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思想
冒烟
我意识到思想的无用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五年前的我意气风发、丰华正茂,
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可后来我被自己眼见的许多形形色色的堕落、虚伪和不自由惊呆了,觉得
自己成了世界上最不自由的人,也是不多的知觉健全的人。我想“解放”
自己,和“解放”他们。我很“想”,可怎么做呢。
我想:
这么多痛苦,为什么人们还好像没事一般?这么多丑陋,为什么人们还都
在有滋有味地活着和活下去?我想起来鲁迅写过的祥林嫂,觉得我们不应
该笑她,不应该觉得她遥远和土气,她在中国人中间是多么具有代表性啊。
人们在活着,为将来活着,“现在”找不到它的位置。现在是为将来服务
的。
中国人对于体制和集体的逆来顺受是无与伦比的。可温顺并没有使他们日
子好过一点儿。鲁迅还说过,有的人辛苦而麻木地活着,有的人辛苦而辗
转地活着,有的人辛苦而恣睢的活着。这个话对中国人是多么真实啊!
作为大家对逆来顺受习以为常的结果,麻木者继续毫无知觉,辗转者永不
停息,恣睢者益发恣睢了。
当然仍然没有说话的自由。
为数不多的变化之一,是许多被称为“腐化堕落”的“城市生活”方式,
“商品意识”深入人心。开始我想骂他们,因为我觉得向往小资产阶级
生活的他们是无法抵达灵魂的深处的,酒吧、舞厅里的噪音响起来,把
一切都淹没了。我想骂,而且的确骂了。可后来在意识到思想是多么无
用之后,我的观念变化了。我甚至觉得他们才是值得赞美的:他们至少
揭示了一个制度要求每个人成为一个可以替换螺丝钉最终组成一个庞大
的社会机器最后服务于某种高尚的无限远处的理想这件事情是多么可笑。
真诚地向某个人揭示他是多么可笑,是一件关系非常重大的事情。假如
你们原来是朋友,很可能揭示之后就不是了。何况你告诉的是一个“民
族习惯”,它很恼火,甚至恼羞成怒,于是它派生的无数“机构”可以
随时伸出个指头就随随便便掐死你。而你,除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儿气生、
自己给自己找点罪受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你思想,你冒烟,难道你是
受虐狂?
不如干脆到酒吧间喝点酒。有节奏的音乐狂响起来,好像可以把一切都
赶走。这个世界,简直没有几件事情比放纵更有许多正当的理由啦。所
以后来我觉得那些一本正经拼命要维持某种语言秩序的人多多少少都有
点毛病。要么是有意无意的工具,要么是愚钝的蠢货,总有点不健全。
人生和文学那么多重大的问题,他们视而不见,(他们还在设想解放全
人类吗?)一些小年轻逛了逛酒吧,他们就急得跳脚,何必呢?是因为
这些小年轻,“七十年代”,“美女”或者“八十年代”写得很差吗?
如果是的话,高中生作文写得更差,更不要说初中生了,他们怎么不去
骂初中生呢?
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有的东西写不得呢。譬如说“性”,难道他们从来没
有做过爱,不知道自己脑袋里也隐藏着“色情”的一面?觉得写不得,
自己不写就罢了,为什么没事还要跳出来不许别人写?而且事前不骂,
等别人出了名大家都骂的时候,自己就跳出来往死里骂,非要把别人骂
得抬不头,最好一辈子再也抬不起笔算好吗?
他们一下子觉得自己被某种“神圣的使命感”充满了,仿佛一下子成了
正义的化身,成了纯洁无暇的文学圣殿的守护神。可他们看见了多少人,
也许其中包括他们自己,已经把这个圣殿玷污成什么样子了吗?
在狼面前是羊,在羊面前是狼,他们对制度的残暴和人性的扭曲毫不知
觉。他们要求的只是别人必须和他们拥有相同的扭曲方式。他们这样扭
曲,别人要那样扭曲就是不可以的。
一个骂他人堕落的人需要自己先不要那么堕落。一个自由世界的独立思
想家批评“七十年代”,我一点意见都没有。虽然我未必同意他的批评。
腐朽制度的代言人跳出来骂“七十年代”搅坏了“文坛”的太平盛世,
我就要呸。
思想变态,人格扭曲,一颗心灵比那些也许有点过分的小年轻不知道丑
恶了多少倍,还有什么脸出来大放厥词?
有时候真是真诚地希望他们深沉一点。像个哲学家一样,每天早上起来
反省一下,想想今天有没有脸活下去。
这个世界如何容得下“思想”,如果它中间的个人还没有一点“标新立
异”的自由?
10:41 PM 5/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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