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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焦 屏下日记
  我居住的地方,与一座名为“锦屏”的山朝夕相对,山上“奇石峭立如屏,每春花
开,五色灿漫”(《嘉庆太平县志?卷一下》),以故将案头所写零碎文字,取名为
“屏下日记”。

七月十三日

  住在后应村已经有一年多了。傍晚我走到山顶,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望着通向
更远处的蛮石小道。15岁到17岁间,我每周都要从这里经过,走过几座大大小小的山,
到一个庞大的水域去,那里有一个渡船码头。而现在,我只能凭想像去“目睹”,一个
步履匆匆的少年,一些在他眼中晃动着的风景:树、房子、草或者几滩映着阴晴的水
洼。这些东西沉落在记忆深处,无法打捞。
  我所坐着的石块,是否在20年前被另一个我坐过?荒草也许没有原来那么长,但树
的确矮小多了。在我的印象之中,那些苦楝和桃树,它们隐藏在山中多年,像一幅立轴
突然展开——而眼下这些为数不多的树,在视野中的呈现是缓慢的、平面的,再也不会
带来惊喜。
  山腰上的一座砖房中,晃动着几个人影,他们说着外省方言,对我的到来心存狐
疑。一锅熔化的金属被倾倒在沙土之中,红色蒸汽涌到窗外,衬得暮色更黑了。
  就在几座山外的那个水库,我的一个好友死在那里。13年过去了,死亡长成了一袭
灰色大麾,它在山谷中移动时,草木便低垂下去。

七月十四日

  我从来都记不住梦的内容,头天夜里做的,甚至是几分钟之前的。可今天不同,今
天被一个朋友的电话惊醒,她在楼下和我交换了一些DVD,整个过程像一场毒品交易。
走过草坪时我想起来了那个梦。
  场景是童年住过的石板屋,我指挥着石匠在装修。我需要一扇雕花的石窗,那窗子
便立即出现了,它是作为屏风而出现的。这座房子是为一个婚礼准备的,主角是我朋友
的妻子。在梦中她成了我的妹妹,将和我的朋友携手走入我设计的石屋。尽管是黑白
的,我还是对它的质地感到满意,比之《去年在马里昂巴》中的奢华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它的原型,一座三十年前被拆除的老屋,则粗糙不堪,只不过那里能听得见很大的风
声。现在风声停止了,我朋友漂亮的妻子,她的裙裾凝固在那里。
  我用数码录音机记录过几个夜晚。在贯穿至终的黑暗中,我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呼
吸,然后那呼吸消失了,很长时间的寂静之后,出现了一个声音,它是突然出现的,没
有任何预兆。那是我的声音,但我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似乎是日语,但不是“八格牙
噜”、“沙杨娜拉”之类我能听懂的东西。之后我又录了几个夜晚,但再无耐心化同样
的时间去倾听。我觉得那只是另一个人的梦呓,与我毫不相干。

七月十五日

  昨天吃过晚饭后,我发现进不了我的房间。这种房间不是过去的那种式样,没有门
上的气窗,就如所有的宾馆、酒店,它面对走廊的一边是全封闭的。往产业管理处打了
十几个电话后,我开始绝望。我叩了隔壁的门,在一分钟的沉寂之后,再去叩隔壁的隔
壁的门。同样的情况几天前也发生过,不过那次我喝得醉醺醺的,把钥匙丢在出租车里
了。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我找到了几天前的那个女人,看来这是我失去门之后的惟一
通道。我站到了她家的阳台上,迟暮的阳光尤其刺目,我想到《巴黎最后的探戈》,在
类似这样的地方,马龙?白兰度嚼完了他一生最后的一片口香糖,他死的姿态一点也不
优美。接下去,我需要翻越四个阳台。
  这一次的感觉与上次不同,上次是在深夜,在她还没意识到时我早已跃入了夜幕。
不过在最后的那个阳台上,由于酒的缘故,我的手开始颤抖。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因
为门锁坏了,钥匙还在我手中,这种带有某种希望(钥匙和锁形而上的关系还在)的绝
望更甚。光线太亮,那个女人在注视着我。就像是第一次干上小偷这个行当,第一次做
爱,我的手抖得厉害。也许我需要一杯香槟或一顶降落伞,但一切的奢望都是不可能
的。除了模仿壁虎,已经别无选择。
  有时想到记忆和遗忘,它们如果在某一天突然颠倒过来,会是什么样的。人凭记忆
来确定自己的身份,失忆的人是没有身份的,就如《记忆碎片》中的那个复仇者,他并
不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陷阱。而如果遗忘的一切刷新了记住的部分,我将活在一切
陌生的目光中,曾经被恐惧涂抹过的东西也将浮出水面——在穿越某一堵墙时,我会松
开手,从五楼的高度,扑向镜子的反面。

七月十六日

  那些对奇石有收藏癖的人,他们常炫耀那上面有日月江河,甚至某张伟人的脸。他
们把一颗蛋状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入装满水的瓷碗,用一把镊子调整好位置,然后强迫
另一个人接受那上面的象征之物。全然不知这仅仅需要幼儿的智力,一个训练有素的导
游会比他做得更好。除了不能把一座山搬回家中,一个导游顺手一指,一块光秃秃的石
头便在造物主的束缚下挣脱出来。
  这一无聊举动的意义在于“把玩”,一种生理上的激素促使人们去“呵护”某种物
件,与其说“呵护”,还不如说“俯视”,占有欲在这里再一次彰显出来。一块凸现毛
泽东头像的石头高价待沽,然而这种纹理早在几万万年前就在岩层的运动中形成,再被
几万万年的水流分割、打磨成现在的样子。在伟人和他的名声消失得了无踪迹之后,它
还会象征什么?这种关系的脆弱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所谓“奇石”,仅仅是石头在它无
限的渐变中投向人类的怜悯的一瞥而已。
  昨天晚上,我被一辆老式车子载到海边,我们在一座“海鲜楼”上享用着海鲜大
餐。我们总是相信被海风吹到的地方,海中生物的尸体吃起来会更加鲜美,尽管那些东
西在屠杀之前被同样的人造海水和氧气泵饲养着。为了这种看似合理的理由,每晚总有
数百辆车子在黑暗的隧道中奔驰——当我写下这些时,海鲜以及对于鲜美的欲望已在胃
里消化殆尽,而游弋在大平洋深处的鱼类依然在我行我素,地壳的运动还在缓慢地进行
着,一些动物的尸骨也正行走在变成化石的途中。又一个几万万年之后,我们的遗骨必
将粉碎,融进一只贝壳或一块丑石,它将被什么样的味蕾所接纳?

