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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树 月刊 本期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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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朵 火 车
从北京到鲁地,坐快车只要七个小时,但是我决定在齐下。齐那里有汽车可以到鲁地。那是我
18岁时候的事情,我买了一张去齐的票,这张票将使我半夜三点来到齐,然后在那里等到天
亮。买票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到达的时间。我来到火车站,买了这张票,就坐在那里等待上
车。到处是人。因为这是五一劳动节。

在等待上车的时间无事可做,我就来到地铁对面的恒基中心。穿越拥挤破旧的地铁通道,一扇
崭新的自动门打开了,走进去,有好几节扶梯在那里,扶梯分两边,两边都有上下,我从一边
上去了。

恒基中心是一栋刚刚建好的建筑,里面还非常的空旷。但是非常华美。亮晶晶的道路两侧有很
大的金属柱子,和金属的放火箱,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我从那里走过,看见了
无数的影子,从前面走过来,侧面的,……都是我。我穿着一条橘黄色的裤子。

这条橘黄色的裤子印着鱼的花纹,很瘦,是一条初夏穿的裤子。我对这条裤子印象很深,但是
不知道它后来到那里去了。也许是跟老J分手的时候,丢在他家里了。这条裤子是在一个有木
头门的服装店里买的。那个店主对我说,“这是今年从香港最新到的款。”它挂在墙上,跟一
件土黄色的长衬衫一起。我连那件长衬衫一起买下了它。这件长衬衫跟这条橘黄色的裤子一
样,都让我想起那些依稀仿佛见到过的时尚杂志。现在,我走在恒基中心有很多镜子的通道
上,看见了自己的无数条橘黄色的腿。

我很年轻。这很不可思议。橘黄色的腿瘦长瘦长,上面是一件土黄色的短夹克,再上面是我瘦
削的面孔,披散的长发。就是这样一个影子追随着我,从四面八方流动,被我看见。人们走过
我的身旁,但我只关心自己。

恒基中心的底层是一个跟好莱坞有关的游艺厅,站在上面可以往底下看。我便在那里看了一
会。离开那里,我又来到一个糖果店,几个外国人在那里买糖果,还有水果。我坐扶梯到楼上
去,有一排IC卡电话挂在墙上。后面有一家饰品店。我看见很亮的银饰,我最喜欢那种吊下两
根长的链子的式样,但那些都很贵,我买不起。

老J是一个老年人。每当我看见他,就感到羞愧难当。他肥胖、丑陋、粗俗。他45岁了,无正
式职业,也没有钱。他是北京文化界一个著名人士的儿子,曾在俄国居住了七年,是最早的那
群去俄国淘金的人之一。他没有淘到金,反而变得一贫到底,就这样他回来了,除了对俄国的
爱,他什么也没有带回来。20年前他的父母希望他成为一个好工人,他也是那样做的,那时候
北京还是红彤彤的、喜兴、热闹的北京,他每天早上去北海锻炼身体,晚上在工人文化馆唱
歌,生活得无忧无虑。后来改革开放,他开了家烤鸭店,有了点钱,再后来他就去了俄国。

我跟老J是如何混到一起的……说来话长。我十七岁出门远行并没有经过妈妈的允许,他们都
没有料到我会从高中退学,但是我退了学,成为了无数流浪街头的不良少年当中的一个。我的
第一个男人叫做木豆,他是一个坏家伙,他离开我,没有料到我会深受刺激。在那之前,整个
暑假我在引诱一个叫冯彬的好学生,他不会上钩,他连什么是男女都说不清。后来木豆就来
了。他是一个顽劣的少年。他帮我解决了焦灼,后来我每天都去找他,我想让木豆跟我好,可
是他不。

他们发现了我的事,并公开了它。就这样,很多人都知道了。我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也许是木豆自己说的,木豆对别人说全年级学习最好的女生已经被他玩过了。老师们也隐约听
说了,但是还不敢张扬。我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压力,他们不说,他们不说,但他们知道,
就这样。他们给我无声的嘲笑,并故意让我感觉到这点,感觉到鄙视。后来我就有点精神失
常。离开学校之前我干了一件这样的事。我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学校,这个决定是经历了三天的
失眠之后做出的。木豆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了,别人都把他看做毫无希望的,最初我对这
点感到心疼,因为他有白皙、美丽的面孔,高大的身材,我对他缺乏了解。他们说他是坏人,
那么必定是真的,我的过错在于怀疑这一点。我怀疑大多数人认定的真理,所以犯了不可饶恕
之罪。他们小心翼翼地躲开木豆,并捉弄他,怀带着道德上的优越感。我觉得我并不比他优
越。我想了解他,就是这样,我想靠近他,离开众人的道路,我想要爱情。就是这样简单。

