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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树 月刊 本期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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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朵 烈火青春
一

	透过你的双肩,我看见
	几只飞鸟在蓝天上穿梭、飞翔
	那是去年初夏的下午
	落日铺就的林荫道
	又一颗心熄灭了吗?
	公园的树叶沙沙做响
	我还不能
	拾起弃置多年的愿望

这是孙渔16岁时候写的诗中的一节。写给周平福,她的高中语文老师。她对周平福的爱经
历了几个阶段,先是深刻并热烈——那时她刚刚入高中,第一次上他的课,并第一次看到了
像他这样的人。周平福长得丑,小眼睛,疤平脸,小胡子撅着,惟一的长处是身材修长,身
高和体型都很好。他第一次走进这间教室引起了一阵嗡嗡声,孙渔的女同桌对她撇着嘴道,
“怎么这样!”这自然是因为周长得丑的缘故。然而一节课下来,不管是孙渔还是女同桌都
爱上了他。

孙渔盼着跟他相识。她是他的学生,相识是免不了的。但是他们现在还不相识。她每天坐在他
的课堂上,她爱他而他不认识她,于是她觉得这相识都是没有希望的了。有一天,她按照他的
要求把读书的札记交了上去。是早自习之前,而他来上第一堂课时根本没提她的札记,于是她
觉得毫无希望。她回想那篇札记,感到羞耻。但是事情发生了变化。第一堂课后他出去了,过
了几分钟他回来,进了教室便问,“谁是孙渔啊?”然后问她,“那札记是你写的吗?”

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宠儿。每堂课,他都会提问到她。而他最重视的是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孙渔
曾经非常盼望他叫她来朗读。她有优美的嗓音,标准的普通话,充沛的感情。她曾经盼望他通
过叫她来朗读而发现她。现在他毫不犹豫地就叫她来朗读了。而她站起来,感到紧张,读起课
文来嗓音发颤,并且越来越颤,最后她不得不停下来,浑身无力,面红耳赤。他仿佛不明白她
的窘境,毫不同情地让她坐下了。

她对他的情感越来越浓烈,而他在开学一个月后结婚了。他不来上课,同学们当中悄悄流传,
慢慢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班长是一个高个子粗嗓门的女生,在教室后面粗声大气地说,“周老
师结婚了,我们班送给他一个相册。”后来还有见过新娘子以及听过老师议论的学生在班上
讲,孙渔每次都心痛难忍。他刚刚发现她,就把她抛弃了。

最可耻的是,10个月后,他便生了儿子。真是个神枪手啊。后来孙渔知道了这个人的性能力如
何,对此事再也不感到诧异。事实上,他是再婚,很久以前已经离婚一次了。关于他的事情在
校园中流传很多,全都是孙渔喜欢的,她听到他的事就激动得整夜失眠,包括他的离婚和嗜
酒,夜半吟诗,丧父丧兄,言语放诞,行动不羁。他正是她所苦寻并命定要爱的人。

一两年后,她上了高二,也经常可以去他家了。虽然她在课堂上不能完成朗读的毛病始终没
改,但是总算没有其他异常。她的作文总是很难得高分,这让她沮丧,于是盼望写第二篇札

记。机会来了,她写的是关于《红字》和通奸,她仍盼望他在整个年级盛赞她的文章,盼望他
由衷对别人说,“这孩子所写的是我写不出来的。”然而,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提这个事。
并非是没有提她的,而是没有提所有人的札记,尽管他一开始便倡导他们读名著,并声称在三
年中要把他们每一次札记择优装订成册。她等着心都焦了,每堂课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可他终
于没提。据她后来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早就把它们弄丢了。

她家对门的邻居是他的大学同学,并是最要好的朋友,这是他们在一次交谈中偶然发现的。后
来有一回,孙渔正跟妈妈在家里,突然楼梯上响起两个人杂乱的脚步声,并有着她熟悉并盼望
的说话声。孙渔侧耳倾听,那声音在她自己的门前响起,清晰无比地说,“这,便是孙渔的
家。”然后门铃响了。孙渔抑制着兴奋开门,周平福走进来,后面跟着他的邻居,两人都喝多
了,但明显她的邻居还很有理智。周平福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像平时讲课一样嗓音悦耳,带有
神经质,而面前坐着她满腹狐疑的母亲。当她去厨房倒水的时候,周平福说的话让她心头一
震。她听见他说,“孙渔是个好孩子,大嫂,你一定得知道,孙渔是个好孩子,我爱孙渔。”
然后他讲他爱孙渔的原因,是因为孙渔带领班里的同学排演了一个话剧,并甘做幕后英雄,作
为话剧的发起和组织者,自己并没有上台出风头。他并解释道,他对孙渔是对一个孩子的爱,
而非别的其他的。这话自然让孙渔的母亲怒气冲天。

但是孙渔不管。周老师说,“我爱孙渔。”她的眼睛中一直在放着小火光,她的身体一直发着
抖。尽管后来妈妈严厉并刻薄的话让她哭了。

话剧的那回事,其实最终并没有在学校里公演。是这样的,孙渔不仅组织了本班的同学来演出
这个话剧,而且为了找到合适的角色,还发动了外班的同学。最后他们在学校艺术周的两次试
演中都很成功,并获得了艺术周的一等奖。到最后公演的时候,周平福承诺帮他们搞到挂在衣
服上的小话筒。演出已经开始,他们被安排在最后,位置好的不能再好。然而周老师的话筒还
没有送来。她跟班长去他家找他,只有他的妈妈在家。班长说,“我们找周老师。”他妈妈
说,“周老师不在家。”话中有很重的东北口音。班长说,“他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太说,
“他刚才说出去,也没说上哪,可能是去拿报纸了。”班长咽了口吐沫说,“你能让我喝点水
吗?”老太太说,“家里没有水。”

那天周平福到底没有出现,而他们的话剧也因为没有小话筒的缘故被取消了。对此孙渔无比痛
心,并无数次梦到这回事,在梦中,舞台空寂,而她在忙碌,直到恍然听说取消的事实。或者
就只是一连串的痛心,“取消了,哦,不演了。”那是她在白天从来没有对人表达过的遗憾。
当时大家心情沮丧,而她始终笑着安慰别人。

周平福为了躲他们,居然几天没来上课。后来他来了,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你们那个一等
奖不是也评上了嘛?”可是,根本不是那回事。孙渔愤怒地把头埋在胳膊里,她相信他一定在
注意她,对她的这个举动,他一定会惶恐,并无可奈何。

话剧事件过去了,又是知识竞赛的事情。一中为了对外宣传,搞了一个电视大奖赛,现场问答
文史知识。主持人是周平福和文科班的一位女生,孙渔是他们理科快一班的代表。理科快一和
快二班都是周老师教的。在第一轮比赛中,由于孙渔他们发挥得出色,获得了第一名。第二轮
是快二班和其他五个班比赛,周平福的表现极其古怪。他不合情理地打断快二班同学的话,非
常苛刻地判他们抢答,并对其他的班表现出了无限的宽容。最终快二班只排到了第六位,而快
一班是第二位,因为第二轮中有一个班的分数比他们还高。比赛结束后,周平福履行他的诺
言,请这些参加比赛的同学吃水果。他们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公园里,莺歌燕舞,春色满目,水
果有樱桃和草莓。快二班的一位同学质问周老师道,“周老师你干吗老向着他们啊?”周平福
道,“你这孩子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啊!我是主持人,第一轮快一班已经是第一了,第二轮
我还能让你们再拿个第一吗?”那同学说,“那又怎么了!”周平福说,“不要那么在乎,第
六名不是也有奖吗?”

他们从公园走到学校去,周平福身材颀长,而孙渔在他身后仰望着他,感觉到多日没有的强烈
的爱情。她为这种感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而感到高兴,本来她以为,随着周平福在她心中越来
越平凡,她将永远地失去了这样一种一生只有一次的爱的感觉了呢。

二

正如上面所说,周平福是个不幸的人,而孙渔爱他的原因也全为此。他丧父又丧兄,早年婚姻
不幸,如今,第二次婚姻又陷入窘境。10年前,他因一次醉酒摔进阴沟里,从此破了相。孙渔
有无数个渠道听到这些消息,谁让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城里呢?孙渔怎么也不能忘记有一次,
当听到他的种种让她心痛的消息之后,她望着台灯的灯光祈祷,“让我不要跟他错过吧。让我
不要仅仅成为他的过客吧。”

因此,那首名叫《红樱桃》的诗的第二段是这样写的:
也许我抬起了头
看清你一年中的疲乏与衰老
我看不见流水般逝去
闪现在你唇角边的征兆
我看不见命运的沙尘
遮掩了天空中纷纷扬扬的羽毛
我只愿你受了创的心上
还闪耀着那一年的红樱桃

那个所谓“征兆”,便是他爱她的征兆。他说过他爱她,她并熟知自己是多么爱他的。不过现
在,由于她长大了一些,更因为他们朝夕相处,这种强烈的爱意已淡了一些。

高二过去了,眼看是高三的暑假。孙渔在这一次的考试中失了手。整整一个高二她是班里的第
一名,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第一名多么的让她寝食难安。她做梦都想抛弃这个第一名呢。同学
们当中流传着关于她的神话,说她从来不学习。确实,在自习课上,前面的同学突然回头,把
一个圆规放在她桌子上,对她同桌说,“圆规尖指着谁谁就是王八!”然后圆规转了起来。正
在学习的孙渔眼角的余光仿佛看见那个尖快要对准她了,便望后一撤,不知怎的坐在了地上,
让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他们都看见了她在地上爬起来的窘境。还有别的种种事情。比如她酷爱
跟几个男生一起玩,而他们全都打她——那个年纪的少年就是这样的,正有一肚子精力无处发
泄。有一次他们居然把她举起来,要“蹲”她,也就是把她望地上“蹲”的意思。这玩意男生
经常玩,把某一个“坏人”“蹲”来“蹲”去,但是“蹲”女生却是头一次。她苦苦哀求,他
们才放过了她。孙渔是整个班里最有乐子的人,不顾一切,喜笑颜开。有一个女生惆怅地对她
说,“孙渔啊!你怎么老是那么高兴?为什么我总有那么多烦心事?”

最经典的事情莫过于她的罚站。孙渔有个爱迟到的习惯,即使她住校,也会天天迟到,而他们
的班主任赵仁贵最反对迟到。针对迟到,他制定了好多条规矩,有一次他规定一星期迟到三次
以上就罚站办公室,正好第一个星期就让孙渔赶上了。孙渔颇磨不开面子。她在教室里走来走
去,看见一个人就对一个人说,“哎,我要去站办公室了。我哭。”然后眼泪便流下来。人们
都笑,“你装得还挺像!”她的语气是戏谑的,可心里却很窘迫,没有人知道。她磨蹭了半
天,终于去了办公室。在那里,她站在赵仁贵身背后,手里拿着一本巴掌大的小《论语》,在
心里念念有辞。她一边背诵这本课外读物《论语》,一边对赵仁贵那自鸣得意的背影投去唾弃
的目光。这一次的罚站增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造成的惟一后果不是她迟到次数的减少,而
是她再也不怕罚站了。后来的规矩是迟到者站在教室后面,而她站在那里不仅不畏惧,还举手
回答老师问题,还跟着大家一起笑。老师反而怕了,从来不敢提问她。她有什么怕?她成绩奇
好,在全年级都是有名的、响当当的孙渔,这叫一俊遮百丑。

然而现在,孙渔却在期末考试中得了第二名。这还不严重,严重的是她在全年级的名次下滑了
20多位。出现这种情况,孙渔没有获得原先想要的轻松感,而是越发沉重。她惧怕考第一,可
不管她怎么胡闹,怎么不学习,还是会考第一,这第一对于她就像噩梦一样。每次成绩下来,
她就呼一口气——这下自己是天才的事又得到证明了!之后便感到加倍的沉重。因为她知道的
是,成绩这回事是完全不受她控制的,她需要有好的心态,她考第一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她完
全不想考第一,每次上阵都轻松的很。而她并非一个理科天才,她每次参加物理竞赛总是败
北,在性格上,她多愁善感,并有抑郁的倾向。她没有办法控制她的成绩,尤其是那些成绩不
理想的小考试,会让她的心情沮丧不已,并完全怀疑自己的能力。

这次她考第二名,让所有人吃惊,其中最吃惊的莫过于她的班主任。赵仁贵第一个反应是让她
把家长叫来,于是孙秀秀被叫到了办公室,这对她来说是生平第一次。孙渔一直很紧张,下课
后,站在教室的门外,翘首向办公室那边望去,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与此同时,孙秀秀正拎着
一个西瓜向周平福家里走去。赵仁贵对她说,“如果你说不动你的女儿,你就找一个她信服的
人跟她说。”于是孙秀秀来到了周平福的家中。

她穿着蓝色的套裙,很干净也很得体,甚至仍然很漂亮。她的美貌让周平福吃惊,谈话之后,
必恭必敬地送走了她。孙渔暗自以为班主任愚蠢无比,但她当时并没有力量反抗他。与其说是
他不满孙渔的成绩下滑,不如说他恨她思想自由,举止怪诞。这种人天生是孙渔的敌人,可当
时她并不知道。班主任名义上是对她好,她的母亲也自然应当是为她好的,毫无问题。

第二天,下了课,周平福对孙渔说,“哎,昨天你家老太太找我去了,不管怎么说我得给她老
人家一个交代,你中午来我家一趟。”孙渔求之不得。跟周平福聊天是她向往的,不管是因为
什么。这天中午,周平福一个劲地劝她好好学习。这还用他说?她孙渔什么时候没好好学习
了?孙渔正是那种太过认真的人,怎么都不放松。此时孙渔陶醉在她老师的腔调和对她的关怀
中,谈话的内容反而无足轻重。

