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若桃花
二十一世纪初年某天,我收到好几份邀请函。有的印刷精致,像星级饭店的菜谱;也有印
得马虎的,就是普通公文吧,内容都差不多,无外乎XX笔会、创作会之类。它们躺在我
未经整理的桌子上,彼此搭着肩膀,郑重地期待着。春天到了,大家总要聚聚,见见面,
吹吹牛,排排座次什么的。在去之前,先要判断一下:哪个会议规格更高,会址设在什么
有趣的地方,组织了哪些好玩的活动,都有什么人参加,发生艳遇的概率有多少。最后一
项邀请函上没有印,全靠你自己去揣摩。我挑选了其中一份,那个城市是我曾经生活过的
地方,一个偏远的省份。比较落后,也比较沉闷。
因为邀请函上是大杨的字迹。
这家伙竟然担任了省文联组织联络部主任!怎么可能呢?据我所知,他可不是干这种活儿
的人:成天在醋意十足的文人中间拉皮条,还要看领导的眼色。于是我想去见见他。肯定,
他老了,没有以前那么才华横溢。我这样想不是幸灾乐祸,如今的我,牙齿已经坏了六颗,
离了一次婚,不可能不以己度人。我粗略一算,距最后一次见面,时光已经过去差不多十
五年了。十五年啊。
但是我没老,真的,起码在电视屏幕上一点看不出来。我现在是有某种知名度的公众人物,
因为我对自己的面孔比较有信心,经常上上电视。想必大杨一定见到过。所以,在邀请函
上,他把我列为特邀贵宾,用意很明显,让我扮演一次荣归故里的角色,回去露露脸。我
想,这才是大杨邀请我的真正原因:借此提高会议的规格。而我则认为,这比游山玩水更
有益于身心。
那就准备出发吧。这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风开始变暖了。
多年以前,那座城市气候潮润,曾经盛产怀才不遇的文学青年,这种人后来被简称为文青。
现在还有。不过如今这个词里多了点揶揄的味道。但在当时不是,当时我们坚信这伙人之
间迟早要冒出几个托尔斯泰来,百年之后这个城市将是世界上名人故居最多的地方。而且
有诗为证。不,是有人专门为此写了一首诗,把那个我们谁也不可能见到的场景描绘的十
分具体,好像近在眼前。写诗的人就是大杨。他的才华是被公认的。所谓的横溢就是形容
他的才华像啤酒泡沫一样往外冒,挡都挡不住。与此相对应的另一种说法是;成功来自于
刻苦,才华只是昙花一现的玩意儿,不值一提。我们分为两派,才华派与刻苦派,以互相
贬损为乐事。我就是才华派中的一员。在互相攻击的时候,有才华的人一贯嘴上占便宜,
崇尚刻苦的人只能拿他们的作品来说话。而他们一旦有作品出笼,首先成为我们打击的目
标。不管哪一派,我们常用的关键词十分相似:高度。深度。
像足球比赛,裁判不可少,那就是文学女青年。她们不仅充当裁判,而且本身就金光璨璨
的奖杯。通常是,她们一边说刻苦是最值得尊重的,一边偷偷把自己奖赏给了她们心目中
的才子。笔会就是我们相互追逐、争夺的球场。大杨得了头奖。他和我们公认的,最漂亮
也具眼光的文学女青年结了婚。五年以后又离了婚。当然,那是后话不提。
新世纪四月的一个下午,我乘火车来到这座城市。我没有通知会议来接站,一个人在马路
上步行,呼吸着空气里的尘土。天空灰蒙蒙的,市中心广场铺满了彩色地砖,近旁的彩电
大楼旧了,顶端镶嵌着一只钟表,指针一动不动。像很多怀旧电影里出现的场景一模一样,
让我无端生出些感慨。我的前妻说过,我属于喜新厌旧,没良心的那种人。我觉得她可能
有点高看我了,在这一点上。
十五年前,大杨和我就坐在这个市中心的广场上,整整四个小时没有说话,彼此用沉默交
流着,十分伤感。最后大杨声称他“再不他妈写诗了。”说完将手表摘下来,抛向附近的
彩电大楼建筑工地。手表与诗有他妈什么关系他没解释,作为我们分手的最后一个结束动
作,大杨扔表的姿势很帅,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和某位古希腊投掷者的雕塑重叠
在一起。幸好,我的人生态度还算积极。那时,我一边准备结婚,献身爱情,一边忙着替