木豆偷东西,跟比他大十岁的女人来往,还嫖娼。从书上,我知道,他这种人是善良的少年,
我的爱情应该从他开始。这年暑假我认识了木豆,很快就有了那件事,然后他就离开了我。

我离开学校是在寒假左右。这时候我的事情已经几乎人尽皆知。我已经无力维护我好学生的形
象了。那天早上大家都来上学,他们发现教室后面挂着一面大红的横幅,上面写着,“苏醒。
真理。自由。”人们纷纷诧异,有人走到教室后面大声把它念出来。他们都认为那很可笑,并
且奇怪。老师来了。老师问,“这是谁干的?”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色发白。经历了三个
晚上的失眠,我已经准备得非常充分,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讲。我要讲出来,我要讲很多话,很
多事,我要解释一切,镇静、大声、有条理地解释一切。但是我站起来,脸色发白。老师说,
“你那几个字什么意思?”教室里安静极了。我的声音急促而可笑,我说,“这是很重要的几
个字。”老师说,“你给大家讲讲。”我站在那里愣了一阵子,说,“你们都该明白。”老师
说,“我们该明白什么?”我又愣了一阵子,我在努力地想我那些准备好的言辞。但是他不再
给我机会了。他说,“滚出去。”

我泪如雨下,这很丢脸。我哽咽着大声说,“你没有权力让我滚出去。你应该出去。”老师
说,“你说谁应该出去?你在这里扰乱所有同学的学习,你还有良心吗你?你可以对自己不负
责任,但是别的同学还得学习呢!”我以泪眼怒视他的样子让他害怕,他并不敢把我拖出去,
像他对待那些差生那样。我在那里站了十分钟左右,在这段时间里,我想到最尖锐地伤害我的
字是,“不负责任”;他们说我对自己不负责任。那么好吧。

从那天开始我就有了摔碎自己的愿望。造成我这个愿望的人还有我的母亲。我并不反抗她。从
不。我发现挖自己的胳膊能够让我得到安慰,在那之前,我的办法是激烈地用头撞墙,这让人
们害怕,于是他们停止骂我。这不好。我不应该这样丢脸。所以后来我学会了那一手。当她悲
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当她骂我的时候,我就一言不发,暗地里用指甲挖自己的胳膊,后来我
的胳膊上就出现了无数月牙形的伤口。

后来我就离开鲁地,来到北京。第一次呼吸到北京的空气我很激动。我是第一次来北京,我从
来没有来过北京。北京并不属于我,我是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单位的人,想到这点我首先感到
了自由。我漂浮在空气中,漂浮在这世界上。



老J并不送我上火车。这是我出门后第一次回家,我必须回家,因为我外婆死了。我有点不相
信她的死。很多次,当我想起她时,我都觉得她必死无疑,她的脸陈在我面前,非常的大,让
我害怕。现在她真的死了。我毫无感觉,并不伤心。我跟外婆不生活在一起,每隔几年见上一
次面。她有精神病。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去年,她从老家搬到鲁地,搬到一个租来的破旧的楼
房中。屋里一点光也不透,因为她用棉被把所有的窗户挡上了。她那次精神病发作很厉害,整
夜大声说话,骂人,认定有人在打她。并且还不止被人打那么简单,有人用尽各种办法使她饱
受折磨。现在,她死了。