谈了一中午,没谈出什么道道,孙渔离开时,周平福对她说,“下午你过来把你妈送我的西瓜
吃了,那玩意我从来不吃。”孙渔痛快地答,“哎。”下午下了第三节课后,这姑娘便窜到教
室的窗户那里,对埋头学习的陈大同说,“我上老周家吃西瓜了!”陈大同抬头看了她一眼,
一言不发。孙渔掉头不顾,兴高采烈地向学校后面的家属区走去。

三

这个时间,其实并非正式开学的时间,而是放暑假期间。高二到高三之间的这个暑假只放了15
天,之后他们就要到学校上课了,不仅上课,还上晚自习,一切都跟正式开学一样,惟一不同
的是要交钱。补习费相当贵,老师们于是也有相应的比较丰厚的补贴。上个高中不容易啊!交
钱是三天两头的事,资料费,补习费,第三节晚自习费(不上还不行),……三天两头的意思
就是每隔三天和每隔两天交一次钱,用这个频率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孙渔的家中感觉到了极大
的压力。因为她生活在单亲的家庭,跟妈妈一起,父亲在她三岁时就跟她妈离掉了。妈妈是某
中专学校的老师,这两年,高中大规模扩招得厉害,把全城所有初中生都塞进各个高中,还填
不满高中的招生名额。所以,就相当于断绝了中专的生源,她母亲的日子也变得很不好过。有
一次,同宿舍的一个女生说,“我觉得你跟你妈妈好象不亲啊。”孙渔说,“为什么?”她于
是说,每次她妈妈来看她,给她钱的时候,她总要说“谢谢”,还会推让。这位同学当然不知
道其中的意思,孙渔拿妈妈的钱心里就好象着火一样。

现在是高二到高三的暑假,高二快一班的孙渔向她语文老师周平福家里走去。这天是短暂的15
天休息后的第一个星期的星期三,孙渔还记得在那15天中发生的怪异的事情。晚上,孙秀秀跟
她睡同一个床,听到她高兴得大笑不已。过没多久,孙渔便睁开眼睛,原来是梦中笑过头,醒
了。她继续睡,不多久又大笑着醒来。如是三次。孙渔还记得做的什么梦。她梦见跟往常一
样,她跟女班长罚站,站在教室后面,而她们想出了一个捉弄老师和同学的办法,她们拿一张
大网,拼命地往教室前面扔,把所有的同学都笼罩在这张网下。这个游戏非常地好玩,让她们
忍不住大笑。孙渔笑醒之后,感觉怪异,并有了一点担心。

但这无厘头的插曲很快消失在她的注意力之外了。后来,妈妈去了外地开会,她一个人在家里
呆着。她还不会做饭,妈妈走时留下一筐苹果,她一边吃苹果一边读《红楼梦》,读了三天才
读完,出去看看,筐里的苹果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她的肚子则饿得扁扁的,身体也发虚。孙渔
回忆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由于晚自习下得很晚,孙渔平时住校,自然缺少
营养;而孙秀秀则因为孙渔住校,料理家务也比较疏懒,一个人时也是对付着吃饭,孙渔回
来,往往也按照习惯,能对付一顿就是一顿了。其实,根本的原因还不在此,——孙渔知道她
的母亲无心料理家务,她上高二的这一年家里出的事情太多,孙秀秀的时间多半都沉浸在苦楚
和恐惧中。孙秀秀离婚已经那么多年了,前几年,经不住别人劝说又找了一个,此人是一个大
厂的工人,跟孙秀秀的知识分子背景很不般配。但是也就这样了。很快,两人思维方式的差异
就显现出来,后来就经常会吵架,又各自有房子,就各回各家。拖了几年,关系一直不好。这
一年,国家上下进行大规模的房改,按照规定,一个家庭不能占用两套公房。这条规矩,对于
那些有门路的人而言形同虚设,可是正好就挡住了孙秀秀这一后来才拼凑起来,并且名存实亡
的家庭面前。一开始,他们还可以在工资里扣高房租,坚持不买房。后来,国家就厉行买房的
政策,甚至不退多余的房子,就要受到处分。孙秀秀一家两口,那男人也是一家两口,——他
带着一个男孩子的;但是,他的父母现在退了休,早就住到他们家里来了,房子本就紧巴,也
就刚够住。要是再退一套,很显然就真的会住不开。况且两家人关系又不好呢?剩下的道路只
有一条:离婚!

妈妈单位里自然也有人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为了房子的事,逼着一个四十几岁、并已伤痕累累
的女人离婚,一个姓胡的副校长就对他们充满了同情。为了此事,他跑了很多部门,那些官僚
们只会打着官腔说,对这种情况表示同情,但制度如此,实在无能为力。他难过地回来,看到
孙秀秀长了黑斑的憔悴的脸,自己到家里偷偷哭了一场。孙秀秀必定要以离婚来结束此事了。
她来到正校长办公室,对着那个当校长的女人说,“难道你们一定要逼着我离婚吗?”校长
说,“制度就是这样的……”孙秀秀说,“有什么制度是逼着人离婚的呢?那些制度不都是人
定的吗?难道拿你们这些当官的没办法,就要来欺负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吗?”她一边说一边痛
哭失声。“制度是制度,我就不信你们给我想不出办法!我就不信你们不能隐瞒一下我的情
况,我就不信这制度就不能违反!”女校长说,“你说的也太离谱了,制度是能违反的吗?”
那个姓胡的副校长听了,早已难过得不行了。女校长尴尬万状,转身离开了这里。胡校长说,
“孙老师,你这样,光叫我心里难过啊!我是不能帮你啊!”

妈妈来学校找孙渔,并告诉她自己离婚了的事情的时候,正赶上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发
下来。同往常一样,孙渔考了第一,并且各科功课的成绩非常平均,都在92分左右。孙秀秀
说,“我跟他到了法院,法院说,你们都同意离婚吗,还是有一方不同意?我说,都同意了。
法院说,那这事就不归法院管,你们去当年办结婚证的地方就是了,离婚也在同一个地方。我
走到那里,步子怎么也挪不动。我说,我们先坐坐。他没说话,就都坐在那个大门口。我说,
我不想离婚。一个女人离两次婚,不管是什么原因,说起来,都是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女人。他
没说什么,眼泪就一个劲地往下落。”孙渔说,“妈,今天成绩下来了。”妈妈说,“怎么
样?”孙渔说,“我是第一。”妈妈没说话。她们一起在一中门外的林荫道上走着。孙渔突然
想轻松一下,便左手拉着妈妈的自行车,用一只脚在地上蹦着走。走到路的尽头,妈妈停下
来,要给她买一串香蕉。孙渔想制止她,可是知道那不可能。她手里捧着妈妈买给她的香蕉往
回走,天快黑了,围绕她的四面八方都是黑暗。孙渔很想冲破这黑暗,远远地,她看到了教室
里的灯光,便努力把这光留在她的心里。

那天她跟在妈妈身边,单腿蹦着,像个孩子一样的情形,被快二班仰慕她的男生看见了,说,
“真好玩。”

在15天假期中,看完了《红楼梦》,她曾尝试做一些数学题。有一个大的数学竞赛将在高三举
行,这次比赛中获奖的同学,将有资格被保送大学。这一年,大学的保送制度被取消了,即使
没取消,也轮不上毫无门路的孙渔;然而竞赛获奖却是无论如何都可以被保送的。孙渔早就买
了一套数学竞赛的习题集,并上了一整年的业余奥赛辅导班,对数学竞赛的题目还是摸不到头
脑。现在她打算用功,可是看不下书去。在用白纸订的小本本上她写道,

今天,要看竞赛书第四到七章。

然后,是空白。再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我希望曹皮来找我玩。很想念以前的时候,尤其是上初中的时候,有过完全的、一丝阴影也没
有的生活。现在,这日子去哪里了呢?为什么我感到忧愁?昨天,我从梦里笑醒了。

四

孙渔来到周平福的家里,周开了门,看见是她,仿佛忘记了他让她来的事,声音压低了的
“恩”了一声,便进去自己写毛笔字去了。孙渔只好自己坐在沙发上。外面夕光很美,而客厅
里却很黑,只有她看见周平福的份,只看见他沐浴在光辉中。周平福写了一会毛笔字,走出
来,对她说,“哎,我给你做饭吃吧。”

他们做饭,他交给她菜让她洗并择,她显然不精通此道,姿势笨拙,眼睛又近视。他看着她,
撇了撇嘴说,“瞎眼扒拉的,你就别干这活了。”她坚持要干,脸上是笑,表情都硬了,因为
她紧张啊。

他做了一个糖烧鱼,一个清炖藕片,一个红烧排骨,一个油焖扁豆,实在很丰盛,而且很香,
她很久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了,可是却吃不下。她小口小口地吃,所有的动作都很窘迫,张
嘴的动作和拿筷子的动作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好,还要说话,还要傻笑,左右都是错。周平福
说,“不要这样吧,你怎么像个小偷一样。”孙渔一笑,又让鱼刺卡住了喉咙,半天没好。周
平福让她喝醋,又吃馒头,忙活半天。

这顿饭做的晚,吃的又慢,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他们才刚开头不久。孙渔打定主意不去自习
了。一开始,他们谈的仍然是中午的话题,周平福说,“总之,还是得把你功课好好弄一弄。
你想想,你妈妈把你带大也不容易。”孙渔说,“我知道不容易。”周平福说,“那不就是
了。你好好学习,好给她老人家一个交代。”孙渔说,“我不一直都好好学习着哪吗。”周平
福说,“也是,那为什么赵仁贵说你不专心呢?你妈不都找上门来了嘛。”孙渔说,“赵老师
老是希望我考年级第一,老觉得我不用功,其实我再用功,也就这样了。”周平福说,“是
啊,赵仁贵这种从县里调上来的,溜须拍马都有一套,不好对付。”孙渔说,“他们跟老师您
就不是一类人!他们是些庸俗不堪的人,赵老师还一直反对您让我们读名著。”周平福说,
“读名著还是有好处的,可能不能直接提高你们的作文水平,但至少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好东
西。”孙渔说,“我知道老师您对我们的苦心。”周平福说,“你们是我的狗门生而已,我当
你们是我家的狗,吃饱了就走。我不是跟你们都说过吗?一出了我这个门,就装不认识我就
是。”孙渔傻笑了一下。她太喜欢周平福说这种话了。

说着说着,第一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了。周平福从一开始吃饭,就拿了瓶白酒,一直在喝,
孙渔看见他已经喝下了多半瓶,却言辞清楚,语气正常,知道他正是传说中的好酒量。他们在
聊天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重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周平福家住五楼,这脚步声一直不
停,一层一层地上,一直上到五楼来,在周平福的门前停住,迟疑了半天,响起了犹犹豫豫的
敲门声。周平福看了看孙渔,示意她不要吭气,一边还往她的茶杯里倒茶,倒茶的声音还很
响。孙渔知道周平福家的门上有很大一个门缝,但是她也知道门外的人肯定没有胆量往里面偷
窥。那人徒敲了一会门,就不再敲了,在门前站了一会,随后下楼的声音一层接一层,消失在
远处。

孙渔松了口气,转眼看着周平福。就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他们继续他们的谈话。周平福说,
“你是不是跟陈大同在谈恋爱?”孙渔说,“没有的事。”周平福说,“是不是这个原因影响
了学习?”孙渔说,“完全没有!你是不知道……”周平福说,“我不知道什么?”孙渔想了
想,突然傻乎乎地一笑。周平福说,“你一定还有什么话瞒着我,说!”孙渔这时已经有了点
胆量,她觉得,没有说的话只有一句了,可这话怎么好说呢?她说,“我不可能谈恋爱。”周
平福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火烧眉毛了啊!高三了。”孙渔不说话。周平福端起酒杯
冲她举了下,然后看着她。夜深人静,这一男一女已经在灯下对谈了好久。男的是过气的才
子,从来没有过什么名堂,也已经老了的相貌丑陋的老师,女的青春饱满,内心焦灼,渴望倾
吐却一肚子欲言又止。

周平福突然笑了,说,“你看我的眼神大有深意,好象有话还没有说出来。”孙渔心照不宣地
含笑说,“没有啊。”周平福喝了口酒,说,“我给你讲讲我的初恋吧。”孙渔便听着。

他讲初恋的时候,晚自习下课铃已经响了。孙渔实在着急要走,因为她的自行车在教室楼下,
那是一辆刚买的、崭新的自行车,她要骑它回家去,妈妈在家里等她。虽然平时住校,但这天
她讲好要回家的。她说,“老师,我该回去了。”

周平福点点头说,“好吧。”

孙渔便拿了书包,一头望外走,在门口,周平福挡住了她的路。

五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周平福站在她面前,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一开始,当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用额头贴近她的额时,她尚以为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喜爱情
不自禁的流露。然后他拥抱她了。她心里有若干怀疑,简直不知道他是在喜爱她,还是已经把
她当女人了。一直到他们去沙发上接吻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事情,跟自己最初想的不一
样。

她想,这是生平第二个男人抱她,第一个是她爸爸,一定是,他一定是抱过她的。为什么这拥
抱的感觉跟抱女生没什么两样?跟抱一个厚实的女生一样,没有传说中的“眩晕”。但是她似
乎应当感到心跳和幸福,可是没有。他们接吻,她认为自己应该激情洋溢,因为她是多么爱他
啊,但是这接吻的感觉相当平淡,并且周平福还笑话她,说她不会接吻。周平福抱起了她,把
她抱到床上去,然后压着她。他很轻,也没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周平福走到门外去,拉灭了所有的灯。他回来时,她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周平福说,“今晚
不走了吧?”她说,“好。”周平福说,“你怕不怕?”她说,“不。”周平福笑了,说,
“你的表情真圣洁,好象一个小仙女。”孙渔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让我不要成为他
的过客吧。”现在,是她留住他的时候了。

他问孙渔,“你要吗?”孙渔说,“要。”他说,“傻孩子,要了,你就是我的媳妇了。”孙
渔没说话,任他继续动作。过了一会,他说,“你要吗?你要不要我就不进去。”孙渔弄不清
楚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坚定地说,“要。”他说,“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孙渔想,“你
还要推卸责任?那么好,自然是我的责任。”她说,“是我自己要求的。”但是还没有说完,
她就非常奇怪地被一个东西顶住了。过了一会他说,“快了。”又过了一会他说,“你完全是
我的人了。”他开始动作,孙渔叫了,她知道应该这样的叫,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她以前看过
一些生理方面的书,全都似懂非懂,现在她知道她是完全不懂。她不知道是什么在她身体内进
进出出,但她知道这是作爱,便非常配合地叫了,并很骄傲地想到自己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女人
了。

“疼。”

周平福问,“你知道你为什么疼吗?”