有名的和想要出名的人做枪手,写电视剧,借此打入京城。终于,我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大杨仍然留在那座城市,从那以后我们再无联系。
接着,我就听说“大杨这人完了”。按我们当时理解,完了就是一蹶不振,自暴自弃,半
死不活的意思。我们是指我和我新婚的妻子。
出租车把我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酒店。我还以为地址搞错了,司机对照着邀请函上的地址
说,错不了,这是全市最好的酒店,四星级。他没骗我,像所有的笔会一样,前厅里有专
人做接待。我自报家门,签了到,领了材料和房间钥匙,一切顺利。只是没有人表示出惊
讶或者特别的热情,叫我多少有点不大适应,对我的如期到会,他们好像很有把握,鬼知
道他们的根据从哪来的。我环顾左右,并不见大杨的身影。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房间还好,是单独的套间。房门上预先贴了我的名字,地毯和睡床都很柔软,备有水果和
鲜花。规格不低,但味道不正,像是个什么新产品订货会。以前,正经的创作会都设在军
队或者政府招待所里,环境简朴,暗藏特权味道,让人一进来就感觉自己非同寻常。本来
我是做好了这种准备的,这一下落空了。我有些后悔。就愈加怀念早先的那些个创作会。
不瞒你说,至今我还保留着几张当时的会议合影,照片上的我们很清纯,即使是黑白的,
也能透出脸蛋上的粉嫩。那时候的我们傻得要命,说话时喜欢眼睛朝上翻。可是文学女青
年就喜欢这样的。她们将发掘天才视为己任,特别具有献身精神。真的是这样,她们很有
眼光,有得是办法让你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经常是一篇天才作品诞生了,连你自己都没
想到。当然,犯规的事情也有,但无伤大雅,没人跟你死磨硬缠找后帐。友谊第一,比赛
第二。然后就散伙了,大家各奔前程,直到下次开会。
可是谁也没想到,再后来的会,她们的身影愈见稀少,那些文学女青年们,就像商量好了
似的,连个招呼也不打,突然间全面撤退了,至今踪影全无。也不知都嫁了什么人作老婆。
电话响了,我还没有睡着。电话通知我到楼下餐厅吃饭。仍然不是大杨的声音。
我在餐厅里见到了万学才。在这之前我的脸已经被认出来,好多人主动和我打招呼。起初
我有点应接不暇,使劲回想他们的姓名,张老师好李老师好。我发现,我可爱的前辈们不
仅衰老了,而且彼此越长越相像,就跟老夫老妻,表兄表弟似的,叫人毛骨悚然。再就是
以前那些同党,见面称兄道弟,说话却酸溜溜的:“你还是以前的样子,一点没变,电视
上我们经常见到你,这些年干得够火的,钱挣了不少吧。”他们的口气让我有点肉麻。脸
还是原来的脸,如今像风干了,缩了水。一张嘴就是满腹的牢骚,事事不随心,不服气。
特别没劲。还故意摆出一副淡泊名利的架势,其实是过气了。这时候我看到了万学才,他
和我一样,也是特邀嘉宾。人们称他万总。
当年的万学才是以刻苦写作著称的,但在这帮人眼里,刻苦就等于笨蛋,他的刻苦经常成
为大家的笑柄。以大杨为首。万学才那些呕心沥血的文字,经过大杨的嘴稍加改动,只须
两个字,就能把人笑出眼泪。大杨的才华再次得到确认,有才华的人有权藐视刻苦。万学
才能怎么样呢?只好默默地退场了。
谁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他从另一条河里冒出头来,成了现在的万总。最精彩的不是他靠盗
版图书狠赚了一笔,而是在反盗版前夕及时收手,掉转枪口站到了打击盗版的前沿,火候
掐算的特别准,不早也不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什么叫才华?不服气不行。转
眼之间,往日的才子们失去了嘲笑万学才的资格,包括大杨。他和他们的才华一起销声匿
迹了。相反,本地许多出头露脸的场合总能见到万总万学才,他十分诚恳地对报纸对电视