我接到家里人给我发的CALL机信息的时候老J不在身边,我匆匆给他打了个电话就出门去火
车站了。我们的家在一个破旧的阁楼上,这并不是他那著名的父亲留给他的房子,而是我们租
的。我们把那大房子租给别人,用租金中的一小部分钱租了一间小房子。一开始,我们的生活
来源基本上就是这个。现在他在一家涉外的餐厅里找到了工作,工作的内容是管理库房,餐厅
地点在大使馆附近。老J每天都高高兴兴地上班去,再高兴地回来,我去接他,一路上他唱
歌。他唱的多半是俄国的歌。老J小时候参加过很多演出,他会弹钢琴,在我们的大房子里就
放着一架漂亮的钢琴。他还会唱歌。我上火车的这天之前的那晚,我们就从他工作的餐厅走了
回来,我们路过繁华的街道,马路上流光溢彩,两边是高大的楼群。老J告诉我那些楼的来
历,和他小时侯看见的它们的样子。他边走边说,边说边唱,他的声音很大,很洪亮,很专
业。我并不十分愉快,因为我并不爱老J,我托身于他是生活所迫。我怎么会爱那么一个难看
的、肥胖的老头呢。可是现在,老J是我男人。

现在我一个人,不跟老J在一起。我外婆死了。我要回家。火车是下午三点开,我就来到恒基
中心,在那里转来转去,到处寻找自己的影子。这地方空旷华美得让我高兴,我的脚踩在大理
石的地上,走过甬道,影子从各处流转。我看见了外国人,和举止优雅的中国人,他们必定是
读书人,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就是我梦想的那种吗?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们看看我。

有人看我了,我的眼睛并没有向他看,但是我知道他看我了。那必是因为我美。我心里有说不
出的惆怅,因为我此刻感到的平静和幸福,都是浮在生活的表面的,那下面有一个巨大的空
虚,因此,再走几步,再过几点钟,它就要离开我了。

时间终于到了,我上了属于我的那列火车。



火车向南开。这是一列非常破旧的火车,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上面所有的人都穿着跟泥土差不
多颜色的衣服,在这中间,我橘黄色的裤子十分显眼。真是奇怪,上了这火车我感觉到的仍然
是,“自由”。没有座位,我便到两节车厢的中间站着。我看到来来往往无数陌生的面孔。在
我对面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她不停抱怨火车走得太慢,人太多,一边抱怨一边把头靠在车厢的
铁皮上,唉声叹气。她的样子仿佛是无数辛酸熬成。就在那里,我感到了火车走走停停,无数
个异乡经过我的身旁。

这里是抽烟处,不停有人到这里抽烟,烟味很大,四处很肮脏。我回想起从前坐火车的时候,
经常感到害怕。有一回,我短暂地离开家到亲戚那里去,妈妈送我,她给我买了一支冰棍。火
车开了,冰棍在手上迅速融化,满手都是。妈妈在外面站着,渐渐地火车开了。等到走出几分
钟后,我把冰棍扔出窗外。这一动作令我突然间极其心酸,怆然欲哭。现在我仍不知道为何心
酸,现在我在火车上,我在走,我要回家。我闻到烟味,混杂着火车的气味,车上跟车下大不
相同,跟恒基中心大不相同,跟齐,跟鲁地,跟北京大不相同。对面的女人露出疲倦的神情。



虽然时间过得很慢,但是齐终于到了。齐到了,半夜三点,我下了车。人群急匆匆地走过,他
们都要到出站口去。由于晕车,我犯上一阵恶心,在站台上站了半天。好一点之后,人已经走
光了,我在考虑着去哪里给妈妈打个电话。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售货的亭子。

我走过去,里面的那个人一直在注视着我,现在他开口了,他说,
“小姑娘,你要点什么呀?”
“电话,请问你这里有电话吗?”
“有。”
“在哪里?”
他拍着腰间的手机,说,“用手机打,不一样吗?”
我说,“啊?手机啊?”
他说,“快进来。”

他说让我进到他的货亭里去。对此等事情我已经有了一些经验。我犹豫了一秒钟便走了进去。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连一秒钟也不必。我正要顺水漂流。

我在他那里买了一碗面,和两根火腿肠。他用开水为我泡了面。我坐在他的小凳子上,趴在纸
箱子上面吃面。由于晕车,我吃不了几口,但事实上非常的饿。我吃完面,没有再喝汤。在此
期间他一直对我说着话,声音洪亮,带有口音。他扯东扯西,我胡乱答应着,我想他应该是一
个非常邪恶的人,或者,淫乱的老手。我一直没有用眼睛看他,但我感到他很高大,很老。

他说,“你在上学啊?一看你就是个学生。”
我说,“我没有上学,我高中没毕业就去北京打工了。”
他说,“不对,我看你就像个学生。”
我说,“也差不多,一年以前我还是学生。”
他说,“你有男朋友吗?”
我说,“有。”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没有问,“你的男朋友是干什么的?”而是问,“你的男朋友比你
大多少?”