孙渔说,“不知道。”

周平福继续动,孙渔几乎是哭着说,“疼,疼。”周平福便下来,同她休息一会。他给她喝
茶,说,“喝了我家的茶,就要当我家的媳妇了。”孙渔单是笑,笑了一下又不笑了,看着
他。他说,“我的天,你的目光真可怕,我真怕我有一天出了这个门不再爱你,你这目光会把
我杀死。”她心里说,“你会不爱我吗?你会吗?你肯定会爱我。”所以她又笑了。他问,
“你在想什么?”孙渔也说不清她在想什么。

然后又是疼。但是他经常给她休息。终于他结束了一切,软在她身上了。孙渔看看床单,血流
得很多。他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疼了?”她光笑,不说话,脸上满是圣洁,满是壮烈。他
这时对她说,“等你考完了试,上完了大学,我一定娶你。”

这天早上她上学去。走到楼下,看见昨天没骑回家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然后她上了
楼,教室里是空的,她来的太早了一点。孙渔身上发软。昨天的拥抱,吻,和初夜中,她完全
都没有感到激动,而这时激情来到她身上了。她想,自己已经有了爱情。以后不再寒冷了。有
人会等她,她所梦想的爱情已经实现了。多么好啊。多么好啊。

第三堂课是他的课。她只是困倦,便在课堂上睡着了。她知道他不会叫醒她的。下课休息的时
候,她看见的全是他的眼神,他的声音,虽然他不在,但她从别处也看到听到了。曹皮跟一群
男生喊着打着经过她身边,突然有个男生叫了一句,“哎吆,疼!”这个字好象在提醒她,让
她的心很重地跳了一下,喘不上气。

六

多好啊。有爱情了。一定是的。第二天不上晚自习,孙渔骑在车上向家里奔去,觉得一切都苏
醒了。在冰窟中,她盼望有人来叫醒她;她每日扎挣着上学,没有人知道她的事,没有人安
慰,她的青春和童年经历全都隐藏在灰色的高中生涯下面,人们应付习题,考试,都应付不过
来。现在有一些东西在苏醒。她看见了这时的黄昏景色,红色的云漫天都是,依然非常明亮的
阳光照在高楼的顶上。她回忆起从前,这里满是果园的时候,她看见过让她心跳的桃花盛开,
落英满地。现在她依然感觉到幸福,也许这些都是美的,谁知道呢?

孙渔从车上下来,把车推到自家的小屋里,然后上了楼,在门口喊了声“妈!”妈妈出来开了
门,对她说,“你昨天怎么没回来?”孙渔说,“下了晚自习太晚了,不想回来了。”妈妈
说,“我等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昨晚非常难受,坐在沙发上肚子一直疼,也不知道为什么。”
孙渔的脸色突然苍白,好在没有人发现她。

这天她们炖了一只鸡的骨头。孙秀秀用白菜和粉丝炖鸡架子,居然满屋都是鸡肉的香味。孙渔
食不下咽。然后她倒在床上一阵子,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睡。她被乱梦追逐,醒来后,觉得好
象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也并回忆不起任何事情,只是一阵阴云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
想哭。第二天早上,她醒来跟妈妈说,“我梦见我死了。”妈妈说,“梦见死是好事。”

孙渔梦见自己死了,——不仅是死,而且死后,还投胎做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她在生死轮回的
旅途中突然醒来,感到恐慌:我听任这事的发生了。然后她回忆起了一切,她回忆起她的前
生,由衷地为自己的死感到痛苦:我怎么可以死?为了长大,我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难道都不
算了?还要我再回去,重新做一个婴儿?


这是一个开头。以后她屡屡为梦所缠绕。

回到学校的孙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比从前更为放诞无稽了。有变化的是陈大同。从那天起,
孙渔再也不跟他说话。陈大同感到非常的苦闷,因为那天到周平福家敲门的人就是他。从高一
起,孙渔对他表示毫不掩饰的强烈好感,把他当成跟曹皮一样的人,以为他能跟她玩,不顾一
切,兴高采烈。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陈大同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孙渔身上,她说一句,他应一
句;她说得激情洋溢,他便挂着嘲讽的笑容,跟她争论,并常常打击她。孙渔对陈大同有这般
好感的原因是陈有过人的才情,写作文语气跟鲁迅一般,也是周老师的宠儿之一。然而陈仿佛
懂事比她早,因为孙渔总希望把别人拉到她的那个“孩子”的队伍里,从而不顾所谓学校的制
度,社会的秩序,而陈大同从来就不属于他们。表面上,他很听话,内心里,他谁都瞧不起。
孙渔跟在他后面,喊他“同同”,成为很多男生的笑柄,这个行为让他又气又恨。为了这个,
他有一整年时间跟孙渔决裂,不再理她;而孙渔也很硬气,也不理他。后来,还是他撑不住
了,主动理了孙渔。从他们和好的这天起,陈大同便再也不能够不见到孙渔。她若哪天不来上
课,他就坐立不宁,并不顾别人的目光,她一回来,就给她递纸条,上面写着,“一日不见,
如九秋兮!”他给她留荔枝干,下课等她,自习课一张接一张地给她传纸条,上面写些无病呻
吟的话。孙渔是班干部,自习课经常会坐在讲台上监督同学,而他就从下面把纸条扔上去。有
的同学觉得好玩,问,他们是不是谈恋爱了?可是,孙渔理直气壮的态度明明就是说,“没
有!”更因为,孙渔对几个跟她要好的男生态度都差不多,她豪强的性情就好象已经把自己当
成男生了一样。还因为孙渔学习好。这正是所谓“一俊遮百丑”啊!

可是孙渔不再理他了。她不再回他的纸条,包括那张“昨晚你怎么没来上晚自习”的。陈大同
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去问的。他等着她来找他,跟他和好如初。她不理他,他痛苦万状,可是又
不能说出来。他眼巴巴地等着她,可是她却越来越不能让他理解了。经过他面前的时候,她旁
若无人,表情严肃,过了一会,教室后面传来了她的大声说笑,和拍桌子敲凳子的声音。

陈大同的纸条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孙渔的课桌里,书中,文具盒里;他的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孙渔带着轻蔑的笑容打开了它们,又带着沉痛的表情把它们扔掉。她站在教室的大玻璃窗边看
着窗外。盛夏当中,也有黄叶在。黄叶飘零,下面走来穿黄衬衫的周平福的身影。她等着他看
见她,果不其然,他抬了头。可他并没有对她微笑,他没有,而是低下头,匆匆上楼来。

这天下午的两节课都是周平福的。他们是单排课,从这学期起,早上由四节课增加到五节,晚
上从两节自习增加到三节。他们的作息表中的上课时间是从早上六点五十上晨读,到晚上十点
半下第三节自习课。所以,天天呆在教室里,这里是他们主要的生活场所。很多同学把书码得
很高,课桌里盛满了鼻涕纸,老师上课的时候,他们可以随便在书堆后面睡觉或者醒鼻涕。班
里一共六十几个人,教室却不大,万一有一个人感冒了,别的人也就难逃其害。所以大家经常
感冒,孙渔自己也是感冒和鼻涕大军中的一员。这天下午两节课都是语文,接下来是一节自
习。这两节课一般是当作文课用的,所以有两节,别的课都没有连续上两节的。快下课的时
候,外面刮起了大风。夏天的阵雨说来就来,转瞬间已经昏天黑地,盛夏的下午四点钟,居然
天就像泼了墨汁,教室里把灯都打开了。到下课时,外面雨大得已经走不了人,狂风呼啸,暴
雨如注。周平福只得继续呆在教室里。待雨稍微小了一点,孙渔把自己的伞递给了他。他要推
辞,却不能抗过孙渔的执拗,便打上它走了。

这天晚上孙渔又到他家留宿。她到他家敲门,然后他们做饭吃。馒头居然还是那天剩下的,孙
渔咬了一口便说,“坏了。”周平福却不认为它坏,仍然吃它。孙渔的鞋子已经完全湿掉了,
过了好一阵才被周平福发现。他跑到里屋给她找出拖鞋,是一双女式的红色的拖鞋,孙渔认为
这一定是他老婆的,耻于穿它,但也没别的办法。他帮孙渔把脚上精湿的鞋脱下来,这个过程
中孙渔羞涩得满面通红,但是又很甜,这是从来没有的经验。过后他们顺理成章地一同上了
床。

孙渔之所以一定要到他家里来,是因为她确实有话对他讲。她已经仔细想过了,想得清清楚
楚。可是一看见他,她又糊涂了,甚至想不出自己找他是想对他说什么。所以她也就一句话都
没说,一直在窘迫与沉默中。现在他们一起睡着了。他像那天一样吻她,然后一言不发地做
爱。从他进入她的那一瞬间起,便打开了她的声音。她说起话来不再吞吞吐吐,而是迫切又坚
决,

“老师,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可以生活得好的,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会去学习,然后走出
去,你也不应该放弃你的理想,就是那些你对我们说过很多遍的话,你只要努力去做,只要努
力,你还不算晚啊。”

周平福在她身上大动着,这时停了下来,不说话。孙渔觉得自己很舒展,话和身体都已经松弛
下来。周平福说,“幼稚!幼稚!”

这天她热切地对周平福说了很多话,也做了很久的爱。周平福发现,从身体上,他跟这个小女
孩可以说是棋逢对手,他还没有做过如此尽兴的爱,前面两个老婆都嫌他太强了一点;然而在
精神上,他们却无法对话。这个女孩子想用她的道理来征服他,而这些道理却如此幼稚。他按
照她指给他的道路努力,几无可能。

七

孙渔半夜醒来,周平福在她身边捉蚊子。周是个孝子,给自己的老娘捉蚊子,练就了一手捉蚊
子的好工夫。孙渔看到他的手在空中乱抓,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晤,给你捉蚊
子。”孙渔带着疲倦与幸福昏昏睡去。这几乎是一生中的第一个经验,半夜醒来有一个男人在
她身边,同她说话。

第二天,孙渔一大早便醒,再也睡不着,便跑到他的书房里,留下一封信,其大意仍是昨晚说
的那些,让周平福不要放弃理想,同她一道努力,不论结果如何,他们一定要在一起云云。并
再三强调,她非常非常爱他。然后走出了他的家。

昨晚的雨下了一夜,并且雨量始终都没小下去。孙渔走出周平福住的那个楼的楼门后,不禁对
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感到惊奇。到处是水——非常多的水。门口原有一棵很大的加拿大杨,现在
连根倒在地上了。这样子让她心惊肉跳。她向教室走去,经过操场的时候,看到了另外几棵倒
在地上的大树。看来这雨实在不小啊。

她在教室里等了一阵子,班长第一个来。他笑着对她说,“你多高?”孙渔说,“一米六
四。”班长说,“昨天我家的水面高度是一米六七,要把你淹了。”他们所在的A城是个山
城,下半截地势低洼,一下雨汇集雨水,再加上发山洪,经常有被淹没的现象。因此,下城往
往是贫民窟和老本地人居住的地方,班长家就住在那里。孙渔的家住在上城,离山很近,也经
常看到山洪,一到夏天的洪水季节,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连日不断。当时她还小,一个人跟着妈
妈,日子过得还算幸福。而现在,山前很大一片地方因市政建设变成了平地与学校,水库被填
平,流水声不再,更不用说什么蛙声。

这天过去。孙渔发现自己把自行车的钥匙丢了。她去周平福家找钥匙,周平福说没有见。他还
从阳台上摘了一朵茉莉花给她。然后孙渔就发现自己很少能够见到周平福的面了。上课他来,
下课他走,每次她的目光投向他,他都仿佛没看到。并且,他一下课就走得匆匆忙忙,仿佛害
怕孙渔来追上他。孙渔感到不对劲,她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浓。并且,她经常感到自己想他,一
想到他,首先想的就是淫乱的场景。毫无疑问,她想要他以这种方式给她爱。但是,怎么能这
样呢?她追求并得到他的爱情,最初想象的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刚从她家里离开,妈妈在骂
她,而她耳朵里面塞着耳机,听着英语,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感到胳膊上的神经在抽动,
一阵麻的感觉传到心里,仿佛电流。周平福像一道强的光线,把她的灰色生活照亮。正如《红
字》里面最后那句话,“你不同我共度我们的伟大人生了吗?”跟周平福在一起的人生是伟大
而有意味的,于艰难穷顿当中,只有爱情,遗世独立,不屈不挠。正因为他是个被上帝命中的
不幸的人,孙渔才要于重重困厄中拯救他。他活到今年35岁的意义,就在于他要遇到孙渔。这
是他这一生的惟一有意义的事件,这一点他怎么就不知道呢?