说,“钱是臭狗屎,文学才是我的初恋情人。”有关领导听了深有感触,专门委派大杨去
邀请他参加会议,回归文学。当然,最好顺便带点狗屎来。没人知道大杨怎样完成的这个
差事,反正万学才来了。由于他的慷慨赞助,会议的规格是本省前所未有的。万总找到了
感觉,容光焕发。
他的身影总是在我的左手和右手出现,好像我们关系很亲密。他不让我叫他万总,他说
“别扭,就我叫老万吧。”。
除了狗屎,老万还带来一摞书,他自己写的,精装正版,名人前面做了序,第一页就是作
者的彩照。老万逢人便送,也给了我一本。拿在手里像半块砖头,沉甸甸的。他说现在和
当初不一样了,出本书很容易,问题是有没有人看。他这么一说,倒也省得我拍马屁了,
看来老万是个明白人。他说要是把它编成电视剧就不一样了,再请俩名角,没准还能火一
把呢,这方面你是高手,有知名度有号召力,如果你有兴趣加盟,我可以重金相聘。
重金有多重他不肯讲,因为他说的是如果,如果我有兴趣的话。这类把戏一般都发生在饭
桌边,口气暧昧不明,半真半假。可以一本正经地说了不算,也可以借酒遮脸,把不好明
说的话开个头儿,再等你上门去主动找他,当然,那样的话,所谓重金的分量就要大打折
扣了。老万不愧生意场上混了那么多年。可现在的我已经不习惯张口就谈钱,太难为情了。
所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假装听不懂。幸好老万还算懂事,既没捅破,也不放弃。在众
目睽睽之下,一场无形的追逐和引诱表现得相当含蓄,欲说还休,欲罢不能。追追停停,
你停我也停,说自己刚刚推掉了某某名人和某某领导的本子,好不容易。我来开会,为的
就是躲几天清闲。老万说兄弟你别一口咬死,咱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信任你。这群人里
就你是有才华的。
“但我没有你的勤奋和刻苦。”我说。老万说“你骂我。”
钱已经证明了他的才华,老万再不愿意听人说他刻苦了。这也符合实际。当一个人有了钱,
别管怎么来的,只要到了一定数目,这个人就会发生变化,变得大方,明朗,不那么太容
易受伤害,甚至变得天真起来。起码我是这么想的。我猜想,大杨正是不失时机地利用了
这一点,拿老万的钱操办了这么一个创作会。可我就不一样了,首先,我不缺钱,我跟钱
的关系一直不错,当然,它对我再好一点我也不反对。但这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烦。我
对他说:“咱不提钱行不行,老万,提钱就俗了。”
我的话被一个年轻人打断了。他清脆有力的吐出了一个动词,那个词像个尖锐的楔子,突
然插进我们两人之间。“我操!”他说。我俩仿佛被烫了一下,立马分开了,目光一起投
柴胡。柴胡是印在代表证上的姓名,代表证挂在对面那人的脖子上。脖子上瘦得尽是鸡皮
疙瘩,一脸的鄙薄。太过分了!
这事放在从前,我们立马回骂过去,没什么可犹豫的;或者一笑置之,只当对方放了个屁。
但我们是特邀嘉宾,有一个公众形象问题。就不好办了。这时,大杨出现在我们之间。他
出现得相当突然,将身体隔在柴胡和老万之间,一手挽住老万的胳膊,另一只手搭在了柴
胡肩上,动作自然流畅。这样既安抚了老万的激动,又避免了与我握手,他冲我一笑,说:
你好。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他介绍说柴胡是他硬拽来的青年诗人,“垃圾派,没有脏字
不会说话。很有才华的。”
“我操。”老万说,“才子呵。”他们不仅握了手。还笑。
我也伸出手,但目光还在大杨脸上。傻了。
奇怪的是,老万和柴胡以及周围所有的人,没人对这张脸表示任何疑义。我指大杨的脸,
它与我近在咫尺,眼球黑白分明,头发漆黑茂密,脸颊没有皱纹和眼袋,光滑,干净,还
微微泛着红,好像刚从电冰箱的保鲜柜里拿出来的,和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它正在微
笑着对我说,柴胡也写剧本,他挺崇拜你。
太过分了!