我说,“大不少。”

他摸着我的手,在我身边躺了下来。他的床在局促的货亭内,是旧纸箱子拼起来的,上面盖了
厚厚的报纸,和一件军大衣。躺下之后他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能说说我是什么
样的人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怎么不知道呢?”
我说,“我,我刚见了你几分钟,怎么知道呢?”
他说,“你说说吧,对我的印象。”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我是,白夜,你看过白夜吗?陀斯妥耶夫斯基。”
我心里一动。过了一会我慢慢说,“看过……看过白夜。陀斯妥耶夫斯基,是的,我喜他。”
他说,“我就是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我已经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就是这样。在货亭中,我遇见了“陀斯妥耶夫斯基”。他摸着
我的手,跟我说“白夜”。他在我的手上一摸再摸,我没有抬眼看他,但是我感觉到了,我感
觉到他很高大,是个红脸膛的人,他有秃顶,脸上带着笑容,他的手指上戴了一个巨大的绿宝
石戒指。

过了一会他说,“你看,关心我的人太多了,他们都让我结婚。你知道吗?”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说,“我没有结婚。”
过了一会,他又说,“她们都给我介绍对象,很多大姐,她们都很关心我,想让我结婚。可是
我都不见。”
我说,“你为什么不见呢?”
他说,“我为什么要见呢?我很有钱,你知道吗?”

他把我的手放下,从口袋里掏出很多钱,在我身边数着。那是一摞一百块的钞票。他翻来覆去
数它们,带着微笑。

有一个人进来了,是车站的值勤人员,穿着制服大衣。我很局促。他们像没有看见我一样交
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炫耀他的皮鞋,他的大皮鞋亮闪闪的,我看见了那光,他踩着它们说,
“大楼上买的。”

这一带的人管百货商场叫大楼,这我知道。后来那人就出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我的身
旁,他要求我在那破纸箱子上躺一会儿。我拒绝了。他继续要求。后来我就躺了上去。

他把灯拉灭,屋子里却并不黑,因为外面路灯很明亮。火车的声音震耳欲聋。过了一会,我感
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伸手摸我。他轻轻拉开我的橘黄裤子的拉链。后来他的手就伸了进来。我
醒着,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做声。后来他摸了一会就停住了。他在一边,我知道他在看我。
就这样看了一会。他说,“你不要走了,你留下,我们结婚吧。”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真好,你真是好,我喜欢你。”

我可以料到他说喜欢我,但却没想到他说结婚的事。这很奇怪。我很困难地说,“你为什么要
求一个过路的人跟你结婚呢?”
他说,“我喜欢你,是真的。”
我说,“为什么呢?”
他说,“你一下火车我就看见你了。后来我就看见你到这边来。”
他说,“我二十七岁了。我没有碰过女人。”
我说,“你是处男?”
他说,“我是。你不信吗?”他转身走到另一边,面对着墙对我说,“我没有碰过女人。我
是……很好的学校毕业的,我在这个地方,我没有家庭背景,没有关系,所以只能在这里。你
知道我是哪个学校的吗?”然后他大声又颤抖地说出了那个学校的名字。
我说,“那是个很好的学校。”
他说,“你跟我结婚好吗?”
我说,“我有男朋友,他要带我到俄国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阵沉默。



老J要带我到俄国去,他跟我说了无数遍。他要重返俄国。他给我唱很多俄语歌,告诉我俄罗
斯人有伟大的灵魂。他说俄罗斯姑娘全都漂亮,能干,诚实。他工作的那家餐厅旁边有俄国餐
厅,那些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餐厅。老J带我去俄国餐厅吃饭。老J没钱,但他有钱过。他