孙渔最显著的变化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苏醒了。所有的感官,都敏感并充满渴望。这点真让她
自己害怕。从前她看男人的时候,看到的是他们的神情和想法,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些身体。与
此同时,她的梦中越来越多地出现各种恶心的景象。最多的是梦见大便,即使没有什么具体的
场景,单说气氛,她梦中的气氛就是沉痛而污秽的。她看了从前所见到的那些似懂非懂的健康
杂志,终于透彻地了解了那些知识。她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的生理构造,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
就这点讲,孙渔是晚熟的,但是在当时,这种情况非常普遍。要不是周平福在一夜之间让她发
生了彻底的变化,她大概要等到上了大学,才能慢慢了解那些。孙渔的生活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欲望。欲望无处不在。低俗的欲望和她伟大的爱情相纠缠,让她困惑。

A城从那场大雨后,一直是万里无云,一连十几天没下雨,也不阴天,正是所谓的好天气。孙
渔这才知道好天气是多么让她受不了。干燥,枯涩,一览无余,感觉是无处可走,于是她成天
焦虑。终于下雨了。孙渔这才知道下雨是多么让她难以忍受。天阴得好象要塌下来了,天崩地
裂了,再也不可能有希望了。课间,大家站在教学楼外迎接那雨,孙渔也一样,一些男生在疯
跑,孙渔脸上在笑,但是心往下沉。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周平福门前倒下的大树。她一出门,
就看见了那棵树。之间的整夜,她下定了决心,不论有多么苦,都要熬过这一年,并且要让自
己有力量,更加努力,好战胜那种悲剧感。——她努力不为别的,只是要自己不为悲剧感征
服,这是谁都不知道的。然而她一出门,就看见那棵大树倒在地上。

课间,孙渔去厕所。学校的公共厕所是简易的,很是肮脏。孙渔看到肮脏的一切,顿感自己的
爱情跟这些肮脏密不可分。他们在床上纠缠,用下半身接触,那是平日里用来排泄的器官,孙
渔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爱情跟这些器官有莫大的关系。想到这个她就作呕,况且她现在的身体还
在渴望着,这真是污秽,污秽,污秽。

在夜里,她会放纵一下自己的想象。每当这时,那两个夜晚的所有景象都会被重温。他说的话
被她再三想起。他说,“你真像一个小仙女。”他还说,“等你读完了大学,我就娶你。”更
重要的是,他说,“我爱你。”这些话让她永世不忘,跟这些话一起被想起的场景让她浑身发
烫,夜晚就沉浸在这些回忆里。

八

不只是夜晚,白天她也想这些了。孙渔一向不喜欢听讲,她爱走神,况且老师讲课的速度总是
太慢,重复着一些她早就会了的问题。孙渔脸上红红白白的事,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注意。
孙渔知道,可是又怀疑。她看看四周,别人真的没有注意吗?刘白向她瞟了一眼,脸上带着嘲
讽的笑容,也许是有所指。可是她不在意。再看别人,别人知不知道她去周平福家的事?他们
不知道。可孙渔宁可他们知道,宁可他们都在谈论她。现在大家全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置身
于火山下,这真可怕。但是大家无疑都被一种悲剧气氛包围,这气氛是孙渔带来的,她把悲剧
带到他们中间,而他们却浑然不知。

孙渔追随着周平福。在那许多夜的温习中,她回忆起一切,觉得他所以不敢对她彻底表露爱
情,一定是因为她在高考的缘故。所以她要懂事,以自己的事情为重。但是她想见他和拥抱他
的欲望无比强烈。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不想他;可是怎么可能。于是她花费很多天
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一旦找到了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她就一定要到他家里跑一趟。

可是,自从那天起,孙渔便再也没有机会跟周平福单独在一起。很显然,他在躲她。对此,她
并不理解。在他跟她说过的所有话当中,都没有要马上抛弃她的迹象。因此,她仍到他家找
他,但是每次都找不到。有的时候她怀疑他是在家的,便透过门上的大缝往里看。里面仍然是
那些凌乱的摆设,是她曾坐在上面的沙发,她的目光能达到的地方并没有人。有时候她在他的
门缝里留个小纸条,上面慎重地写道,“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并夹上了他给
她摘的那朵茉莉花。她相信他能懂。但是日子过去了,一天比一天长,孙渔也离他越来越远。
这速度是她自己不能控制的。到了此时,孙渔怀疑那两个夜晚完全是她想象的结果,周平福面
目模糊,只有他留在她身体上的变化还在。

这时候,离正式的开学还有一个多星期,传来了周平福的老婆从外地过来的消息。他老婆在外
地的中学教书,跟他两地分居,所以他才一直一个人过活。他老婆回来了,他一岁的儿子也一
起回来了。这天,孙渔回到宿舍,遇见快二班的同学大谈在校园里看见周老师抱着一个小小的
孩子的事。

这事对孙渔又是个大打击。周平福跟他第二任妻子的感情一直不好,那天晚上曾对她说了很多
他老婆的坏话,所以,孙渔根本没想过这个女人存在的事。可现在她回来了。她当然要跟他一
起睡觉——在他跟孙渔的那张床上。孙渔简直不能够想他们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事。她不能想象
跟她共度那个夜晚的周老师能够面不改色地在那间屋子里,那张床上,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
他会带着孙渔这件事给他的悲伤,在他老婆身上找到安慰吗?孙渔知道他很悲伤。虽然他在躲
她,可他肯定肯定是爱孙渔的,所以他是悲伤的,为他们这么久的分离。他老婆是一个什么样
的女人呢?她已经像一根长刺那样深深地扎进孙渔的心里了,让她寝食难安,妒火中烧。

孙渔这天听到快二班的女生说,“周老师抱着那孩子,一边走还一边背诗呢。我走过他身边,
就听见一句,‘醉不成欢惨将别’。”

孙渔脸上改了颜色,快步走到门外去。她看着外面的灯光,眼泪很想流下,但是,她决定不
流。决定不哭是一件很伟大的举动,孙渔很为这个举动骄傲。她看着外面的灯光,那是操场旁
边的路灯光,那路是通往他的家的。在他的家中,他跟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在,女人也在,他们
是一个家。

孙渔这个不哭的决定一直没有变,所以她也就一直没有掉过一滴泪。这天中午,她梦见了一个
厨师,他做了一道菜,在他做菜的过程中,孙渔一直在看。厨师把梨削成一片一片的,慢慢放
到盘子里。孙渔醒来,想,这就是“分离”啊。分离?怎么可能。他们之间存在一个心照不宣
的一年之约,等她高考完了,他们之间一定一定就不一样了,他不会躲她了,只要孙渔想,他
们就可以开始恋爱。可是,为什么要梦见“分离”呢?这让孙渔心里一跳一跳的。孙渔从梦中
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到眼睛像刀割一样的疼。为什么眼睛疼呢?感觉就好象里面塞满
了盐。

晚上,孙渔在他家楼下徘徊了很久,她回来的时候,宿舍的大门已经锁了。她可以去找看门的
老大爷的住处,把他找到,让他来开门,这当然会让她挨一顿骂,但是也比在外面徘徊整夜好
些。可是孙渔不想。她去了教学楼,上了二楼。二楼有一间音乐教室,这两天,教室门上的大
玻璃被打碎了,可以让人爬进去。孙渔爬了进去。教室很大,里面有一架钢琴。这一夜孙渔蜷
缩着睡在琴凳上。外面月亮很亮,孙渔每次醒来,都通过教室各个方向的大玻璃,发现它移动
了位置。屋子里很静,月光如水。

现在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了。他们要考试,监考的是周平福。孙渔决定无论如何要跟周说上一两
句话。她其实非常地想要问他还爱她不爱了。如果他肯定地说爱,那她就什么也不怕了。她孙
渔决不是那种会给他制造麻烦的人,她会非常体谅地马上走开,并请他等她一年。考试开始了
15分钟,周平福才来,这个时间中孙渔很怕他不来了。他一来,孙渔便递了张纸条给他,递完
便低头做题,她怕他紧张,自己先表现得若无其事。然而,考试还没有结束,他便跟另外一个
老师耳语了一番,离开了考场。孙渔看着他的背影,如五雷轰顶,很想追出去,很想大喊,但
是他毕竟走了。

考试结束后,孙渔不顾一切地来到他的家门外,——门居然开着,一个女人大声说话的声音分
外清晰。孙渔毕竟不敢进去。她离开了那里,在学校门外的花坛边坐了很久。起初,她完全不
能够理解,她认为自己被周平福欺骗了,他不爱她!他居然并不爱她。孙渔那么肯定地认为这
是一场不得了的恋爱,那么迫切地要让他得到她的光,可是,他居然只想要得到她的身体就完
了。孙渔想起他对她说的那句话,“这是你自己要求的。”这当中蕴涵的欺骗成分太大了。孙
渔不禁恐惧得发抖。

过了半个多小时,孙渔的身上一紧一紧的状态过去,神智开始清晰。突然他说的一句话浮上她
的心头,“如果你比现在大上三四岁,情况会好很多。”他说她要高考。这句话突然给她了很
大的力量,让她恍然大悟:周老师这样完全是在抑制自己的爱情。孙渔认为他比她深厚,所以
他的爱情必定比她浓烈,而他在抑制、忍受,这很难做到,所以周平福为她真的吃了苦。想到
这点,她心疼不已,感动万分,完全原谅了他妻子的回来,他让自己讨厌的妻子回来,也是为
了让孙渔好好地学习下去,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仅用了5分钟,力量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于是她站了起来,走回宿舍,为这新的启示发抖不已。

九

那件事的第二天,下午,学校放假,孙渔回家,却发现自行车丢了。这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她上一辆车丢了后妈妈给她买的。上一辆车也是新的。这年头,丢车是很普通的事,每天学校
里都会发生一两起。这辆新买的车是水红色的,轮子很大,骑起来很轻巧,400多块钱。两星
期以前,孙渔丢了车钥匙,之后她就把车搬到宿舍楼下,没有再骑过它。昨天晚上回来的时
候,车子还在。而她恰好在床底下把钥匙找到了。第二天早上上学去,车子也还在,但是中午
回来就不见了。两星期没骑的车子周围落了一圈尘土,现在,地上还有清晰的尘土的印子,但
是车子不见了。

孙渔绕着校园到处找,终于也没找到。她回忆起车子在她手上的质感,回忆起那车的形状、颜
色、轮廓,都很清晰,仿佛随时还会被她看见,随时等着她去骑。但是现在就是找不到了。它
一定还存在在这世界上,也许离她不远,但是她够不到它,也看不见,它被别人藏了起来,被
别人拿走了。

平日里她很怕自己把这车丢了,因为这会给孙秀秀打击。她一想到她的妈妈受苦就心如刀割,
比她自己受苦还要惶恐万分。但是现在它终于丢了。孙渔的心中却反而平静下来。

有的同学知道她丢了车,也来帮她一起找。快二班那个崇拜她的男生眼中充满同情,但是孙渔
对他微笑了一下,说,“丢了就丢了吧,反正也找不回来了。”她的语气轻松,根本不做作。
这天,她走路回家去。

到了家里,孙秀秀在做饭,饭做得差不多了,满屋子里很香。看见孙渔进来,她很高兴,说,
“饭快做好了,今天做的是排骨。”孙渔站在她面前,说,“妈,车丢了。”孙秀秀脸上马上
变了色,孙渔知道她受打击了。孙秀秀不说话,她总是这样。过了几分钟,孙渔还站在那里。
孙秀秀对她喊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还不走!你回来是为了气我吗?”孙渔马上转
身,声音急促地说,“我走。”

她在家里站了几分钟,就跑出来了。一路走到学校去。

这事过了一个星期,孙秀秀才到学校里来看她。她们都没提丢车的事。这事在孙秀秀身上的伤
害已经过去了。

到此,暑假终于过去,正式开学,孙渔和她的同学们都上了高三。

之前隐约有一些流言蜚语,到现在终于落实。周平福这学期起不教他们了。与他同时被撤掉的
还有化学老师和英语老师。只有班主任和数学老师没变。数学老师也不是高一带他们的,而是
跟班主任同在县里的一所中学,比赵迟一年从县里被调上来的。他们都不喜欢他。这是个很阴
郁的人,从来不表露任何喜怒哀乐。据说他经常往校长家送东西,但他身上完全不存在老赵那
种志得意满,故做严厉,他仿佛已经被这个世界和他自己弄得没了脾气。在他周围,始终笼罩
着一种沉思、内向和嘲笑的气氛。新的语文老师姓刘,年纪跟周平福相似,长相却年轻很多,
皮肤白,成天微笑。化学老师换了位年轻的女老师,刚从县里调上来,是省级优秀教师,讲起
课来,表现确实不俗。新换的英语老师叫宋春瑞,是周平福的大学同班同学,虽然没有教过他
们,但同学们对他无比熟悉。照周平福的话说,他们俩曾经是“肩膀头一般高的兄弟”,可是
后来,宋老师一路春风得意,屡次被提拔,不出几年,已经当上了副校长,周平福却始终是个
语文老师,仕途无望。这当然是因为宋较为卑鄙,会往上爬。没有问题。周平福就是这样说
的。

换掉快一班几乎全部的老师,是赵仁贵的得意之举。现在,他认为,快一班的师资力量可谓是
全年级最强。本年度新提拔的副校长宋春瑞,原定已经不再给学生上课了,但是却接手了快一
班,作为他带的最后一届学生。