而我期望见到的大杨是什么样子呢,面黑而皱,秃顶,牙齿焦黄,目光卑微。来之前我已
经把它预存在脑海里,我向他致歉,听他诉苦,安慰他,然后一起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
应该是这样,这样才符合逻辑嘛。可是我错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恼怒,无奈,愚蠢之极。他凭什么长成这样?
晚上,在市中心广场搞什么联谊活动,男的女的都有,老万做东。挂了些彩灯,闪闪烁烁
的。还有音乐,柴胡要当场朗诵诗歌,大杨热烈鼓掌,一群女青年跟着起哄,叽叽嘎嘎的,
人长的都还不错。文静,落落大方,单眼皮,嘴唇红润,但也许是搽了口红,在灯光下不
好分辨。彩电大楼顶上的时钟仍然一动不动。我有点落寂,怎么也搀和不进去,我想我这
个年龄不便主动搭讪。大杨把我拽了过去,给大伙做介绍,说这人如何了不起。大家对我
很有礼貌,那种敬而远之的礼貌。我还是搀和不仅来。大杨却在那群人里如鱼得水,同他
们混在一起,从脸上看不出任何差距,年轻,才华横溢。
广场联谊会是我夜里梦到的情景。早晨起来很累。我发现自己眼球浑浊,眼袋下坠,整个
面色发暗。下楼去吃早餐时,人已经不多了。如果说梦能反映一个人真实的意愿,为什么
大杨的面孔如此年轻,即使在我的梦境中。
这个会叫做青年创作研讨会,简称青创会。我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除了那些可爱的前辈,
我过去的同党,还有两桌人始终在角落里。他们自成一伙,有男有女,偶尔有笑声传过来,
旁若无人似的。我独自坐在一张桌边,听他们说话。有人刚讲完一个黄段子。因为出自一
个女青年之口,所以大家笑得很夸张。那位女青年没笑,她在看我。不,也许她的目光正
好落在了我的脸上。出于本能,我投去会心的一笑,以示应和。但对方没笑,她的确在看
着我,却根本没有看见我!我又想起以前的文学女青年,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
大杨说他想找个时间和我单独聊聊。我说是啊。
晚上,老万来接我,说有业余活动,大杨已经去了,在那儿等我。“柴胡这些人就免了吧,
让他们趁着年轻都学点儿好。”老万诡秘的笑笑。不用问也知道,无非是老一套。前些年
有段时间我曾热衷于此,隔几天不去蒸一蒸揉一揉就心里发紧,还把小姐们夸我的话信以
为真,现在想起来没什么新鲜的,所谓的一条龙服务不过是既定程序,只有老土才拿这种
事当享受,更何况还要花钱。只是老万后来的提示勾起了我的兴趣。他说,这个地方是大
杨发现的,很有特点。
汽车穿过街道,拐进了一条小巷。路上老万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大杨人不错。真的。
我以为他要就此发一番人生感慨,正等着下文,结果他什么也没说。车停在一家“青春泉
美容院”门前,霓虹灯上闪着几朵象征激情的浪花,有位长发女郎从浪花里探出半截身子。
洗、蒸、搓、揉,没什么新鲜的。看来大杨的档次也不过如此。在做足底按摩的时候我问
小姐,这里怎么叫“青春泉美容院”,有什么讲究没有。按摩小姐抱着我的脚说,美容才
能青春啊。难道先生不做面部美容吗。我?做美容?她说是啊,先生是第一次来吧,这里
手法不一样的。我问她哪不一样。小姐说:“又不是我做,我怎么知道?反正先生要做,
到时候就知道了呗。”我懒得再问了,估计那就是大杨发现的保留节目,这条流水线上的