熟悉俄国和俄国菜、俄国姑娘。那家俄国餐厅的服务员是白人姑娘,老J跟她们讲俄语。我们
坐在那里吃饭,各样的菜摆了一桌子。一个俄国乐队在演出,漂亮的白人女歌手唱着爵士乐。
有几个白人来到我们后面的桌子上。他们吃饭、交谈,说着英语。老J也跟我吃饭、交谈。老J
说,“你看,国内的歌手都是些什么啊,人家的歌手的素质,你见过没有?那哪是谁谁能比得
上的?”我表示同意。

这时候我们就看见了妓女安妮亚,她一个人向白人坐着的桌子走去。她很胖,但是依旧很美。
她很高大,有一米八还要不止,走路的时候晃动腰和肩膀,样子轻浮,目光茫然而肉感。她跟
白人们搭茬,他们请她喝酒。白人们走后,她就来到了楼下,有一个女同伴在等她。女同伴很
瘦,颧骨很高,跟安妮亚傻乎乎的肉感相比,她看上去较有主意。她们一起喝酒。后来安妮亚
喝得醉熏熏的。她们开始吵架了。女同伴站起来离开了,一个白人跟她一起。安妮亚一个人在
餐桌旁哭,她非常难过,但她哭的表情和样子都很美,让人想起那些俄国的庞然大物。俄国的
女人庞大,建筑庞大,俄国人的心灵深沉而庞大。我看见了庞大的安妮亚在那里哭。就是这时
候老J告诉我了她的名字的,他听她们说话知道的。安妮亚离开了,她在门口,对着餐厅的人
讲,下回她来的时候再结帐。她一个人醉熏熏地出了门。老J让我去扶住她。

老J对她说,“安妮亚,你醉了,我们送你。”安妮亚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便继续向前走。
她要走到一个通宵的迪厅去。大街上寒冷无比,安妮亚穿着毛皮的大衣,在夜色中泪光荧荧。
我搀扶着她。我的手伸到她的腋窝中,那里一片温暖。走了七百米左右我们来到了那家迪厅。
安妮亚昂首进了门,我却被保安拦住了,——她们这些俄国的妓女对维持迪厅的生意很重要,
她们是不用买票的,而我要买。安妮亚发现我被拦住了,便转过头来,用她有力的胳膊拉着我
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拉了进去。

老J在外面为我买了票。我看见了安妮亚在拉我时执拗的神情,像豹子一样,眼睛又大又美
丽。我看见她回过头来,表情执拗,微有怒气,一把把我拉了进去。

进了迪厅之后安妮亚便趴在了桌子上,音乐震耳欲聋,她却在睡觉。有服务生来叫醒过她,怕
她睡不好。但安妮亚那天晚上在迪厅里整夜都在睡觉,多响的音乐都吵不醒她。



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次把灯拉灭。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他压在了我身上。他试图进去,但是柔软
不举。他努力了一阵子便只好放弃了。他从我身上下去,趴在我的床边,我感到他在哆嗦。过
了一会儿他说,“我,我有个坏毛病,你知道吗?”他哆嗦着说,“我手淫。”我说,“我知
道手淫不是坏习惯。”他说,“真的吗?真的吗?”我说,“我从书上看到的。”他就拉过我
的手,让我摸他。我摸到一个柔软的、毛茸茸的小东西。他让我摸它。我的手无力地放在那
里,过了一会,他就用自己的手摸,并用另一只手抓紧我的手。过了一会他说,“哦出来了,
哦出来了。”我疲倦地收回了我的手。陀思妥耶夫斯基站起来,他要洗手,正在这时有人敲
门,一个中年女人问路。他走到门口,用又大又抖的声音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我这边
来,他对我说,“六点钟有一趟火车,你在我这里睡一会,到了时候我叫你。”

我便睡着了。六点他叫了我。他仍旧爱说话,并且打开了很多东西让我吃和喝。我很难受,想
呕吐,想马上离开这里。我便马上离开了。他把我送到通道口,对我说,“在一站台,你在这
里下去。”我蹬蹬地在通道的楼梯上走着,天光微明,他站在站台上送我。我回头看他最后一
眼,他站在那里,我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现在也是,我看见他穿着制服大衣,身材非常高
大。



