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树网站
橄榄树文学月刊 现场文化网站 六香村论坛
橄榄树 月刊 河床
主页| 总目录| 作者索引| 投稿| 讨论\留言

     
碰壁斋主 后十日梦之十:沿河
我梦见一条河。

我梦见我是沿这河的一个无休止的跋涉者。

我站在河边。河岸平缓而低矮,愈近水便愈缓愈矮,似乎斜着身子慢慢向水中伸去,想试探
什么,或者抓住什么。可是河水深不见底,便连蔚蓝的水色,也深不可测,望不透彻的。我
不知道从这样的一片水里,有什么可以探得清楚,抓得起来;也不明白河岸为什么去干这莫
名其妙的事――虽说岸与水老离不开,可它们实际全不相干的,不过擦身而过的路遇者罢了。

河水近在我的脚尖,仿佛岸向它伸去时,它也趁势要爬向岸上,把凉软的舌头一路舔到陆地
管辖的领地。我常常感到,它实际已经顺我的脚尖向我漫延上来了,它侵入我体内,轻悄而
坚定地往上面往各方蚕食、渗透,最终把我整个人都腐蚀。我给它浸泡得变质了,演化为它
的同类,但觉一身都荡漾波动,无法自立,不能自持,随时会软滑下来,随地流成一滩――
给它挟带着,一起流向不知何处。

当然,河岸不曾抓住河水,河水也并不曾强占河岸的所辖。河流不过从我脚前滑走罢了。不
但从我,也从沿途所有的山陵村落滑走。它走得从容不迫、不动声色,对我或者河岸,都不
加理睬。它的步子是自信而随意的,既不向哪处真正歇足,也不到哪处便急速奔驰;它决不
逆行重回某处,更不故意绕开某处。它当然也会碰到水湾,走得慢一点儿,甚至随着洄水,
微微回旋一下身子。可是这并非出自它有所图的主意,不过顺路势自然而动罢了。走到峡口,
它也会激烈地冲撞,溅起崩浪,或者到了悬崖,它更会快跑着泻下,成条瀑布。可是,那也
不是它自己在向峡口攻击,向悬崖逃命。它的路径终古不变,它对这条路,毫无好恶,没有
留恋、也没有拒绝。似乎沿途的一切都跟它略不相关,它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一个过客,
当然无权力对周围发表看法,更无兴趣跟路人纠缠不休。

可是,我想并不如此,因为这位貌似的过客从没有真正过去。它无时不在流动,而实际无一
时流走了;它流过的任一处,都随着有它的水流来。它收编任一处的细流,它自己也只是这
些细流的整编,抹掉细流,也就整个地抹掉了它;它从任一处吸纳补养,同时也向任一处布
施它的物产,它随时蒸发自己,腾为湿气,再结为雨水,最终把自己贷出的款项,又收回自
己的口袋,悄然带走;它的根脉在任一处的泥土和天空里,它在那里生长、轮回,把它从那
里剥离,它便堕入空无。它并不像旅客,离开后便连足印也遗不下来,相反,它把自己的身
躯刻入流经的每一处地貌,一点儿不肯疏忽,不曾间断;它的身子刻在那样长远的空间里,
也刻向不知多久远的时间里,它并不把自己从时空里真正流逝。

我知道它跟沿途的每一处都血脉相连,撕割不开。面子上的不动声色,正为着掩盖骨子里的
有声有色。我感觉它仿佛大白天的一位小偷,天衣无缝的正派衣服底下,藏着暗夜盗得的赃
款。它一定在每一处、每一时都私下拿走了些什么。它随路径而前行,它在每一刻,动态都
不相同,而前一刻的动态,在以后都不会重复,它把前一刻瞒走了。它所经各处,地貌也各
异,那些地貌随时变迁;它在不同的季节流过不同的地方,那里有着不同的植物、不同的阴
晴;它品味过每一个瞬间的气氛,而那些气氛飘瞥即逝,没法复制保存。它流经无数村落,
居人们向它取水,从它往返;而村落的房屋会剥蚀,村落的居人会老去、死去,把生活让给
后来者;取水的桶子一代代更新,往返的情形一次次变异。便连它栖身的河床也不例外,石
岸也在风化,土壤也在流失,甚至缓慢不易觉察地改移了河道。河经历过这一切,它品尝过
所有细微的感受,而把它们挟裹走了,在时间里永不再现。它拿走了对沿途一切形貌、一切
事件的印象和记忆,可是它不动声色地向人们隐瞒着,永不复述它的所见所感。

它深怀着这些印象和记忆,消隐于海洋,蒸腾为空气,把它们送到遥不可测的虚无里。它的
水质澈底地清纯――可有比这样的洁净透明更宜于掩饰深衷的么?它的步履始终悠然闲静――
可有比这样的若无其事更宜于蒙哄视听的么?