最后一道工序。可自打进门,我就没有见到大杨的影,是啊,我们谁都不愿看到对方的身
体。
十五年前的某个下午,也是春天。大杨从打印社出来,阳光很好。他把自己写好的一组长
诗打印整齐,准备拿给我看。因为那间打印社离我所在的单位很近。我不在单位。他就坐
下等。在我的办公桌上把打印好的诗稿又修改了几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稿纸上,
每个字迹都显得很新鲜,像刚出笼屉的包子。大杨舍不得再改动,怕坏了它原初的味道。
据说大杨在这首诗里把理想和爱情结合得无比神妙,像纽扣和扣眼儿。因为我始终没有看
到它,所以不好评价。本来他是拿来给我第一个尝鲜的,因为我一直没回来,错过了机
会。
大杨没留下稿子。他临时改变主意,打算先带回家给妻子看,他一直迷信妻子的眼光。他
希望这组诗能使自己一举成名。这话如果从妻子的嘴里说出来,那基本上就没跑了。
所以那天大杨回家比较早。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怎么也打不开门。因为门从里面反锁了。
他开始敲门,一面叫着妻子的名字,特别有耐心。时间持续了七、八分钟。妻子打开门的
时候,脸上红晕未褪,简直可以用面若桃花这个词来形容。头发稍有点乱,但绝无慌张之
色。大杨没掏出他的长诗,而是抬手看了看表,他觉得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站在走廊
边上默默地等,等另外一个男人从他的家门里走出去。后来他没有把那首得意之作给妻子
看。他忽然觉得它有点矫情,味道不对了。再就是,他的妻子不久就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
而那个人也永远失去了阅读这首诗的荣幸。事情的过程就是这样。可我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我不认为这首诗真的能使大杨一举成名。那时候我新婚的妻子也这样看,直到我们离婚的
时候她也没改变这个看法。别的不说,关于她的眼光,我一向佩服。现在她把自己嫁给了
一位年轻的人类学博士,过上了据说是“真实的生活。”而前两次婚姻呢,被她称作“一
场游戏,一场梦。”气死我了!但我不在乎。我有名,有车,有房子,有得是女朋友。让
我没有想到的是,过去,她们嫌我是有妇之夫,老用婚姻拿我开涮。等我当真离了婚,她
们却对我不感兴趣了。约会开始变得索然无味,然后逐渐疏远。到现在我还是孤家寡人一
个。
在我心猿意马的时候,问题解决了,小姐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个小姐挺敬业,而且
不多言多语。可惜没注意她的长相,我睁开眼睛,人已经出去了。本来人家让我自己挑的,
见我兴致不高,老万就替我做主了,看来他的眼力可以。这时大杨进来了,他说走吧,咱
们先去吃点夜宵,等等老万。
餐厅布置得光线幽暗,客人不多。大屏幕投影电视上正放着一部旧电影,是华人拍的美国
片叫《变脸》。故事讲的是一个警察和一个罪犯换了面孔。由于面目全非,他们都做出了
令自己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美国演员厉害,他们能让一张好人的脸上露出了邪恶,又能
让一张坏人的脸上透出无奈的忠厚,情节曲折惊险。可我更为警察的妻子担心——那位温
柔贤惠的美国妇女,她能不能不被一张面孔所骗而保全自己的贞节呢?