我回到鲁地了。我回到鲁地,看到鲁地的样子我感到害怕。我很害怕。在鲁地下了火车,我向
家走去,一路上走得很慢。

到了家。家门外摆满了花圈。家里有很多人。那是些亲戚们,我的舅舅、舅妈、姨妈和姨夫,
还有妈妈单位的人,还有一些老家来的,我不认识他们。妈妈坐在沙发上,看见我回来了她没
说什么。我很胆怯,同时感觉到她的目光峻烈地向我刺来,每当有人在的时候她就这样,鄙视
自己的孩子。九年前,我爸爸生了一场大病,他死了。所以她完全一个人生活。这让她变得非
常软弱。比我更软弱。

我姨说,“微微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小,被淹没在一片喧杂中。我进门的一瞬间很多人的眼睛看着我。他们的表情都变
得冷漠并尴尬。我在屋子里呆了很短的时间,便到阳台上去。后来我听到了舅舅跟妈妈在吵
架。

舅舅说,“哎,你孩子上哪去了,怎么跟谁也不打招呼。”
妈妈说,“微微!微微!”
我侧耳听着,但是她很快就不喊我了。舅舅说,“你孩子上北京干什么去了,高中也不上完,
到处浪荡,还真没见过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妈妈说,“当着那么多人,你以后再说我孩子的
事行不行?”舅舅说,“怎么了?你怕别人说?你孩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妈妈说,
“有你这样当舅舅的吗?”然后我听见她哭。她大声哭。我很难受。我听见砸东西的声音。有
人来劝。

我的胳膊上又多了很多月牙形的小伤口。

晚上,我睡在自己的床上,感到寒冷、紧张,便想起我刚到北京的时候……一下子就到了冬
天。冬天跟秋天毫无过渡,一下子就到了。我的小房子里很冷。我没有工作,钱要花完了。这
是一个破旧的主题,多么破旧,很多人沦落街头,很多人下岗,很多人受穷、挨饿、死亡。但
是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例外的。即使是此刻我也觉得自己是一个例外。在北京,我只有去找那些
服务员、收银员之类的工作,甚至去做清洁工,打扫两个小时,但是要骑一个小时车到那里。
反正都很辛苦,并且时时感到自己的微贱。我在一个中介公司付了一百二十块钱,让他们为我
介绍工作,他们却只介绍我去打扫卫生。我在一家饭馆干服务员,很不愉快,尽管我很乐意辛
苦干活,可是感觉到别人的排挤。为什么呢?我不明白。这跟先前在学校里所受的排挤还不
同。完全性质不同。这些人也跟学校里的人不一样。先前,我上的是省重点高中。我丢了工
作,没有钱了,没有那些灰色的票子,我没有钱,以前我以为钱的事跟我没太大关系,现在,
因为没有钱的缘故,整个世界是一大片危险,在我的小房子外面,压在这小房子的屋顶上,从
窗户、门缝偷偷挤入。我怕。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那些舅舅和姨夫们。我的舅舅是一家工厂的工会主席,业余练书法。他自
以为因为会书法的缘故,在鲁地他可以称得上是个人物,并且是清流,因此在举止上竭力表现
得清高狂诞,不近人情。姨夫是个官,在省里的机要部门当处长。他有一个很大的肚子,像老
J的一样大。舅舅对姨夫的态度一向充满不平衡和蔑视,仿佛他傲视权贵,但其实,他只在背
后嘀咕,当面从来不敢发一言。今天他欺负了妈妈。妈妈受委屈了。

妈妈终于看见我的时候一言不发。那时客人都已经走了,外婆的丧也已经发完。她坐在那里,
脸色灰暗。我发现她已经老了。她受了很多苦,这让她老。我很想留住她的青春,愿望非常迫
切,可是她就好象一滩终于要淌下去的泥巴,在我手里漏了下去,我无法再捧着她。并且她现
在如此难过,都是为我的缘故。



第二天白天,大人们还有很多事情。外婆的骨灰盒要葬到公墓去。我们来到一片墓地。墓地在
一个山洼里。墓碑林立,我们在其中找着我外婆要去的那个位置。找到了。后来我们就在外婆
的墓前照相。妈妈、舅舅和姨照一张,他们这些人加上舅妈、姨夫再照一张。只有妈妈是独个
的,因为爸爸死了。又加上他们的孩子照一张,连同我。没有人可以笑。大家都仿佛很沉痛。

