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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生 清明日记
随了朋友周末去山里采风。春天的车子一路,四月天的晴日,山阳满是花的树。越往深
处,喧闹的声响似乎渐被空气过滤。虽然到处都有马赛克和彩色玻璃招摇刺目的楼房,
但老人孩子脸色神情里的沉默却明显地不同于我们所来的小城。山作为屏障,固然在今
天的世界里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所谓发展的障碍,但实在地,它让受它恩养的山民心地如
泥。人心的素朴流动在他们日常的眼神或姿势里。

我们向山而行。
祭 祖
中国的文化里,有祖先崇拜的情节。“数典忘祖”是忘本之讥,“泽被后世”是先人之
诺。古中国最重要的仪式是葬礼,其中有一整套构建古代社会伦理和政治的起点与基
础。家、家族与宗族的亲疏和差异以及从中衍生的等级和秩序以及最后由此而甚至被规
定了的家族共同体乃至国家的基本结构,这一整套极其充分的整个中国的信仰系统几千
年来曾经不绝如缕地从每一个临终者引起的第一声哭开始,直到吊问、安葬,以及绵延
而后的祭祖仪式。

而今,旧有的世界已然不在。所有这些极其郑重的仪式在与西方文明交通的新世界里早
已烟消云散。在数字和技术成为信仰的时代,古中国的灵魂崇拜只在这些隔山隔水的远
地依稀仍在。

我们有幸目睹了一场祭祖。成群的老人春日的清晨穿上他们整齐肃穆的衣服。丰盛的祭
品,热闹的长号。女人捧着鲜花,孩子随了大人举着彩旗。四百年前土里的祖先,四百
年后故里的后人。墓地的春草间红色跳闪的是响亮的鞭炮,是灵魂向祖的祈求与聆听。
当香烟缭绕一片,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对天地神灵祖宗先人顶礼膜拜之时,一瞬间,时空
模糊。

在已然瓦解的宗族形式里,一年一次的祭祖让几百年绵延而生的后人集聚一处。我们的
镜头里,他们的人像早已鲜有外貌的酷似,但在那些同时被纪录的言语的交接和行动的
承转里,我们看到了一种还在的血脉的一体。

生命的流转在这样的形式里被人为地赋予甚至是强调了它的庄严神圣。19世纪80年代的
一个西方学者格鲁特说,“在中国,灵魂崇拜是所有宗教的基础”。对生命的敬畏和对
祖先的信仰成为我们的文化里属于根系的一部分。它是要人向内而寻的。而今天的文明
世界,是人的向外的交通。

但愿,我们此行的镜头带回的这些缭绕烟火会在以后的每一年清明缭绕人心。
老 人
他(她)们在这里随处可见。

安静的姿势,阳光地里的石块上或是门前四百年前的牌楼柱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羊
圈里老白羊蹭着角落的草堆,墙上孩子胡乱的涂鸭冷不丁冒出几笔酷似马蒂斯毕加索的
线条,门前老汉春日里还戴着厚毡帽塑像般静默,小辫的姑娘石路边上依依呀呀地竖着
语文书,念得一街尽是她好听的声音。似乎到处都跑着狗。母鸡肥矮肥矮地挪步。男孩
疯一样地对着我的镜头爬墙上树。

老人们在这些养着鸡羊的老屋里,在孩子搅动的热闹的街市里,他们或是看不清了,或
是听不见了,或是腿脚不好不能走了。最后,安静地死。

我的可能充满善意的眼睛和笑容让一个佝偻着背的91岁的婆婆摘下了她的黑布帽。因为
我想看看婆的头发。91岁的婆还留着长发,披散在肩上。她的不能抬高的手已不能让她
梳起18岁的辫子,而即使近旁亲人的在也无意于老人的一条辫子或后来那圆圆的发髻。
于是婆的头发就那样散着。我没有梳子。我的手里只有镜头。镜头里91岁的婆的长发有
灰白的,灰黄的。还有一色,是像我一般黑亮的。婆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拿眼睛安静地
看我,看我几乎贴近着她的发丝和手的镜头。她拳在掌心的手指上,有一枚磨得很光的
银戒指。

在几乎10分种的时间里,30岁的我隔着镜头和一个山里独居的91岁的婆婆肌肤相触。
石 像

如果不是老人引路,我们是找不见这里的。


杂树和荒草满地。刚过午,四周一片静寂。在最初的惊叹之后,我们几乎同时地不说
话。老人立在园子外面的路上,同样一句话也没有。他的走不稳的身体拄在随身而带的
锄头上。他看着我们。

好一会儿,朋友开口说,“他是活的。他的眼睛里有东西。”我知道他是对的。

隔着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和一畦菜地,对面山脚是另一座四百年的古墓。废在荒园子里的
这些石人石马原是立在墓道旁的石像。如今,墓道早已湮没于百年的沧桑尘世。四百年
后的子孙横贯墓道修起了另一个千年里的居家房舍、猪圈羊栏。消失于时空的墓道已然
不可抵达那近在咫尺的古墓。那些曾经衣袂飘飘在清明的雨地里黯然神伤的亲人也已然
成为一个个墓冢中人。不是站在夫子的川上,我们却仍然听见了更远的千年里的一声长
叹。在长满荒草的墓阶上,日午的阳光让经受了四百年风雨的砌墓的石板不再冰寒。可
一抔土之下,旧形的生命永远不能重返人间。但谁能肯定,在今天狂妄的人类的认知之
外,就不存在神秘的生命的秘密。石像的眼睛即便在蛛网的覆翼下,即便被某种不可知
的外力凿损了眼眶,他仍然是活的。只要你看着他,长时间久久地凝视他,你的呼吸和
眼神会渐渐平稳和柔和,你的内心会感觉到进入一种遥远的心情,这心情让你的表情不
由自主变得和它一样内敛、安详和肃穆。大海 深处最平静的底部是一种类似宗教般的
情感。一种不可见的但却极为强烈而真实的交流在你的眼睛和他的眼睛之间。谁说,石
头就是死物。经过了人的手,被赋予了人的形,穿越了人的时空的石像,早已不是石
头。科学在这里无能为力。

今天的世界里,我们失去了一种惊奇的能力。在科学为一切未知了却了人的惊奇感之
后,我们已习惯进入一种无动于衷的理解。这是一条让人重新入睡的途径。所以哲学告
诫世人“人必须醒过来表示惊奇”。

在后来朋友的照片里,我们惊奇地发现,那立在园外的老人的姿势和荒原里的石像的姿
势竟是一样!

在一块石头或是一把老人的白发或是一场久远的仪式里,我们都可以重新感到惊奇。只
要我们对生命有足够的敬畏,对出生、疾病、灾难和死亡有我们作为人的内心的注视。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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