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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朵 鸟村故事
我在鸟村的弟兄们已经鸟散,这个,让人想起来,还是有点伤感。那时,我住鸟村,21岁。现
在,我26岁。

首先我认识了一个卖唱的,在地铁站。我请他吃了顿饭,他就邀请我去他们村子里看看。落大
雪,公共汽车在大马路上转了个急弯,一个破烂的村子倒在被雪压塌的地上。我踩着很厚的雪
走到村里去。

他们有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瞎子。

我认识的那个卖唱的叫李子,是我老乡,青岛人。还有一个长得很俊的小伙子,学画画,不久
他就离开了鸟村,走出了我的视线。还有赵风,头发很长,很硬,支支棱棱的,五官长得很潦
草,一口黄牙,像《西游记》里的妖怪。还有谁谁谁,好几个,都是没什么大关系的。后来我
的兄弟们,都是一个一个慢慢来到我身边的。

我看到穿得那么破和脏的人,就亲切。我小的时候在农村呆过七八年,吃的是乡下保姆娘的
奶;后来我长大了,也回农村看过,穿得稀破,不以为耻,脏兮兮的,拖着鼻涕,走在小路
上,走得歪歪倒倒,姿势奇怪,是一些孩子。在乡下无事可干,就可以在太阳下或树阴下以难
看的样子歪坐着,那才叫无所事事,不带一点焦躁和牵挂。何况李子是我老乡,他一开口,就
让我觉得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中的一个。他是青岛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还是个本科生呢。

李子最经常干的就是去地铁卖唱,可那会被警察管。没有警察的时候,他的最高记录是70几
块钱,但难得有那么好运气,一般他也就得20多块钱吧。他想去酒吧唱,但他唱得非常差,
没有酒吧要他。

但另外有几个人是会去酒吧唱的。我便同他们一起去。那时我正好放寒假,就跟着李子,搀着
瞎子,背着琴,去那里看他们唱。莫名其妙,许多美丽的景色被我看见。一个嘴唇抹得红红的
卖花的小女孩走在西单冰凉的台阶上,空气中仿佛有伤感诱人的香。总之我突然掉进了一个故
事里。

晚上我们一起回来,大声唱着歌。大家都手里拿着啤酒,有时喝到半夜。李子起初想泡我,未
遂。很快他就没有这念头了,因为我们是兄弟啊。

我来说说结局吧。我下学期就搬到了鸟村做他们的邻居,住在村子的尾巴地方,李子住在尾巴
稍上,最靠北,瞎子住我邻居。赵风住在村子的中部。

一、李冰来村子

李子说,你不知道李冰吧?你没见过李冰吧?他现在在上海。那才叫能喝啤酒!

李冰喝起啤酒来,谁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也是青岛人,他们曾经一起在青岛开过小饭馆,还
经营羊肉串。但是饭馆赔完了,因为所有的啤酒都被他们喝光了。李冰写过一首让大家都记得
的诗,叫做,
“太阳下山的时候,
 日落了。”

李冰在1995年左右跟他们在一起,他是98年离开北京的,现在在上海经营琴行。大家在
一起,经常讨论李冰,说他是个帅小伙子,所以,有一天,人们说李冰要来北京了,我不禁感
到兴奋。

这天我放了学,回到村子,发现李冰已经坐在李子屋子里了。李子在外面做着饭,李冰是个光
头,坐在李子的床上。他长得很让我失望。就是这样,他也听别人说了我有多么漂亮,可是现
在,我们互相看着都很不对眼。

他是高鼻子,非常高且非常长,两眼挨得很近,嘴的形状像菩萨,不过嘴唇是薄的。他看见我
的反应也让我失望,他对我不怎么亲切,像个陌生人。我在一边很大声说话,还跳来跳去,可
他仿佛看不见。

接着,他开口说话了,带着很重的山东口音,我以为很土。他说的内容也让我不高兴,还有他
的语气。他的话显示出智力迟钝的迹象,没有一个字让我感兴趣。

但是反正,不管喜欢不喜欢,从此李冰也是鸟村的一个人了。最让我不高兴的是,不久以后就
听见李冰说我不漂亮。那当然,他怎么会觉得我好看呢?我长得像花木兰,是李子说的。李子
是很洋气的一个人,别看他穿得破,他爱看足球,言必称美国,推崇民主,反抗专制,头脑简
单。他受过正而八经的教育,天生是个很洋气的人。他说,朵朵,你长得,就是美国人眼中中
国人的那个样子!也就是从此有了花木兰之说,我长得像动画片里的花木兰。李冰自然是个土
人,我知道他觉得谁好看,就是甜媚的小妹子一类人物,或者那些眼睛大大的洋娃娃。

李冰来到村子之后,自然,他不能白混下去。他在李子的房子不远处租了一个屋子,要付房
租,他就得干活。干什么呢?对这件事,他每天都提出一些新想法。而事实是,他在鸟村住的
这段时间里,始终没有过什么正式的工作。

想到这里我不禁想了一下,那他靠什么生活呢?哪来的钱?不过,当然,李冰一直活着,没见
他死,现在,虽然我没有他的消息已经很多年了,但他必定还活着。这样来看,似乎钱也不算
是个大事情,没有钱,又有什么呢?

他在村子里,要生活,就出去赚钱了。对此事他很勤勉,第三天就收拾了一下,上街卖唱。

李子在西直门唱的时候,他就在复兴门唱。有时候,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人转了一圈,发现那
人已经去了,便回家睡觉:地方已经叫那个谁占啦!经常,一个人走时,会跟另一个打声招
呼:“哎,李子,我上地铁卖唱去了,你去不去?”另一个说,“那我就不去了,困啊。你去
吧。”一个说,“干脆你跟我一起去。”另一个说,“你还是自己去吧,这几天警察不少。”

一个说,“我去复兴门拐弯的地方唱,那里警察很少来。”另一个说,“谁说的,上次我在
那,还看见警察了哪。”然后,这要去卖唱的一个就收拾收拾,拎着琴走了,这一会说话的工
夫,两人已经各自喝掉了一瓶啤酒。或者一个在抽烟,但李冰绝对在喝啤酒。他喝啤酒的厉
害,已经慢慢显示出来。不仅是啤酒,有时候没有钱,他就拎一瓶二锅头,或者尖庄,一样地
喝。夕光笼罩鸟村的时候,就从村子的那头走过来了背琴的李冰,手里拎一瓶啤酒,喝一口,
然后冲我这边直摆手。

李冰!我大叫。

他也就像鸵鸟一样冲我跑了过来,姿势难看,村子里长大的孩子都有着难看的姿势。

他有一张照片,是小时候跟奶奶一起照的。我对着那张照片慢慢地看,发现了他出身的低微。
显然,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乡下小男孩,毫无灵性可言,傻呵呵的,坐在乡下奶奶的怀中。就
像他长大了,仍然是一个毫无特点的吹吹咧咧的人,我不禁对这样的李冰感到厌恶。

鸟村也住了一些民工夫妇,和本地村民。有一天,一个小女孩跑到我的门前张望张望。我说,
进来。她光笑,穿着脏兮兮的小粉红衣裳。我说,进来吧?她便拿着手里的一个脏乎乎的玩具
望我眼前一晃,说,“咬你哦!!”她叫燕燕。后来她就常来了。我说,你饿了吧?她还是光
笑。我就牵着她的手,去鸟村的路口买吃的。后面老有一个男的在大声叫,但是那声音似乎与
我无关。燕燕抬起头笑咩咩地说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话,我胡乱应着,并没有听懂她的满口方
言,何况燕燕一直跟着我走。后来意识到那男人在叫她时,已经走出好远,并且那男人也不过
来,声音越来越远。我松开手,说,“是不是叫你的?”她才点点头,撒开腿冲后面跑走了。

燕燕总来我这里,而李冰对她态度很恶劣。不仅是不理不睬,有时还会凶巴巴的。他有一次并
对李子说,“一个农村的脏孩子老望朵朵家跑。”我说,“哎?人家怎么了?”他说,“丑死
了。”我说,“哪里丑了?”他说,“小孩一点不可爱,丑得跟什么似的。”我很生气,怀疑
他脑袋里进了屎。难道他没有过跟这孩子差不多的童年?

我对李冰不好,但是他却不觉得。同时,在我看来,他对我也不好,但是他仍然不觉得。我跟
李冰的关系,比我跟李子,差得远啦!

总之,李子跟李冰千差万别,在我看来,他们这俩人就不可以同日而语,但是大家却老是把他
俩的名字一起提,因为,他俩都姓李,因为他们都是青岛人,他们的名字,又确实差不多。他
俩还有一个相似点,就是,他们弹琴唱歌的本事,都差不多的差,又谁都不服谁。

于是,有意没意,不管是在别人的口中,还是他俩的身影,都常常一起出现。李子跟李冰的矛
盾,跟我跟李冰的矛盾,都是一个性质。我们都讨厌李冰,李子没我讨厌得那么厉害,因为我
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李冰去卖唱,抗着一把破琴,琴套很肮脏,我们都很熟悉那个琴套,就是每天在大家脚下踢来
踢去的。李冰卖唱回来,还经常给我带几个猕猴桃,蹲在我门前,从脏琴套里面掏出来,他的
大手捏着它们,就像捏着几个土豆。

他卖唱回来,走在村子里的路上,听到我叫他,便向我这边跑来。他的琴套里装着猕猴桃,和
一些乱七八糟的零钱;手里拎一瓶啤酒,无论何时都是这样,这酒他是离不开了。

二、李冰和李子打架

李冰能喝啤酒,手上老是拿着一瓶,不管何时见到他,都是如此。他卖唱的钱也就都拿来喝酒
了。他是不可能去找工作的,因为上班让人不自由啊。他一开始住李子那里,后来李子有了女
朋友,他就搬到村子的另一端。但是他没有钱交房租。第一个月的房租,是瞎子给他的钱。后
来他就再也没有钱了。

杨志民在一个晚上第一次来到鸟村,他是一个矮小的西北人,这点跟赵风一模一样。他来也是
来找赵风,他是赵风的哥们。他来这里找人组织一个乐队,于是大家聚集在一起喝起了酒。

地点是赵风那里,有人在屋子里煮土豆,外面有一条狗,总是闻到锅里的肉香,跑来跑去,不
时地过来望一望。杨志民说,“赵风,你他妈的土豆煮好了没?”赵风说,“你这个耸货说什
么哪,煮个土豆,煮个土豆你个杨志民也要来插上一脚,我看你跟门外面那条狗一样,性
急。”杨志民说,“你他妈赵风我就问你一句,你吧嗒吧嗒说那么多!”赵风说,“煮个土豆
你老说什么话,土豆煮着煮着它自己下面有火它自己熟着,不管你问它还是不问它,它都不着
急,你个求玩意着什么急。”杨志民说,“你他妈赵风,净会说这些没用的屁话,我发现你说
话就像放屁。”赵风把勺子一摔,“谁放屁了,你他妈杨志民你今天是在我家,你个挂皮你从
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你该说的,什么叫你不该说的,什么你该管,什么你不该管。你说完了没
有,有你一天到晚在我耳朵边上絮叨我都快烦死了。”杨志民说,“赵风你就是个神经病!”
赵风说,“好啊好啊,我就是个神经病,谁又他妈的不神经呢?比如你杨志民爱发火,爱着
急,让别人看起来你经常就跟个神经病一样。”他们说这些话越说越大声,最后杨志民把东西
一摔,扑上来就要跟他搂着打一通,但是被边上的人拉住了。