在孙渔丢车的同一天早上,她收到了陈大同的最后一张纸条。陈大同悲愤交集地对她说,他病
了,因为她的突然转变,他没有办法生活下去。这天早上,他吐了血。孙渔也不知是真的假
的,如果是真的,那可确实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这张纸条是下课后经由别的同学交给她的,她
匆匆展开看了,便追了出去,陈大同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也就是说,这是出于他的计
划,他不想让她追上他。

他们的教室也换了,搬到了一座新落成的教学楼中,腾空的旧教学楼不久就被拆掉了。至此,
一切都印证了孙渔的想象:过去缈然无存,现在的生活完全在断裂中。如果说,高三结束等于
是弃舟登岸,那么孙渔现在正置身于烟波茫茫之中的一叶小船上,被烟水包围,离人间日远,
望前和望后,都是一样的飘渺景象。

十

开学后,孙渔受到了一个打击,就是,在他们本次暑假中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试中,她的成绩非
常不理想,令所有人惊诧。尤其是物理。她只考了48分。卷子发下来后,班主任气愤难当,在
她面前站了好半天。

她有了个新同桌,是复读生,叫田海洋。起初,孙渔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没有同桌。这是对
她屡次迟到的惩罚。开学后,复读的同学渐次来到了班里,足有十几个,他们的座位都离孙渔
不远,分散在教室中后部。田海洋是主动要求跟孙渔同桌的。孙渔并想不到这其实是他家长的
主意,让他坐得靠近学习最好的同学。他们被班主任调到了靠前一点的位置,后面坐着著名的
捣乱份子、孙渔最好的哥们——曹皮。曹皮本名曹丕,跟历史上著名的魏文帝一个名字,男生
喊他曹屁,但喊来喊去,喊得最普遍的还是曹皮,因为这比较不拗口。曹皮的父亲是本市的教
育局长,于是班主任对其格外关心。但曹皮看上去似乎有意辜负这种关心,他聪明无比,却从
不努力,尽管如此,成绩也从来没有落在后面过,而是大起大落,最差的时候30几名,最好的
时候总分曾排在第一名——而老师最看重的高考要考的五科的第一是孙渔。但是,据可靠消
息,曹皮在那次考试中其实做了弊,令很多同学十分不齿。平日里,跟曹皮要好的哥们尽是一
些差生,老留级,是慢班的同学,或者快一班的后进份子。他们旷课出去吃羊肉串,喝啤酒,
抽烟,称兄道弟。

孙渔跟曹皮好久不一起玩了,他俩曾莫名其妙闹了点小别扭。这回,班主任却突然把他们调到
一起去。孙渔起初还不回头,赌气,可是曹皮一看她坐在他前面,就在后面不停地闹。他拍拍
孙渔的背,孙渔回过头去,他便喊,“表妹!”孙渔就又把头转了回来,脸上却笑了。再拍,
孙渔就不理了。但他折腾了几天,想出各种花样,两人遂和好如初。

田海洋也是个帅小伙子,个子比曹皮高些,脸也比曹皮长,还长了些胡子。从他们坐同桌第一
天起,他便喊孙渔“老大”,百般逗其开心。同孙渔一样,他非常讨厌班主任赵仁贵。下午上
完三节课后,还有半小时的自修,这时,班主任经常会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你们都放下
手里的笔,我说一下。”然后,便得意洋洋地开始演说,

“现在,有的同学,已经出现了懈怠的情绪。这种情绪,是绝对不能有的!不要以为,你已经
用功了一段时间,需要轻松轻松了。你用功的还不够!想想吧,从现在到你高考,只剩下一年
的时间了啊!一年啊!你只需要努力一年,到时候,高考,考个好成绩,你就一辈子都能享
福!要不,你就一辈子都吃苦!……”

每次都是这些话,以及对这些话的深入补充。每当这时,田海洋便从上衣里子里的口袋拿出一
个塑料包,里面装着酒精棉球和药棉。他拿出一块药棉塞住耳朵,然后又拿出一块来递给孙
渔,说,“塞上吧。”孙渔接过来,也塞上了。田海洋便叹口气,说,“我分到你们班,真是
倒了八辈子血霉。”孙渔说,“那我们在这个班里呆上三年的人呢?”田海洋说,“那你们是
倒了三八二十四辈子血霉。”然后,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赵仁贵,又瞟一眼孙渔,说,“老大,
你说,这个东西什么时候死呢?”

田海洋非常关心孙渔的生活,这对孙渔是个前所未有的经验。他每天带点营养很足的零食,都
是父母为他准备的,他跟孙渔分。后来,他干脆带两份,并明白告诉孙渔,“这是我妈让我给
你带的。”孙渔问,“为什么?”田海洋瞟她一眼说,“因为,你是我的老大。”孙渔差点哭
了。田海洋身上有种慢腾腾的有条不紊的气质,出于这种气质,他从不为自己的学习成绩发
愁,——他的成绩中上,上次高考离重点线就差一两分。

这天晚上孙渔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爬山,一开始爬在前面,后来很多人都赶上了她,跑到
她前面去了。她很焦灼,不知道怎么办好。但是后来,她竟然到了山顶。山顶有条路,她在上
面走着,太阳在上面不明不暗地照着她,身边还走着个人,抬头一看,是田海洋。

这个梦让孙渔觉得田海洋能救她。确实,自从他出现,她的精神稳定了不少。田海洋迟到不
多,但从不早到,他总会踩着上课的铃声走进教室。等他的这段时间孙渔会很着急,等到铃声
一响,田海洋温和的面孔从教室门口出现,随后,他高大的影子落在她身上,随后,沉甸甸的
身体坐在她的身边,这时孙渔总是感到温暖,并万分心安。

每个周末,她会跟曹皮一起回家。曹皮用自行车带着她。有的孩子在长身体的时候会发点胖,
曹皮就是这样。所以他的身体胖胖的像个球,把孙渔带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两人五音不
全地乱唱歌,大声说些傻话。到了上坡,他就对孙渔说,“下来。“然后两人推着车子上去。
孙渔说,“哼哼,你吃的那么多,还没劲。”曹皮说,“吃了光长肉啊。”

陈大同几乎在她的生活视野中不出现了。他像个悲哀的大熊一样悄没声息地晃来晃去。有次课
间操中,孙渔无意中回头,看见他正倚在栏杆上看她。但是也就这样了。

十一

学期开始,孙渔很是用了一段时间的功。每天她都泡在教室里,即使看不下去书,也强迫自己
看;即使对着书发上一两个小时的呆,也要坐在那里。即使是这样,她的成绩仍在继续下滑
中。几次物理的小测验,她的成绩都在70分上下,回想起孙渔上学期末那次失败的期末考中,
物理还考了满分,出现这种局面真是不可想象。现在,孙渔对于“时间”这个东西,有了前所
未有的体验。从前很多时候,时间是流水般的,人们还没有注意到它的流失,它就已经过去
了,回头看,才见到那段时间以及在其中发生的无数事情;对孙渔而言,还曾体验过一骨节一
骨节的时间,也就是说,以学期划分,学期中的时间坚不可摧,她在其中斗志昂扬,悲欢难以
自控,而各个学期中间的假期则带着疏散和慵懒,她在其中清醒而颓丧,对那骨节中的时间和
情绪恍若隔世。高三以来的时间却存在一种奇特的维度。一分钟不是一分钟,而是无数个分钟
杂乱无章的堆积。她从往事中沉浸太深,以至于懒于看到现实。这往事又如同刀片般划着她,
时间越久,划痕越深。老师的讲课和曹皮他们的胡闹往往把她拉到现实中来,这时,现在的灰
色轨迹跟过去的深刻摧残相对应,恐惧就是这样进入到她心中的,从此,停留在那里,一生去
不掉。

在时空没有秩序的转换中间,孙渔体验着令人迷惑的状态。她现在感觉不到周围的人群、发生
的事情,以及现实的利益跟自己有任何的关系。理论上,她知道这个事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在
做什么,但她就是感觉不到这些跟自己的关系。用一种极限状态形容,假如一个人走过她的身
边,她会感觉不到那人跟自己存在于同一地点,并怀疑自己伸出手去,是否能够真的摸到他。
她怀疑自己生存于其中的整个世界是否是真实的,所有人是否存在,他们是不是全都在装。他
们是不是全都扮演了预言者的角色,一举一动是不是在预告她自己的灭亡。与此同时,她又获
得了一种奇特的感知能力,那就是对于悲剧的发现和理解。这天,她在某处发现了一本纪实文
学杂志,随便翻了翻。通奸、强暴、杀人、疾病、贫穷……触目所见,无非如此。抬头看,天
空中阴云密布,天气转冷,凄风苦号。孙渔用了一下午那么久的时间,才抑制住巨大的惊恐。
在惊恐中,她完全地肯定,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任何别的可能,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悲剧中,
到处是灾难,所有人都知道,都瞒着,强装笑颜,而她已经装不下去了,她怕。想起任何事
情,都是没有希望的,不可挽回,破灭,永不可宽恕。

她从某人的课桌发现一角报纸,上面正好有个奸杀的新闻,她的眼睛扫过去,很快就看完了,
浑身发冷,这时抬起头来,一个同学正好在她面前走过,还对她友好地笑了笑。

现在,从表面上看,孙渔是个很用功的学生;但是,这种用功得不到任何赞扬。就连班主任都
知道她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从成绩上体现出来的。孙渔现在对物理失去了理解力,这真是奇
怪。为什么试卷显得那么难呢?那些题目全都怪模怪样,让她陌生,百思不得其解。她偷偷看
别人的反应,似乎大家谁也没觉得这题难得不可饶恕。这么说,有问题的是她孙渔?这正是最
让人担心的地方。孙渔越怕考不好,就考得越不好。

这天的70几分的物理试卷让孙渔感到万念俱灰。思忖了一阵子,她决定去看看周平福。这个决
定是打着哆嗦下的,这个时候,她不见他已经很久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是很难做
到的,在这一个月中,她似乎觉得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看见他了。而这之前,作为她的老师,
他们总是会见面的,两年来,近乎于朝夕相处。这天,孙渔觉得自己可以去他家一趟,无论如
何,他应该会不那么怕她了,而她也确实想要见他,她拼命要弄明白的事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
了,但是她要去看看自己受苦的原因,这原因还在,她是真的受了苦,而不是幻象,弄清这点
很重要。

孙渔是下了第一节晚自习去的。这几天她都在考虑去找他的事儿,但是这个去的时间,却是临
时的决定。她一开始决定去他家一趟的时候是很激动的,后来一直克制着这想法,并做着激烈
的斗争。但是这天,突然之间,下课铃一响,她站起来,向周平福家走去。她狠狠地想,为什
么不能去呢?为什么不呢?

从楼下看去,他家亮着灯。孙渔几乎是跑着来到他的楼下,现在她慢慢上楼去。走到门前,她
敲了门,周平福来开门,见是她,什么话也没说。

她走进来,周平福站着,看了她几秒种,便走到里面的房间去了,只顾写毛笔字。孙渔勇气全
无,几乎呆了。她挪动到沙发那边去,坐下,想找出一两句话说,打破这沉默。可是鼓足勇
气,还是说不出。她想语调正常、戏谑,像她平时那样,可是不能,并且没什么可说的。她想
安慰周平福,想对他说别把他们的事情看得太严重,可是这话,怎么也不可能表达出来。她坐
在那里的样子相当的傻,并且不可能不傻,因为她时刻感觉自己都很傻,为这傻,周平福可以
随意对待她,而她根本没力气反抗。有很多话在她心上口边涌来涌去,她用了一整个小时来想
出一句话来说,可是,不要说她想说的那些话,就连普通的一句话,她都没有办法说。一个小
时后,她已经放弃了这种努力,转而注意到她身边的一切,陷入回忆,和考虑自己目前处境的
尴尬。各种想法正如闷雷,她随时觉得这种轰炸能让自己倒下,并怨恨自己身体太健康,精神
太强壮,并没有倒下。她可以离开这里,随时都可以,但她心有不甘。她心有不甘是因为不想
就这样算了,她那么想他,既然见到,就至少要让他明白她的一点点想法,可是这样坐下去,
不是白耗时间吗?

第三节自习下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孙渔站起来,离开了那里。到此时,她的斗争已经结束。这
不是因为她的斗争已经有了结果,而是被疲倦包围,感觉到可以就这样了,走了吧。

孙渔出门后,悲愤交集,想哭,想打人。但是,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心里却有希望慢慢腾了上
来。可能,她完全可以战胜这些,可能她还没有灭亡,也完全不会,总之,她得去做别的事,
缠绕她的悲剧有可能留一条缝隙给她,因为一切都没那么严重!她正大步地走着,迎头来了一
辆自行车,在她身边停下来。“表妹!”啊,是曹皮。

孙渔哈哈大笑,曹皮对着她喊,“表妹,你上哪去了?我到处找你!”孙渔一直是笑。曹皮在
旁边唠叨着,说孙渔突然失踪,吓人一跳,真是的。孙渔笑啊笑啊,觉得非常欢乐。他们在校
园里兜了几个圈子,路过周平福楼下的时候,曹皮嘻嘻哈哈地对着楼上喊,“小福!小福!”
孙渔在旁边手舞足蹈。

十二

从周平福家回来的第二天,又考了一次物理,这回孙渔得了满分。她已经完全不在意成绩了,
爱多少分就多少分吧,结果反考好了。试卷发下来,孙渔感到暂时的轻松,虽然明知在悬崖旁
边,不敢望更下面看。

这天下午学校组织打扫卫生,应付上级检查。孙渔的活差不多干完了。一个女生站在教室后面
的窗户边,不言不语,看着她。等孙渔经过她的身边,她便低声喊,“孙渔。”

这女生名叫梁小淑,身架十分单薄,眉眼也很好看,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总是低头走路,像
只安静的小老鼠。不知为什么,从高一入学起,班里的同学就对她十分排斥。跟她同一个初中
上来的同学说起她来就充满鄙夷,“梁小淑啊,最没有集体观念!”孙渔想不通没有集体观念
算是一桩什么罪过,这女孩是尤其内向,不爱参加集体活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得班主任
对她的态度也格外恶劣。但是,从不参加集体活动的同学还有很多,为何那种格外苛酷的评价
和待遇只加之于她?让人不明白。

小淑开口说,“孙渔,你有时间吗?”

