。如果说:一首诗的意义如此,为何不直接写 散文呢?不是更明白?这就好象是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的, 干吗再去作曲?这种想法假定诗人是思想的翻译者,忽略了诗的艺术创作本 质。这种忽略在评诗时特别明显,因为艺术的经验在根本上是无法言传的。 因此评诗的人只好侧重讲可以言传的“诗意”。这是自己评诗时非常苦恼的 问题。再精彩的诗评,也是“言之不确”的。每“讲”一句,一首“活”的 诗就“死”了一点。有如为《红楼梦》作导言,一不小心,就会蔽大于利。 要真正欣赏一首诗,必须去读诗,最好是读出声来。评画的人可以把凡高的 画讲得天花乱坠,但那和去看凡高的原作是完全不同的经验啊。 如果我们不能感受【坠落的声音】的语言所展示的艺术经验,一切的“ 释义”都与事无补。就好像对人解说音乐,你可以说:“啊,英雄出现了。” 或者:“这里是月光在波浪上闪烁。”但你知道,这不是“英雄”,也不是 什么“月光”。这是一段音乐,一段有节奏的弦律。对乐声的欣赏经验,欣 赏其主题的发展、合弦配器等等,才是音乐的真正价值所在,至于“英雄”、 “月光”等等可言传的理解则是后来的事情,尽管他们可以是作曲者的“意 图”。同理,【坠落的声音】提供的的语言艺术经验,是不可能由散文来替 代的。【坠落的声音】成功与否,不在于载道本身,而在于读者是否可以从 中得到一种在生活中忽略了的或不可能得到的语言艺术经验,至于这个经验 给人什么启发则是因人而异的第二级的效果。 诗不能作思辨的哲学。同样的道理,用诗来作画的努力也一定是要失败 的。这两种诗论都是一样的误导--无视或忽略了诗作为语言艺术的独特性 质。写诗,首先必须在语言上下功夫。写诗的冲动,可以从任何地方来,包 括哲思和绘画。从这个意义上讲,奥登说(大意):讲究语言的诗人比生活 丰富的诗人要走得更远一些。要找作诗的灵感,坐在个小房间里一动不动也 可以有终身用之不尽的材料,因为诗的真正的来源是内在的心,不是外在的 物,所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慧能)。于坚一个声音掉下 去也可以写一首长诗,只不过无数例子中的一例。 但“诗意”不是“诗”,要写诗,而不是去作曲或绘画,就必须掌握语 言。而要写好诗,则还要注意找到有个性的“自己的声音”。不重视语言的 诗人,就好像不重视乐器的作曲家,不重视颜料的画家。于坚不能说:“一 个声音掉下去,这让我想到什么什么意思”就完事,那样他就不是一位诗人 了。于坚,因其是诗人,他不可能这样一句就了事,因为【坠落的声音】打 到他心里的时候就已是诗,他自己也不一定完全理解其中的“意义”。至少 在开始写的时候,其中的“哲理”对作者本人而言不是完全明确界定的。他 只有循着心中的语言,为读者更为他自己展示【坠落的声音】这一首“诗”, 这件充满哲理的艺术品。 〔本文中于坚的诗和商禽等人的评述均摘自:《新诗三百首(1917~ 1995)》,张默、萧萧编,九歌出版社。〕 ■[目录][下一栏] “什 么” 和 “怎 么” ·竹 人· 诗评是极难的事,其难甚于写诗。尤其由于阐释双重循环的存在,诗者 和评者、评者和评者之间的多义诠释可以共存。但这不等于说评诗和写诗之 间就如隔天涯,也不能成为注诗只可求语言肌质一体的依据。某以为,写诗 和评诗相重的部分,在于“什么”和“怎么”,或者说所指和能指这两体。 比如说读于坚这首诗,不可能不先去问“什么是坠落的声音、什么在坠落?” 之后的展开,才看个人的语言功力,比方说要竹写,大概就“咕咚一声”四 个字:(艺术的本质,可能就在于采自并超越日常经验的一种提升。洛夫、 商禽、张默和萧箫等评,各有侧重,但都涵盖了“什么”和“怎么”两问, 竹自己比较同意洛夫的评论。