七月十七日

  八点钟准时起床,八点十分下楼——这也是《28 days later》开始的时间,神态
恍惚的吉姆,?上劫难后的伦敦,一部《迷幻列车》之后的迷幻之作——我摁了一下电
梯按钮,但灯闪了一下随即熄灭,它再一次坏了。我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出了毛病,叩了
一下电梯的门,里面响起的人声逼迫我走向楼梯。
  食堂的桌椅大半倒立了起来,花圃里的园丁拿着消防水龙到处乱喷一气,木匠的切
割机尖锐地响着,随意堆放的沙石使我不得不绕上一个大圈子。教工宿舍的门大多洞开
了,油漆工们正在延续着上一个暑期未能完成的工作,他们把一块块衣柜的门排列在走
廊上。我注意到我的女邻居搬走了,她的宿舍里空无一物。走过她的门口时,我闻到了
一阵浓烈的香水气味。我熟悉这种气味,那种紫色的小瓶子,应该是GIVENCHY品牌的
XERYUS。记得她刚来单位的头一年,她的笑格外引人注目。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笑是没
有形状的,但声音的强度压倒了食堂和会议厅里的嘈杂。凭藉声音和气味这些外在的元
素,一群女人从汪洋中伸出了妩媚的脸。
  大概在九五年夏天,我第一次去西北,车在荒山僻壤中走了好几天。那些山脉除缺
自然力赋予的起伏绵延,只剩下杂乱的植被,矮小的次生林,使人很难相信这里的历史
上曾经有过的征服和被征服。但就在一个陡坡的地方,我望见了成片的梯地,这些倾斜
的、静止的土地被一圈圈清晰的线条勾勒出来。那种线条是埃贡?席勒的线条(这个神
经质的、早逝的画家留给后人一大堆人体素描)。那些呈现在高山上的线条,锄头和铁
锨代替了画笔,每一处转折的地方都带有描画女人体的激情。
  我关上自己的房门,宁静又开始回来,香水的气味在流动的空气中黯淡了下去。许
多事情有时并不复杂,从肩头到小腿,只需要简单的一笔,混乱中就出现了秩序。

七月十八日

  视线有各种角度,俯视、仰视、侧视,以平躺着的那种视线最为独特。以这种姿态
向上直视,容易让人陷入沉思,因为大多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天花板,那里空无一物。
1996年我躺在格桑花草原上,看到天空中飘着一朵云,整个蓝天中仅仅只有一朵,我看
了很长时间,但它一直没有移动的迹象——它用这种不变的方式让人们最终低下头去。
  今天下午三点,我躺在山脚下的一个游泳池内,调整着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整
个天空是晃动着的,那些在气象学上被称为“絮状高积云”的东西,它们处于高速的气
流之中,行踪不定,高不可测。游泳池内满是袒胸露腹的男女,泳衣花花绿绿。女人染
发的时代基本结束了,男人们则开始了他们的时尚之旅,水面上浮起的是一个又一个红
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脑袋,他们的身上还刺了些动物图案,龙,凤,或者是一条虫
子,一张古怪的脸,而这些平时是被衣衫遮挡着的。在倒映的水域中,裸露的时尚如五
彩的云朵飘过。
  一只蜻蜓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与我四目相对。它的复眼结构有着一种嚣张的精致,
山山水水尽收眼底——然而当我们平视时,便无法同时仰视。经验和阅历年复一年增
长,这使得当我们死去的那一刻,能以不变的眼光望向无限远处,越过吊着点滴的天花
板,那朵云必然还悬在草原之上,只是时尚的身影却模糊了。

七月十九日

  搬家的过程枯燥而乏味,一些东西在扔到手推车上之前,必须得重新权衡它的价
值,一只打火机是否还可能燃起火花,一封信是否还需要留下来再看上一遍。我对几把
钥匙拿不定主意,记不起它是用来打开那扇门的,我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在下一个季节
到来时有一扇门拒绝我的进入。一把钥匙上面粘了块白色胶布,上面写着302,那肯定
是某一个乡间旅店的房间钥匙,我记起来了,它跟一个女人有关,在把它抛入垃圾箱
时,我犹豫了一会。
  这几天傍晚的风很大,但驱除不了闷热。我的新居就在后面的一幢楼上,可以通过
一个走廊直达那里。我在那里铺好了床,就回转旧地整理什物。23时一刻,我推着第一
批东西来了,但是门的把手却无法转动,我清楚地记得我并没有锁住它。钥匙推入锁孔
的过程变得很长,我听到金属和金属的摩擦。门打开时,黑暗中有个男人在叫我的名
字,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女的咕哝了一句什么。
  今天一大早,他俩离开了。那辆手推车是食堂里用来搬运蔬菜的,本身的重量超过
了书本、棉絮和一只微波炉。我一次又一次地在两地之间重复同一个动作,然后在两个
动作之间点燃一支烟或喝点什么。我开了一听佳贝,白色的奶液溅到新铺的台布上,发
亮的液体立即在棕色中消融了。站在这边的阳台上,可以望见那个正在被腾空的房间,
窗帘打开了,阳台上的衣物消失了,灯熄灭了。这一切仿佛是另一个人干的。

七月二十日

  从事特定职业的人,便具有了这个群体特定的细节,譬如油漆匠,他们的裤子总是
斑斓夺目。我的父亲做了半辈子的油漆工,我从小就生活在一间木头大屋里,每一条通
向那里的记忆甬道,都混杂着色彩和气味。未干的油漆会令大多数人避之不及,粘稠且
难以去除的液体会毫不留情地附着于整洁的衣衫,凝聚成罪恶般的污点。但对于油漆
匠,事情却恰好相反,数年的艰苦劳作使得他们的衣服华彩四溢,那些随意的、日复一
日干透的斑点凸起于布料之上,一如精心制作的浮雕,最时髦的装束也难与之匹敌。
  这个名叫何方的小伙子来自安徽农村,他拥有这样一条迷彩般的裤子。裤袋上吊着
一只自行车牌——为了那间租金便宜的房子,他每天都要从遥远的城郊往这边飞驶。他
提着一桶白漆,一把很宽的刷子,右手自上往下一动,木板上便出现了光。光束慢慢扩
大,幻出了一个健壮的影子,他刷出了自己。
  为我的房间工作的还有一位木匠,相比之下,他的衣服干净而平常,那些木头和砂
皮的粉末,每天被水龙头一冲,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递给他一支烟时,我注意到了他
的手,两只手指卷曲着,带着不愿示人的羞涩。我展开了它们,那两根指头,食指和中
指,只剩了三分之二。那天他加夜班,干得很晚,神思恍惚之间,一把飞速旋转的电
锯,跨过木头进入了他的指骨。他失去了两个指纹,两处触觉。
  “即使给几千元钱,我也不愿意这样。”他做了这样的假设。
  “那两万元钱呢?”我说。
  “也不愿意。”他说。
  “二十万呢?”我问得有点残忍。在他的瞳孔中,我找到了自己的脸,它是变形
的,含着一抹恐惧。
  他想了又想,终于摇摇头。这个下午太闷热,透过窗户可以望见他和我,同时深深
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升起在几只废弃的油漆桶之上。