它向人们隐瞒着一切――至少向我隐瞒了――至少隐瞒了我的某段生活。

在我跋涉的漫长岁月里,我许多次回到这河的一个极平常的地段,在水岸徜徉。因为这里便
是我那段生活的终点,因此也就成为我搜寻的起点。

这里有条马路横河而过,急匆匆直挺挺地不知向哪里赶去。前边一望无际地平坦,这路像直
冲出地球,延展进太空里。河侧是座城市,房屋也拼命向头顶跃蹿,要把太空戳个大窟窿似
的。河岸上有些欹身痀背的衰老柳树,每到春回,还犟着老骨头挣扎出几片新叶,使人不但
觉得老树着花的可贵,尤感新叶反衬下老树的可悯。树下河水平缓宁和地铺流,把树影子漂
洗得纯净,仿佛去掉它的污斑,熨平它的皱纹,像脏衣服经了洗烫,倒年轻大半。我站在树
边,凝视从容平漠的河水。我知道它隐藏着什么,可是即便我目光这样识破它的凝视里,它
也毫不慌乱,它熟视无睹地顾自远行,似乎它深信我无法向它查证什么。我感觉它并无恶意,
可是难以忍受它的毫无诚意。渐渐地,我给它深不可测的淡然蛊惑,心神随它无止歇地沉落。

水声汪然入耳,活泼而静谧。这是我一生里最熟悉的声响,仿佛是我祖祖辈辈不绝地使用的
乡音。它似乎小着嗓门、轻着语气向我耳语,把我想知道的东西无保留地讲给我。可是,这
乡音听来没有语法秩序,每个音节全都亲切无误,而连串起来不表达意义。就仿佛一砣乱线,
细处根根清楚,绞在一起便变为谜团。我在柳树边长立,不肯走开,追忆那段丢失的生活,
回想我初次到这里的情景。我就仿佛清晨赖床的忆梦者,他感到这个梦极端重要,可是没法
从清醒里重钻入浓睡里;他死死地在梦外徘徊,伸手把意识的每个毛孔都叩遍了,可是隔着
无形的暗阻,叩不到梦那扇虚无之门――在门内,渗入灵魂的水声悠悠不止地响着。

我第一次来这柳树旁,还非常之小――具体多大年纪,我已经没有印象。我也不明白自己怎
么来的,就仿佛梦醒般,睁眼便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立在柳树旁。

我向四处张望。那样宽得没边的马路,马路之外更宽的平原,平原上高得没顶的城市――我
顿时觉得自己由一个人缩成一只匍地的小蚂蚁,满心的惶惑。这地方陌生得很,像对我怀着
不良之心。我生活的地方可不是这样,它顶亲切的,仿佛村里养的狗,随时可以摸它玩它似
的。那是山间的一个小村落,那里的路全在地面拐弯的,山也全在空中拐弯,依依袅袅,起
伏波动,有水的性子。房屋倒低矮老实,蛰伏在山角。我不由记起我妈妈。可是周围没她的
影子,连一个熟人也不见――而且,根本没有人。听妈妈讲我爱梦游,这次莫不是又害老毛
病,梦游出来了?怪的是,不知怎么,没来得及回去,便惊醒了。在清醒里我认不得来时的
路,不比梦游里。我试着向各处行走。这里路比我家不同,仿佛不习惯甚或不欢迎我的脚,
每走一步,都感到它似乎退缩、闪避,有时蛮横地把我脚顶开。我畏怯着探行,终于失望,
看不出任何一处可能通我家。

我渐向晚,黄昏向一支伏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天空侵占,向我包抄过来。暮色苍茫里,一
切景象全给抹上一层含糊颜色,仿佛人的眼睛给拉上一层冷漠的表情,对我警惕地窥看。我
愈加惶恐。也愈回想起家里的情景。这时鸡吃饱了,身子惰怠,该鞧在门槛上等着上笼;狗
也不再满处游逛低嗅,而该得得着身子回往家门。

“妈妈该满村喊我回家吃饭了。”

而我却在不知什么地方,没路回去。这时候,我听见水声――安谧而活泼的水声,仿佛村里
那些相熟的叔伯姨姐们在向我打招呼。我不自主走到河岸,盯那些流动柔软地古怪族类细瞧。
我们村里也有河路过,我家的房子便建在岸上。在这个生发方,唯有这水是我熟识的。黄昏
愈加浓酽,渐渐化不开挥不掉,连眼光也不易得穿透。河水愈觉无止境地深。它在幽暗里隐
隐张着诱惑,把我的眼抓住,把我精神拖带着,直向它深渺无根的底里钻去。这的力气不可
抗拒,然而并不粗暴,叫人心甘情愿地给它胁迫着走,一直到迷失。水响慰抚地陪着我,仿
佛陪送我从梦的催眠曲。

天黑的时候,终于来了一个女人。她问家在哪儿,我说房子靠水。问我家里有谁,我说妈妈。
她看我赤脚踩得血淋淋,摸着问:
“痛么?”
又说:
“跟我回家好么?”