吵着的工夫土豆已经熟了。对了,是土豆炖牛肉,这是鸟村的人聚会最常吃的东西,还有另外
一样常吃的叫萝卜炖牛肉。北京的萝卜总是很苦,这是我到了鸟村才知道的。我们很想买到不
苦的大白萝卜,可它们全都是苦的,不管生吃还是炖着。还有一样东西是土豆炖猪排骨,还有
一样是萝卜炖猪排骨。还有整只的鸡炖土豆。

吃饭的时候,杨志民说他想搞个乐队。大家围着一张桌子,一人拿着一个筷子,有人买的一大
堆馒头放在另一个桌子上,于是每人手里抓着一个馒头,从中间的大锅里望外夹土豆。这样吃
是很香的。杨志民一说搞乐队的事儿,李冰就来劲了。

“行啊行啊,我看我就加上一手鼓,赵风当节奏。你当主音,有我们三个人就够了,排练好了
就上酒吧找活儿。”

杨志民说,“我没说组织一个找活的乐队,我说弄一个自己玩的,排排我们自己写的一些
歌。”

李冰同样的来劲,“我们是该排排原创的了,只要有好的东西,老杨你是搞什么风格的?你要
是搞民谣,就加上一手鼓吧。你别看李子成天叫唤着搞民谣,真弄起来他还真不行。”

老杨说,“我不要手鼓。”

李冰说,“嗨,那就算了,本来我还想搀和搀和。哎,那你找老冯吧。”

老冯就是那个瞎子,村子里的人都非常照顾他,尤其是李冰。赵风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们开始
商量排练的事儿。后来杨志民便常来,来了就找老冯,还有赵风。他们在老冯屋子里排练,我
于是就经常听到他们唱歌。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我记得清楚:

孩子们出门玩还没回来
老人们睡觉还没醒来
只有中年人忙着种粮食
长出来,又衰败
花开过,又衰败

孩子们梦见自己的小孩
老人们想着自己的奶奶
只有中年人忙着种粮食
长出来,又衰败
花开过,又衰败
岁月流水,成尘埃
成尘埃

声调很是凄怆,这是老冯写的歌。他自然是个凄怆的人,成天拄着一根盲杖,远离家乡,只有
一个妹妹会来看他。他长得不丑,也很年轻,还上过大学;他也不像李子或者李冰那样游手好
闲,不学无术,他的琴弹得很好,也很勤奋读书,每天都要让去看他的人为他朗读。至于盲文
读物,他有一套《圣经》,又大又厚的几箱子,他每天摸出一本来看。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个
女圣徒、哲学家西蒙娜?薇依。他还相当推崇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颤栗》,他时常会提起里面
的一句话,其意思大概是,期待可能的事的人是伟大的,而我只推崇那些期待不可能者!老冯
的心中有这些人存在,是那么自然,从他身上,我知道哲学确能给人以安慰,尤其是那些孤苦
无告者。

虽然老冯是瞎子,他却是这群人当中唯一能够养活自己的。虽然也免不了受穷,但他凭着自己
娴熟的琴艺和优美的男低音,总是能在酒吧里找到工作。

如上所云,李冰和李子走得很近,但是又相互看不起。他们的琴都很臭,这就是他们彼此看不
起的最大原因。这天,老冯三人排练完了,收拾了摊子,一直在一边蹲着的李子走过来,捡起
一把琴开始弹,并边弹边唱,唱的无非是他自己写的那几首歌。他的嗓音沙哑,要命的是声音
还非常小,因为嗓子完全没有打开,所以尽管声嘶力竭,却很弱,这使得听他唱的人无比难
过。李冰在一边说。“别唱了!”李子哪里听得见他的话,正唱得美。李冰又说,“别唱
了!!”然后又提高声音说,“别唱了!!!”李子摇头晃脑的样子仿佛在对他的话表示挑
衅。李冰便冲了上去,“嘣”的一声,拨断了李子在弹的琴的一根弦,琴声戛然而止。李子吃
惊地望着李冰,半晌才冒出一句话,“你干吗把我三弦挑断?”话音刚落,李冰已经扑了上
去。接下来我看见两人在床上扭打,并听到李冰的声音一直在叫,“我打死你!李子我今天一
定要把你打死!你,李子你别想活了!我不打死你!你看我把你打死!……”从李冰扑上去的
那一刻,我便发出了一声尖叫,之后他们扭打的过程中,我一直在一边尖叫不已。我当然不是
故意的,我哆里哆嗦,激动万分,我认为李子一定已经被李冰打死了。我尖叫道,“别——
打——了!啊——李子——啊!啊——!啊——!”但是两人扭打不已,一直过了好大一会才
打完,分别在床上喘气。

又过了好一会,这阵子屋里除了沉默和喘气,就是我余惊未了的哭声,断断续续,委委屈屈。
然后我听到李冰带着哭腔说,“好啊,李子,你净玩阴的,下手可真狠啊!”我马上不哭了,
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李子被李冰打了?

李子黑着脸,站起来,甩了甩袖子,蹦了几蹦,走了。剩下李冰在这里对人诉苦:“李子真是
个阴的,下手那么狠,我都快被他打得喘不上气来了。”

弄明白了情况之后,我笑得快翻倒了。一想起他们打架的场景,我就想笑,李冰使了大劲地
叫,“我打死你!”在动手打人的却是李子,李冰一边叫一边挨打,除了叫,他什么也不会。
这事让我更加瞧不上李冰,“李冰这个软蛋!”

这天是李子帮李冰搬家的日子,在老冯他们排练之前,李冰就已经跟李子讲好,他要从他那里
搬走,已经找定了一间房子,要李子帮他搬东西。现在,他们却打架了。

过了半个小时,李子拉着李冰的东西在我门前经过,后面跟着拿着一些零碎东西的李冰,脸上
带着一如既往的苦巴巴的笑。我站在门前说,“哎?你们又和好了?”

李子忿忿地回头对我说,“还说呢,要不是你,这架也打不起来!”

我说,“怎么又怪上我了?”

李子说,“你老在一边叫,我们的情绪都是被你煽动起来的,你的声音就好象是战鼓。”

这天下午,他们拉着东西在我门前经过好几趟,他们在夕阳下拉东西,——是拉而不是搬,拉
得满地尘土。李子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腿一弯一弯的,像个80年代的流氓青年。他在前面拉
东西,后面跟着李冰,他的黑脸上冒出油汗,让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清晰得像夕光下的牛仔。

三、美丽的姑娘钱小静

李冰搬出李子的家,是因为李子有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叫钱小静,身材娇小,目光严肃。钱
小静成了我最好的女朋友。

她跟在李子后面,来我家敲门。李子告诉她说这村子里住着一个学生,如何如何;而她也是学
生,就一起来看我。然而,她是著名的P大的研究生,年纪也比我大六岁——她其实是个二十
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她在我所向往的P大,读的又是哲学系,我当时最大的梦想,也不过如
此。

后来她跟我讲李子追她的过程,简直好笑死了。李子在P大认识了她,第二天就到她宿舍找
她,并可笑地拿了一朵包着塑料纸的玫瑰花。李子对小静说他要追她,两人在外面谈到半夜,
直到小静又冷又累,疲惫不堪。她狠狠地想,行了行了,你也该动手了吧?但是木讷的李子还
不动手,最后小静只好动手,把他带到宿舍里,并拔光了他的衣服。

李子泡到了著名的P大的钱小静,让很多平时看不上李子的人惊异。但我不惊异,因为李子有
很多优点,因为我跟李子最好最好。我了解李子那些优点,他淳朴,简单,脸上傻呵呵的,智
商却很高,他跟我是老乡,就像跟我一起长大的某个同学;我了解并喜爱李子这些优点,小静
却不仅了解,而且能够得到并享用它。

有一天,李子去远处看朋友,小静在我的房间里,她说,坐坐就走。可是,我们俩站起来的时
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钱小静说,朵朵,你读的是什么专业?我嘿嘿了一声,告诉她说,
生物化工。她说,是吗?我说,呸,我到现在还一根毛都不懂!她说,你不喜欢这个专业?我
说,我他妈的就学不会!她说,正常,很多人在本科时候都厌恶自己的专业。我说,我来到这
个学校和读这个专业完全是一个误会,因为这个误会,我的生活已经完全乱了套,我此时最大
的感觉是,我对生活的一切期望全都落了空,眼看就要走上我想都没想过的道路,因此我一定
要不顾一切挽回这个错误。钱小静说,那你就像我一样考个文科的研究生吧。我说,对,我就
是这样想的!只要是文科,他妈让我去读考古、图书馆学什么的,我都愿意。她说,我当时想
的是,让我去读经济、法律我都愿意。彼此都笑了。

我说,我们来谈爱情吧!
她说,你这个疯子。
我说,我要来谈我的伟大的爱情,我的梦想是——
她说,你还梦想,你没有谈过恋爱吗?
我说,那些都不算!
后来不小心就把她的旧事勾起来了。

她爱的是一个大学的同班同学,但他其实是从上一个年纪留级下来的,留级的原因是他完全厌
倦学习,却热中于绘画和摇滚乐。他们上的是工科大学的自动化专业,功课重并且很难。这男
生留级到她班里以后,有一天,她跟几个女生在一起碰到了他,他突然叫住她们,说,“你们
去看星期六的电影吗?”声音相当柔和。而她则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这话是对她一个人说
的。总之后来他们恋爱。这场恋爱一开始,她便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切——就是说,所有出生在
小城市的聪明的女孩子,从小便会感觉到一种不安,就是理想中的生活跟目前的局面相差太
远,而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她们却没有答案。找到这个男生后,一切答案都明晰了。他在艺
术上具有极高的天分,富于美感和创造性,随便勾勒一个线条,就美得不可收拾。与此同时,
他还是一个撒旦一般的恶鬼。

我说,“你说,他很恶,是什么意思?”
小静肯定地说,“他偷东西。”
我说,“偷东西……?偷什么?”
她说,“光盘。他毕业的时候至少有5000张CD,还是他经过挑选和抛弃后剩下的。除此他还
偷书。”
我说,“偷书不叫偷!读书人的事……”
她说,“我开始也认为这只是一种怪癖,后来,才知道偷窃养成的习惯会给一个人影响很大。
总之他怀有一个小偷的心态,觉得人人都很恶。”