七月二十一日

  我的堂姐,在电话的另一头惊慌失措。她的女儿在玩耍时划伤了眼,她们去了上海
最好的医院,那里的医生并不大在意这种小事故,开了几颗药丸,便打发她们走了。但
过了三天,伤口红肿发炎,症状加重,希望我能找个相熟的医生给她们一点有效的建
议。
  乡村的医疗设备,比?上个世纪末,的确像报上说的那样,“大有改善”,但医学
院制度还是旧的那套,从那里毕业的学生,在娴熟地摆弄完福尔马林中的尸体之后,大
多养成了一副冷漠的表情。分配到各地的年轻医生,一般都要经过当地老医生一段时间
的“言传身教”,以便对付门口排着长队的有着一致的痛苦表情的人。几个月下来,享
受着“按劳分配”和日渐增大的红包,他们更觉得他们的工作和畜牧兽医并无二致。随
着这几年经济情况的改善,许多看出了一点门道的病人只好往大城市急奔,这种规模越
来越大的“入侵”,把“医疗痼疾”也带到了一些著名的医院,一些专家终于把持不
住,开始“与时俱进”,目光中吸取了年轻一代玩世不恭的态度。
  这几年的疑难病症越来越多,使用激素是县城医生们的万全之策。我的一个邻居在
当地化了8千元人民币还没治好她的病,便拖着渐趣肥胖的身子到上海去了,她的运气
要比我堂姐的女儿要好得多,据说只化了1毛6分钱,病就痊愈了——这样的事例在这个
小城市屡见不鲜,而且越传越离奇,这促使了更多的人把大城市的医疗条件神化到了不
可救药的地步。
  我有个朋友是当地一家医院的主任医师,他的妻子向我抱怨说,他们的宝贝儿子高
烧至39度,我那朋友还在继续打牌,视若无睹。据不完全统计,起码有一半以上的医生
对自身的健康漠不关心,以至于错过了一些致命疾病的治疗良机。
  一位老农捶打着胸膛说:他们该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我想做这样
的“手术”的可能性是有的,一面镜子,两个能及时递上手术刀和药棉的护士,局部麻
醉应该不会影响到脑子。三岛由纪夫就这样做了,而且他不需要麻醉,也不需要把心脏
放回原处。为“二十四孝”而献出药引子的人也这样做了,估计也有人割到了心脏这个
部位。但他们都不是医生。
  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对人类心理疾病做了深度解剖,他想搞清“邪恶”和
“善良”的界限到底在哪里。无论如何,他还是让他的主人翁在影片的最后跪了下去,
这是塔氏的底线,也是所有被冠之为“善良”者的底线。但国内医学界的底线在哪里?
我找得头晕目眩。

七月二十二日

  这个上午我到那条古董街去了,这条街两年前是不存在的。推土机推倒了一些明清
建筑,推出了一只胃的形状,再用水泥抹平,一条单向街就出现了。相对于主街道,它
一直处于躲闪的状态,第一次偶然发现它的人,往往在日后再也找不到它。上午我去那
里,则是第二次偶然事件,我到人民医院去找一个人,但他不在那里了,我便开始东逛
西逛,最终被这只胃吞了进去。
  与上一次相比,新出现的古董并不多,只有一把扇子和几块领袖像章,一切东西似
乎都保持着原样。店主还是那副表情,笑的时候嘴巴不动,只在眼角堆起一些皱纹。那
是一把团扇,绢本的,根据款识,可以大概知道一些旧事。一个民国的秀才,应两位相
熟的尼姑之邀,画下了几枝梅花。拿到这把扇子后,尼姑便在一个闷热的夏天开始了她
们的远游。梅花画得虚灵,中间的墨色渐次淡了下去,看上去像是一团雾,绢面的磨损
使得这团雾状的东西往里推进了——联系到两个不知姓名的女人,尽管遗骨无存,但必
在那一团虚无之中。笔墨、时光、女人,加上后人的想像力,这正是中国画的妙处。
  相似的地方也重现在这个小城的另一处。沿着溪流折向南去,那里也有一个凹处,
不过那是天然的,一个三面群山围成的地带。蒲作英在一壁砖墙上题了“空山春尽忆梅
花”的绝句,那是1867年的事了。那题壁在一个小庙内,后来被一个尼姑用石灰刷白
了。数年前我去那里,在溪中掬一捧水,往墙上一泼,墨色便幻了出来。蒲作英在这边
住了二十多年,民间传说他患了严重的梅毒,他坐过的凳子,人家都要请木匠刨去一
层。这座砖墙活了一百多年,后来庙倒塌了,它还立在那里,被野藤慢慢地爬满。再后
来,它突然倒塌了,没有任何理由地消失了。我在残迹中觅过那些文字,但一无所获。
现在去那个地方,目光可以看得很远,因为连溪边的梅树、柳树,也被砍光了。

七月二十三日

  这几天我在寻找一个人,一共找了四次,他就住在一个足球场的旁边,一片灌木丛
之后。第一次我就找到了他。沿着游泳池旁的大道往西走,穿过一些雕花石柱的阴影,
我找到了这座庞大的房子。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见过这座房子。它位于一座看台的背
后,而从正面看去,这个看台的材质是轻薄的,轻到快要飘起来,在将来的某一天,它
注定要消失在那些狂热的球迷眼前。
  那个人就坐在那座房子中央,守着一台旧电脑,在那玩纸牌游戏。我对他说了很
多,但他置若罔闻,拱着腰,像是要把头埋到屏幕里去。最终他摆了摆手,对我的话语
表示理解,但做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他让我第二天再去找他。
  后面的两次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有一次也见到一个人,他是酣睡着的,面容
上盖着毯子,骨瘦如柴的小腿从被子下伸了出来,我拿不准他是否就是我找的人。另外
一次,大门锁上了,所有的窗帘都闭得严严实实,一只硕大的车轮顶在门上。
  第四次,也就是现在,吃完早饭我马上就要出发了,但我把握不准他是否还在哪
里。那座房子是否还在原处。
  有些东西总是在生活中一直往后退,退到墙角,退出树丛,退至一本书的封底,甚
至退到车站的一块留言板上去。最终我们会忘了他是谁,也忘了寻找他的目的。