她声音有些像妈妈。我便跟她走了。

许多年后,我站在这里回忆,才痛感当时自己不清楚这次走丢的可怕意味。情形好比爆炸,
刚点燃引线,火药并不爆响,而要到许久之后,摧毁一切的破坏真正发生时,点引的意义才
显露出来;可是已经没法挽救了,只要引线点燃,结局便躲不掉。

当时我在梦游里走丢,又只仿佛梦游般,昏昏然地给那女人领走。我现在对梦深怀敬畏。我
想,与清醒相较,梦决非不真实的,它有自己的逻辑、事件、情感。醒辨不清这逻辑,记不
全事件,可是,情感常常能延伸到醒里来。醒与梦是人心灵的两个侧面,醒的意识会影响梦,
梦的情绪会潜入醒中,交相为用,密不可分。在更高的层面上,也许它们是统一的。可是我
们没法同时感受这两个侧面,我们的生活、心灵因此处于分裂状况。我们一忽儿给封进自己
的这一半里,一忽儿给囚自己的另一半里,两者之间没有间窗可以互相窥看,更别说间门互
相通行了。梦是真实的,正是洞明的清醒掩盖了它幽暗的真实,掩盖的手段便是遗忘,包括
逻辑、事件、情感的遗忘――梦总与遗忘相连带。人记不清甚至记不起晚上的梦,虽说感到
做了梦。在梦游症里,遗忘表露得越加刻露,因为心灵的活动导致了身体的举动,而且有旁
人可以证明我们梦里所为,可是我们自己没有记忆。遗忘把真实密封进梦里,再也无从追寻。

我在领养我的那个女人家里长养,便经受这种遗忘的侵蚀。我渐渐不大想起自己另有个生母、
曾有过别一种生活。那些生活的细节,更从记忆里走失。仿佛一盆水,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
地蒸发殆尽。从进那女人家起,我便踩在遗忘的火药上,而引线危险威胁地嗞嗞燃响着――
可是,我没有发觉。我在火药包上安然地生长着,听任自己的生活一步步隐秘地退进梦里,
深海般记忆之网没法打捞的梦里。

我养成一个癖好,便是爱听水响,听到它我像冬天在热水、夏天在凉水里沉泡那样舒心适意
――我没留意,水声是那燃着的引线向我示警的声音,我本该由此惊觉,把这引线掐断,拼
力抓住正退去的生活。可是,我把它误当成催眠曲了,在它惬意的按摩下,我的记忆愈睡得
深浓。

我成年了。像大半初入世界的青年,我患上轻度的厌世症,成为自恋的悲观者。这毛病好像
初乘车的晕车病,本属自然,算不得大问题,而且自然会给时间、经历治愈。可是我固执地
拒绝治疗。跟大家一样,我小时念书、捣蛋;长到十七八岁时,学了门手艺,可以养活自己;
我从畏缩地偷看女人,到向她们调情,再到跟她们恋爱;我尝到过失恋的滋味,也享受过她
们的肉体与温情。我的经历毫无奇特之处,更没受多大挫折,真想厌世,实际资历也有欠缺
――可是,有某种力量不讲道理地逼我斜着眼看这世界,把病症愈推愈重。厌世者的心理症
状,便是把眼光越过现世,投到古代或者山林。当然,是经他的想象修改打扮后的古代、山
林,算不得真相本貌,倒像幻想来冒牌的。厌世虽是年轻人的心病,厌世者的眼光倒近似老
头子的眼病――老花眼,只看见远处,而看不清近处。我爱谈论古代的事情、巴望去山间隐
居。我接受一个古代的信条,那就是越是古代便越是黄金时代。假使我的理智没劝得自己完
全相信这点,那么,我的情感至少更愿意自己相信。我读古代的书,研究古人的哲学,甚至
写起古代兴盛而现在已绝迹的诗体――那时候,我并不清楚是什么支使我非厌世不可。