他出去偷光盘的时候,她就跟在他后面。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包括盗窃和考试作弊,因
此,从来没有失手过,也没有被抓住过一次。他有一件特制的大衣,里面有无数口袋,偷了光
盘,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到那里面;他每次还拎一个包,等到偷得差不多了,她就出去,用外
面的公用电话给他打传呼,他便急匆匆地做出回电话的样子出门,把一满包的光盘倒出来给
她,再回去偷一次。

“我爱了他5年。”她说。“我的爱就好象是一条单方向的线,从我这里拉出去,在他那里没
有拉回来。”他们一起毕业分配到北京,中间也和和分分。这男人后来已经到达偏执和病态的
程度,不管什么朋友来他这里,刚一出门,他便在屋中恶狠狠地说那人的坏话。她也震惊于他
对她的恶,冷酷无情,伤人不眨眼。他有无数女朋友,其中之一是一个半落风尘的女子,他跟
她在一起几个月,一边鄙视着她,一边因她而痛苦不堪,而小静则忍受着他在这种状态下所有
无常的脾性。

“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子。”小静说。“并且为此感到痛苦。他经常提起并赞美的一
些人,都是那个类型的:内心光明,毫无阴影,笑声爽朗。而我天生阴暗,这大概是因为我没
有长高的缘故,初一的时候我还能去打那些欺负我弟弟的人,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打不过人
家。后来我总是喜欢那些高个子的女生……”

那男生名叫贺杨。一些年后,当我与鸟村彻底没有关系了,不期然在一个宗教的聚会上遇见了
他。由于小静的原因,我对他无比熟悉。正因为此,才完全不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怎样的
人。小静说,他很恶;但眼前的这个人,满眼的善意与慈悲;小静说,他对自己的一切想法非
常肯定,但他下一刻的想法与这一刻也许完全相反,但眼前的这个人却默默无声,眼神里流露
出悲悯,感觉分外柔软。他已经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了。

我对小静说这个事,小静肯定地说,“他是不会变的。今天的他一定仍是那个人。”她的意思
是,他在装。

谁知道呢?

那天之后,我就明白了小静,她是怎样的,她从哪里来。为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我感到万分的
痛苦。因为他拥有能够让我们发疯的力量,因为他勾起了我们没有希望的爱情,因为我们不光
明,所以犯了罪,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喜欢。那天之后我们就很亲密,正如所有的女孩子
一样,她们关系的决定性的一步是互吐衷肠,也就是彼此经历过的那些恋爱。我也明白了小静
的弱点,她爱说话,并经不住劝,不管她再不想干什么,只要人一再劝她,最后她肯定一边说
着“不”一边就跟着走了。哈,可爱的姑娘啊!我们都是些有弱点的人。或者说,我们都软
弱,软弱的原因在哪里?是否别人暗地里也是软弱的?我不知道。

遇见李子之前,她与贺杨分手整两年,再没有过男朋友,并心灰意冷。然而毫无疑问,她是真
心爱李子,我为有这样一个好姑娘看上李子而感到万分高兴。

四、苍蝇

夏天到了。夏天到来之前,我的屋子里就开始有了苍蝇;现在,它们已经完全占领了屋子。我
从小到大没有见过那么多苍蝇。

灯绳上吊着一串;墙是黑的;走路时望脸上撞;最可怕的是我不能驱赶它们。

我的房门如果打开,那么它们不停地望里飞;如果关上,屋里的那些就飞不出去了。无论如
何,好歹还有一个平衡,屋子里的苍蝇可以到达一个饱和的数量,然后屋外的飞进来,屋里的
飞出去,总量还都是一致的。但是这数量也太多了。

我去村口的小饭馆吃饭,发现那里的苍蝇完全没有那么多;别人家虽然也有,可是也不是那么
多。观察了一下地形,我发现我的屋子临着菜地和臭水沟,在那里无数苍蝇繁衍着。它们很懒
惰,不知道飞远一点,全都在离它们的出生地不远的地方打转转。

这是一件称得上恐怖的事——我现在这样认为,可是当时我并不畏惧,我的办法是——打!

杀死它们也许是一种强迫行为,因为,明明,杀它们是没有用的,到了冬天它们自己会消失,
在此之前,打它们的速度完全比不上它们繁衍的速度,反而会帮助苍蝇物种的自然选择,为它
们消灭老弱病残……道理上是这样,所以,打苍蝇跟数路边的栏杆,以及无穷尽地囤积金钱一
样,是一种强迫行为。

这个夏天我不停地杀死苍蝇——我屋里的,老冯屋里的,李子和李冰的,无论走到哪里,我都
会替人消灭苍蝇,抓起随便什么工具,一张纸也好,一个破硬纸板也好,望墙上拍,打死尽量
多的苍蝇。

李冰说,“你干什么哪,你不能安静一会。”
我说,“决不。”
李子夺过我手中的工具,说,“不许打了!”

我马上跟他打起来,要抢回我的“苍蝇拍”,还哭哭啼啼。李子跟我斗争了一会,拧不过我,被
我把东西又抓在手里。

后来他们嫌我烦了就说,“打苍蝇去。”

有一天,我突然不打了。看着墙上的苍蝇,由衷地泛起一阵恶心。钱小静曾经对我打苍蝇的行
为非常不解,她说,“哎呀……多恶心的苍蝇!”她说这个的时候,我没有说话,而是专心致
志地打苍蝇。可是这天我完全受不了啦。

那只让我恶心的苍蝇,站在门上,看到我拿着东西要打它,突然间放弃了“站”这个姿势,从
门上直线滑落,迅速滑到门底,从门缝里溜走了。这个情况让我吃惊不已,我看着没有苍蝇的
门,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它滑得那么快!它的手足灵巧,翅膀灵巧,而它居然会放弃使用它
们,一滑到底。太恶心了,太恶心了。苍蝇仿佛是一个惯于沉默的敌人,而我来到这个世界
上,就是在与它作对,它以自己的渺小而肮脏来征服我。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打苍蝇了,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这一转变。但我有一个秘密,就是恶心,看
见苍蝇的恶心感。这天,我来到李冰的房间,天气大热,房间一如既往地肮脏凌乱,李冰站在
屋子的墙边,手里拿着报纸,专心致志地打苍蝇。

我说,“别打了,都快秋天了,你打也没用。”
李冰说,“别管我。”
我说,“你知不知道,北京站附近,晚上即使睡在大街上,也没有苍蝇,也没有蚊子。”
李冰说,“你听谁说的?”
我说,“我在那里住过。”
李冰说,“那是为什么呢?”
我说,“那里没有臭水沟啊,也没有河,蚊子和苍蝇繁殖不了。”
李冰说,“哎,对啊,还真没想过这个事儿。”
我说,“那里是蚊子苍蝇的盲区啊,相对于他们是西北和新疆,人口密度小啊。”
李冰说,“你这个比喻挺好!我得把它记下来。”说完,就找出他那个破本子来记。他有一个
本子,专门用来记载我们这哥几个的“语录”,当然,那本子上面还有些电话号码什么的,最
可笑的是,本子的第一页详细地写着他的姓名、住址(家乡的地址),和电话(家里的电
话),并有一句话:如不慎丢失,请拾获者与以上地址联系,谢谢!这本子也许都跟着他呆过
好多地方了,曾经是一个挺好的本子,而现在则稀破。

现在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是,李冰,李子,老冯,赵风,杨志民,钱小静,和我。我们的生活
规律是这样的,早上很晚起床,之后到村子里的小饭馆吃午饭,或者在摊子上买早点,或者搞
一个肉夹馍,极少的情况自己在家里做饭。之后各忙各的事情,李子之类,会练琴,老冯他们
也许是排练。我的事情则是——自暑假以来,我就上大四了,我打算去考一个研究生。跟本科
时代的钱小静一样,我在一所理工科大学读书,功课枯燥无味。考一个文科专业的研究生是我
蓄谋已久的事,在这方面,钱小静是我的榜样。所以我的时间用来看书,包括专业课的课本,
英语,政治。我瞄准了著名的Q大的中文系。到了晚上,有工作的哥们就去酒吧干活,没有工
作的就往一起一凑,大家“谝”——这是西北话,意思也就是东北话的“白活”。李子喜欢懒
洋洋地躺在床上,他自以为自己是猫科动物,而钱小静则总是跟我不停地说话,总的来说,我
跟钱小静谈的是一些深刻的问题,跟赵风谈的是一些看似胡言乱语,其实同样深刻的问题,跟
老冯谈的问题更是深刻地没得说啦。我们的生活是自足的,够你研究一辈子的啦。

杨志民说,“你要是问我最喜欢什么,我一定说,我最喜欢钱。因为我一直很快乐,除了没钱
的时候。如果有了钱,我一定就永远永远快乐啦。哈哈。”

李子说,“搞音乐嘛,只是一个借口,我最想做的是什么都不干,可是一个人总得干点什么,
好有个身份,于是我搞音乐,让别人都以为我是个搞音乐的。其实呢,我什么都不干。嘿
嘿。”

赵风说,“你们他妈的说的都是些求啊!喝酒喝酒。喝点酒吧,脑子一木,回家就睡去了,梦
都不做一个,有时候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昨天梦见我爹了,我爹是宁夏人你们知不知道?虽然
我户口上写的是西安。我毕业分配到西安了么!可要不是分到西安,我本来也就是个西安人,
虽然我出生在宁夏。我妈妈是西安人啊。”

五、一群人的游园会

大家经常这样歪着坐着蹲着地讨论,这天突然一抬眼看见天上有个大月亮,有人说,“中秋
了?”另外的人说,“好象是快到了。”另一个说,“看这天上的月亮这么又大又圆,估计就
是今天中秋,不是也差不了一两天。”又一个说,“那就肯定是中秋节。”于是有人提议,
“我们去圆明园吧!”

这群人说走就走,在大月亮底下,前前后后地走着,有说有笑,还有唱的,虽说路途有点远,
可是晚上走路,根本不觉得;不走,坐在屋子里,坐在院子里,也没有那么清爽,也没有那么
带劲。李子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有点喝多了。现在,冷风一吹,他觉得真痛快,便长啸几声,
蹬蹬蹬窜到一棵树上去,爬了半截,又滑下来了,身子蹭着树干,姿势满难看的。我跟钱小静
都笑话他,非常大声地在月亮底下狂笑。钱小静说,“他一喝多了就这样,有一次,他把马路
边上一个垃圾桶从路这边搬到路那边去了。”

又路过一片草地,钱小静对我说,有一次,她跟李子从P大步行回鸟村,路过这片草地,李子
拿出打火机就要烧草,钱小静便怒喝他,“不许烧!”李子说,“我烧怎么了?”钱小静说,
“就是不让你烧!你无聊不无聊!”李子说,“烧草你也管,你怎么什么都管。”钱小静说,
“你把这些草烧着了,林子着火怎么办?”李子嘟嘟囔囔地离开了那里,说,“有些人,在满
足你一部分欲望的同时,就要压抑你的另一部分欲望!”小静大笑,“那你说,谁能允许你在
这里烧草?”李子说,“刘丽朵!”然后他描绘,我将在一边尖叫,一边发抖,一边还哆里哆
嗦地喊,“烧!!烧啊——!!”