七月二十四日

  他说他杀过七个人。他坐在我身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宽阔的脸写满历尽沧桑的
表情。他说现在他们讲究职业道德,杀人先要将子弹的尖端磨平。这样的子弹进入人
脑,会旋转成一只巨大的窟窿,罪恶的脑浆往前一泻而出。标准的做法是步枪顶在后脑
勺上,子弹从眉心和嘴巴之间穿出,鼻梁骨在瞬间粉碎。那七人中有一个是女的,她妩
媚窈窕,擅长以迷幻药愚弄男人。行刑前她化了妆,她的丈夫和孩子站在一百步之外,
淹没于成千上万看热闹的人中间。他手指一动,撞针击在黄铜的弹壳上,她便倒了,脸
朝下,脂粉、血、脑浆和黄土混在一起,然后风吹起头发,事情便结束了。
  就在昨天,他们在一座山的山顶完成了任务。法医把诊听器放在三具尸体的胸膛
上,逐一给他们?上标签。但那个胖子,心脏还在一起一伏,他没有资格接受那张白色
的标签。他当机立断,拨下插在地上的一面小旗子,旗杆捅进了后脑上的孔中。搅动的
方法也挺有讲究,必须指向嘴巴的方向,旗摇了三下,灵魂便脱窍而去。
  关于这些事,他说了很多。我和他同坐一辆车子,车开得很快,不断地把另外的一
些车子抛在后面。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两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摸索着。他说他的手机丢
了,便拿我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十分钟后,又有许多载着不知名的人的车被抛在
后面,他又说他的充电器也丢了,丢在另外一个地方。他拿着我的手机晃了晃,一脸的
无可奈何。一些可怜兮兮的小东西,被遗弃在现场了。

七月二十五日

  “涨涂”,指的是滩涂长大的过程。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相对于一次沧海桑田式
的变迁是微不足道的。我们穷其一生,也难以觉察到大海的移动。但海的确是往外移
了,内陆在生长,一个解放初期还在使用的码头眼下已经破败不堪——后退的海水迫使
人们将新码头造到了另一个地方。这个老下去的码头就在台州湾,我无数次经过那儿,
生锈的风灯,零星的牡蛎石,有着拱形窗户的空荡荡的候船室,我喜欢这些“劫后余
生”的残迹。作为人口最熙攘的聚集地之一,轮渡码头的磨损速度显然比任何其它地方
来得更快,未老而先衰,干瘪的墙体上暴出青筋。
  又老又旧的码头,在丧失它的一切功用之后,成为一具遗骸,一只什么也不需要承
担的蚌壳。那里只有一个电焊工,躲在一只钢铁的箱子里,火花四溅。我看不出那箱子
是用来装什么的,大小就如一具棺木,而焊接的过程看上去像是一个人在作茧自缚——
此刻,太阳早已沉落在西方,他手中的那杆电焊枪是如此的明亮,这不安的光线把周围
的一切琐碎都覆盖了。

七月二十六日

  彩色的影像在刮水器形成的扇形区域内出现,它是断续的,一帧接着一帧,竹林、
松树、黄土,尽是些庸常的景象。括苍山是我这一生穿越次数最多的山脉之一,在金华
念书时,我每年都要经过这里。在两个小时的无人地带,一些冲出悬崖的车子被抛弃于
山谷之中。冬天过早到来的雪,将一幕幕惨剧覆盖成明晃晃的白色,像柯勒惠支的木刻
版画。
  眼下新筑的道路还来不及和自然磨合,它的指向带着功利的目的——把我们这些游
手好闲的人尽快地送到山顶的景区。但掩在这张簇新大幕背后的东西还是会一闪而过。
几只养蜂的箱子,一间破旧的林场小屋,它们出现在过去和现在交叉的地方——在它们
的背后,藏着一条曲折的盘山古道。接着,两个穿着蓑衣的人出现了,他们只在车窗与
车窗之间停留了两秒钟,就消失在雨雾之后。他俩来自哪里?来自我的童年,来自南方
潮湿的茅屋,来自“独钓寒江雪”的那幅宋画?——这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罢了。
他们一直居住这座深不可测的大山之中,拥有世代相传的东西,他们是主角。真正一闪
而过的是我们,车轮上扬起的微尘,绝不会在一袭风吹日晒的蓑衣上留下痕迹。

七月二十七日

  前天的那个电焊工,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脸始终藏在一只面罩中。红色的隔热
材料中有着一只微形窗口,他在那里注视着另一个地方,一个我们的目光无法把握的世
界,那里边有光和色,涌动着山丘和河流。面罩的遮蔽作用使他获得了这种厚遇,一如
戴上傩戏面具赤脚而舞的人——面具遮去了自身,自然本身从束缚中挣脱出来,再一次
来到了舞者的内心。
  在括苍山的峰巅,每天都有摄影爱好者到达这里。景色迷人,四处回响着风力发电
机叶片的声音。但我不习惯拍摄它们。风光片子剥去了人的活动印痕,它是裸露的,只
有造物主才拥有它的美,我们除了心赏,还能做些什么?它们仅仅是一些空镜头,悬于
壁上,一家人的生活隐没在画框之外。

七月二十八日

  我在括苍山的风力发电站住了一夜。小旅店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一架风车,听得见叶
片转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像一匹丝绸在空中抖动。凌晨四点,我们上到后山去看日
出,看那些为拍摄日出而背着沉重器材的人。下午四点,我站在山脚下一个名为张家渡
的地方,一个姓张的落魄进士,曾在这里为百姓摆渡。带我去这个早已废弃的渡口的是
个老人,名叫金树潮,68岁。他站在水边,指着起伏的群山说:那是风力发电场。我看
到了昨晚住过的地方,分布着一些白色发亮的叶片,遥远的距离使它们静止下来——当
我们走近它们时,才发现它们原来是如此的巨大,大到我们的视野无法容纳,以至于不
得不仰起头来。
  那个进士没见过这些风车,他居住在北宋末年,跟我们一样卑微地活着。他依靠衣
衫的飘动,感受山间强劲的风。