有一天,我下河游泳,倦了爬上岸坐着,听那熨帖熟悉的水声。我恍然感到水声漫进我体内,

一步步把从前占着身体的东西挤出去;我不由觉得,跟水声相较,那些东西像是异物,从外
面侵略进来的异己。是的,我想,自己过了多年的生活,实际异常陌生。回想自己所做的事、
所见的人,自觉完全不能理解;好比演员下台后,忽然想起自己所演角色,惊诧自己竟然那
样行事、讲话,惊诧周围是那样一些人物、布景、故事。我的女人和朋友便在旁边戏水笑闹,
我盯着女人几乎光祼的肉体,想象不出自己曾经那样过迷恋它;它看上去跟我全无关系,我
对它毫不熟络。渐渐地,他们的形体和声音都模糊起来,仿佛正在时空中向远处缓缓退出。

“我好像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不是这儿。”

我瞢然步到柳树边,站了老久,眼前是流水,耳里是流水之声。柳树披袅着新绿,马路朝天
外驰走,城市向天丰尖耸――不错,这地方的确非常陌生。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忽然站在这
里。我猛地记起多年前自己曾经走丢,才第一次来这里。在走丢之先,我生活在――另一个
地方――不知在哪儿的另一处。

“那才是我熟悉的生活;我真正的、真实的生活。”

可惊的是,我没法忆起那时的生活了。走丢之前的情形在我脑里,只仿佛沙上划的字迹,给
水一冲便彻底消失。我凝望眼前的水纹――那也是风写在水上的字迹,下一段风来,便抹掉
重写一过。我看着身边柳枝的新叶――那也是春所写的书迹,来年春换,它也另换一生。河
水从容平漠地流走,神秘渊深里仿佛挟卷无数物事――其中也包括我的那段生活――而不肯
泄露,就像封在梦里的一个梦,把它的内容守口如瓶。我给阻挡在清醒的虚幻里,徒劳地叩
击梦那扇真实的门。水声照旧响着,我心神仿佛潜入水下,潜入水声的深处,随它一直远走。
水声就仿佛大黑的一条无止的隧道,拖带着、护送着我前行。不知多久,隧道前边隐现微光,
我好像有些听懂了水响。这乡音的语言,并非它错乱了语法,不过我自己忘掉语法罢了。可
是,我终算听清一句,那是拿我母亲的声音重述她喊我回家的话:

“回来哟,回来吃饭哟。”

也许是替我收魂时喊的,声调拖得老长,要把满天地都转遍才肯收尾似的。我渐渐从这声音
里含糊辨出母亲的容貌,她身边的那间小屋,屋前的流水。仿佛剥蚀古碑上偶尔残存的一两
个字,也已经破败不堪,难以辨析。我再也没能读出更多的东西了,我与我母亲一起生活时
的景象,全掩没在碑的剥蚀和残破里,无论怎样着力,它不肯再向我吐露丝毫。可是,我也
决不允许这熟悉的字迹最后消亡了――我甚至得把它重新全部补写出来。

水声细长地吟诵那残碑剩字:
“回来哟――”
它每念一声,我下意识地跟着答一句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我梦见一条河。
我梦见有一日,我终于成为沿这河的终生跋涉者。

河流的源头当然只在大山里,我自然是顺这河梦游下来才走丢的。我从柳树边出发,溯河而
上。流水并不关心我的去向,它照老路悠然而下。它从不停足问我些什么,从不费神向我一
瞥。我们日日都两面相对,而似乎时时有千里之隔。

这河沿途附生出无数城市、村落,仿佛一条漫漫无止的长藤,遍身结满瓜果。人类便是这河
孕育的果实。那些小村落欹斜在山角,仿佛生着两臂,一手攀着山崖,一手抓着流水;它们
需要山的坚固不变,也需要水的流动不居,就好像人需要呼气,也需要吸气,任缺其一,都
只有死亡。这些村落苍老古旧,而永不衰败。人们在这里生长以至死去,不断更新;村落仿
佛泥土,产生着这些流动的作物,因而也表明自己虽然古老,并没枯竭生机。

我沿路细看,碰见村子,便去探问。那些村子五花八门,各地的房子格局大有分别。有的整
个村落连为整体,仿佛一次建成的。每个天井周围绕几间房子,而各个天井又由廊路串连起
来。高门大户,石作的门柱,门前还立着石的下马礅。想见祖上出过贵人的。有的零散之极,
各家分开,随地势向背起了矮屋。或用木材,或用石材,也少不掉用青砖泥砖的,更简陋,
便搭个茅草棚。有些地方靠水,从河里低处用木柱子把房子撑起来。我向居人们打听,是不
是多年前有个女人带她的小孩在这里居住。没有人想得曾有或确无,他们含糊地说:女人和
小孩么,到处都是呀,朝朝都有呀。不然我们怎么长大的呢?