这个故事让我得意地狂笑几声,随后我们一路走着,一路撒野。我发现我的情状跟李子一模一
样,手舞足蹈,他是见树就爬,而我一路则高声谈笑,言语幼稚而粗俗。这就是我的日常状
态,因为我是一个疯子啊。我对老冯说,“秋天啊!秋天啊!美丽的秋天啊!可是我啥都看不
见!”老冯说,“我也啥都看不见。”我说,“你白天看不见,我晚上看不见。”老冯说,
“狗屁,我晚上也看不见。”我说,“别说啦,老冯,你的就是我的,要是你看不见,我也永
远永远都看不见!”我说,“老冯,我告诉你,我是大美女!”老冯说,“你天天这么说。”
我转头跟李子说,“我是不是大美女?”李子说,“是!朵朵是大美女!”我又转过头冲着老
冯,说,“我长得像花木兰!”李子说,“对!”钱小静说,“你整天让我们承认你是大美
女,真烦。”然后她宣布,朵朵总是想要成为一群人的焦点,是个人来疯。她说,“朵朵,你
总是把自己当成小公主,虽然,所有的女孩子都有这个愿望,我承认我也有,可是就你一个人
喋喋不休。”她的话让我略微有点难过,沉默了半秒钟,然后说,“我没有!”钱小静说,
“你有。”然后她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个愿望,只是你要学会收敛。”我说,“我没
有!”小静说,“我们都有各种各样的愿望,希望自己不阴暗,希望自己过得好,过得体面,
像个正常人,可是你的愿望却是做一个小公主,众人注意力的中心。”我一沉默,气氛有点低
沉了,杨志民在旁边说,“朵朵,你就是我们的小公主。”

快走到圆明园的时候,路过一截断桥。有一辆自行车扎在路边,一个年轻人在桥旁边的青草地
上睡觉。这是件挺希奇的事,大半夜的冷风天会有人在外面睡觉。他是没有家吗?那人的样子
我没有看清楚,不知道他穿得好不好,暖和不暖和。路过他的时候我对钱小静说,“看!这里
有个人。”假如我们半夜不出来,就永远不会知道那里有个人。

终于,我们到了圆明园。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哪里是哪里,但李子他们对这里很熟
悉,因为他们中有人曾经在这里的村子住过。福海很大,八面荷花。荷花当然都已经谢了,但
是荷叶还在,并且是将残的,在大月亮底下,倒看不出有一点颓气,仍旧明晃晃地站着。荷花
下的流水也很亮,让人看了高兴。走在福海边的小路上,我们安静得像一群鬼。

眼看就要走到大水法了。李子说,“大水法!”我说,“大水法!啊!”李子就要往上爬,我
转过身说,“我对大水法一点兴趣也不感!”钱小静说,“我也不感兴趣。对我们来说,那些
都没什么好。”我说,“对,又不是我家的。”钱小静说,“又开始胡说。我们不喜欢它,并
不是因为它不是我们家的。”我说,“对,不是因为这个。”钱小静说,“我们去那边桥上,
那边有一座桥。”

我们很快离开了那里,来到桥上,我满心高兴,说,“我喜欢这里,这里好!”然后啊啊地叫
着在桥上跑上跑下。突然间很安静,因为流水的声音被我们听到了。一秒钟后,我大喊道,
“我要跳——河——”

李子说,“跳啊!”然后说,“李冰就跳下去过。”

有一年冬天,李冰跟另外一个人半夜喝酒回来,在福海边上走,掉进了冰窟窿。但是后来他们
都没有死,而是爬了上来,冻得浑身发青。

李子说,还有一次,一个搞行为艺术的人走到福海边上,宣称他要跳河,正好遇见心里痛苦万
状的老冯在海边上喝酒。老冯便抱起他的腰要把他扔到河里,那人说,“别别别,别,河里
冷,我不跳我不跳。”

李子说,“你可别说要跳河啊,老冯会把你扔下去的!”

六、小乔夫妇

钱小静经常过来跟李子同居,并给他收拾屋子。李子欠的房租让她还完了,李子的衣服也有人
洗了。钱小静还会给他买好看的衣裳,他们两人精通在各种奇怪的地方找到东西穿的办法。比
如,可以在劳保用品店里面买到很酷的鞋子。那些鞋子一向是买给民工的,但是风格很符合艺
术家的穿着。有一回钱小静在一个地方买了五件T血,每件五块钱,其中一件大红的,李子穿
上好看极了。钱小静有洁癖,总是为同一个原因大骂李子,就是他的脏。李子长得很不丑,脸
上棱角分明,大眼方嘴,又厚道又帅气,惟一的毛病就是毛多了点,胡子满脸都是,还都是带
弯儿的。他头发也卷得厉害,又不剪,披肩卷发支挣着,跟他的方脸很是般配。就好象李冰说
他的那样,“李子啊!就是一个笤帚,打湿了倒过来,就是一个拖把!”虽然李冰说话一向没
水平,这句话总算是说到位了。

小静一直觉得李子长得好得不行了,但李子长得有一个毛病,就是不清爽。也许不是因为他的
长相,总之我看到他的任何时候,他都显得很脏,让人产生要好好收拾收拾他的愿望。他的裤
腿是最脏的部分,还有鞋,他的脸黑,头发胡子不打理,都挺乱,虽然小静经常给他收拾,可
他还是肮脏。总之他看上去很像一个农民工。因为知道他内心那么洋气,那么爱看足球,并了
解美国,我总是对他的外型抱有遗憾。

那天小乔夫妇搬来的时候,第一个看见他们的便是李子。他们向李子打听村子里什么地方能够
找到房子。他们认识村子里的某个人,这人告诉他们北京可以找到酒吧,可以干活,收入不
少,于是这两个人就从漂泊各地的大棚艺术团里私奔了出来,订下终身,来到北京,投奔此
人。但此人见到他们分外淡漠,他们生了一会气,便想,不是有酒吧吗?用不用你介绍,我们
自己也可以找活!于是张罗着住下。

热心的李子跟自己的房东说了说,将小乔夫妇安顿在自己院子里的一间空屋中。这两口子,男
的叫小乔,跟女的似的;女的叫孙民,跟男的似的。两人体型倒是差不多,一样矮矮胖胖,颇
有夫妻相。女的脸蛋长得满漂亮。他们都是河北人,说普通话,带点口音。

女孙民没两天就跑过来跟我套近乎。
她说,“哎,你是大学生啊?”
我说,“是啊。”
她发出了一声惊叫,“呦!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呀。”

什么话,好象大学生就应该“大”似的。随后她又问,“哎,李子的那个女朋友,听说是研究
生?”

我僵硬着脸郑重地回答,“她是P大的研究生。”

这女人发出了一些啧啧的语气词,又仿佛想问,“那她怎么看上李子了呢?”看我不怎么爱搭
理她的样子,她转而说道,“我说呢!前两天我问,她身上的羽绒服多少钱,她说500多!”
看到我沉默,她又没话找话地说,“哎?你家是村里的还是镇上的?”这问题我实在不知道怎
么回答,便硬着头皮说,“我家……是城里的。”这在我看来简直跟黑色幽默一样的回答,却
引起她惊异的、艳羡的眼光。

小乔夫妇很快找到了工作,并经常地在屋子里排练。平心而论,两人的音乐素质都不错,男小
乔的电子琴和吉他都弹得很好,女孙民的歌也唱得挺专业。只是两人都恶俗,尤其是男小乔,
李子一开始就帮了他们,他还处处瞧不上李子,言语刻薄。他们排练一些恶俗并土的歌,却受
到一些城乡结合部的酒吧的欢迎。一开始他们唱的场子一人才50块钱!50他们也干,反正比
闲着强。后来逐渐有100到120的了。但是女孙民不会唱英文歌,这对他们在北京混是一个大
障碍。

但是小乔夫妇那边逐渐出了点小问题。

我经常跟李子和小静一起吃晚饭。吃过晚饭,假如天气好,便坐在院子里聊会天。小静便滚入
李子的怀中,在我看来很自然,并调侃他们。“钱小静耍流氓!”那边,女孙民也滚入男小乔
的怀中,言语娇嗔,我便有点受不住,——不过,一定是我毛病多了,人家虽没文化,但也可
以有爱情嘛!

然而他们的爱情却越来越不是味道。女孙民年纪很小,比我小整三岁,才17多一点。而男小乔
已经很大了,二十六七岁,颇为成熟。他居然也有喝酒的恶习,这天喝多了回家,女孙民不给
他开门,他便打碎了窗玻璃,跳进去,拉着女孙民一顿痛打。女孙民哭得肝肠寸断,他却在一
边沉沉睡去。于是女孙民决定要出走。她收拾好了行李,便来到我这里。深更半夜的,很让我
惊异。知道原委后,我一边痛骂小乔不是东西,一边给她出谋划策。我倒是认为她不必急于出
走,最好先跟家里联系了再说。我们正在商量,外面有人在大声地敲门。是小乔。

男小乔走了进来,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像野兽。很让我反感。但是我发现这目光是针对我的,
对女孙民他似乎并无恶意。孙民在床边啜泣,而小乔苦心相劝,孙民不听,小乔犹豫了一下,
便在她面前跪下了。

女孙民哭得更厉害,却明显软了。过了不久,他们便和气地回家了。

然而我听说小乔打人的事情一再发生,并变本加厉,女孙民的身上甚至都带了伤。这点太让人
不平了。但她一直没有再跑到我家里来过,因此我也管不到。

这天晚上,我在灯下看书,准备研究生的考试。这时赵风走了进来。
“美女,你这么用功?走,跟我去喝酒。”
“不去。我还得用功。”

他走了出去,到隔壁的小商店拎了一瓶啤酒,回来便蹲在我的地上,一边喝酒一边胡侃。赵风
是西北人,这在他们西北叫做“谝”。

我的音箱里一直在放着一个70年代的美国民谣女歌手名叫瑞奇?李?琼斯的《裸体之歌》,赵风
对这音乐赞叹不已。“这妞儿,唱得跟猫叫一样。而且是一只发春的猫!”

正说话间,从门外走进来了衣冠不整的孙民。她脸上脏乎乎的,有泪道和血道,还抽泣不止,
一看就是又让那个小乔打了。我赶紧让她坐下,给她拿毛巾,正在这时小乔追来了。

“你跟我回家!”小乔眼中凶光毕现。
“我不回!每次都挨你的打!”
小乔无耻地说,“你跟他们说,我打你了吗?”
孙民大声说道,“你就是打我了!你总打我,还老说改啊改啊,结果还老打!艺术团那些人都
不让我跟你,都说你不是好东西,我怎么就不听哪!呜呜呜呜……”
小乔说,“你这个臭东西快给我回去,别在人家这里给我丢人!”