孙渔说,“有。”

小淑说,“我一直想跟你谈一下……”

孙渔说,“你说吧。”

小淑说,“我特别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心理素质那么好;我觉得我已经快要垮掉了。”

小淑描述她的状态,她的噩梦,孙渔的心里蹦蹦直跳。她想了一会,非常肯定地对梁小淑说,
“我也是。我也快垮掉了。”

小淑说,“没有吧……”

孙渔说,“是的,只是你们不知道。”

小淑说,“真的?”

孙渔说,“是。我的感觉也格外强烈,也是在硬顶着,所以,你放心,我们都能顶下来的。”

小淑吁了口气,说,“我还以为就我自己这样呢。”

孙渔想了想说,“你要相信自己,你要相信自己没有什么错,你一定能够克服所有困难。我经
常觉得自己不行了。不过,我们最终都能做到这点。”

小淑说,“真的吗?”

孙渔说,“你绝对没有问题的,你那么聪明。”

小淑说,“我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渺茫,永远都没希望从这种生活中走出来了。”

第二天,梁小淑没有来上晚自习,第三天又没有来。这件事让班主任相当生气。他站在梁小淑
的座位边上,对她说,“你回家吧。”梁小淑收拾收拾东西,就走了。

有个女生在说梁小淑的事,“她呀,从来就是这样,一点集体意识都没有,老是想干什么就干
什么,想不来上晚自习,就不来上晚自习;想不参加活动,就不参加活动。”

梁小淑走后,班主任对大家说,

“你们都放下手中的笔,听我说两句。像梁小淑这种情况,以后咱们绝对不允许发生,即使你
学习很好,不遵守纪律,咱也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孙渔开始回想梁小淑这个人的一些情况。她行动那么无声,让人很容易就把她忽略了。梁小淑
的成绩一直是很好的,在班里经常可以排前几位。可是,由于一种从老师到同学的集体的歧
视,让她始终处于受压抑的状态,仿佛是石头底下的小草,冲破重重障碍,考出了那些分。倘
若没有这些障碍,也许这个孩子聪明无比,能够发挥地更好。梁小淑考好,似乎谁都不太在
意,大家仿佛恨不得这个不遵守纪律的孩子考不好,好让他们有更多的把柄说她。这学期班主
任对她一直很坏,所以她这几次考试的成绩尤其糟糕。也许,这就是她对孙渔说她极度忧郁的
原因。

田海洋也颇不喜欢梁小淑。这姑娘脸上的表情总是有种受气的劲头,她的同桌是个200斤的大
胖子,她坐在旁边就好象牛身上的一根尾巴。田海洋对梁小淑说话客客气气的,但有时候会对
孙渔说两句不喜欢她的话。他说她不遵守秩序,古怪。

现在,学校要求所有住校的同学每天早上6点起床跑步,并且每天都要点名,不参加跑步就要
被处分。于是孙渔她们一大早就会被外面的哨声叫醒,随后睡眼惺忪地到楼下集合。跑完步,
早自习时,班主任会意气风发地说,“跑步能够锻炼你们的意志!”同时,跟孙渔同一宿舍的
女生却抱怨不已。这天早上,她起床太猛,一整天都在头疼。对孙渔来说,这景象也足够可
怕。早上,天完全没有亮,一群苦巴巴的孩子在黑咕隆咚的操场上奔跑不止,往往让她觉得凄
凉。

现在,老师们特别热中于上自习课也给大家讲题,这对孙渔来说完全不是件好事情。正如前面
所说,孙渔不爱听讲,从小到大自学成材。老师讲课的时间多,意味着她学习的时间少。他们
发下来很多大本的复习资料,基本上全是盗版,纸质粗糙,印刷恶劣,价钱却跟正版一样。孙
渔白天经常没多少时间学习,晚上,下了晚自习,宿舍里很早就熄了灯,孙渔就到走廊上去,
拿出那本厚厚的物理,看上几个题目。这时候四周总是很安静,孙渔心里也有了一点点久未感
觉过的塌实。

冬天渐渐来了。孙渔体验着让她不堪的寒冷。寒冷的感觉是年年都有的,今年却让人不能忍
受。天地之间,发生着无限多要了命的悲剧,就是这样的,随时都会有点出人意料的大事情发
生,也许是关于她的,也许不是。他们在操场上瑟缩着上体育课,孙渔拣到了一束半干的菊
花。她把花拿在手里,在打篮球的男生女生旁边经过,眼睛看着那条通往周平福家里的路,仿
佛觉得他会来,——这场就像在戏剧里,灭亡之前,也许灭亡就是明天的事,那棵大树已经倒
下了,她在梦里也笑过了,天地间,水气茫茫,大雨冲毁了一切,人祸必不可免——这时周平
福真的出现了。他下楼打水,手里拿着热水瓶。他悲哀的眼睛看到她,很是愣了一愣。孙渔把
花递到他的面前,说,“周老师,送给你花。”周平福不再发愣,而是走过去了。

现在,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是在笑的,然而有个傻男生却说,
“孙渔,你怎么老是愁眉苦脸的?”她头发剪得极短,跟很多男生一起玩,破坏纪律,大声喧
哗,已经让人觉得不好。女化学老师看她的眼神让她心惊。只有新换的语文老师,成天笑呵呵
的,他对待所谓差生很严厉,却从来没有鄙视孙渔。他在她座位前站定,这时她正在跟前后座
位疯成一团,不知觉间老师进来了,他们全都趴在座位上,谁也不敢抬头。刘老师看了她一
会,说,“孙渔啊!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这话让孙渔知道,他生性善良,毫无偏见,头
脑简单,并爱他们。

十三

期末考试的地点设在封雨操场,全年级的人都在一起考。孙渔夹了一只破圆珠笔就仓促应战
了。物理难得让人绝望,孙渔搞了半天还有很多题目似是而非,但是也就这样了,不管。封雨
操场冷,所有人一边考试一边打哆嗦,这是人正常的生理反应,会让他们暖和一点。醒鼻子的
声音此起彼伏。

快二班那个崇拜她的男生跟在后面,问,“孙渔,考得怎么样?”孙渔说,“特别好。”男生
说,“那么自信?”孙渔说,“那当然。”语文老师听见说,“孙渔啊,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
了。”

不幸被孙渔言中,物理试卷发下来她诧异得快把自己的头吃了,150分的卷子,她考了138,而
陈大同居然不及格,更不用说曹皮等人了。孙渔总分排全年级第二,每门都很平均,并且都很
高。头一天班主任还很严肃地批评她,说她一直不学习,就靠吃老本,这下,他也傻了。

讲期末考试的习题用了一个星期,老师拿孙渔的试卷当范例,复印了发给同学们看。孙渔看着
那些自己写出来的字,由衷惊恐,莫名其妙。考试真是一件完全难以预料的事,它就是命,跟
你如何努力,跟你学习的程度,基本没有关系。也可能,有关系。努力学习不过是为了心理上
的满足,是一种祈祷和苦行的仪式,——早就不学新的东西了,每天的事情都是对知识的重复
啊重复,每次考试的结果如何,就看他们如何祈祷了。孙渔尤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她怀
疑自己的高考一定会结果极其糟糕。

期末考后,基本上没有寒假,大年初二就来上学了。班主任对他们的治理是一步紧似一步。他
采取了种种措施来提高他们的成绩,这些措施的全部内容就是他一个人在努力。自习课上,他
一个劲地讲题;课间休息,他叫同学来办公室训话;第三节自习,他一如既往地发表好好学习
一辈子享福的高论;他还成天鼓舞其他四科的老师,让他们以跟他同样的方法治理学生,——
总之,现在快一班成天忙碌着他的身影。即使在上别的课,偶尔有同学一回头,经常也可以看
到他在教室后门,透过窗户往里偷窥。快一班是他从县上调来带的第一个班,他太想做出点成
绩来了。

孙渔仍是会每隔两三个星期就到周平福家去一次,在那里她受的待遇几乎全都一样,她用尽努
力也没有办法跟他说话,一方面,他冷淡,不理她;另一方面,她没有办法开口。每次她都会
在他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一两个小时,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还有一些时候,她一进门,他
就对她说自己有事要出门,并赶她走。孙渔总是很悲愤,可是,过上一段时间,她的伤好些
了,还是要来。

她来,就是因为她有话,并且她总想让他想起他曾经说过爱她的,这事让她想了又想,总不可
能是假的。久之,那个一年之约倒像是假的,他们在斗争,他说什么也不肯理她。她咚咚地走
上楼,敲响他的门。这又是一个让他料不到的时间,是中午,短暂的午休。周平福开了门,对
她说,“我有事要出门,你走吧。”

孙渔进了屋,站在中央,说,“我就不走。”

周平福很是气恼,很快的说,“那好吧。”

他看来真的有急事,匆匆下楼去了。孙渔一个人在这个屋里,抑制不住,心神不宁,仿佛这个
屋子是漏雨的,四面透风的,随时要倒,让她不敢在里面呆。定了定神,她开始翻周平福的书
桌上的所有抽屉。从中间那个抽屉里,她找到了自己写给他的信,但是涉及他们睡过觉的关键
的一小节,被用小刀挖掉了。在旁边那个抽屉里,她找到了好几封信。她很急切地把信打开,
想知道是不是别的跟她一样的女生写给他的,是不是他真的是个欺骗女学生的老手。有一封是
祝贺他结婚的,另外两封的内容分别如下:

老师:……您说过,如果我们遇上不开心的事,有什么想不开的,就找您倾诉,您就能让我们
哭着来的,笑着回去。现在,请您听我告诉您我遇上的一些事。我父母他们从来就不喜欢我,
我总是怀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可是,别人又都告诉我说,我是亲生的。我外祖母有精神分
裂,我母亲也跟她差不多,不是精神分裂,而是脾气特别难相处。我爸爸经常打她,因为他是
工人,工人就是这个样的。他有点吃的都自己吃,不给我和我妈留一点。我觉得他这个人特别
自私,不疼人不说吧,还就好象没任何一点亲情,在后面叫,让我们出了这个门就让汽车撞
死。他爱喝酒。我妈怀疑他跟别的女的好上了,让我到后面去监督,偷看。结果,天黑,我让
石头绊着了,让他发现了。我妈不给我吃的,因为我回家,没看见女的。老师我很想让你知道
这个事情是不是我做的不对,是我的错还是我妈的错。我现在很痛苦,可是不想死,我只想离
开我爸我妈一个人生活,可我还不能挣钱……

以及:

老师:……我结婚已经一年了。现在,我的婚姻生活遇见了难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想起您说的,有什么不好的事就告诉您,您能让我们好好的。我丈夫是跟我一个单位的,去
年结的婚。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有家可好了,天天都愿意回家,做饭给他吃,还给他买很多
很多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全都留给他。我自己舍不得买一件好衣服,有钱都穿在
他身上了。人家说,一个男的,别弄的这么穿得油头粉脸的。可我就是很爱他,为了爱情,我
觉得这么做值得。现在,我们结婚已经一年了,我觉得他变了,对我爱理不理,乱发脾气,我
给他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他一声不吭,还指使我干活,让我受累。我也不是不爱干活,可他老
对我板着脸,好象特别讨厌我,我给他干活是应该的,我就应该伺候他……

孙渔支撑着把第二封信看完,很快地扔进抽屉里。她转过身来,吓得脸色都白了。墙壁是白的
墙壁,到处的杂物扔得很凌乱。这房子不仅是四面透风,还闹鬼。孙渔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生活
起的是什么样的变化。她遇见鬼了。一定是魔鬼。在人群中,居然会有魔鬼混进来,伪装得如
此好,没有让别人看出他的异常?别人都不知道吧?终于让她孙渔知道了。她想起周平福的面
目,他满布伤疤的脸,通红的眼睛,古怪的神情,沉闷的生活作息,他的内心有别人所远远不
了解的地方,那些人际罕至之处,悲风苦号,容纳着所有不幸的灵魂。人间所有不幸的灵魂都
被囚禁在这一颗心里,这个房子就是这颗心的外化,现在她孙渔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了不知所以
的受苦的人,看见了被他关在抽屉里面的地狱的火焰。她想了又想,觉得是完全可能的,周平
福不追求幸福、实现,他孤独地老去,沉浸在寒气中,遭遇各种不幸,就是因为他是魔鬼在这
世上的化身。她精神世界的全盘崩溃,所有阳光的消失,全都为此。