祥子认为这里是对“被忽略的经验”揭示,诚 是,但竹觉得这样评来所指是否大虚若空?因为我想一般而言,读者是不会 把所指停在这“被忽略的经验”上这一层面就叫停的,这“被忽略”,这被 “经验和经验着”的,总要和什么挂个钩才入了味。和什么相挂,才是各自 阐释的自由,比如说洛夫指为“人生价值”,张本家说是个人在现世中的窘 状,都可。不是读了,感觉了,而是读“过”去了。竹以为,唯有如此,一 首“隔”的诗才能最终不隔。 诗不是思辨的哲学,这话竹在狭义上同意。康德那一代是把“什么”和 “怎么”都归了“理”和“知”。从波德莱尔始,至少到存在主义一代,则 追求所谓诗化哲学,勉力将两个范畴逐渐向诗性和人性还原。就所指而言, 就不再是“理性如何可能”,而是“人的此在何在”的问题,就能指而言, 也是花招多多,什么诗意的栖居就为一例。所以,竹在广义上不同意,一部 分是出自哲学仍应是万宗之王的陋习,一部分是基于当代哲学的命题和方式 都已经远离笛卡尔的冰冷的理性年代的事实。就我们在这里所讨论的问题而 言,竹以为诗的言说和所指应是诗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言说和所指既 在,则即便有纯感性纯语言的写诗和读诗,也很难有不夹杂一丝理性的解诗 和评论。诗和其他视觉艺术如摄影、绘画之间的异同,应是很有可嚼之处。 所指之下,才有对语言的各自把握,是“打击人心”,还是“迂回而进”, 各家有各家的风采,但总以所运用的语言和所指相恰为宜?不必说如同国画 的山水和印象派的风景各有各的味道一样,同样的问题还有不同的解法,语 言又如何跳得出“百花齐放”的圈套?如果只注重语言的肌质,如同画画只 求笔触,配曲只听邻音的对比,也许并不便传达所需的效果。盖因诗是语言 的艺术,读者心中总悬着“什么”之一问。 ■[目录][下一栏] 病 人, 疯 子 和 雅 客 ·鲁 鸣· 诗是一种思维。我倾向这个观点。 写了不少的诗,自己真正非常喜欢的很少。但写诗给了我快乐,使我发 现另一种不同于自己平时的思维方式,并且可以进行所谓的“高于生活”的 “创造”。有趣。 把诗的作用夸大,是文学圈子里的事。诗仅仅是诗人们认识这个世界的 一种工具,给诗人们带来快感。仅此而已。这个工具不被大多数世人所认同。 诗人是一群呻吟的病人,是疯子和雅客。 诗人易病。当我们用语言本身的力量或构造来看待我们自己的时候,我 们发现自己和整个世界原来已经病入膏肓。我们那么容易伤害别人,或被别 人伤害。语言,也就成了大刀。我们那么急于表达,急于赞美。语言,成了 糖衣炮弹。语言被人制造来操纵人,而且已经操纵电脑世界从而进一步地占 有这个宇宙。诗人们为此更加努力地玩耍语言,绞尽脑汁。思维的客体似乎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语言本身奇特,出人意料之外。是的,在语言成为这样 “廉价”的日常用品的今天,语言的巧妙应用,以惯例的词组合成不寻常的 语句,效果无疑是惊奇的吸引人的。但是,生活的常识告诉我们,不寻常的 极致就是疯子。 当诗人把这种不寻常的极致带到平常的与人交往中,等于把世界当作了 精神病院。难怪有人要逃出这个精神病院,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没有这么吓人。诗的美学意义可能就是它的不寻常的极致。敢做 疯子,并在疯人院里逍遥自在,就已经够令痴男痴女拜倒其下了。爱情在缪 斯中诞生,已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可是魅力千年不减。于是乎诗人又有了雅 客的身份,令诗人迷信自己,过分自恋而易忽略平常人。诗人可能因此而扭 曲其思维方式,在语言学和技巧成为目的的染缸里,本末倒置。 还能说什么呢?既是诗人,又何必担心是个病人,疯子和雅客。 [目录] —————————————————————————————————— 【河床〔散文小说副刊〕】 —————————————————————————————————— 我 们 是 一 家 ·哑姐儿· 小时候,我问过妈妈我是否见过他。妈妈说,你哪里见过他。长大了一 点儿,又问妈妈我是否见过他。妈妈还是说,你哪里见过他。再长大一点儿, 有了自信,就不问妈妈了。我知道我见过他,要不,他怎么老是在我的心中? 他那天穿的是一件黑棉袄,肯定是件黑棉袄。只记得颜色,记不得其它 了。或许那棉袄除了颜色,也别无其它。他那脸很长、很黑,长得一直落进 了黑棉袄的领,黑得和黑棉袄连成了一片。他那双眼一只大,一只小。大的 那只很大,小的那只很小。他好象故意用力把大的那只睁大,把小的那只眯 小。他一整天都没有笑过,我有点儿怕他。 那以后,便再没有人提起过他,就忘记了他。 那一天,哥哥长得能够到妈妈的五斗橱最上面的那个抽屉了。我站在他 旁边,等他帮我取出夹在妈妈工作证里的粮票来。学校的红小兵排长在门外 等着要。哥哥踮着脚,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几下,就不动了。他眼睛死盯 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我说:“没有么?我知道粮票总是放在那儿的。” 哥哥说:“有。不急。” 可我还是急了。 “什么呀?给我看看!” 哥哥朝我扭过头来,两只手不肯从抽屉里拿出来,脚继续踮着。 “能保密吗?” “能的。” 哥哥的脚根落了地。他转过身来,给我看他手里打开的妈妈的工作证。 上面除了妈妈的姓名、年龄、职业、籍贯,还写着:“家庭出身:地主”。 我忽然明白,妈妈为什么从来不提起他了。我也忽然懂得,我们也不该 提起他了。他成了我和哥哥孩提时保守得最严的一个秘密。 他很固执。他不肯退去。他藏在我心中,不时地提醒我说,你见过我, 你是知道我的。 十三岁起,我就一个人住在北京了。妈妈的五表姐是我家在北京唯一的 亲戚。我们叫她北京的五姨。没有什么原因一定要叫她北京的五姨,只是叫 惯了。一到逢年过节,妈妈就在信里叮嘱,要我到北京的五姨那里去。我不 喜欢去,去别人家加重自己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的感觉,尽管是妈妈的五表 姐家。可有一次,北京的五姨说起了他,我就愿意去了。是他催我去的。 北京的五姨爱吸烟,说出的话比吸进的烟少。我常得用我的想象补充她 的叙述。五姨的叙述加我的想象就等于他了。 淮河边上有一个穷地方,叫长淮卫。长淮卫多少年来只有他们赵家发了 财。那财是从他爷爷的杂货铺子发起来的。铺子里卖的不过是些乡下人过活 计离不了的东西,象锅啦、壶啦、钉啦、锤啦、浆糊啦、火柴啦什么的。只 是,在他爷爷那年月,长淮卫的人都知道,赵老公是一天到晚做在铺子里、 吃在铺子里、睡在铺子里的;到后来盖了房子买了地,也从不回家。在他爹 爹那年月,长淮卫的人又看见,每天给赵老爹往铺子里送饭的先是他那少言 寡语的媳妇,后就是他那瘦长脸的小儿子。长淮卫的人要是哪天没看见那媳 妇,或是小儿子,和那竹编的饭篮子,就会发个问:“杂货铺子今天可是不 开门?” 小儿子长大时,老公、老爹的杂货铺子已经挣到了百十亩地、几十户佃 农和一所大宅子了。有一天,长成了大男人的他娶了个能干贤慧的贫家女, 先关了杂货铺子,后住进了大宅子。他们在大宅子里养下了三女一男,一个 女的是老大、那个男的是老三。 “大女是你妈妈,小三是你舅舅。”北京的五姨吸了一口烟。 “小二是我二姨,小四是我小姨。”我私下里作着补充。 “他惯你那舅舅不成个样子,什么都随他,一直到送他进了城里的学堂。” 北京的五姨说完吐了一口烟。 “我以为是我妈妈进了城里的学堂。”