我溯河而上,又复沿河而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黄昏或者早上,河边总有女人们洗衣洗菜。她们结伙而来,散缀在河边石头上,一边讲话笑
闹。她们传说各家的事体,谁家死了人,谁家订了亲,谁家娶了哪里的媳妇;今年的庄稼长
势好不好,近几天有没有雨下。在不同的地方,她们语音各别,可是有一点总相同,那都是
她们的方音,祖上几千年前用过,后代几千后还不会作废。她们所讲内容,也并无区别,总
之便是居人们平常过的日子。她们把日子过一遍,然后在河岸边,拿乡音再品味一遍;终古
不变的日子,她们自己过了品了,再由后代们接着来过来品;想得见日子的滋味醇厚之极,
值得这样再三再四地抟弄;经了这样再三再四的抚摸,那日子想不醇厚也不可得了。一遍遍
的抚摸里,古老的日子便一直深入居人们的骨髓,与人再剥揭不开。

我常暂时住下步子,朝她们细看。她们穿着家常的粗布衣,蹲在天天来蹲的旧石头上,头大
半低着,跟旁人讲话时,才偏过来一下。她们脸色因为用劲而微微地红,我不由盯着辨认。
我想,那正向水里摆衣的妇人,会不会便是我母亲呢。河面布着一串断散的石礅,那是最原
始古旧的桥,仿佛正打的一个水漂漂给凝固在河面。它正向河的对岸漂来,漂了千百年,而
依然并没漂到,而依然固执不退地漂着。小女孩们往往成群来岸头,捡圆而薄的石片掠水远
掷,看石片在水面惊跳着走,水漂漂像洛神凌波微步,快捷地点下的一长串足迹。这飘瞥即
逝的漂漂时时在那凝止永在的石桥旁侧现起、又复消失。我安静地看着这些情景。看着成年
的女孩子一代代从凝滞的漂漂上点足漂过,嫁向别的村落;她们的身子渡水,也轻盈像灵妙
的一个水漂漂。不久,她们的女儿又来岸头挑选石片了。

她们不认识我,可是我长久地往返,使我们成为陌生的熟人。她们总抬眼朝我一瞥,仅此一
瞥,仿佛说:“我认得你――可是我们并不相识。”

我们的确不相识。她们生活在自己真实的日子里,而我呢,正在寻找我真实的日子。我们并
不生活在一处。那石礅对她们说来,便是日子固定的轨迹,只消照着它行走。而我便像石礅
所像的水漂漂,一直在漂着,一直没漂到我的岸。

有一个黄昏,我走到水流一处拐弯之所。对岸靠山角隐隐露出几处屋墙,一只小狗在岸边对
我吠叫。我心神有些恍惚,只觉叫声不像从那狗传来,而似乎从遥远的时光那端,或者从我
体内遥远的某处传来的;它像特意为我而叫,要把我催眠一般;我熟悉的水声像给它伴奏着。
我细看对岸,并没有临岸的小房子。我呆一下,继续往前走,可是愈走那叫声愈清晰,回头
那狗已不在了,而叫声并不止息。我转过身子,向村子里去。那是一条扁担宽的小路,在草
丛间依依袅袅摇摆,仿佛滑溜得捉不住似的。可是,我只觉我的脚自己会找它,便闭着眼也
不会踏错一步;愈走我愈熟悉,愈走我的脚也愈觉舒坦,一整天的跋涉,它本来累得都僵硬
了,这时候像水流那样柔软顺畅似的。我含糊着脑袋,一路下意识地念,也不知念的什么――
走一老阵,才猛然听清楚自己的声音:“回来了、回来了”。我顿时明白,我漂到岸了。我
快步跑向村口,想细看它一下。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眼里蒙着一层水――一层老往下流的
水,老也流不完的,不知它源头在哪里。我背过身子,只任它流个不歇。我想,我也不必看
得,我知道它是,这绝不会错。我要一劳永逸地在这儿住下,了却我的余生。

可是,住过一阵后,我又恍觉它的气氛、生活,都漠然地陌生。我说不清楚到底它陌生在哪
儿,甚至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觉得它陌生。可是,有一天,我听见自己在说话,不像我
在说,像别物在我内面对我说,把我吓了一跳:

“不,不是这儿。我生活在别一个地方。”