说着,他便上来要抓孙民。我早在一边怒视着他了,一看见他走过来,我便挡在孙民前面,他
一伸手,我便拨开他的手,怒喝他,
“你他妈想干嘛?欺负一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
小乔说,“刘丽朵,不关你的事,我叫我老婆孙民回家。”
我说,“她还不是你老婆哪,你少来这套,她有不跟你回家的自由!”

小乔气坏了,不再跟我说话,仍上来抓孙民。
我使劲拨开他的手,叫道,“不许你欺负女人!”孙民紧紧靠着我,我便抱住她,对她说,
“别怕,谁敢打你,我就打他。”

那边赵风在拉小乔,一边拉一边说,“行了,她是一个人!她不是什么东西,她是一个人啊!
你小乔得知道她是个人!”

小乔的身体被赵风拉着,那双凶眼睛却一刻没有放松,死死盯着孙民。过了一会,他的目光突
然软了下来,“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不仅如此,他还说着,“孙民,跟我回家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你看我都给你跪下了,你就
跟我回家吧。”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跟刘备似的。

而我像个逻辑学家似的说,“你要是看重下跪这种仪式,你就根本不会跪;你这么随便就下
跪,就一定不把下跪当回事。所以你下跪是没用的。”

赵风像个猴子似的挡在小乔前面,两手撑着桌子,说,“她是个人!小乔,孙民她是个人!”

正在僵持中,李冰进来了。而这时小乔正在地上跪着,还说了好多不要脸的话,什么我一个男
人都给你跪下了,你看看我的尊严是什么重要,我都不要了,你个娘们还不跟我走之类的。他
大概还说了些有关我爱你和你是我老婆之类的话。李冰一进来,小乔就更加没有面子,从地上
爬起来,过来抢夺孙民。她是坚决不跟他走的,我于是也奋勇跟他抢夺,对他推推搡搡,赵风
也站在我这边,拦着他,让他相信孙民是个人。只有狗日的软蛋李冰不知道咋的,说,“让孙
民跟小乔回家就是了,你们俩在这里拦着干啥。”他充当小乔欺负妇女的帮凶,让我很气愤。
我说,“你别管,给我出去。”小乔扑上来抢孙民的时候,这傻逼居然拨我的手,眼看孙民就
要被抢走了,我的手便抬起来,给了李冰一个小巴掌。

李冰说,“你怎么连我都打上了?”他的表情很惊讶,他的手,由于喝多了酒,更由于长期喝
酒,一直是抖的,他是个身上一点力气没有的人,我一抬手就把他打了。打得不重,手软软
的,可是碰到他的脸上,感到那是一张脏的、可怜的脸。我也没想到会打李冰,有点发愣,过
了一秒钟,我突感这一巴掌是一个喜剧,破坏了这一幕的正义凛然,让我想笑。

七、我那小锣兄弟

那天我们成功地保护了孙民,她没有跟小乔回去,而是跟钱小静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跑过
来,说,“你不知道我对你多么感激,我觉得,昨天晚上,你对我那么好,就好象是我的妈
妈!”我于是露出了慈祥的表情。她说她要跟小乔分手,已经托人去买火车票。但是过了几
天,听说她又跟小乔在一起了。小乔从此见了我不认识,孙民呢,也装不认识。

他们是鸟村少见的正常人。

经常来鸟村的还有一个身材像鲁智深,长得更像鲁智深的湖北人,叫小锣。这人搞的东西你一
定没听说过,叫体育民谣。就是,无论是大运会、奥运会还是亚运会,他都会搞出一个主题歌
来参加选拔,但是没有被选上一次,但是他仍旧是中国专门搞体育民谣的惟一一人。我听说湖
北人很奸诈,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可小锣却让我高兴,一点不奸诈。他有一首歌很好
听,教会了我唱:

湖边有个小青蛙,见人就害怕
还没等我看清它,躲到荷叶下
小青蛙,别害怕
上来我请你吃蚂蚱
小青蛙,别害怕
我请你吃蚂蚱

这首歌,除了哄我,还有一个用场,就是拿去哄小朋友。小锣也是个卖唱的,但他从来不去地
铁,然而,他的卖唱却很成功,因为他专门去大学里唱。在教室门口候着,等老师走出去,便
一个箭步冲上讲台,说,“同学们请稍等。”然后开始像卖大刀丸的一样,开始演说,“你们
听过校园民谣,没有听说过体育民谣吧?”如是种种,把人糊弄住后,就开始弹吉他唱他自己
的歌。他有一首歌在电台放过,叫做《江南小镇》,音调唯美,煞是好听。这厮有极浑厚动听
的嗓音,谁让他那么胖呢?他的唱功也很好,一曲或者两曲下来,肯定把人通通感动。然后他
就说,“你们要是听了过意不去,就给我一块钱,我也不要多,就要一块钱;要是过意地去,
就不用给了。”于是学生们纷纷掏钱。

他靠这个办法攒下了五万块钱,放在家里,念念不忘。他的经验介绍到村子里来,从此李冰等
人又有了活路:学小锣,去学校卖唱,跟人要一块钱。他们要不到小锣那么多,首先因为他们
唱功不好,其次他们也没小锣那么会忽悠,那么脸皮厚。所以小锣还是精明,像个湖北人!

这天,小锣走进我家,手里拎着一条鱼。他酷爱唐诗,认为那个有文化,因为他没上过什么
学,所以崇拜文化。他问,“有说鱼的诗吗?”

我便背了段什么什么,跟鱼有点关系的。他又问,“有说汤的诗吗?”我又背了段。谁叫我那
阵子在学习《中国文学史》呢,但是这下子把他忽悠住了。他从此逢人就夸,我是多么多么有
能耐,唐诗张口就来。这天,我蹲在地上蒸饭,小锣走进来,抓起我的手就夸:“好看!好
看!”李冰在一边有点气急败坏。小锣不识趣,转头对他说,“朵朵的手好看!”李冰憋了一
会,就走开了,出去跟人告状,“那个罗什么什么,光天化日调戏妇女!”

我跟小锣亲如兄弟,不,应该说他对我而言亲如大伯,可除我外,大家对他都颇不待见。因为
他无论到谁家,一进门,看见锅就问,“有写锅的诗吗?”看见猫也问,“有写猫的诗吗?”
他经常手里拎一条鱼来鸟村,到谁家都成,把他的鱼煮了,大家吃。但是后来有一次,他带了
条鱼,但是没有人肯收留他,他又讪讪地走了。

这天小锣其实满心里都装着一个问题,由于我不在村子,其他的人也都没有理他,令他更加郁
闷。这个好学成性的青年于是来到了鸟村旁边的一座小学,在三年级的门外等了一会,等到他
们下了课,就拉住一个小孩问,

“小孩,你知道,‘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谁写的诗啊?”
那孩子说,“叶绍翁。”

小锣一听,大喜过望,因为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无数人,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搅得他坐立不
安。他说,“真的?”那小孩说,“我们语文课本上有。”说完,还拿出语文课本给他看。小
锣一看,果然不错,就带这孩子走进他们教室,对小孩们说,
“小朋友们,安静一下。”

满教室顿时安静了,很多双小眼睛惊奇地看着他。小锣说,“叔叔给你们唱个歌,你们学习都
很好,会很多叔叔都不会的东西,叔叔唱个歌做为对你们的奖励。”

小锣便唱了这个他自己写的《小青蛙》,唱完,小孩们拼命鼓掌,小嘴都咧着。

小锣兄弟没有上过几天学,他是湖北荆州人士,也就是以前的沙市人,家在长江边上。他的童
年在江边度过,通水性。李冰讲起他的故事直犯恶心,说,
“小锣是全世界最恶心的人。”

他说这话的原因是,鸟村的男人想要大便的时候,经常嫌厕所臭,就跑到野地里偷着拉了。而
小锣却从来不这么麻烦,他声称,自己想拉屎的时候,就找条水沟去游泳……这情境你想去
吧,嘿嘿。

小锣说,“那回,我在长江里游泳,捡到了一头牛!”
我说,“真的?”
他说,“那天,都半夜了,我游着游着,突然听见江中间有呼哧呼哧的喘气!我想,别是个妖
怪吧?就壮着胆子过去一看,是一头牛!”
我说,“啊?”
他说,“一头牛,估计是从船上掉到江里了。牛自己会游泳,可是那会,估计已经游不动了,
眼看就要被淹死!我就拽着他上岸了。”
我说,“你能拽动牛不?”
他说,“牛自己会游泳啊!所以才能拽动,要是块木头,估计我就不行了。那时候都游了一天
了,累。”
我说,“你把牛牵回家了?”
他说,“恩,后来让我妈卖了。”
我说,“卖了多少钱?”
他说,“我妈卖便宜了。我不想让她卖,我说,妈,你给我留两天,我卖。可是第二天我一回
家,她已经卖了,买牛的都来牵牛了。我一问,她卖的真便宜。”
我说,“反正是白捡的。”
他说,“那头牛值不少钱呢。我妈卖了,钱都归她了。”
我说,“归你妈跟归你,不都一样?”
他说,“不一样。”
然后,他站起来,说,
“我觉得我是自己长大的,跟他们——我爹妈,都没什么关系。”

八、在鸟村的孤儿岛

小锣站起来说,“你说,要爹和妈,有什么用?没有他们,我不也一样长起来了嘛?”