七月二十九日

  这两天住在我弟弟那里。他的房间在六楼,没有电梯,我在39摄氏度的空气中层层
攀升,从下至上,心跳加快,脚步在最高的那层上发抖,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浓稠的
汗水拖回地面。后来我在楼道里发现了一些广告纸,印着楼层标志,尽管被扯烂了,上
面巨型的数字还是清晰可辨——我要说的是,那些数字被弄乱了,二楼?上了五楼的标
志,三楼则被误认为一楼。后来我便在某一个数字下歇上一会,短暂的停留带来了幻
觉,使我忘却到底立足在哪一层。这样一来,我的身体便只剩下了走动这个动作,而没
有原来的那种高不可攀的绝望了。目的地就在这里了,我如此自言自语,而在此刻,那
个房间果然就出现在我眼前,像是无中生有。
  大概五年或者七年前,那些分发广告的人,不像现在这样不负责任,乱贴一气。他
们总是恭恭敬敬地做着他们该做的一切,墙壁钻孔、水管疏通、煤气运送、油烟机擦
洗,这些色彩各异的纸张要不贴得方方正正,要不塞在信箱里,小心地露出一角。而我
们也会认真地看上一遍,甚至还会在用餐时读上一遍,如同在念某位领导的发言。但现
在,这些都被弄乱了,除了那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和一阵偶尔刮过的风,谁也没有耐
心看上一眼,甚至都不知道一夜之间,我们的门外到底多出了什么。

七月三十日

  朋友说,我昨天记下的数字有所夸张。但事实已经在那里了,我无力篡改。事实好
比是一把白菜,放上盐,压上石头,此后它便慢慢地发酸了。
  这边的人都喜欢吃这种又咸又酸的东西,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不腐烂不泛出白色泡
沫,我是不会记住它的。每次离家远了,它的酸臭味便越发浓烈。下午我将走出这个地
区了,咸菜在白瓷碗里飘着,这些恶之花,曾被置入大缸中,用脚踩上半天,它们浸泡
在自身的体液中,开始分解。然而这种不可告人的过程,却跟它的美味无关。
  死去多年的叶子重新打开,这是一种妖艳之美。我上路时,通过后视镜还可以望见
它。它的形状在眼前是扩张着的。

七月三十一日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室内的一切并不陌生,但窗户的位置往往相反,阳光隔了
一层织物还是明晃晃的。尤其像我现在这样,于黑夜到达银月宾馆,然后在第二天清晨
揭开窗帘,发现窗子外面的民房居然就在咫尺之遥,伸手就可触及。那些形状各异的阳
台,有着各种熟悉的物品,却被以陌生的方式地堆在那里。花盆里没有花,屏风横空伸
出在外,空调的压缩机直接趴在窗户上(主人习惯了机器的噪音?)。左下角的那个阳
台上,有三把椅子,一把躺椅,一把藤椅,一把塑制小椅子,它们空着,保留着前一个
晚上主人们离去的姿态——由此我认识了他们,陌生之墙已经不在那里。
  这里存在着一个相反的过程。比如生活中最要好的朋友,我熟悉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了解他们。但往往有一天他我想不起他们的面容了,哪怕是一只鼻子的模样,我都没
有半点印象。他们就在那里,伸手可及——我如此安慰自己。陌生人和朋友,在打开窗
户的瞬间,他们在意识中交叉起来。

八月一日

  我见过那张黑白照片,是在大坝没建成之前,一个渔夫在水中撒网,这是7年的事
了。现在我站在了照片的场景之中,它是彩色,但一片惨白,被溪水浸泡了千年的卵
石,全干巴巴地铺陈着,和大坝一样惨白。一个穿红肚兜的孩子,突然在我的相机镜头
前哭了,这事搅得我心神不定。
  依靠水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天暗下来时,成排的男女老少还像多年前一样,坐在
桥的栏杆上,但干枯的溪里刮上来的不再是凉风了。
  一个姓包的语文教师说,他家在离溪不远的地方,面对着一座像鱼一样的山,村里
的人叫它鲤鱼山。他说,这条鱼是活的,这件事他亲眼见过。那群人用了炸药开山取
石,岩石裂开时出现了一只白色球形的东西,那正好是鱼眼的位置——在它死去的时
候,人们才知道它曾活着。

八月二日

  “荣”、“中”、“丰”、“元”、“人”、“利”、“杰”……在珊溪,我摸过
许多刀子,它们是有名字的。这些名字是打制它们的刀匠取的,这些刀匠一般识字不
多,对待每一个字虔诚得像对待家中的宝藏。
  我从珊溪带回来两把“荣”字号菜刀,扯开包装时,刀锋进入了我的手指。血很快
便止住了,但痕迹会留在那里数十年。在我的无名指上,有另一处刀痕,那是九岁时留
下的——我杀了一条鱼,开膛破肚,连鱼鳞也刮净了,但它突然挣扎了一下,很剧烈地
挣扎了一下,并跳入了水中。一条失去了内脏的鱼,游向远处,它让我忘记了那只在时
间中滴血的伤口。

八月三日

  “我们有生活在空间的特权,我们比生活在二维的线条幸运之至”,我头脑发昏,
记不清这是谁说的。昨晚在一家西餐馆,吃了块黑胡椒牛排,体温从嗓子眼里冒了上
来。当我走出电梯,一条污迹等在那里了,是一些断续的点,沿着走廊的地面爬行,值
得庆幸的是,它没有在我的房间前停留。它远去了,在逆光中。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六,这是一辆蓝色牌照的车告诉我的,它要穿过三条隧道,带我
们去观看一个节日。
  那里有我熟悉的海、日落和城堡,但我更关心孩子们即将得到的彩色纸扎小人。老
艺人的手被墨迹弄脏了,墨色沾到了我的手上,然后它溶进井水,顺着石头的街道流
过。
  最后所见的是一只小窗,一只长方形的格子。玻璃被海水腐蚀了,看不清更多的细
节——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孩子紧贴在那里,手和鼻子压在玻璃上,颜色发白。

八月四日

  直到15岁,我还有一种错觉。这种错觉大概开始于7岁或者8岁,那年我第一次坐车
到县城去,我惊讶于公共汽车的庞大空间,里面并排坐上5个人后,还能留出一条走
道,让许多中途上车的人站在那里。我8岁以后,家搬到了公路边,那时?上的车子很
少,一到傍晚,就再也没有汽车经过了。我一个人在砂石公?上慢步,觉得这条窄小的
路真是不可思议,居然能容下对开的两辆公共汽车,有时旁边还插上一辆手拉车。
  下午坐公交从医院回来,看见一个小孩站在副驾驶室的位置。这是个奇妙的位置,
我从小就幻想着能坐在这个地方,记得过了好几年我才得到一个机会。在这里,能得到
无与伦比的视野,能看清那些擦肩而过的司机的有趣面容,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路是最
为宽广的。
  车子前方的天空出现了一条彩虹,车子里爆发出一阵惊呼。今天是农历七月七,一
个女孩嚷嚷着,要和男友今晚在某个地方聚会。但那个孩子依然很安静,甚至都没抬头
看一眼天空,他一定沉没于被一个铁家伙搬来搬去的感觉了。