大杨说:“老万这人还不错吧。”
我说:“我现在容易对有钱人产生好印象。”
我们俩穿着桑拿服,像两个日本武士面对面坐着,要了一点海鲜和啤酒。
“我答应他请你来,把他的那本书改成电视剧。” 大杨漫不经心地说,“书写得很臭。”
我把视线从电视屏幕上转过来,看了看大杨。但他没看我,正聚精会神地对付一只蟹爪。
是的,他心里知道我不会拒绝他。所以用不着问我同不同意。就这样,我们用沉默交流着,
错过了电视上那关键的一幕。
大杨吃完了蟹爪说,过两天和老万约一下,咱们把事定下来。
我有苦难言。事实上我已经两三年不写东西了,这是个秘密。从前这样的事我确实没少干,
也曾经化腐朽为神奇,而现在呢,老实说,就算我答应下来,也只能把一滩狗屎变成另一
滩狗屎。但话不能这么讲,一旦说漏了,丢人还是次要的,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
了。我的聪明之处就在于,能见好就收,用主要的精力去和媒体打交道,把名变成钱,省
事也比较实惠。
这时候大杨又开始对付另一只蟹爪,他说你能来,这事就算成了,具体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又说:“柴胡那小子你也见过了,很有才华的。他缺钱用,答应只要钱,不署名。按你
的价码,有一半他就很知足了。你没意见就行,剩下的事,我去跟老万商量。”终于他吮
干了第二只蟹爪,抬起眼睛看着我。我们都穿着桑拿服,像两个日本武士,他的头发多,
我的头发少。
在老万到来之前,我们聊的就是这些。没别的内容。尽管我想说的很多,突然间都没必要
了。我感觉心里一阵轻松。老万来了,我们一起进入最后那道工序。
这是一间有很多镜子的房间,被一道道布帘隔成若干小间,布帘上绣着黄色的菊花。七、
八个小姐并排站着,个子不高,一律胖乎乎的。见我们进来,她们依次将手伸了出来。我
不禁有些迷茫。老万说,这次我可不能替你挑,一定要你自己选择。大杨又补充道:“不
是挑人,是挑手。”
许多双白皙柔软的小手在我眼前翻过来又翻过去,有的彼此重叠,一律郑重期待着。我选
择了手心粉红,手背多肉还有小坑儿的四号。大杨在一边夸我有眼力,我不知道究竟是什
么意思。他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目前这个服务项目正在向全国推广。随后我被这双手
领到一个单靠背的沙发上坐下来。
四号把一块热腾腾的毛巾敷在我的脸上,然后将我的双膝并拢,全身坐了上来。热毛巾被
揭掉了,我感觉两只沁凉柔软的手掌捂在我发烫的双颊上,挺好。她口吐馨香,命令我
“闭上眼睛。”我照做了,她说:“可以把手放我腿上,别动啊。”我又照做了,紧接着
我的左脸上“啪叽”挨了一耳光,几乎同时,右脸上也挨了一下。我的双膝被夹得挺紧,
动弹不得,又不敢睁眼,耳光便接连不断的落在我的脸上“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声音清脆而富于节奏。我有点紧张,一时间鼻子发酸,觉得泪水都快下来了,两颊热辣辣,
麻酥酥的。四号小姐对我说“先生请放松,再放松一点。”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照她的话
去做。叫我安心的是,我听到两侧的帘子后面也响起了同样啪叽啪叽的声响。
过了好大一会儿,四号的手才停下来,她说“先生真的有点紧张,是第一次来吧。”我说
是,“感觉有些怪。”四号说慢慢就习惯了,很好的。说着又把一块冰毛巾敷在我发烧的
脸上。我舒了一口气,问她这玩意是谁发明的。四号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曾经有一
位诗人,每当他对自己不满意时,就关上门抽自己的耳光,因为他对自己不满的时候比较
多,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多年以后他意外的发现,自己的脸竟非常的年轻。经科学家分
析,持续拍击面部可以使肌肉收紧,防止多余脂肪堆积,促进血液循环。后来这种方式开
始流传,逐渐推广,我们这里开展得早,所以客人比较多,很正规的。”
这番话显然是事先背诵好的,但经她一说,我确实觉得脸上的皮肉收紧了许多,当她为我
揭去冰镇毛巾的时候,我看见对面镜子中的脸果然白里透红,很光鲜。顺便我也注意瞥了
四号小姐一眼,她长的不算好看,嘴唇有点上翻,满脸稚气,正使劲搓热两只小手,在我
冷若冰霜的脸上开始了第二轮拍击。
200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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