这话真让我高兴,因为跟我心中想得一模一样。

我对他说,“我一出生,爹妈就闹离婚,他们把我放在乡下七八年,才把自己离婚的事情办
完。这时候,有人就想接我回去了,先是我爹,后是我妈。我去了我爹那,那里有后妈,还有
后妈生的妹妹,因为我爹给了我早上吃饭的九毛钱,后妈跟我爹打了一上午;我又去我妈那,
那里有后爹,因为我的原因,他跟我妈离婚了。我到她家第一天,后爹就不高兴,我还挨挨蹭
蹭地走到他面前,说,‘叔叔,我们下军棋吧。’他满脸尴尬地跟我下,我脸上挂着笑,但是
他不笑,我就一直笑,就当我是为我妈卖笑吧。”

因为我的原因,他还是跟我妈离婚了。我妈经常对我说,“都是你!你难道一定要拆散我的家
庭吗?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一定要看着我死你才高兴吗?你怎么心这么黑!”她这话完全是对
一个成年的敌人说的,并没有当我是她的孩子,也没当我是孩子。我压根不是孩子。因为我犯
了罪。

我犯的罪就是我不该出生。但是,我这个罪,只是对我爹妈这两个人犯下的。对别人,我没有
犯下这样的罪,因为他们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存在了,他们自然认为我是应该存在的。我
乡下的保姆娘自然也认为我是应该存在的,她疼我,让我吃她的奶,她家是卖烧鸡的,我保姆
爹是电工,所以很殷实,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是我的哥哥姐姐,他们都疼我啊!我是多么幸
福。可是,幸福的时候人是没有记忆的。日子迷迷糊糊就过去了。所以,我的记忆从我离开乡
下的那天才开始。

一想起往事,我又有点心里难受。小锣说这话,也不是凭空的,因为他爹和妈也离婚了,他几
乎就没见过他爹的面。人们也许以为这种情况下妈妈会更爱孩子,可其实不是,每个情况都不
一样。比如我妈,因为我后来才到她家,她怎么也不能对我有感情。小锣可能也是。他妈对他
没感情。

小锣说,“可怜的孩子啊!”
我说,“那你给我买巧克力吧,你给我买巧克力,我就喊你爸爸。”
小锣羞臊得不行,脸上虽挂不住,可也没表现出来。我继续说,“那你以后就是我爸爸了。”
小锣说,“你一个大姑娘,羞不羞啊。”我说,“我不是大姑娘。我是一个孤儿,我从小没爹
没妈,他们都死啦。”小锣嘿嘿笑了一下,后来他就出去给我买巧克力去了。

鸟村这些人,除了我不关心其来路的小乔夫妇,就只有钱小静和老冯两个人是父母双全……我
们其实也都父母双全,可是他们全都离婚啦。赵风他爸是个宁夏的傻老头,老,还傻不楞几
的。我知道他爸爸一定是那样的,我猜想。他爸爸一定有很多胡子和鼻涕,有时候也会想起他
的儿子,都好多年没见啦。他爸爸是一个县城里的老头,跟赵风他妈离婚的时候还是一个傻不
楞几的中年男人,所以赵风才会想起他爸爸,他看见他爸爸的时候这傻不楞几的父子俩肯定都
不说什么话。他爸爸在县城里过着他的日子,知道他儿子赵风考上大学了,并且他这儿子长到
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怎么给过他钱,三四年前见过这儿子一面,现在他可能总会怀疑自己是否
生过儿子吧?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儿子,算什么呢?这县城里的傻老头有个倔强的脾气,这点正
像赵风。我忍不住对赵风说,“咱们都是自己长大的。”赵风从来不提他父母的任何具体的事
儿,但是我知道他父母,他们一定就是那个样子的。

我讨厌李冰,也不喜欢他的父母。他爹他自己几乎就没见过,他妈呢,是一个乡下中学的老
师,后来又嫁了个乡下中学的男老师。他妈一定很粗壮,但是他妈为什么要跟他爸离婚呢?想
不明白。他妈一定哭过很多次,哭哭啼啼的,跟他爹闹,或者他爹根本就是个像李冰这样的软
蛋加混球,一定就是这样。总之他背景不好,还浑不自知,天天晃来晃去,他不知道我们是穷
的,我们是没有人要的。我听到他跟家里打电话,电话那边有个女人在粗声大气地哭,李冰
说,“我在这里挺好的,我在北京,我跟哥们组织了一个乐队。”狗屁啊。

但我熟悉李子的父母,和他的爷爷奶奶。李子刚刚来到北京的时候,北京还没有鸟村,但是有
个圆明园。他那时在念大学,还兼职做一个书店的经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是个挺体面的
人。他有个哥们叫许鸣,这人接管了他的书店,天天哭着嚷着让他回去。李子说,“我再也不
回去了!我要在北京搞音乐。”后来,他的爸爸曾经去学校找他,失望而归。许鸣打电话对他
说,“李子,你爸爸来找过你,找了好几天,他知道你被学校除名了,很着急。”李子说,
“奥。”许鸣说,“你回来吧。”李子说,“我不回去了,我要留在北京搞音乐。”许鸣说,
“你还是回来吧,我挺想你的。”李子说,“不回去了。你自己好好保重点吧。”然后,李子
就离开了那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卖部,还顺便买了包“都宝”烟,就走回他居住的小破房子,腿
一拐一拐的,像个八十年代的摇滚青年。那时的李子比现在年轻,他对朋友们说,“96年一定
就是属于我的,我明年一定出名!”过了两年他说,“你看吧,98年我一定会出大名的。”那
时在他旁边的哥们还是现在的这一群,他们都听见李子这么说了,可是现在他们全都老了。 

李子的爹妈也是从他很小就离婚,跟我们不同的是,他妈是蒙古族人,——这便是李子身上有
那么多带卷的毛的由来——他妈离婚后就回了内蒙,李子也跟着一起回去了。在那里,他妈再
婚,他于是有了两个弟弟,他跟他们玩得都挺好的。有一天,他跟大弟弟爬上了一个很高的烟
囱,心情激动。李子把头上的狗皮帽子摘下来,扔进了烟囱里,他弟弟看着他,他说,“看什
么,扔下去吧。”他弟弟呆呆的。他就拿下他弟弟的帽子,也扔下去了。回去之后,他妈问,
“帽子呢?”他说,“扔下去了。”他弟弟也说,“扔下去了。”然后我问,“后来呢?你妈
说你了没?”李子说,“没说。”我说,“那怎么办?”他说,“再买帽子吧。”

后来,上了初中二年级,他就离开了内蒙,回到山东他爸爸那里。在山东,他读了大学。他爸
爸,这个老是没老婆的中年汉子,现在也变成个老头子了。这老头子现在在天津做生意,就这
一个儿子,可是这儿子从大学里跑掉了,发誓要名扬天下,衣锦还乡,可是很多年过去了,他
还没有,所以他就老是不回家,也不见他爹。这个儿子,现在还躺在床上抽着烟,听着他对之
毫无才能的音乐。他爹知道了一点,说,“这个儿子啊,跟我一模一样!”我隐约听说,他爹
好象也曾经花很多年时间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可是,他的一生就这样湮没掉,不知所终。

李子和他爹一样,都孑然一身,不知所终。现在,我听说他在上海。可是李子有个爷爷,我和
钱小静都喜欢他。他爷爷一发怒,就会在地上跳: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和言语,就是跳,尽可能
往高里跳。这乡下老老头喜欢跳,一脸怒容地跳,这动作真吸引我。从此以后,我也喜欢在地
上跳来跳去了。

九、爱情与革命

钱小静因为一场少年时的爱情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也因为此,她对李子的态度极其坚定。她
骂他,打他,但是爱他;有无数次她对我说,“我确实发现李子的每一个特点都让我喜欢。”
她也因此得偿宿愿,从她懂人事之后(这个懂人事的意思是指少女发蒙),就知道自己除了爱
情别无其他追求。她眼神严肃,态度认真,热中于哲学思考,却无不指向虚无;她之所以有这
样的观念全是因为当年那场爱情的缘故。

这天,发生了件挺让人难过的事儿,钱小静怀孕了,要去医院打胎。这一阵子她一直萎靡不
振,莫名其妙发脾气。她说,“不知道我怀孕的时候,我简直绝望极了。”我想她这话的意
思,因为身体的不舒服,忙碌着搞她所头痛的课题,还有钱的压力,让她崩溃——如果有这样
的看法,那可就太表面了。因为年少时候的爱情,到今天仍然怀疑自己生活的意义,存在的正
当性——这个哲学系女研究生就是这样看问题的。但是她并不像我一般喋喋不休。我看见她面
目愠怒为了点小事情发脾气,也看到她懒于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发表任何言论。后来她知道自己
怀孕了。

力量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于是她开始忙碌着打胎。他们去了家很不好的医院,先是用药物流
产,然后,没弄干净,还要刮宫。一群打胎的女人在观察室,轮流被叫进去刮宫。第一个人的
叫声传来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还有些幸灾乐祸。然后又传来第二个人的惨叫声。在外面等
着的人都有点受不住,后来硬着头皮进去,就只有半死不活出来的份儿。小静说,“只有你亲
身体验,才知道那有多疼。”并下结论道,“人类生存的处境莫不如此。”

她说的我头皮发炸。但是她还同时下了个结论,让我安慰,她说,“我决定就这样跟着李子,
或者说拉扯着我家男人往前奔。”

这年夏天起我便开始了考研究生的艰苦过程。说艰苦,其实也不苦,每天看书,做英语阅读理
解题,一边听音乐。我喜欢把一张CD听上一整天,直到它成为我永世不灭的记忆。夏天中,
我的时间有很多用在了跟苍蝇搏斗上。秋天来了。天气转凉,我渐渐穿上了厚衣裳。我也渐渐
地没有了衣裳,全都又旧又破,但是我学会了像鸟村的人一样,穿非常奇怪的衣服。我检了赵
风的一件大衬衫,蓝色格子,成天穿着。我的头发长了,总是很乱,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烫过
它,现在它开始乱长,没有任何形状,所以我的发型经常发生变化,显得桀骜不驯。由于看
书,我的状态沉静而执迷。每天傍晚,我都会去市场买吃的东西。看完很多书后,走在鸟村的
路上,我由衷地爱着这个世界。因为此时的夕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很年轻,也很美好。迎面走
来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他们向我微笑,他们的目光中没有我,我的目光中也没有他们,我们
分别看着不同的地方向前走,可是我看见他们向我微笑,因为我旁若无人,因为我眼中震荡着
整个世界,倾斜,幻美,我爱它们,这沉静的夕光照着鸟村。

迎面,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叫小水,一个叫何草。小水和何草都看见了我,何草问,“这是
谁的女朋友?”小水说,“我不知道,经常看见她。”何草说,“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她?”