外婆是怎么死的……我有无数次想到她的死,觉得那是完全可能的。她活着,我担心她就要死

了,现在,她死了,我不胜悲伤。那不是因为我想念她。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去年。她为精神
病折磨最为激烈的时间,我去看她,为她做饭。屋里密不透风,充满老年人的陈腐气味,让人
压抑。我不会做饭。天知道为什么他们让我去看我外婆并为她做饭。这原本应该由我舅舅做
的,但是他很鄙视外婆,他很怕麻烦,不再来了。我妈妈讲好下午三点左右来看外婆,并接
我。现在是中午,我有一点青椒,要为外婆做一顿饭。我把油下到锅里后发现还没有洗菜。于
是我洗菜,洗到一半的时候一回头,发现油锅里冒着熊熊烈火。我一害怕,就马上把手里带水
的青椒扔了进去。火苗马上蹿起更高。我不顾危险把锅端了下来,放在地上。过了好一会火终
于灭了。我的脸很红,手足无措,不敢走到外面去。后来我还是走到厨房外面,我看见外婆坐
在沙发上,始终相当威严地注视着这一切,目光灼灼。我没说话。外婆站了起来。她拿出一个
塑料袋,把锅里的东西,连青椒带水,一起放了进去。她把那个塑料袋递给我,说,“扔了
它。”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还可以,再吃的。”外婆马上变得非常愤怒,她说,“他们
说的话你都马上听,我的话你就不听!”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就是那些迫害外婆的
人。外婆整夜与之对骂的虚幻人物,他们的名字也是她虚构的,一个叫严公,一个叫刘道本。

我拎着盛着青椒和水的袋子走到外面去。这是一个贫民窟,这条街叫做回民街。这条街有种羊
肉的膻味,到处很肮脏。我把袋子扔到了垃圾桶里。回来后,外婆已经穿好了衣服,她要出
门。我说,“外婆你不要出去了吧,我妈妈一会就来了。”外婆执意要出门,我无法阻拦她,
只好跟她一起走。我们来到大街上,路过刚才倒垃圾的地方。外婆一边走一边大声咒骂。她走
在马路中间。我说,“外婆,我们走路边吧。”她拨开我的手说,“怕什么!”她继续走在马
路中间。有车开过来,她就向边上躲几步。后来开过来了一辆警车,外婆冲着警车使劲挥手,
让它停下。警车开过去了。我很发愁,不知道怎样能让她回家。

现在外婆已经躺在坟墓里了。这下好了。她不会跑出来。原来有这样简单的方法,本来我以为
她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我以为没有任何办法可想。现在死亡解决了她的问题,我却仍然禁不
住悲伤。

回去的路上姨夫、舅舅和妈妈互相谁也不理谁,这种气氛感染了大家。我顽强地控制着表情,
表现得冷淡而自然。我们要坐姨夫开来的车回家。由于座位不够,妈妈给了我几块钱,干巴巴
地对我说,“你去坐公共汽车吧。”



在鲁地,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北京。也许还想念老J。

我对老J说,“我怕。”老J说,“别怕,别怕。”我说,“老J,我怕我死。”老J并没有问
什么,他什么都不问。我抱住黑暗中的老J,他的身体非常肥胖,很大的肚子顶着我的肚子。
我又说了一遍,“我怕我死。”我的身体发着抖,热切地寻找老J的表情。老J却没有表情。
我看着他,过了一会,他打鼾了。

我一个人躺在那里。有老J在,让我稍稍安慰。我反复想着有老J在这个事实。这让我免于饥
寒。但是并不如此。我看老J,想从他的睡眠当中找到让我安全的依据,他是男人,比我强
大。并且他年纪很大,有过阅历,他知道,他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就抱他。我抱他并说“我
爱你,我爱你。”我这样说着,这个字眼让我非常的安慰,并让我自己相信了。我看着老J,
看着他睡觉。在巨大的鼾声中,老J的睡眠告一段落。他醒了,就拍拍我。