我于是重返老柳树边,重新开始我漫无止境的寻访――我经历过好多次这样的重新开始,从
悲喜交作的饮泣,到撕心裂肺的怆痛,再到全无变化的跋涉。

没有谁知道河流从前流逝了多少年,以后还会延续多少年。它把岁月都流逝掉了,而自己却
躲掉了流逝,照旧地青春――可是我老了。我渐渐像那棵老柳,觳觫不堪;甚至比不得它,
还能年年拼着挣扎出几片新绿。我遍体皱纹,身子干瘦像冬日树头偶挂的枯果,虽还没掉,
实际已死。水声一如既往静谧而活泼,而我的嗓子喑哑微弱;我讲话语意不贯,吐出的字眼,
只像断线散落的念珠。我慢慢不再开口。没尽头的飘流,耗尽我的思想和情绪,我大脑日趋
迟钝,心境日趋衰颓。我没法挽救地变成一个呆痴的蠢老头。我眼光浑沌、涣散,表情刻板、
愚鲁。我对沿途所见,已经毫没探究的兴趣。一切景物、人事,都只从我脑里滑过,留不下
哪怕风过水般的涟漪。我不再思考什么,甚至失掉理解能力,不大能听得明白别人偶尔向我
讲的话――我的生机已经枯涸,只留下生命里最粗糙的渣滓:一具朽木寒灰般的蔫萎躯壳、
一个痴蠢的龙钟老头。

我依然在行走――或说挪走,可是我不再相信能寻到我丢掉的生活,甚至不再有充足的精神
来希望找到。我依然在跋涉,那也许只是习惯使然罢。实际,我对自己为什么还在走,也已
失掉探究的愿力,不用讲,更失掉探究的能力。我不再考虑这样走下去,是否值得,我是不
是犯了一个致命的大错;犯了大错又如何呢,即便害了我整整一辈子,我也不感觉它真就很
严重。我不再觉得自己的一生是什么值得注重的东西,甚至不再觉得我失踪的生活有什么要
紧。我当然还在行走,可是,把一个词套在我身上,再恰切不过:“行尸走肉”,我不过在
行走的一具尸肉而已。我预备好了,随时闭眼倒在中途。如果我还有称得起愿望的,那便是
一个若有若无的念头,巴望自己命好,倒下时直接倒向水里。我的尸体随水飘走,也许在某
一天,在我不知情的情形下,我会流过我的故居,远远的流过我那失踪的生活。

可是,我并没中途倒下。我顺着河上游的一条支流走了许多天,黄昏时遇见第无数个村落。
它半藏半露在树的围护里,与从前所见村落,差不了多远,这时候隐隐听得见村中犬吠,树
梢屋顶冉冉探出几柱炊烟,随时飘散;迟归的村民静默而从容地从田间小道向它迈近――这
些情景,我也看过不知多少遍了。我累了,含糊地想,要不要进去打听一下呢?要么便从河
侧从它外边悄然路过――便在这时,我赫然发现临岸一间小屋――我不会认错,那便是我和
母亲曾居住的。

这屋已将倾圯,像辗转流落的古画,破坏得称不起完璧,而只能算断简。冬日苍老的斜阳颤
巍巍地路过它,更给它镀上一层斑驳的衰毁之色,给它画出一个同样觳觫龙钟的老影子,让
它们互相搀扶,不到跌倒。水新鲜酣嫩地从屋前流走,愈反衬得它没法回护地没落。我记忆
里残存的印象,这时仿佛望远镜调好焦距,顿时由含混转为清晰,由遥远的时光那端推挤到
目前。

我听见自己静着声音说:
“回来了、回来了,这回真的回来了。”

我向村里最高寿的几位老人打听,回说,他们小时,这屋里仿佛是有人住的,也不知是谁,
后为更不知下落。房子坏了,怕倒,这久来便没人再敢搬进。我望着他们皱纹里昏眊的眼睛,
想,他们想该曾是我的玩伴――可是,同他们一样,我认不出对方的容貌;同我一样,他们
也想不起童年的生活。我们曾经亲密无间,而现在素不相识。我们由熟悉退回到陌生。

只我的房子没倒,它仿佛黄昏守候游子的苍老母亲,欹斜地倚在河岸,在等我回来――可是,
我的母亲不在了,我跟这房子也无可交谈。

我便在这房子里住下。村人们开始好奇,向我打听来历身世。我吚吚啊啊敷衍过去。慢慢他
们兴致淡掉,不再追问。我的母亲不在了,这里已没人认得、记得她,我不想向他们提起――
即便她在,我已不再是小孩子,能否重亲找到从前的生活?――何况我的母亲不在了。

经过一生的漫长追逐之后,我离我熟悉的生活同样地遥远。

一生的寻找后,我终于回来――客居在自己的故乡,寄住在自己的家里。

可是我没有那样充沛的心理能量来感觉悲怆、惨痛了。我像所有苟延残喘的老人一样,心境
昏昧、平和,也许稍觉欣悦,同时略杂伤感――我几乎不再关心、注视自己的心境了。

冬天好太阳时,我穿着村里流行了无数代人的汉装大棉袄、大棉裤,戴上有护耳的厚棉帽,
把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丝风不透。拖把椅子出来,微仰着靠在墙上晒太阳,一边半睡不睡
地假寐。我听着河水声响像喃喃的说话,边说边向前移走。我不大想它要去哪儿,几它所经
之处,我悉数跋涉过。我也不大用心去听它讲什么,这一生里,那音调已经浸渗到我每个细
胞、每滴体液里,我不必再去思想它。