八月五日

  南京的周敏,打了三遍电话,催我写一篇稿子。题为:鬼的十大出场POSE。鬼的
POSE当然只是人的想像力的POSE。鬼故事长盛不衰,搜神记都是晋朝人编的故事了,现
在读上去还是鬼气森森。鬼远比人要长寿。
  国外进口的鬼中,大多气势汹汹,“他在凌厉的天空下,伸着镰刀似的手,耳朵竖
着,眼睛瞪着,从银幕上直接扑向观众(毛尖)”,《午夜凶铃》中的贞子则干脆从屏
幕上走了出来。这些故事的结局一般都令人不安,总有种“鬼定胜人”的感觉。只要一
回味它们,脊背就开始发凉。
  而中国式的鬼一般都胜不了人的,“庐江大山之间,有‘山都’,似人,裸身,见
人便走(《搜神记》)”,身高“五六丈”的鬼却这样无缘无故地怕人。即使碰上法术
高深的厉鬼,只要道士画一道符或者和尚念一遍经,他们便遁去了。遁去之后,往往随
遇而安。他们和生前一样,猥琐地藏身于某个阴暗角落,然后开始等待,等待一堆烧得
稀巴烂的纸钱。

八月六日

  那是一个民工,是个真人,不是雕塑。我从一家煲店出来时,光线对我撒了谎,当
然,再走几步就真相大白。他的肩头搭着毛巾,左脚抬起来落在一只石鼓上。从某个角
度看上去,他是与石头长在一起的。仿真人雕塑现已屡见不鲜,它们的命运和人一样,
遭到另一些人的调笑、触摸、拳打脚踢或者推倒重来。
  他的身影是和一辆自行车叠合在一起的,疲倦和饥饿使他和石头连在了一起。他的
目光在夜的灯光里闪了一下,正是这个瞬间,我知道他不是一具雕塑。这个瞬间让我摆
脱了那些恐怖的、固态的东西——恐怖之处在于那凹陷下去的两只黑洞,直视远方,无
所不见。

八月七日

  早晨我是个饕餮之徒。一个顽固的失眠症患者,整个长夜与睡眠的搏斗,每次都以
失败而告终。这使得每一个早晨都空洞无比,心力交瘁。一份早餐必需充足,我一气吃
下五碗稀饭、十只小馒头外加一只咸鸭蛋,或者是三碗豆浆五根油条,而这些东西在早
上九点左右就将消化殆尽。
  但在傍晚时分,中餐和晚餐合在一起则常常使我消化不良。我四处游荡,最后落脚
在我堂弟开着的一爿超市。我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不是顾客,也不是营业者,我更
像是一件商品。进进出出的人掏出纸币,换走一大堆物品——以这样的速度,这爿店似
乎在夜阑时分将被掏空。如果我继续留下来的话,必被?上“积压货物”的标志,被退
回厂家,被一台巨型的回收机器压得粉碎。

八月八日

  这一辈子不知要抛弃多少口袋。与我有关的,大量薄质的聚酯袋,早已在垃圾转运
的过程中随风飘去。有些硬质的,偶然会留下来。就在三楼走廊的一个角落,一只牛皮
纸袋,还在那里。我注意到它好些天了。腹部胀满,尽管那里边已经空无一物。颜色灰
暗深沉,开口向上,成承受的姿态——被遗弃的口袋总是这样,哪怕天空被伸远的屋檐
彻底遮盖,它还是在努力,接受从时间中漫游而至的尘埃。
  跟人还保持着联系的袋状物则不是这样的。裙子、裤子、袖子,开口总是朝下,装
不住任何东西。即使是一顶雨伞,到了人手中,它的朝向也改变了。房子也是这样,是
一只倒过来的口袋。以虚伪的谦卑为借口,人总是两手空空,在没有风雨的地方起居行
走——我见过的例外,是在青藏高原,那些穿着宽大藏袍的人,他们从不曾避过风雨,
即使雨很大。这是个没有伞的民族。藏袍下垂的形状,也就是高原的形状。
  一个人仰起头,饮尽一瓶水,这是个不可逆转的过程。瓶子被倾空后,细菌、水
滴、虫子会继承下这个空间。而人将低下头,垂下嘴和鼻,继续走他漫无目的的路。

八月九日

  马兰的猫走失了,即将启程回国之前,她的猫被遗弃在了地球的另一边。北京时间
下午四点,我置身于一家时装店内——我喜欢这个视角,从来都是这样,落地长窗和一
两具木头模特,有了它们作为前景,大街便显得有条不紊。玻璃上反射的室内灯光,减
弱了来往车辆和人物的色彩。这时我并不知道猫走失的消息,一点也没有预兆。我看见
一群年轻人擦着玻璃走过,大概有六人,前面的那个手插裤袋,握着手机高喊的则走在
离我最远的位置,最后的那个,身子高度倾斜着,双手紧贴在右眼上,他的手遮去了大
半个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样的群体在这个小城里比比皆是,相似的年龄、相似
的装扮和相似的步伐,像一阵风一样吹过来吹过去。
  打开电脑是晚上六点了,马兰说她的猫丢了。我想起来了一些关于猫的事情。其中
一些场景是黑白的,那类事意味着恐惧和杀戮。我十岁或者十二岁,在一个橘子园里放
过鹅,那些橘子树上挂满了猫,它们看上去是集体上吊死去的。事实不是这样,那些意
外死亡的猫,是被他们的主人拴在这里的,它们的灵魂将会沿着树干攀升至至天国。
  摆脱开这些猫的尸体,我得重提一下下午的那帮年轻人,他们的身影之后还有另外
的一些东西,很少有人认得出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如果不走近的话。它们其实是众多
花盆的堆积物——一个立体花圃枯萎了,风雨带走了泥土和花的尸骨。灰色、巨大、空
洞,这便是它们的全部。或许一只鸟会穿过其中一只无底的瓦瓮,但我没有见到。