小水和何草搞的是迷幻音乐,也就是药物音乐,所以他们经常会抽大麻。鸟村有一些这样的
人,但他们跟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他们是些频频出现在各种杂志上的地下乐手,他们普遍都
很漂亮,我的兄弟们却很肮脏。何草是有点肮脏的一个,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这双大眼睛看
着我,说,“我为什么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小水和何草两个人,在路上看到我之后,就来到李子和钱小静的家中。他们约好了这个时间见
面,他们给李子带来了大麻,于是四个人一起抽了。抽完之后,小水坐在一边嘻嘻直笑,做作
地说,“我看见自己像一摊水,在房门下面流出去了。”钱小静嘟着嘴说,“我一点感觉也没
有。”小水坐在一边,仍然嘻嘻地笑。而何草始终面容沉静。

鸟村有另外一些人。鸟村分为两部分,我们住在前村,他们住在后村。我们跟后村的人接触很
少,他们是人们一般认为的鸟村人,他们穿得很好,虽然他们也穷;他们经常上摇滚杂志的封
面,并有跟公司签约的可能。他们跟我们不接触,除了何草。

何草走在鸟村的路上,与他并排走着我和小静。何草说,“必须把鲁迅忘掉。从一开始,他的
眼睛就一直看着我,现在应该把他忘掉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黑色的大眼睛一直闪烁着黑色
的光芒。

何草跟小水是同一个乐队的,何草是主唱。在一次演出中,何草唱得非常糟糕,并且大家都听
出来了,并且大家一直在笑话他。演出结束后,小水说,“何草你过来。”何草抬眼看了他,
便慢慢地向他走去。当他走到小水面前时,小水抬手给了他一个大巴掌。我听到这个事情后,
很想把那个大巴掌打回来,把小水打死。那个大巴掌大家都看见了,打完后小水得意地走开,
他有一副山羊胡子,长得很高,很威猛,自以为牛逼得不行,是个搞艺术的。

这个乐队要何草做主唱,权力却在小水手中,他们不过是要何草的声音,何草对他们来说是个
外人。后来有一天,何草在成都的女朋友来信不要他了,他就回了趟成都,后来他回来了。他
回来后,从一个很远的地方走到鸟村来,走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脚上只穿了一只鞋。第二
天,他跟人去一个演出的现场,在那里,他突然发作,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在那之前,我最后一次见何草,是在钱小静和李子的房间里,大家堆在一起吃晚饭。李子做了
几个菜,有茄子,拍黄瓜,土豆,等等。何草进来的时候,大家刚刚放下筷子。桌子上几乎空
了,只剩下一点拍黄瓜的汤。我说,“何草,你不早来!吃饭了吗?”何草说,“没有。”李
子说,“还有馒头。”何草便就着黄瓜汤吃了馒头。小静凑近了他说,“何草,好久没见,你
怎么又黑又瘦,那么憔悴。”何草就好象是受了刺激一样,放下馒头,说,“好!能不这样
吗?出去找人,赚钱的事情!一个人,开着红色的桑塔那,开到水里去了,连人带车,悬赏
啊!找到了就发财了。”大家全都安静下来,没有人知道他说什么。钱小静看我一眼,我说,
“他说什么哪!”钱小静说,“我也不知道。”何草继续很激动地说那个话题。

何草的女朋友是一个成都的漂亮女孩子,也是一个乐队的主唱。他很疼她,可是她跟他分了。
我们猜他们一定纠缠了阵子,正如你所见,何草很弱。小水他们屡次驱逐他出了他们的乐队,
然而后来每次他们没有人声的时候,就让他回来。不仅如此,还让他出钱买设备,买了又不要
他。然而何草的歌词能让人发抖,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白与你所遇见的白是否一样的白
我不知道我所见到的黑与你所想象的黑是否一样的黑

何草处在我所从来没看见过的大师的状态,他颓靡地坐在屋中,我说,“这是什么?”他大声
道,“别动!”神经质地说,“那是我的药。”那是一些装在半个雪碧瓶子里的水状的药。何
草说,“我们都是上当的人。一开始,崔建、罗大佑,把我们吸引过去,上了贼船,到后来,
越陷越深。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然而他的歌里不是这样说的。他的歌……

十、这年冬天

我越来越像一个鸟村的人了。可能我天生就是个鸟村人。我们这群鸟村人跟后村的不一样。他
们被关注,我们被遗忘;他们没读过书,我们上过大学;他们会技术,懂音乐,搞乐队,我们
什么都不做,除了谈论理想。我像一个鸟村的人,是指我在形象上也跟他们保持了一致。长
的、没有梳理的头发,胡乱穿着的衣服,迷茫却坚定的表情。一天,李子搬了个住处,从屋角
中,他拎出一双圆头圆脑的大皮鞋。这鞋很大,是个男的穿的。李子试了试,却稍微小了一
点。我说,“给我吧。”我们对这鞋爱不释手,因为它上面有一圈铁钉,也很有分量。我穿上
后,稍微有点沉,还有点大。是冬天,就套了两层毛袜子,这样就不冷了。我的衣裳是七拼八
凑的,鸟村的男人纷纷把他们不要的给我。我自己也有一点。我穿上这些都很好看。

这年冬天,我要考研究生了,就去学校办手续。宿舍的管理员不让我进去,要看学生证。我拿
出来让她看了一看,她满腹狐疑地让我进去了。同宿舍的女生原先跟我有矛盾的,她们都欺负
过我,但是现在我们之间没有矛盾了,因为不怎么见面,而她们之间又产生了新的矛盾。总之
大家跟我走之前过着一样的生活。我的上铺说,“你的身上有气味。”我在鸟村,很少洗澡。

非但如此,我站在水房里,想,我已经很久没用过洗面奶了。想起洗面奶这种东西,顿觉恍若
隔世,生命无常。摸摸脸上,手感很粗糙,我知道我一定是有点老了,我不知道是否能够恢复
青春,可能很快就要不漂亮了。

这些都不管。我去我报考的Q大交报名费,填表。走在校园中,很多人看我。我知道那一定是
因为我美。我的绿色大衬衣从灰色外套下面拖下来,踩着铁钉圆鞋,旁若无人,像一只艺术的
鬼。在那里,按照学校的规定,我照了一张数码相片留在表格和准考证上。准考证寄来的那
天,我看着它呆住了。照片很大,占了半张纸,乱发拂着我的脸,眼神清澈、坚定、迷离,我
想在我短暂的美丽马上就要消逝之前,有这样一张照片也是值得的。

报完名后,我越来越用功地复习功课。我们曾在鸟村村口彻夜长宴,狂歌痛饮,并一路走到天
明,心中澄澈,但是现在,我要努力学习,其他一切离我远了。吃饭的事,居然自己生出了办
法。我有个电饭锅,每天中午把米填在里面,待其煮熟,在上面焖上一只熟食鸡,或者超市里
卖的成品菜,如元宝肉——很多个鸡蛋和肉。这饭由我和老冯分着吃。我们都吃的很多,我学
习便有了力气,他也胖了。我每天中午起床,晚上跟朋友们玩一会,再学习到两点钟左右。

然而,有一件事让我发愁,就是我快要身无分文了。如果彻底没有钱,倒是也可以活下去,然
而会心里不塌实,想起这个事情我的心就咚咚跳,因为没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要考试了
呀。

并且,村子里其他人的生活也越来越陷入窘境。情况最好的是李子,他靠着钱小静课余给一个
书商当秘书的收入,勉强可以活下去。老冯已经很久没有找到工作了,李冰更是一如既往地一
贫如洗。于是他跟老冯商量,按照小锣的办法,到各个大学卖唱去。他们去了几天,收入勉强
还好,可以支持一两天的花费。大家高兴地坐在地上数那些零钱,李冰不停地喝酒,一边说,
“快要没有酒钱了,快要没有酒钱了。”这天傍晚,天快要黑了的时候,李冰和老冯回来了。
他们满脸愁容,尤其是老冯,一言不发,坐在床边上喝酒。我问,“你们不是去卖唱了吗?”
老冯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大家照例聚在一起时,老冯讲他们下午的经历。他们去著名的Q大卖唱,所有人都
在上自习,教室里很安静。他们去唱了一个教室,还没有怎么开始,就有学生到楼下保卫处告
了他们。于是就有人上来管了。他们说了些难听的话,要上报公安局,看在老冯是个“残疾
人”面上,就缓了会,他们还询问了他俩的住处和来历。李冰和老冯好不容易才从那些人那里
跑出来。

老冯说,“都是小锣,他前几天去Q大唱过,已经引起校方的注意了。”李冰说,“他们问我
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高晓松。”老冯没说话。过了一会,他说,“他们说,你一个瞎子到处
乱跑,这是学校!你家里还有亲属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整个世界是一片的黑暗。”他摸
出《圣经》来读,纸页沙沙有声。

一天,村子里来了个叫孟来的年轻诗人。他不善言辞,行为木讷。他是来找老冯的,跟他谈诗
歌。他走之前,塞给了老冯500块钱。孟来走后,老冯把钱给了我。我说,“老冯,你拿着
吧。”他说,“你拿着,这是咱们俩望后的饭钱。”我没有再说话,从那以后直到考试,我们
都没有断过粮。

考试的日子到了,钱小静让我住在她的宿舍里,因为P大离Q大很近。我坐车经过Q大,看见
Q大毫无生气地躺在冬天的尘霾下,心里很凄凉。考试那天,钱小静让我穿上了她的大红羽绒
服。我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香喷喷地,走上了Q大的考场。

那天的考试中我真可以说是咳珠唾玉啊。那些题目,就好象专门为我设置的,我看到了它们,
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尤其是那篇作文,我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写完交上了。

走出考场,我仿佛觉得自己必定金榜高中,于是见到了自己在Q大读书的样子,到那时候,我
一定让我的兄弟们一个一个都过上好日子,我自己当然也得过上好日子,这一切都得慢慢来。

那年冬天,我短暂地回了趟家。我的铁钉圆鞋已经裂了口,它实在太脏,我妈妈就把它擦干净
了。擦干净以后,这鞋子居然呈现很庸俗的形状,远不如我以为的那么美,而且很显然是一双
男鞋。我想了想,就把它扔掉了。

十一、鸟村之外的鸟世界

在鸟村生活真的是很快活,可以穿着破衣服,蓬头垢面,到处游荡,不着边际。正如杨志民的
话,我们只是没有钱,倘若有钱,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像我们一样幸福的人了。我,杨志民,赵
风,老冯,李子,钱小静,我们坐在村口的小饭馆里,送别李冰。李冰要走了,他要离开鸟
村。他为什么走的?我不知道。因为他这个求蛋活在世界上,就是为了这么走来走去。他走来
走去也不找什么,就是走来走去。他在这里住不下去了,就走吧。

我说,“应该把何草也叫来,一起喝酒。”
钱小静说,“他估计刚刚吃了药,那药让他发困。他每天晚上八点吃药,然后就要睡觉,出不
了门了。”
然后又说,“即使他没吃药,也不能让他喝酒。”
我说,“对!对了,何草不能喝酒。他的病,还能治好不?”
钱小静说,“他发现的早,应该可以。只是这病是他心理上的,一个人感到彻底的绝望,而且
他又不是那么浅薄,连我们都知道这世界是不可救药的……”
赵风说,“何草?他不是病了么?”
远处走过几个贼眉鼠眼的后村人,我指着他们说,
“都是他们!还老欺负何草。”
钱小静说,“何草的病也不是因为这个。他有很深的绝望,这阵子我总在想,他完全符合我心
中的圣人的理想。”
李冰说,“行了,我都要走了,你们还何草何草说个没完。朵朵,哥明天就要走了,跟哥喝个
酒。”
我说,“哥,喝酒。”
然后我说,“你以后还是少喝一点吧。”
李冰说,“能喝一天算一天,能喝多少算多少。”
我说,“那你成天喝啊喝啊。”
他说,“不喝酒我干什么去啊。”
李子说,“李冰就是这样,从早上就喝,然后就开始了晕乎,然后,不管喝多少,都是维持着
这个晕乎的状态。他要的就是这个状态!”
老冯说,“再来四瓶啤酒!”

