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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 红 触指成沙
  有的人对另一些人来说,天生就是使者,唐朝就是。十一年前,他将韩涌带到我面
前,然后退场。十一年后,他再将我牵引到韩涌面前,再度匿迹。
  十一年来,韩涌在我印象中,始终定格在火车上又唱又跳的那一幕,透亮又快乐,
灵犀而敏悦。当我再次与他联系上,在电话里急切的问他:“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么?
那个又唱又跳的小男孩?”他说:“还小男孩呀,我都老啦,都31岁了!”我们言简
意赅的叙述十一年里最大的变化,我说:“我很早就结婚啦!小孩子都八岁半啦!”他
说:“你算什么啊,我很早就离婚啦!”我们哈哈大笑,无线电波将两个曾经的少年抓
在手里,听他们久违而遥远的笑声。
  可是事实上,他的样子并没有老,我是不相信那样一个会“玩”的快乐男孩,是会
变成一个庸碌的中年男人的。我在电脑屏幕上看见他的样子,他只是承担了应该承担的
岁月,小男孩变成真正的大人,那些飞扬的青春和青萍果的芳香褪去,而已。
 
  我们的相识,他比我记得更清楚。忘了是几月,那时候我占卜预测的名气从沙市美
校传至荆州,传到韩涌的耳里,他请与我同校不同班的唐朝带着,来学校寝室里找我。
我似乎是刚打完开水回到寝室。结果我们正说到玄机处时,开水瓶忽然炸了,我们陡然
间中止了这场谈话。这些场景我都忘了,怎么去回想当初是如何相识的,却怎么也回想
不起来,是他在电话里毫不犹豫的描述出来。我说我就记得你在火车上又唱又跳啊!逗
得那些女乘务员一个个回头看,可是他却不记得。
  这个个子不高样子精致的小男孩,我们当年一起谈过很多话题,上天入地,回想起
来是那样率性及洒脱。九三年时,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介绍信,涂涂改改之后,他、
我、我的初恋男友及他的朋友喻金城,四个人就上了火车,要去海口。韩涌当时有个姐
姐在海口,每当他说起姐姐时,眼睛里亲情表露无疑,那是一个只能旁观、想去保护姐
姐却又不知如何去保护的弟弟的眼神。
  那时候去海南,是要边防证或者介绍信才能过去的,没有的话就是“偷渡”。我们
临行的前一晚还在荆州某个酒店住了一晚,临走时他没有将钥匙还给服务台,说有了钥
匙,将来可以偷偷的溜进来睡觉,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我回忆不起如何与他相识,却能
回忆起离开酒店的那个上午,他在酒店走廊里倒退着往后走时,他的样子与表情,他的
浓浓的平平的眉毛及会跳跃的眼睛,我们三个就傻傻的跟着他,一切听他的安排,仿佛
他是队伍的灵魂。
  事实上,他确是队伍的灵魂,一切起居行程皆由他安排,包括路费的拮据,都由他
搞定。从武汉至湛江的火车上,我不明所以的不停的睡,怎么睡也睡不够,他却坐不
住,硬拉了我们到两节车厢的过道上站着看飞逝的风景,画面就定格在这里--他快乐
得不得了,明亮的透着光,溢得他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住的青春肆意的倾泻出来――他全
情投入的挥撒青春,边唱边跳,做着高难度的小虎队动作,跳得高高的然后把脚印在过
人高的车厢墙壁上。经过的乘务员一个个掩口而笑,被他的快乐感染。
  我们到达海口的夜里,身上的钱已经不够去到他姐姐家。他有持无恐的叫了一辆的
士说出姐姐家的地址。到了他姐姐楼下,我们三个留在车里,他跑去拿了钱下来付的士
费,才将我们“赎”出来。我们上楼一放下行囊立即就被他带到大排档去宵夜,席间我
们四个大声说、大声笑,世界是那样透明无碍,百事齐全。我不记得那是否是我首次喝
啤酒,但印象是那么深,每一个人都那么快乐,当第十六瓶啤酒被喝光后,我们才兴尽
而归,那时已是凌晨两点,他不睡,他要看TVstar,他说:“你不要转台啊!你看他
们的广告拍得多好!你看看他们的创意!”
  这些,韩涌,你还记得吗?你姐姐房间里铺满整个墙面的山水壁纸,是你亲手为她
贴上去的,当你指着它们告诉我时,是那么得意,你提起姐姐,说:“我希望她好。”
有时想,记忆是有选择的,它是凭着什么,以不同的形式进入不同的人呢?那一段时光
,在你的印象中,又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的呢?