我疑惑了。 北京的五姨脸上露出善意而狡黠的一笑,说那是后来她鼓捣的。 那年月,女儿家不兴念书、兴学做针黹。可大女偏不喜针黹,在家闷闲 不过,也想着要进城里的学堂。她对他说,她要跟五表姐在城里的学堂作伴。 他最不喜欢她五表姐。那女孩没个女孩的样,才念了几年洋学堂,去年上就 带了个书生来闲逛荡。现在,又来拐他家大女了。他说,你五姐有人作伴哩, 别跟你爹爹撒谎。大女不从,他就把她锁进了外院的炮楼子,原本不过是唬 唬她。炮楼子是乡里叫修的。乡里命大户人家都修个炮楼子,叫大户人家都 养个带枪的,为的是有个高处守望着,土匪来了好给百姓们报个信。 他呀,空有了个炮楼子,白养了个带枪的,土匪没望着一个,倒跑了女 儿一个。大女自那年离了炮楼子,就再没回过大宅子。她先跟五表姐相帮着 念了半年,后捎信回家给她妈,说实在没钱交学费,问妈可能想个法子帮个 忙。她那出身贫寒的妈住进了大宅子也没能有几个钱,就想了个法子。她月 月背着他,从囤子里偷粮,卖了换钱,托五表姐捎给她大女去。大女每次拿 了钱,眼泪汪汪的,压不住心里的委屈、忿恨。 “她妈也不全是偷。她爹爹硬性子,不会下个台阶,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就是了。”北京的五姨说。 是不是那样努力睁大一只,努力闭小一只?我想。 长淮卫里头的人不懂长淮卫外头的事。他不懂大女怎么一去就不回家。 大女当了共产党,又嫁了共产党。他不懂共产党,只指望小三子替他守着大 宅子。可不知怎么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估摸不着了。共产党给他挂了个牌子, 叫地主。共产党问长淮卫的人,他逼死或杀死过多少人。长淮卫的人说,他 没逼死过人,也没杀死过人。共产党就说,他的罪状是修炮楼,养家丁,防 范共产党。他不知道,他大女也是共产党。 炮楼子没了,拆了;大宅子没了,分了;长淮卫的赵家没了,大女把她 妈、小三、小二和小四逐个地从长淮卫迁了。就剩下他了。他没杀死过长淮 卫的人,长淮卫的人也给他留了一条活路。赵家的木匠赵七教给他一份手艺。 他挑起了木匠挑子,走街串巷,给人家打个桌子、做个椅子、钉个门、修个 窗了。 一定是那个赵七教会了他用力睁大一只眼睛,同时也用力眯小一只眼睛。 他是学得太下力了一点。他一定很感激那个赵七。他一定很感激那些给他生 意做的长淮卫的人。 “他来没来过我家?”我终于忍不住了发问。北京的五姨或许知道。 “就一次。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地里不种粮食了,村里也没人找木匠作 活了。乡下实在没的吃哟!”北京的五姨忽然动了感情。 他找上门来了。来找他老婆,来找他大女,来找他的家。可那不是他的 家,是大女的家。老婆在大女家还能是个贫家女。他和老婆一起在大女家, 老婆就成了地主婆。大女和大女婿就当不得共产党。共产党眼里容不进沙。 可他不知道,大女也是共产党。他只当大女还记着炮楼子的事。他不会下个 台阶。他待了一天,就回了。有人问大女的妈,那老爹他是谁。大女的妈为 大女想,说他是乡下的远房,来串个门。 我三岁。我那天见到他。我知道他不是乡下的远房。 多少年后的一天,我第一次听到妈妈提起他。舅舅来了,妈妈哭了。妈 妈的眼泪很多很多,又一遍遍地说:“爹爹去时身边没有人啊!” 我想,他一定还穿着那件黑面袄。我想,他去前一定在说,记着我呀, 我们是一家。 我长大了。我有了自信。我常在心里对他说,外祖父,我记着你,我们 是一家。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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