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或洗菜,路过我门前时,常善意地送我一小把,我点头哈腰,蠢笑首感谢。
有时她们跟我聊几句闲天,我依然蠢笑着哼哈几声。她们走时嗔道:“这痴老者,话者讲不
圆转。”小孩子的好奇留存得最久,爱来看我。不几日,他们便跟我混熟了,随时在我身上
打滚,拧着我的胡子,在我头顶做窠了。年节该贴春联,有人来问我识不识字,请我写。我
还能记得起从前念过的一些日常字,把最通用的吉利话三番五遍地写。我看着那些空洞的祝
福、期望,感觉清淡的温暖。大家不亏负我,或送些酒食,或送些年糕。渐渐婚丧两样红白
喜事,文书也给我包了。凡有请客、祭祀的事,大家莫不请我坐席吃酒。闲下来,我便靠在
我的老房子上晒太阳。我从前的玩伴偶尔来共坐,语音语意都模糊地讲些闲话。虽说我们各
有经历、久已陌生,可是毫没区别,都已堕落成痴呆的蠢老头。我渐渐喜欢上这些纯朴的乡
人――虽说依旧陌生。

除掉晒太阳,我也不时顺着河岸走来走去。那些女人们见了,便笑说:“这痴老者,又在看
水。”实际我虽眼向水面,心里却似看非看。我知道这河水向我隐瞒了许多东西,可是,我
不再想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我知道它带走了印象和记忆,而我已不再在乎。我自己也不大
回忆,从前跋涉的那些细节,我都渐渐忘掉,它们仿佛也像这水、随这水,一直去向遥不可
知的虚无里――我任它们自在而自然地消逝。偶尔黄昏时候,也有女人来岸边,顺着水走。
她们带着自己的小孩子,那小孩子据说给不干净的东西吓了,把魂掉在野外,得向水边招回
来。她们拖着老长的嗓子喊:“我们乖崽回来吃饭哟,回来睡觉哟,回来哟――”小孩子早在
家里教好的,这时便随着答应:“回来了,回来了。”每到此时,我也习惯性地随着小孩子念。
也只有这时候,我才感到心里一阵恍惚,有点迷离、茫然而又慰贴的恍惚。

这便是我的晚景。并没过几年,我便死掉。大家念我的好处,凑起来钉付薄木棺材,把我抬
到河岸的山侧,挖个浅坑埋掉――埋在我的故乡,我一直没能认得的故乡。

时间是死亡的主人,它支派死亡来清理、完成生命;同时连死亡,它也不放过――死亡最终也
会在时间里衰亡。比如我的死亡给人说了几年,便渐渐遗忘,我的坟墓也渐渐坍塌。便是说,
我的死亡也渐渐地死亡了。只有岸下的河流长远不止地流走,喃喃不变地自语。

冬天又来了,该给先祖的坟除草敷土,让他们也过个好年了。我在墓下看着居人们扛起锄头
上山,路过我荒芜夷平的残墓,甚至直从它踩过,而不稍停留。这是无主之墓当然的结局,
我并不怨恨;便连那些有主的墓,最终也逃不掉这最末的一路――便连那些住活人的屋,最终
也只会落到这最末的一路。一切墓都是无主的,在人死掉的那一刹,就成为无主的了。从前
属于一个特别个人的那些东西,比如形貌、性格、经历,都随死亡而崩溃;连承载它们的肉
体,也退化成一无个性的泥土;指着遍地皆同的一小撮泥土说,它属于哪个人,并无意义。
生命和房屋是有主人的,而死亡与坟墓,从来都是无主人的。由于生命与房屋最终也归属于
死亡,那么,甚至也这样说得,便连生命与房屋,实际也没有主人。它们都无个性,所有的
房屋不过用来住人;所有住房屋的人,不过曾经住过房屋、再住坟墓,曾经生过、也必将死
去。它们的命运完全同一,生命不属于一个谁,正像死亡不属于谁。它们属于那无所不在、
无可究诘的存在。

属于那个存在,便有意义么?存在没有心的,它无知无觉,并不知道有东西属于它或者不属
于它。属不属于它,那全然无关紧要,它既无主有者的骄傲,也无失去者的沮丧。甚至就它
来说,知道与不知道都无从区分,更别说意义与无意义了。一个东西属于存在,对存在而言
是个什么状态,那是给知道、心灵、意义所渗透、所范铸的语言没法讲得出来的――正跟存
在自己一样。