  在海口的一天夜里,我们四个谈起一些话题,说起一些不可解的现象,以及佛教、
阴阳、气功和特异功能等,事实上只是我们两个在谈,喻金城和我的初恋男友只是听
众,他们跟不上。话题越谈越玄秘,整个屋子里的气氛全变了,当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异
样的时候,屋子里的灯突然“叭!”的一声灭了,周围一片漆黑。男友大叫一声伏在床
上,我抱住他对韩涌说:“你不要说了,他很害怕!”韩涌无辜的说:“我也害怕。”
  那时候他似乎颇瞧不起我的初恋男友,怀疑我们是否会接吻。他认真的与我们讨论
接吻的技术,声称可以吻得女孩子欲仙欲死,并促狭的问我们要不要亲自试一试,说
“我来教你吧!”那时候我甚至不懂得黑色网状丝袜代表性感,当我在海口因为新奇穿
上它时,韩涌说:“咦!好性感!”我还在心里暗暗的怪他。
  那个初恋的男孩子至今仍在仙桃,如今结婚生子,做了某个镇的武装部长。有一次
韩涌不知从哪里偷了一个青铜佛像,兴高彩烈的拿了铜像跑到仙桃找我们,把那青铜佛
像送给我,说:“这是我偷的!送给你!”如今我回忆这些细节,仿佛清水洗莲花,透
明的香,不染尘。青铜佛像永远留在了仙桃,是我心中微微的遗憾。我是很喜欢那尊佛
像的,它的沉静与睿智在记忆中沉淀,后来化成卢舍那佛,被我写进了小说。
  今天,如果在我无任何准备之下,有人拿了那一堆3DS MAX和MAYA教材,这些我完
全陌生的书到我面前,指着“作者韩涌”对我说,这就是那个在火车上又唱又跳的小男
孩,我绝对不会相信。如果有人告诉我,这个获得3DCAR国际金奖的HANYONG(CHINA)就
是那个偷佛像的人,我会觉得是天方夜谭。韩涌啊,那是一个整天玩得不亦乐乎的“玩
家子”啊,他连高中都没读完,他怎么会这么有出息!怎么会忽然间改头换面,成了另
一个人?
  然而是真的。那个天生做使者的唐朝,我们做校友时几乎无任何交道,他将韩涌带
到我面前后,就回到了他自己的天地。时隔十一年,我忽然想和以前的同学联系,偏偏
只有他在同学录里留下了详细的联络方式。我们在QQ轻易的找到对方,我已经忘了当初
是他将韩涌带到我面前,我们说起当年在学校时,“我们很遥远”。唐朝在网络那边突
然打出一行字,说“你还记得韩涌吗?我们常提起你。”然后把韩涌的CG网址给了我。
那一夜之后,他又消失到网络中了,他并不常上网。
  我在韩涌的CG网站上拼贴他的现状,不见了当年的快乐与促狭,只见人口口声声称
他“韩老师”,最搞笑的是居然有人将他的教材制成电子书,贴在他的论坛上,供人免
费下载。他用大大的红字在贴子里说:“我就是书的作者,你这样太过份了!韩涌”。
我看了两天之后,才慢慢接受这个韩涌确实是当年那个快乐的小男孩,并给他留下短讯
:“我是竹节,你还记得吗?”
  前夜我在视频上见到他,到底隔了十一年,他不是小男孩的形象了,视频上的他低
着头打字,抬起头看屏幕,但那些笑容与明亮统统不见了。我说你不快乐吗?他说每个
人都有烦心的事。我问起他姐姐,他告诉我,他们姐弟三个都离婚了,只有姐姐再婚
了,上个月又给他添了一个外甥女。当年他说起姐姐的表情,让我将他姐姐深深印在了
心里,虽然我从未与她见过面。
  我说你怎么不笑了?他抬起头对着镜头作了个笑的鬼脸,张开两手夸张地向我打招
呼,然后又回复到原来的平静。他问我现在是否还玩以前的那些“游戏”,我说早以不
玩了,因为我已受到天谴,当年泄了太多的天机,如今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中度失聪。
  是什么令到这个当年又唱又跳,并且要教我接吻的小男孩,变得如此不展颜,这些
年他经历了什么。十一年,故事不会放过任何人,它不停的开幕、闭幕,上演一出出小
小的悲喜与卑微的荣耀。
  昨夜我在从深圳至东莞的高速公路上时,回想这些人和事,想起那个留在荆州的名
叫韩涌的人,忽然觉得是那样杳渺,仿佛不是真的。我打电话给他,说我想听听你的声
音,你用荆州话跟我说话吧。
  他说好啊,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吧
  我一愣,他朗诵诗?多么不搭界的事,可是我又好奇,他会朗诵一首什么样的诗出
来?嗯,好吧。
  
  “可是我现在心里空空的耶!一首诗都没有!”他大声的说:“你好象有什么事
?”
  “不,”我很难措词:“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好象对你什么都知道,
但又什么都不知道。”
  他马上接下去:“这最好!我跟你说,这样最好!好象很近,又好象很远,好象好
熟悉,又好象很陌生,好象很……”
  这是韩涌,他在四月三十日晚上七点三十分说的。
  巴士在莞深高速公路上行驶,电话很快因信号不足而断线了。月亮始终贴在车窗
上,偏一偏头就可以看见。树影斑驳,山色隐约,我在想象中回到沙市和荆州,洪门
路、章华寺,荆州古城及铁女寺,寺里的凡夙小和尚。刚得到韩涌的消息时,我决定趁
七月年假时回荆沙一趟,见一见当年的那些人,穿一穿那些画满装饰画的沙市小巷子,
再和某个旧时相识小酌一番。我在巴士上,将所有的思念在想象中展现一番后,忽然就
不想再在现实中去一趟荆沙了。我不愿意一些东西落到实处,如时间会触指成沙,如镜
花水月,轻轻一点就荡成涟漪,连看都没有得看。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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