八月十日

  在前面我说过,我总是记不起我的梦。整夜辗转反侧,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梦,梦
中扮演了不计其数的角色,或许正是数量上的多,才迫使我醒来时忆不起一切。但昨晚
一阵激烈的咳嗽,却使我的一个梦意外地中断,我起身吐了一口痰,然后继续睡去。我
知道那不是梦中的咳嗽,它是实在的。
  今晨我觉得有些胸闷,取了一瓶半夏露,喝了一口。这种药水的主要成份是“半
夏”,一种奇异的植物,它的上部只有一片叶子,入药的是它的块茎,埋在半英尺深的
地方。我能回忆起挖掘它们的情景,小的时候家里穷,我们便在野外挖这种药材,卖给
药房。一只竹筒的半夏能卖一两毛钱,可以用它买点文具或一本小人书。对于这种植
物,始终有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大人常对我们说,吃了半夏要变成哑巴的。我们地方上
就有许多哑巴,据说就是因为不小心吞了半夏或是指甲,后者尤其令人恐惧,因为抵挡
一片指甲比一颗半夏困难得过。指甲总是在不断地生长,我们剪掉它们的时候得屏住呼
吸,以免它们突然跳入口中。一次淘米时发现了一片指甲,全家都大惊失色,在接下来
的几天中,我们把所有的大米都仔细查找了一遍。
  在梦与现实的交接之处,我是否会咬下半片指甲?这样的担心之后,早晨醒来,发
现自己居然还能说话,那真是一个奇迹了。在泰国的一个庙宇旅行时,我听说那里边有
个秘不示人的地方,一个僧人死了之后,他的肉身在其中供奉着。每隔半月,一个人被
专门指派去剪下他的指甲——尸体的指甲照旧生长。那些剪下的指甲同舍利子一样被视
为珍宝,置入黄金的坠饰,悬于善男信女的胸前。这件事的谜底与前一个一样无法洞
释,因为指甲本身不会说话。

八月十一日

  阿婆在翻箱倒柜,她留着一点钱,每年要我到银行里为她办理转存手续。天色昏
暗,房间里更暗了,她找出了一把铜钥匙,手中闪着金黄色的光。木柜子的门是横向打
开的,这种柜子适合捉迷藏。人躲到柜子里,从里面可以拉上柜门。然后按照卫斯理的
逻辑,柜子再次被打开时应该空无一人,他或她应该在别的时空中旅行——人其实还是
原来的那个人,背景却可以如“拉洋片”那般变换。年轻人总是想方设法遁出眼下熟悉
的世界。然而除却死亡,别无他法。如果一个人说,只要去死,你将会在另一个崭新的
世界醒来,没有人会相信这番鬼话。
  阿婆取出了一只壶状的东西,它是整块木头雕成的,涂了黑漆,上面有条深深的裂
缝。我每次都觉得打开它时应该是空荡荡的才对,然而每次都希望落空,它总是装得满
满的。里面有过期50年的地契,过期30年的各种票证,惟一值钱的就是那张去年的存
折。过期不过期其实对她都是一样的,她喜欢这些她熟悉的东西,她快90岁了。
  阿婆曾问我,殡仪馆的火烧得旺,死人疼不疼呀?这个地方的全面火葬是三年前强
制实行的,在计划执行的前一天,两位老婆婆跳河自尽了,果断地?上了土葬的末班
车。阿婆的寿材就放在她那张床的上方,她用不上它了。

八月十二日

  每一个集镇都在改头换面。一些店铺仿佛跌入了一颗星辰,它燃尽自己,再任由一
些废墟自由生长,那些新长成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洗头店、按摩院或纹身客栈。
  一只长满汗毛的耳朵,向外打开它的轮廓,单薄、苗条,一把剃刀到了老剃头匠手
中,它是中性的、温和的,它和汗毛的关系犹如动物和草丛的关系。作为惟一能独立于
身体之外的器官,耳朵以一条螺旋状的隧道直通体内,它一直试图唤醒那个仰躺的人。
  黑罩衣、红毛巾、生锈的镜子、在锋利和钝拙之间徘徊的刀子——这些东西缓慢地
在老街中部凹了进去,与此同时,另一边街道上凸现出一个女人,她不需要刀子,她的
手比刀子更温和些。她就是奥桑片子中的某个女人(《x2000》或者《八美千娇》),
动作不大,舞姿比想像中的要丑陋得多。
  这些是我重新观看一盘录像带时所感受到的,这盘带子摄于10天前。一条老街,一
个老剃头匠,如此而已。至于那只耳朵,它最后醒了,回到了阳光之中,因曝光过度而
不知其所往。但如果将带子往回倒,就可以找到那个理发的人,他被固定了,定格在一
把60年代制造的椅子上。

八月十三日

  初看之下,绘画这个大家族似乎纷繁无比,油画、水彩、版画、素描、中国画,如
果在“主义”的旗帜下细分类别,更是令我们目不暇接。但它比起家庭录像来,则又显
得简单划一,色块和线条显著分明,都有一个四角的框架以示和周围的区别——它毕竟
是触手可及的。在四到五英尺的高度,我们可以将鼻息喷到一张中世纪的人物画上,与
一个眼神有些忧郁的少女四目相对。但家庭录像是如此的不同,追踪的镜头总是急匆匆
的,这些人,这些我们身边的琐碎事物,它们的原型大多还在原处,或者在房间的另一
角发出声响,它们的影像却完全不同了。它们全都神色慌张、摇摆不定,它们存在的目
的仿佛只有一个:沿着电视机后的那些错乱的导线,尽快逃离现场。
  一个十岁的男孩,在看完几个关于他自己的镜头之后,两手勉强撑在凳子上,脸色
发白。他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他从未见过。虽然他曾在镜子前反复打
量,用一块肮脏的抹布抹掉自己的轮廓,但他清楚他是在装腔作势,与在小学老师的指
导下,画出一个少了一根手指和一粒钮扣的画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这次他被彻底击垮
了,在沉默了几分钟后,他跑出室外,一直跑到对面的小山坡上去。虽然他这样跑着的
时候,并没有离开过一扇窗户——从荧屏上抬起头来瞥一眼窗外,他的小红背心就像是
油画上的一处污迹。

八月十四日

  车子向北开出约五分钟,经过我曾住过七个年头的地方。要不是司机的提醒,我都
认不出它了。那里有一座小山,山上曾有块明朝万历年间的摩崖石刻。现在那地方尘土
飞扬,整座山都变成黄色了,有点类似于戈壁滩上的某一座突然崛起的小山。据说它正
在被几百吨炸药炸平,几个月后,那里将空无一物。
  移山早已不是愚公们干的事,我一直记得徐悲鸿的一张愚公图。徐先生一生在画艺
上一败涂地,他绘的愚公和愚公的子子孙孙们肌肉发达,肚子浑圆,全然不是山区百姓
的模样。他画的马,正好是眼下国画家们的反面教材——他干下了一件不依靠想像力的
事,而且无可救药,任凭他的马闯入寻常人家。
  我一直在生活南方多山的地区,考察一下这些地区的庙宇,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数百年间,那些云游四方的僧尼们,其出发之地大多不可探寻,但其后半生的落脚
处,必然在一个与山相遇的地方。到处游荡的结果,就是找一座小山,用化缘得来的一
点钱安放自己的遗骨。而在北方一些辽阔的平原,僧人们同样也在寻找,但平原是如此
的辽阔,远方的山还没有进入视域之前,他们已经老了。
  在找到属于他的庙宇之前,徐悲鸿先生死去了,留下了一匹四蹄腾空的马。