黄昏时候,一个老头子清墓完了,牵他的小孙女下山来。他在我前边站下,细辨半晌,抬手
指道:


“看见么?这里也是座坟,没后人的,都塌得看不见了。爷爷还记得他――记得他的也只剩
我一个了。爷爷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在他身上打滚。他不知做什么事的,也不知从哪里来,
更不知为什么,到老了忽的向我们村里落根。就住在前边破屋里。那屋也怪,还没倒。你不
是最爱去那屋里玩么,一喊不到人,靠得住躲在那里。这老者人有些痴蠢,倒不是坏人。唉,
死了,人都这个命――咦,你哭什么,又没见过他。傻妹子。我想起来了,他死后留得有一
张纸,写了字。我后来念过书的,拿给先生讨教,先生说是诗,讲解了半天,还教我背下来。
那诗就正说,人死了不必伤心。你莫哭了,爷爷背诗你听――看看爷爷记性还中用不。”

棉袄棉裤大汉装,头戴绒帽背靠墙,投老乡居吾久望,袖枯柴手曝冬阳。岁暮熙然小村庄,
不须太富高楼煌,衣食能够稍余粮,邻来舍往时敲窗。大人不怪吾老苍,偶住言笑二三声;
小儿不畏吾诃佯,捋我髯须踞我膛。青山安静绕四方,随春而绿共秋黄。有水长与山低昂,
后山趋出前山航。辞年有节循水梁,沿水千村络绎忙;礼肉精肥半相当,呼鞭着绢儿童香。
我虽孤独未遗旁,亦有人来奉醪觞;抬桌出庭桃纸张,请翁秃笔书斜行。千万奇字久已忘,
遍遍书此“喜乐长”。东家腊祭邀翁尝,西家婚丧翁饮浆。一朝翁去聚相帮,薄棺送翁西山
冈。不用碑铭记行藏,坟前栽桑无白杨。日日经过茅荆荒,偶指圯墓言儿郎:“有老昔住吾
邻房,无亲无友姓名亡,临老飘泊寄吾邦,不知何事来何乡。稍兼痴蠢易相将,久已死矣
无庸伤。”

“咦,这诗怪,把我们今天在这里讲他,都写进去了。好了,莫哭了,我们回屋去。”

我听他口齿不清地念,记起这是我年轻厌世时写的,那时候,我还没开始沿河跋涉。此后
我都忘掉它了。它题名《书愿》,不过对自己晚景的悬想之辞罢了。可惊的是,竟跟我的
残年生活完全合拍,就像预画的图纸。我也随他不出声地念。等于重味我生前的日子:诗
里所写的送老残年,诗里没写的长久跋涉――一个墓下的死人,除掉把生前不住地品味,
还能做什么呢。

我慢慢感到,当时我并不真正懂得这诗,即便今天,我依然没法亲切地了解它。它底下隐
伏的好些情绪,仿佛从我没有寻到的熟悉生活里生根;不过,好比我的容貌,经过曲折漫
长的跋涉后,已经认不出来了――我想,没有谁真能解会这诗,因为没有人熟悉这情绪所
来的地方,除掉我的母亲――除掉我失踪的母亲。

那两人顺河慢慢远去。小孩子给祖父拖带着趔趄地走,老把脸反转,向我坍塌的墓回望,
脸上清晰的两条泪。

――我骇然发现,那正是我母亲的脸庞。

难道我这辈子只是不知谁作的一个荒唐虚幻的梦么?难道梦里我终生追寻的母亲,竟在我
死掉许多年后才降生么?或者她重返人世,而我不久也将随她而来,重过我这一生么――
或者她将生下另一个人,由他代替我重演这可悲的一生么?这种传继会有止境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我的母亲――只知道她继续挣回脸,口里喃喃没声地念着,
从口形辨得出,那正是她喊我回家吃饭、为我收吓招魂的话:

“回来哟,回来吃饭,回来睡觉哟――”

“回来了、回来了。”

是的,我早就回来了――只是不知回到了何处――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我得
起身跟上她。我们的旧屋还在,河流并未枯竭,我们相互的记忆也栩栩如生。我得抓住她,
因为我早就回来了――可是,死亡阻拦着我,时间阻拦着我,便连存在本身,也把无所不
能的巨力封住我――我是永远回不去了。

我的母亲遥遥不住地走着,身边河流伴她迢迢不止地流着,水声汪然不歇地应和她的声音
――她走得那样悠长,仿佛直长到要走出我的白日梦外。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三作。
二零零三年六月二十八日键入。

<责编:马兰>
主 页| 总目录| 作者索引| 投稿| 讨论\留言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