李冰是第二天晚上的火车,下午,李子去送他,他俩经过我的门前,我说,“李冰,你走
啊?”他说,“是,走了。”他手里没有拎啤酒。我说,“好好走。”他说,“以后就见不到
了。”我说“见得到!见得到!你那本子上不是有电话吗?”李冰说,“那好,我走了。”

我站在门口送别李冰。他像往常一样苍白,手一直在抖。我想起了大家背地里的议论,他们说
李冰这个人是个酒精中毒,所以他的手是抖的,眼神也不对,说话也满口胡言乱语,把幻想和
现实混为一谈。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人已经完了,但是,即使他不中毒,他也会完的,怎么样都
会完了的。

李冰走了以后,小乔夫妇也因为找不到工作而走掉了。老冯也没有工作很久了,寒假我回了
家,回来后听说他去了西藏。

所以,寒假我回来时,加上何草也回家了,村子里剩的人已经不多。因为人少,小锣也不怎么
来了。就这样我等来了我考研的成绩。我的分数奇高,高居第二。这下没有问题了,虽然蹉跎
了很久,但是路上居然还是有元宝可以捡,我还有个研究生可以上。

等我上了研究生以后,我一定好好努力。因为,因为我在鸟村荒废的时日中,已经感到了生命
无常,我对整天谈论的理想已经厌倦,虽然我害怕这个世界,害怕进入,我对小静说,“这是
个坏世界。”但是我还年轻,虽然感觉到老,但我知道我22岁,还有漫长的岁月不知道怎么打
发。那就做点别的事情吧。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就这样。就这样我来到了面试的地点,等在门外。门外还有几个人,有男有女。跟他们站在一
起,我挺新奇的。我已经换上了正常而干净的衣裳,梳着剪短了的头发,看上去完全是个女学
生。我看到另外的女学生,她们跟我不一样。她们的身上充满肯定,而我是一个否定。确实,
我不懂社会生活已经很久,但是她们将是我未来的同类,我对她们新奇,又怀疑。

被叫到我名字的时候,我正在楼梯上坐着,心里哼着一首丁薇的歌。那个门开了,我觉得那是
世界向我敞开的大门,我已经在门外呆的太久,现在它说,“进来吧。”

老师说,“谈谈你最喜欢的作家。”
我张口结舌了一下,便说,“鸟明。”
老师们说,“听到你的回答真是太好了,鸟明就是本校的老师。”
我说,“啊?是这样的?”
老师们说,“那请你回答一下鸟明跟世界文学的继承关系,也就是说,鸟明在风格上跟哪个外
国作家比较接近?”
我说,“啊——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老师们说,“提醒一下,是海明威,还是福克纳?”
我说,“这个,是的,福克纳。”
老师们说,我说,老师们说,我说,总之我没有他们说的多。后来他们问我,“《淘金记》是
谁写的?”我说,“不知道。”面试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居然真的就没要我,这可真是超乎我的想象。后来老师们讨论的结果是让我跟鸟明谈一
次。在春天三四月的天气中,晚风习习,我跟鸟明在Q大校园里走,肩膀碰来碰去。鸟明说,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Q大的老师?”我说,“不知道。”他怀疑的目光向我投来,我于是像个
乌烟瘴气的小鬼。

十二、春天春天

这年春天,我考Q大中文系败北,鸟老师不帮我,尽管他说,我跟他谈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人
跟他提起过。我告诉他的事情包括一个大桥下的乞丐;一个闯入婚姻介绍所的无家的老妇人;
一个风雪火车站的售货青年,他蓄意骚扰我,并且想跟我结婚;一个外国的死于吸毒过量的伟
大的女歌手;一首写于两三年前的诗……他跟我谈了,夜很深了,便站了起来,我听见卫生间
里哗啦哗啦的小便,向敞开的卧室门望去,露出舒服的大床的一角。气氛很淫荡,可是都故做
正经,这虚伪的感觉离我很远了,但是是多么好啊。我只得被他送出大门,他很激动,因为我
的话题。月亮已经残了,Q大满处春柳。我还穿着女学生的衣裳,走在一个教授的前面,他还
是个我从小就知道的作家,在月亮底下,焦灼贫穷的鸟村人离我很远。

这年春天,世界打开大门在我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又关上了。钱小静考上了博士,我面临毕
业,不知往何处去。这天,杨志民、赵风在我的屋中。他们的乐队最终没能搞下去,原因是赵
风跟杨志民老是吵架。大家又开始讨论Q大老师为什么不要我的问题。杨志民说,“朵朵,考
什么研究生啊!我看,我们就培养你当个女歌手,一辈子跟着咱们,想去西北去西北,想去外
国去外国。”赵风说,“朵朵当不了女歌手。”杨志民说,“那可不一定,你赵风那么水的人
都当上歌手了,我看朵朵也行。”赵风说,“操蛋你说什么哪你。你个杨志民说话注意个分
寸,不会说就不要说。我说朵朵当不了女歌手是她性格不行,朵朵这个人太实在了。”杨志民
说,“那你给条路。”这时候钱小静来了。赵风说,“哎,你那个女博士考上了?”小静说,
“从今往后我是‘第三种人’了。”赵风说,“我还得向你学习呢。你学习这么好。”小静
说,“学习好也没用。你看朵朵考得比我好多了。这社会还是复杂啊。”赵风说,“哎,朵
朵,你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着?鸟明他不是可以带研究生的吗?”杨志民说,“朵朵,你也
别看人家考上博士了你就心里不好受……”

我拿起一个东西就像杨志民头上砸去。然后是赵风。然后我的拳头和手脚都没头没脸地向他们
身上砸。我的劲怎么这么小啊,砸在他们身上就像挠痒痒似的。尤其是,我已经哭得喘不上气
了。打别人使不上劲,那就打自己吧。我打自己,你们还能管我吗?那边杨志民已经说了,
“朵朵,你打我干吗?我又没惹你!”赵风说,“你还没惹人家?你这个挂皮老乱说迟早让你
惹出事来,都怪你都怪你。”但是他们已经管不到了。我打自己他们还说什么呢?他们也没必
要拉啊。小静一定会觉得我不对,我不该这样,可是,假如我把自己打死了,难道她还要继续
这样说,继续指责我不负责任?他们还说话,还说话,我一定不能让他们乱说了,于是我的声
音压倒了一切:

“我不能再生活下去!”

这句话我重复了无数遍。鸟村是个噪音喧天的村子,成天有各种各样乐器的声音,可是这天我
的声音压倒了一切,至少我自己已经快要被自己喊聋了。——我不能再生活下去!

赵风在我门口坐了一会,然后去喊人。“朵朵有精神分裂,你们快去看看吧。”

第二天我不出门。我光看墙。墙是白的,但是也不很白,上面有夏天留下的苍蝇血。苍蝇的血
是哪里来的呢?有时候打死了苍蝇,会从苍蝇的肚子里流出血来。苍蝇难道也吃人的血?我认
识一位女歌手就总说苍蝇咬她了。她也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孤儿,并且她到处对人讲,自己是
个孤儿。难道孤儿的命运就是不停地对人说自己是孤儿吗?纵使别人怜惜又有什么用?难道就
是这个原因,让世界不要我?她的处境也不好,可她比我强。为什么强呢?也许并不强。那么
说全世界人都一样了?都不强,都悲惨,那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怕出门。我知道全村子的人一定全都在嘲笑我,他们都听见我昨天喊了。他们一定都觉得我
跟何草一样,得了精神病,他们一定一定会笑我的。那些狰狞的人,小水之类,我并不认识他
们,可我知道他们一定认识我,他们总是这样,谁都认识,并且专门嘲笑像我和何草,不跟他
们玩又软弱的人。我们得了精神病,从今以后可以不管不顾,任他们嘲笑好了;可是怎么能让
他们不停嘲笑呢?可怎么出门呢?

连我在远处的父母,和同学,也一定都听见我喊了。这真可怕。我的声音那么大,他们一定都
听见了。他们都在说我的事,说我很丢人,“一个精神分裂者的春天”,是个好书名,但是多
么俗不可耐。俗不可耐。把它放在那些人面前,他们会明白吗?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反
正跟我不同。我的生活是,重复,重复,没有希望,没有希望,我自绝于人群,我怕。他们也
没有希望,但他们在嘲笑我。

总之,到了太阳向西,我仍一动不动,我的结论跟昨天一模一样:我不能生活下去。

你懂吗?

十三、离开

现在好了,我在人群中。我不在鸟村,鸟村没有我,世界上也没有鸟村。鸟村被拆掉了,因为
它在北京的边缘,被拆掉是它惟一的命运。我本来以为李子跟钱小静好下去是我惟一的希望,
现在他们已经不好了。李子去上海了。他们不好之前,我多次跟小静说,“别要李子了,他把
你拖累惨了。”钱小静去研究星座,她说,“李子这人,失去了惟一的进入世界的机会,他从
此就完全很难于进入这个世界,虽然他一点毛病也没有。”我说,“无论如何,你不要跟他好
了。你去找个正经人,体面人。”钱小静不高兴地看着我,说,“怎么了?他是我的孩子,我
的娃。我就得拉扯着他。”

但是他们还是不好了。李子于是离开了北京。这天钱小静仍然跟我说,“我想过了,毕业分配
我要去上海,我不能丢下他。我还是很爱他,他很好,我仍然是看见他就高兴。他是我的人
啊。”

我说,“好。”

在一次贺杨组织的宗教聚会上,我看见了赵风。他忙忙碌碌,要去法国。他的女朋友很争气,
要带他去法国。然而他每天都出去跟人喝酒,他女朋友到处找不到他,很难过,经常骂他。我
们的脸对着镜头。我们拍照片玩。我的头发烫了,脸上有化妆。赵风说,“嘿嘿,朵朵,从镜
头里看,你他妈的真像个妓女!”我大笑不已。

我曾在电视上见过小锣一次。他还在搞他的体育民谣。Q大的鸟老师曾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
男生跑到Q大,一定要见他,但是被系里的人挡回去了。这人说是我的朋友,为我的事情要跟
鸟老师谈。后来我到处打听是谁干的这件事。是小锣。

老冯最后一次跟我打电话是两年前,他说,“你现在怎么样了?”我说,“我终于正常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我以前都是被这世界不容的人。你被不容是因为你性格乖张,行为古
怪,思想放诞;我被不容却是因为眼睛。”这是老冯第一次主动提到他的眼睛。他说,“所
以,你要回去还是可以回去的,大家甚至还会欢迎你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哪怕思想再健康,
行为再正常,我也是个被人群排斥的异类。他们一看见我,就知道我跟他们不同。”

还有何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的病是否好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三年前,他去参加一个
演出。他唱得很好很好,让人发疯。我跟他谈了一会,发现他眼中的黑色光芒毫无减轻。后来
就再没他的下落了。我想去问问这方面的人,应该可以知道一些吧?但我跟他们都很少来往
了。总之我想找到他。可我找他干什么呢?我不怀旧,从不怀念以前的人。但是我想找到何
草,找到他,他在哪里呢?我想念何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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