八月十五日

  城市的迷人之处,不在于那些宽阔的大街,也与不断出现在街头的时髦女郎无关。
当我离开城市,在城郊的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终于见到了我所期待见到的。那是一户
普通的农家,门洞开着,白炽灯昏暗的光下,晃动着一个农妇的身影——我站在阳台
上,离她大概有一百米之遥,我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但场景是熟悉的,气味也可以透
过时间的逆向流转闻到。周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她却还在那里忙碌着。
  这是个非常微妙的距离,我这样说,指的是在这个距离上,我刚好能辨认出那所房
子的轮廓。如果不是房子上空的大片微黄的光,我是无法知道这所房子的位置的,它将
淹没在一大片同样的房子之中,这扇透出灯光的门,必将悬浮起来,形同幻觉。但有了
这层微光,这层薄薄的来自远方城市的光,情况就不是这样了。这个时候的城市,它仅
仅是一个背景,一个死寂的、生机寥落的东西,它沉没在地平线以下,像个宏伟的史前
坟墓。

八月十六日

  为了对付失眠带来的晕眩,我不得不拼命地抽烟,而在睡觉之前,必须得打开房门
以驱除烟雾。这一次,我打开房门,发现对面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它的新主人还未到
来,可能是验收装修的人员打开的。气流从南至北,从未这样通透过。房间也是呼吸着
的,特别是一阴一阳的两个房间,如两只齿轮天然地咬合,当门打开,另一个空旷之处
被我房间的灯闯入,它不再陌生了,我可以在一个狭长的地带踱步,直达一些我从未到
达的角落。
  一只床脚在幽暗中伸出来了,接着便是另一只。那床被拆开了,立在墙上,松动的
螺丝使得两脚斜向交叉,一改它往日面目可憎的形象。它出现在半明半暗之处,在天亮
之后,将被一双手扶正,复归原处,复归到它作为人的归宿之地,不再有眼下那越出窗
外的投影。
  在特吕弗的关于安托万的一个系列中,一个影像是无法被忘却的。他是那个街头一
晃而过的艺术家,从垃圾筒中检出一张废报纸,摩挲着那双永远需要一张纸币的手。身
形的出现是短暂的,行色匆匆,从一部电影中穿出,步入了下一部电影。没有关于他的
故事,他不知从何而至,也没有下文。有些东西能与你朝夕相处,但有些不是。一张压
在身体底下的床是不需要计算时间的,那些锃亮的油漆一眨眼间便会剥落殆尽。

八月十七日

  这个晚上,记得我是从教学楼的一区走到三区去的,我没有按照惯常的走法。惯常
的走法应该是沿着三层的走廊走到尽头,然后从那里再上一层楼梯到四楼。我记不得走
了几层,当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楼顶的花园时,为时已晚。我不想退回原路,便沿着花园
的外侧小心翼翼地摸索,楼顶上并非漆黑一团,但来自四周的灯光过于刺目,脚下似乎
有些积水,也可能什么也没有,能见到一块瓷砖与另外之间的接缝,但它是肮脏的还是
洁净的,我一无所知——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再也无法被洞见,我可能会在一个白天再
次经过此地,但清洁工会比我来得更早。
  从宿舍到教室,大概只有三百米的路,而现在这三百米之中,已经有一段被覆盖起
来,成为记忆中隆起的一个硬块。那些花园中的植物,我看不清它们,但它们对我却了
如指掌——在来自四周的光线之中,一个狼狈的姿态衬着夜空,它们知道我是谁。

八月十八日

  按照校方的计划,我的办公室得从教学区搬往实验区。我们几个需要的搬迁的教
师,同时发现了一个省事的诀窍,那些办公桌是批量生产的,一张桌子的抽屉和另一张
并无形制上的区别,我们便将那些抽屉整个地抽出来,挪到新的位置和那些空出来的抽
屉交换。
  位于实验区的办公室也是最近被腾空的,我进去时,那里一片狼藉。在一只垃圾筒
后面,敞开着另一扇门,搬进去的同事都对之惊讶不已,因为那门的大小是我们从未见
过的,高度只及腰部,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谁也不搞不明白它是作何用处的。初看之
下,它更像是一面镜子,透过它,会看到另一个办公室,与我们这边的一模一样。然而
到了下午,谁都不再去理会这件事了。晚上再去的时候,它已经不再存在了,这扇门做
得极其严密,一旦被关上,它便从墙上消失了。
  我开始拉动那些在早上被匆匆置入的抽屉,但是感觉有些不对,五只抽屉中,起码
有三只抽动起来有些生硬,推到深处时也不见得与桌子严丝合缝。事情就是这样,校方
买下它们仅仅是一年时间,这些出自同一个模具的东西,就被两双不同的手改变了。这
件事令我想起一根从旧衣服里掉出来的烟,吸上去已经是上一个季节的气味。

十月八日

  下了楼便直奔机房,我房间的网线坏了。那个房间我曾进去过,里边竖立着四只高
大的铁柜,纷繁复杂的导线在柜子和柜子之间乱窜——当然,这仅仅是我作为一个外行
者的看法,对于那个操着福建口音的管理人员来说,它们是井然有序的。
  机房的门关着,手指叩在其上,发出了干燥的木头才有的那种声响。“叔叔,这里
出去是什么地方呀?”一个孩子在我身后说。我认识他,他是我邻居的孩子,七、八岁
的样子。这句话令我吃惊,在那一刻前,我仅仅想到的是“进入”,我要进入一个具体
的房间,进入一台机器的内脏,去找那根患了病的与我有关的盲肠。
  然而他的话不无道理。那扇门嵌在一堵长长的墙上,一旦关于这个房间内部的记忆
消褪殆尽,那么,它就是一扇通向空旷地带的门——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今天的新
闻里有紫茎泽兰大举入侵四川的消息,这同样令我吃惊,在我“进入”大凉山的计划尚
未实现之前,一种植物早已赶到了那里。一种开花的植物,它同样能目空一切。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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