孙渔很快地离开了那里,跑回了教室。身体瑟瑟发抖,像一片小小的枯叶。

十四

孙渔跟着曹皮,在晚饭时间,坐在学校外面的小摊上吃羊肉串。对面坐着于大春,是他们班的
老留级生,教师的子弟,所以能进快班。于大春是著名的坏孩子,学习极差,还经常跟人打
架。因为从小在一中长大,老师校长,没有不认识他的。平日里,于大春从不跟孙渔说话,他
跟孙渔也确实没有任何交点,所以,现在孙渔在这里坐着,他显得拘谨得很。曹皮说,“老
板,来瓶啤酒!”然后跟于大春说笑话,说个没完。曹皮说要跟于大春一起下馆子,然后把老
板叫来,说,“来俩馒头!”然后又叫,“来碗白开水!”然后又叫,“老板,老板!”老板
来了,他们说,“站在一边微笑服务!”于大春木木地笑。孙渔捅了捅曹皮,把自己的杯子递
给他,让他给她点啤酒。曹皮并不惊讶,仍然笑着,给她倒了半杯,说,“够了吧?”孙渔
说,“够了。”她喝了一点,觉得很苦,继续喝,居然就有点头昏了。这天她就带着这点微昏
的感觉上了学。

到下回他们一起吃羊肉串的时候孙渔就跟曹皮要烟抽了。曹皮不给她,她还要,曹皮就给她
了。烟拿在手里,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是个坏孩子了。没关系,这无所谓。抽了一口,又抽
了一口,这玩意并不难学。但是她在抽的时候,感觉却特别不好,仿佛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希
望,正在堕落。她驱散这种感觉,继续抽。或者,带着这种感觉,抽得更加厉害。

班里的女生看见她抽烟,感到惊讶极了。一个女孩子偷偷说,“孙渔,干什么抽烟?卖报纸的
老太太,那才抽烟呢。”孙渔看着她,不说话。她又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孙渔又
抽了一口,觉得自己挺丑陋,像卖报纸的老太太。那女生叹气道,“得亏你学习好吧,你要是
学习不好,那些男生不欺负死你了。”

孙渔在帽子上写了一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在教室里晃荡。有几个男生快笑死了。有一
个人走过来,对她说,“孙渔,你不是流氓!”眼睛看着她。然后说,“你是女流氓!”孙渔
像没听见。她发现很多人疏远她了,这没关系,但她在意的是朱强也在躲她。他小个子,爱好
摇滚乐,性情温和。孙渔经常想跟他说一两句话,可朱强匆匆敷衍她几句就走。

田海洋说,“老大,你怎么哭了。”孙渔说,“我装的啊。”田海洋说,“装的?”孙渔说,
“是啊。我伤心,我伤心。”田海洋说,“你伤心个啥啊。”孙渔说,“我就是伤心啊。”田
海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伤心了。”孙渔说,“你知道什么了。”田海洋说,“因为我没有
打你。”孙渔说,“那你就打我吧。”田海洋说,“我一打你,你就不伤心了。你就是欠揍
了。”说着,就打了她几下,孙渔叫了几声,眼泪就大股流下来。田海洋说,“你还伤心
吗?”孙渔不说话。田海洋说,“那我再打你几下吧。”

田海洋说,“老大,你别破罐子破摔行吗?”孙渔说,“我没有。”田海洋说,“你还没
有?”孙渔说,“你不知道……”田海洋说,“不知道什么?”孙渔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
了。”田海洋说,“我知道。”孙渔说,“你知道什么?”田海洋说,“都怪我没有经常打
你。让你发疯了。”孙渔说,“谁发疯了?”田海洋说,“那我再打你一顿吧。”

田海洋对曹皮说,“曹皮,我们不跟她玩了。”曹皮笑。田海洋说,“让她自己在这里发疯
吧,我们走。”孙渔拉着田海洋的袖子。田海洋说,“别拉着。”孙渔说,“不许走。”田海
洋说,“老大,别拉着了行吗?”孙渔说,“不行。”田海洋就把她挣脱了。

总之,现在孙渔处在众人的围攻中。他们围攻她跟围攻梁小淑性质相似,并让她莫名其妙。田
海洋有时候对她好,有时候对她坏,有时候心疼她,有时候鄙视她。他为什么鄙视她?难道他
已经知道她孙渔脑子里成天想着污秽的内容,不能看书,并勾引过学校里的老师?不管。孙渔
敢作敢为,敢胡乱闹,她什么也不怕。她坐在教室后面,宣布最新的发现,“你们吃过葫芦头
吗?”“葫芦头,就是猪——”她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班主任的声音,“孙渔,你来一下。”
这声音一结束,班里鸦雀无声,孙渔他们一出门,班里就爆发了大笑,曹皮在起哄,一群人快
要笑死了。

孙渔笑嘻嘻地回来了,曹皮说,“孙渔啊,葫芦头就是猪——”孙渔说,“猪的屁股眼。”曹
皮笑。然后,他想出个好玩的办法,曹皮喊班里一个笨头笨脑的名字,待其一回头,另一个男
生便喊,“葫芦头!”这男生见没人理他,就回过头去。然后曹皮又喊他的名字,又有人说,
“葫芦头!”捉弄了他一下午。

孙渔现在,仿佛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她诚惶诚恐,惟恐自己不努力,总是怀疑自己错了,自己
做得不好,可是呢,这个世界并不如她所想,其实是黑白颠倒的。明白这点后,她对以往很多
事情有了新的判断。寒假期间学习稍松,她便伙同曹皮写了一个一万多字的报告,详细地陈列
他们生活当中种种的不合理,包括慢班同学所受的歧视,包括他们所在的被称为“学校”的地
方完全是一片精神生活的沙漠,等等,由她执笔,曹皮在他家电脑上打印出来,然后装在信封
里,寄到省内某家大的中学生刊物去。他们等了一阵子,如石沉大海,渺然无音。

在报告里,她重点提了梁小淑的问题。小淑在学校里消失了,再也不来上课了。后来,孙渔曾
接到她一封信,她说,自己找了一个心理医生,名叫张北,在给她进行心理治疗。小淑非常激
动地描述那医生在她身上发生的影响,她说自己曾经多么的抑郁,随时都想要去死,然而现在
乐观的态度重新回到她身上,那医生什么都知道,他对她的治疗应用了心理分析。

自杀的问题,孙渔也不止一次地想过,但最终的结论都是不死。确实,她知道自己快要承受不
住了,此时,死的想法是诱人的。孙渔甚至会跑到很高的楼上望下看一看。但是她决定不死,
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妈妈,事实上,她没有一次认为自己会真的去死,她非常肯定自己完全不
会去自杀。她想,我要看看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到底要看看一个人的极限状态是什么样
的,想看看上帝还有什么样的花样想出来给我,我还能承担多少,我到底要看看。

十五

这天,班主任说,“孙渔,你过来一趟。”

班主任对她说,“下午你叫你的家长来学校一趟。”

孙渔不想叫。然而这天她妈妈跑来看她了。妈妈站在教室外面,透过大的玻璃望里看。她的视
力很好,里面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见孙渔在摸后面一个男生的脑袋,那男生反过来摸孙
渔的脸。孙渔脸上笑嘻嘻的,拍了那男生的脸一下,那男生就用两只手在她脸上乱胡噜。他们
扭打成一团。孙秀秀脑袋发晕,快懵了。等到孙渔下了课,出来看见她妈妈,感到不对劲。她
妈妈一言不发,向办公室走去。

班主任说,“你来了?”

孙秀秀说,“老师,孙渔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

班主任说,“我找你就为这个事。”

原来,是宋校长第一个发现孙渔跟曹皮关系的异常,怀疑他们在谈恋爱。这天下了晚自习,他
到学校各处转一转,发现孙渔仍然跟曹皮一起,向学校外面走。宋校长悄悄尾随,结果是并没
有发现他们有什么行动,而是一同走了一段路就分开了,孙渔回学校宿舍来。在他们一起走的
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手脚乱舞,打打闹闹。不像是谈恋爱,可是也不一定,也可能这是小孩
谈恋爱的方法呢。第二天他叫上了孙渔的班主任,两人在孙渔和曹皮的后面跟着,看见他们照
旧是走那条路,走到那个地方,孙渔又回去了。不过这回有所不同,走到半路上,孙渔突然到
一棵大松树那边转了一圈,又回来跟曹皮嘻嘻哈哈。他们对这种情况感到极端费解。

——那件事是这样的,曹皮对孙渔说,“哎,你去看看那棵树底下有什么。”

孙渔跑去看了,回来说,“没什么啊。”

曹皮说,“有泡屎。”

孙渔不满,曹皮在笑,他们闹了一阵,就各自回去了。

这事促使班主任决定要找孙渔的家长来谈,当然他跟她谈的内容还不止这些,他用极端鄙弃的
口吻提到孙渔在学校的种种表现:穿着男生的外套,说话大声,不好好学习,态度随便,孙秀
秀听到这些,好象有人在拿鞭子抽她自己的脸一样。出来后,她看了迎上来的孙渔一眼,目光
就好象要杀了她。然后,不顾孙渔在后面跟着,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孙渔回到教室,身上全都软了。下课之后,她去找周平福。她有极强烈的预感他不在,果不其
然。她从五楼向下走,走到二楼,右侧的门突然开了,宋校长站在了她的面前,叫她,“孙
渔!”

孙渔惊心动魄,看着他。宋校长说,“你干什么去?”

“我,我找老师。”

“找谁?”

“周老师。”

“哪个周老师?”

“周平福老师。”

“哦。”

宋校长顿了一顿,未做一句评论,就让她走了。外面起了大风,正是春天的天气。孙渔回到宿
舍,冲到门里。这天是周六,不上晚自习,同学基本都回去了,只有一个人还在。进门后的孙
渔对那女生说,“你看,你看。”

她说,“看什么。”

孙渔说,“我哭。”

她的眼泪就流下来,那女生笑得不行,说,“你还真是个演员哪,说哭就哭。”孙渔说,“对
对对,我今天决定要哭一场。你可以掐表,看我哭多久,我决定能哭多久就哭多久。”

说完她就爬到床上哭去了。她的眼泪仿佛卸开了闸门的大江,哐啷哐啷全都流了出来,枕头很
快全湿了。脸上是滚烫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这样一哭真是痛快之极。但还没哭多久,宿舍
门就再一次打开,她的妈妈走了进来。

孙渔愣在那里,听到那女生说,“阿姨好。”

妈妈温和地说,“孙渔呢?”

女生说,“孙渔,你妈妈来了。”

孙渔抹干了眼泪抬起半个头看妈妈,妈妈神情憔悴,对她说,“怎么哭了?”

孙渔笑起来,声音腼腆而幼稚,说,“随便哭哭。”

她妈妈说,“那好,你就随便哭哭吧。”

那女生说,“呵呵,你们母女俩真是好玩,孙渔今天回来说她要哭,就哭了,还让我掐表,真
是小孩子脾气啊。”

她妈妈说,“这孩子,真是。你在这里随便哭吧,我走了,你要不要送送我?”

孙渔听话地下床来,跟她妈妈走到外面。

十六

妈妈同她坐在台阶上。她明显有事情要问她,她想让她说出来,可是很害怕听到答案,所以硬
撑着坐在那里,仿佛镇定,却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要断。孙渔也顾左右而言它,说些自己感到
考试压力很大之类的话,也不敢大声说,就像小孩子那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自己感到愚
蠢可笑。妈妈突然打断她说,“你那个周老师怎么样了?”

孙渔说,“他早就不教我们了。”

妈妈说,“哦。”

孙渔说,“班里的老师基本都换了。”

妈妈说,“你跟那个姓周的没有什么事吧?”

孙渔说,“没有。”

妈妈说,“你是不是为这个哭的?”

妈妈犀利的眼睛一直看着她,让她简直没有办法说出假话。所以她只好不说话。

妈妈说,“你是为这个哭的,为什么要哭呢?你说,他对你到底怎么了?”

妈妈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温柔,对她说,“我知道你一直也没有父亲,你是不是觉得缺少父爱,
跑去寻找他的关怀去了?这些我都是能够理解的。”

孙渔不说话。妈妈百般诱导,让她说出实情。最后孙渔用非常让自己羞耻的语气,小声承认周
老师曾经吻过她。

“吻一吻你,就让你成了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这样呢?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哭?他没有对你有别
的不轨吧?”

孙渔咬定了说,“没有。”

妈妈松了一口气,说,“那好。那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你对他算什么呢,你现在还一个人
在这里哭,说明你还对他有感情,可他那边早就把这回事忘到烟宵云外去了,你还在这里傻。
男人都是没有什么感情的。你这样做,傻不傻啊?以后,你要把这个事情彻底忘了,好好学
习,还有三个月,你就要高考了。”

孙渔使劲点头。

妈妈说,“你一个女孩子,可千万不要让坏人占了便宜,要不,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孙渔说,“不会的,妈。”

孙秀秀此时显得格外通情达理,她美丽的眼睛看着孙渔,让后者恍惚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
孙秀秀年轻,人人都羡慕她有一个那么漂亮的妈妈。她上幼儿园,小学,很多人见了她的妈妈
就说,“孙渔,你妈妈怎么那么漂亮啊。”妈妈喊她的语调总是极为温柔、甜蜜,让她温暖无
比,只想奔到妈妈的怀抱。后来妈妈的脾气就变坏了。

孙秀秀好象放了心,脸色转而暗淡。她想想没有别的事了,就站了起来,推上自行车,要走。
但是还有点担心,回过头来看着孙渔,说,

“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有事。好几天了,我的右眼皮一直砰砰直跳。”

孙渔低下头。

孙秀秀说,“今天我就觉得不对劲。我一进门,看见你在那里哭,心就咯噔一下。我马上就
想,不是那个周什么吧?脑子就一下子想到那里。我是你妈,我的预感是准的。我要是来接
你,不管有多少人一起出来,我都能一眼把我孩子认出来。昨天晚上我做噩梦了,我梦见你被
一个老头撞了,就在我们家出了门的那个路口。一个老头骑着车,撞倒了你。你倒在地上,脸
上流出了血,但是还笑。我扑上去说,你为什么要欺负我的孩子!心疼得不行。”

孙渔抬起头,泪眼婆娑。

孙秀秀说,“在梦里,我还想呢,我的这个孩子,就是太善良了,从小就是,让人担心,被坏
人撞成这样,还不去追人家,就知道跟一根芦苇似的倒下了,还说,妈妈,他也不是故意
的。”

孙渔哭得头不可仰,此时她妈妈就是个大女人,向她张着双臂,承担、忍受、心疼,能够替她
扫清一切黑暗,她真后悔没有早告诉她。

孙渔说,“妈妈,周……他跟我……”

“他跟你怎么了?”

“他跟我已经……”

“上了床了?”

“恩。”

“你说什么?”

“恩,是真的……”

“你怎么胆子那么大?”

孙秀秀再三地问她,而她一再地肯定。这下她妈妈几乎受不住,也要哭了。四月的天气已经转
暖,但是晚上寒气侵人,孙秀秀连打了几个哆嗦。孙渔说,“妈妈你冷不冷?”孙秀秀说,
“我心里冷。”孙渔站在那里只是哭。她妈妈说,“别哭了,你回去吧,你这个不要脸的东
西。贱货。”

十七

第二天中午孙渔找到了周平福,他去打水,走回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了她。周平福开了门让她进
来,孙渔一直吞吞吐吐仿佛有话要讲。周平福说,“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有什么要说的?”
孙渔说,“昨天……”她的声音幼稚,发抖,“昨天,我来找你。……你不在。我,我回去,
就哭了。结果,我妈妈来了。”周平福说,“哦,你妈妈来了。”孙渔不说话。周平福说,
“然后呢?”孙渔还不说话。周平福也没说。他们静静地坐了几秒钟。周平福说,“你就告诉
你妈妈了?”孙渔很快地点点头。周平福说,“你妈妈什么意思?她是想把我送到监狱里呢,
还是送到法庭上啊?”孙渔没说话。周平福坐在那里,脸色暗淡,苍老,好象受了很大的伤
害。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去,在他昔日写毛笔字的桌子前坐着。孙渔跟了进
去。周平福一动不动,孙渔走到他后面,轻轻抱住了他的肩膀。

周平福过了一会说,“无论他们问你什么,你都咬紧牙,死不承认。”

孙渔很镇定地轻声答,“好。”

又过了一阵,孙渔说,“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然后,她转身离开,回到教室。这一路上,孙渔在想,假如上了法庭,自己该如何慷慨陈辞,
如何把周平福解救出来,这并不最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说明他们并没有犯罪。孙渔坐在那里
想,到那时,她要说的是,他们之间有没有过肉体的关系并不是重要的,她要通过此事让所有
人重视他们这些人的要求,孙渔在心里大声地喊着那些辩护词,她让大家知道,在一片精神的
荒漠中,一个想要了解真理的人会无路可走。她要让人们知道,爱情、真理、自由这些事情,
是他们的要求,并不虚幻,倘若没有,就会窒息;她要扯下这些蝇营狗苟的人的假面具,因为
她已经被愤怒搞得头都昏了。

这样想了一阵,她不放心呆在家里的周平福。她像个大女人那样对他,就是为了让他羞愧。倘
若她同他哭诉自己的悲伤,那就是跟他一样了;她必须比他更坚强,必须让他看看他自己可以
不这样。下午的课上了一半,她就又到他家里去了。

屋里有人。她敲门,同时透过大门缝往里看。电视机还开着,但是上面并没有台,一片雪花
点。客厅里没有人。她知道他一定在里面,于是使劲敲着门。

他不开门。但是,翻纸的声音、人小声走路的细碎声,宛然在耳。孙渔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是他还不开门。

孙渔鼓起勇气,说,“开门啊,周老师。”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怕了。她的声音
变得又大又清楚,她继续说,“周老师,再不开门,我就破门而入了!”

她说,“开门,我会飞檐走壁,我会从你的窗户里进去的!”

她说,“周老师,请你开门。”

她说,“周老师,为狗爬出的门敞开着,为人进出的门紧闭着,你快给我开门吧,一个声音高
叫着,你快开门!”

她说,“哎呀,周老师,你开门又怎么了。你跟我说话又怎么了,你相信我又怎么了,你爱这
个世界又怎么了。你为什么老是顾虑重重,我真是不明白你!”

孙渔现在已经打开了自己说话的闸门,既然如此,她就继续激情慷慨地说下去。反正也没有人
理她,没有人敢辩驳她。她迫切希望周平福来开门,他一定会来开门的,他一定要来,这个门
一定要为她孙渔打开,绝不可以成为她的障碍。对着那扇门,她说,“周老师,你一定要开
门,你为什么不开门呢?不开门算什么?你躲我吗?你能躲得过吗?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
五。你迟早要见我的。你要是想一辈子不见我,也可以呀,但是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的,你要是不见我,我就一辈子缠着你,要让你见。你怕什么呢?你是魔鬼吗?周老师,你一
定要亲口告诉我,你是不是魔鬼。你不要让我害怕。我怕你,我怕你。可是,即使我害怕,我
也不会不见你,不像你怕我那样。因为任何事情都是不能躲的,我最恨躲,你不要躲我那么
远。迟早会有我到你家来叫门,这一天迟早会来,我知道你一直恐惧,一直害怕,可是你怕什
么呢?我总是不明白你怕什么,那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你怎么能让黑暗把你自己压倒呢?
也可能我们能反过来,把那些压倒在下面,只要相信,只要勇敢。即使你是魔鬼,你也要准许
上帝进到你的心里去,你自己不害怕那些黑暗吗?周老师,请你开开门,一切都没那么严重,
从任何一天,我们的生活都能重新开始。”孙渔断断续续地说着,想起一句,就说一句,同
时,她听得见里面的人的各种声音,他在走动,他在翻书,孙渔知道他一定非常的不平静。

孙渔呆了一会,里面的人还不出来。她继续说各种话,并让他出来。她的眼睛一直透过门缝往
里看着。她的话好象没有说完的时候。她开始唱歌了,突然,她看见,门里的一面镜子里出现
了周平福哀伤丑陋的脸。

那间书房紧挨着客厅,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它的门,门开着,露出一面大镜子。现在,从镜子的
一个角落,出现了周平福的身影。他脸上的表情沉痛,正像个鬼。他在镜子里,慢慢地向客厅
挪动。

孙渔顿了一下,说,“老师!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你终于来开门了。”

镜子里的人移动,周平福的身影也出现了。他来到了客厅中,慢慢地向门走来。孙渔等着他。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孙渔的呼吸都快停止了。然而,他斜穿过客厅,走到了卧室中。随后,孙
渔听见他倒在他们做过爱的那张床上,很快,响起了鼾声。

孙渔惊得快说不说话来了,过了一会,她带着哭腔喊道,“我会一直一直守在你门前,直到我
自己变成一块石头,我就不相信你会不来开门,除非你死在里面,除非你永远永远都不出门
了。等得久了,我会变成石头的,变成石头也在这里,你看着吧。”

孙渔看着门,又看看四周。整栋楼都很静,因为老师们都上班去了,没有人呆在家里。留在家
里的都是些老人,或者保姆、孩子。所以,她在这里大吵,一直没有人管她,也没有人知道。
一个修暖气管的曾经在楼下大声地敲过门,没有人开门,他也走了。孙渔听到他的声音,听到
他来,也听到他走。

孙渔的泪眼看着门。在落满灰尘的门旁边,是白色的墙壁。墙壁上什么也没有。不,墙壁上,
有字。孙渔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确实,有字。有人用钥匙之类的硬东西在上面写了三个
字:我来过。再看,下面还有两个同样大的字:王欣。字体很好看,是一个女人的大字,这几
个字里面蕴涵的深情把孙渔弄傻了。

孙渔盯着那几个字看,到此,眼泪才不受控制得流起来,她全无力气再说话了。周平福的爱人
姓王,这字是她写的吗?无论如何,孙渔原来并不是第一个如此爱他的人啊。她一心想救他
的,本来。本来她是那样想的。王欣。王欣。孙渔拿出自己的钥匙,用那上面小小的尖在自己
的指头上划着,她很认真地做这件事,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她的指头上,很想一下子把那指头划
破,但总也划不破,看来指头上的角质还是很厚的。划了很久,才划出一个小口子,淌着水,
像一个洞。再划下去,就很疼了,她继续划着,同时恨自己,为什么不马上死呢,为什么不
呢。

天快晚了,夕光很温暖地照来,老师们就要下班了。一个爸爸抱着孩子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
唱着儿歌。他正是周平福对门的邻居。他看见孙渔,感到奇怪。过了一会,他从家里出来,劝
她离开。他说,“周老师不在,你以后再来吧。”孙渔说,“在。”那人说,“他不给你开
门,那就是没在家嘛。”孙渔仍说,“在。”那人又退回去了。

“小渔。”

妈妈出现了。她的脚步刚在楼下响起时,孙渔就听出来了。她在那里,侧耳等待。妈妈出现在
楼梯上,喊着她的名字。孙渔看着她,看着看着。妈妈走上来,她便哭倒在她怀中了。

十八

孙渔要求她妈妈带她去找心理医生。他叫张北。他们没有找到张北,一个政工干部模样的人教
训了她,回来的路上,她妈妈就很愤怒了,她一直说她女儿从小就品质不好,自己真不该让她
读那么多书,她女儿完全被这些书害了。在宿舍里,她的泪流得像大雨一样,慢慢就忘掉了自
己为什么哭。恍惚间她想起,教室楼下的台阶上,坐着她跟周平福二人,他们等这雨停。周平
福喜气地看着这雨,很细长、很滋润的雨,雨水在地上接成小溪流,哗啦啦从他们脚边流过。
她想起,宿舍的窗户打开了,一些带着泥土香味的风吹来,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夜晚很安
静,孙渔在那里张开怀抱,渴望被亲吻,亲吻的感觉就像这风一样,香,还让人有点辛酸。这
时孙渔想,自己到这时候还是处女,这事满奇怪的。也可能,后来的所有事都是这一念造成
的。谁叫她孙渔有怀春的念头呢?她妈妈说了,“他给了你多少幸福?这幸福有你的痛苦多
吗?”孙渔知道自己的痛苦有多多,但她追求的并不是幸福,完全不是。

现在,她有了个女同桌,她们一起坐在教室第一排。女同桌折磨她,当然要这样,孙渔脸上很
肃静,很少说话。女同桌说,“哎,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周平福啊?你们的关系最不正常了。”
她拿铅笔在桌子上扎着,一边扎一边说,“扎死周平福,扎死你,扎死你。”然后看着孙渔,
说,“你要笑,不许愁眉苦脸的。”孙渔不说话,神情肃穆。女同桌反而哭了。她说,“他
们,他们给我送饭,他们甚至帮我穿衣服。可是,考不好,就打我。”孙渔说,“你要忍耐下
来。”女同桌说,“怎么忍耐呢?”孙渔说,“你要爱。”

女同桌念叨着,“要爱。”

孙渔现在承担着两份,她的一份,和女同桌的一份。妈妈来看她,在一座大桥上,追着她,对
她说,“你的心情还不好吗?你的心情还不好吗?你的心情再不好,你一定就会考不上大学,
你一定会考不上大学!”孙渔在前面走,越来越快,把她妈妈抛弃在后面。

	孙渔在诗里写,
	凭着这串黑色花环
	把我跟你们分开
	风吹过我的脸庞
	哦不
	春天不属于我

今年春天很美。同往年一个样。大操场上,四周的树都绿了,地上有隔夜的雨,所以整个是一
片的绿,发着润泽的湿光,湿光之上,天青而淡。她们穿过操场走到宿舍去。七月到了。很多
家长围在校门口。地上划着白色的线,离教学楼很远的地方,已经是隔离区了。孙渔的妈妈在
隔离区外向里张望,看见她自己的孩子在一群孩子里面,穿着白色有卡通图案的衣裤,身材秀
拔,面容娇美,神情俊逸,如鹤立鸡群一般,感到一丝安慰。

卡通衣服在洗的时候,被别的衣服染了色,现在被她装到皮箱里去了。又装进一件新买的套头
衫。妈妈说,“孙渔,你这几年穿的什么?为什么衣柜里找不出你一件象样的衣裳?”

孙渔打理着皮箱,没有什么要装的东西了。她坐在那里发愣。她决定,在走之前,她要去看看
周平福。

在楼下,他们遇见了。周平福手里抱着孩子,看见她,便把孩子放了下来。他对她说,“你考
到那里去了?”孙渔说,“北京。我要到北京去。”周平福不再说话。过了一分钟,他把孩子
抱起来,走了。孙渔隔开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他们走的都很慢,不能再慢。那个两岁的孩
子在他爸爸怀中,趴在他背上向后看,目光里充满同情。他问,“爸爸,她怎么了?爸爸,她
怎么了?”时间长了,他不问了。

高考前,快一班的成绩在平稳地上升,这种局面是赵仁贵一手制造出来的,他的措施也越来越
严。高考前夕的模拟考试,快一班的成绩是全年级最好的。然而,高考的结果却正如所有人的
预料,他们考得无比糟糕。

孙渔在北京的一所很普通的高校读书,但她的事还没有完。她有过更加惨淡的时刻,每当这
时,她就会想起宋校长对她说的话。高考前夕,宋校长找她谈了次话,他告诉她说,无论她考
上什么样的大学,她最终都将是有出息的。他说他来到他们的班里不久,就发现孙渔的目光深
邃,与众不同。她必是才女,但才女一般时乖命蹇,就看她如何把握。她必须要从自己的命运
中跳出来,她要实现理想。孙渔坐在他对面,想,“我的理想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理想
是什么,但她必定要实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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