我们的房子是临街的,能听得到喧杂的人声,这让我安慰。这房子在一个简易小楼的二层,窗
户外是条小马路,就是北京常有的那种胡同中间的小马路。马路上走三轮车。三轮车并不便
宜,外国人坐它们游览北京八大胡同。这种房子和胡同是不随历史变化的,我的时间逐渐跟老
J的童年接在了一起。老J每天穿过胡同上班去。我暂时不去工作,每天在大街上闲逛,或者回
来看书。我跟老J只有一张小床,每天挤着睡。现在外面的路灯使屋里半明半暗,我闻到有很
重的气味,这气味很像外婆的气味,这是老年人的气味,是老J身上散发出来的。很多车在外
面的马路上走过。由于白天睡得太多,现在我很难入眠。车灯的光影子给屋子里带来很多变
化。车灯的光从墙上扫过,渐渐挪到了我们身上。我看着墙上那些影子直到睡着为止。

第二天,老J说,“你去文化馆看书吧,那里有阅览室。”我很高兴。老J就用自行车带着
我,一起到文化馆去。我一路上跟他说话,唧唧喳喳的,说些幼稚的话。话说多了我就觉得很
幸福。他把我放在那里就一个人又上班去了。我进了阅览室,那里有一些书,但是这是个规模
非常小的图书馆。我用老J给的钱办了一个阅览证。然后我就在那里看书了。时间过得飞快。
下午老J来接我。他问我,“中午吃的什么?”我说,“卤煮。”

老J用自行车带我回家,快到家门口我们就下来,到一个馆子里吃东西。那馆子非常冷清。老J
说,“你们这里怎么那么冷清呢?”老J长得像个厨师,他开过饭馆,喜欢做菜。他说,“你
们的菜做得不错呀。”一位服务员坐在那里。那是个年过中年的老服务员。她有气无力地说,
“饭馆儿的名字起得不好啦。”我一看,那饭馆叫“和风餐厅”,就笑了。我们吃了鱼香茄
子,溜肝尖,红烧肉,西湖牛肉羹和米饭。不管有多少东西,老J总能吃完。老J非常满足地
吃喝。我也是。我同时还跟老J讲很多话,基本上是关于我今天所看的书。老J听我讲,他很
高兴,他喜欢我,喜欢我跟他说的话。老J对我的话发表一些看法,有时跟我说得根本驴唇不
对马嘴。老J是一口标准的老北京话,跟他在一起时间久了我也说一口标准的老北京话。

我们吃过饭就回家去。在那里拥抱着睡觉。或者还去外面转悠,他骑自行车带着我,穿过很多
大街和小巷。我想起老J给我看的他年轻时候的照片。那可真好看。在一群穿绿军装的小伙子
们中间,老J诚实、好看的脸被我一下就认出来了。看到今天老J这张脸真让人沮丧。我还看
到老J三十刚出头的时候作曲获奖的照片。老J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没有笑,神情严肃。他
那时也没有发胖,也没有老,他可真好看。可是我得到的是一个发胖并且老丑的老J。他45
岁,可他看上去有60岁了,并且嘴角耷拉着,一副倒霉相。

就是这样一个又胖又丑的人用自行车带着我,穿过北京的大街小巷。他骑车骑得很好,过马路
也不用下来,又快又稳。他一边走一边对我说话,他说,“你看这个公园啊,以前是条大沟,

我小时侯经常到这里游泳。”我说,“啊。”他说,“北京变化可真快啊,不几年前这里还是
荒地呢。”我说,“啊。”他说,“要我说啊,现在各处搞的这个文化活动太少,人们晚上都
没地儿去,净憋家里看电视了。我那年轻时候,北海公园都有戏台子,净搞些业余演出,一到
晚上人都满满的。”我说,“啊。”

说着我们就来到了一个古树森森的地方。老J告诉我这地方叫什么什么,然后买了门票,我们
进去。我们看见巨大的宫殿,宫殿前面有个大平台。老J站在大平台上拉了拉嗓子。后来老J
就唱起歌来。我站在大平台上眺望四周。前面是一面城楼似的建筑,有巨大的门,门上有大铜
钉子。一个老太太在远处挪动,估计是散步的人。我感到心旷神怡。人到公园里去会不闷,走
一走,风一吹,好象心情就开朗啦。怪道那些老年人喜欢到公园里呢。

晚上我们吹着夜风回家来,护城河畔坐着一对对情侣。



我回到家比较晚,亲戚们都已经走了。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只剩下我们两个,我顿感不
妙。我离开她到北京去,已经有多半年了。起初我并没有告诉她我要去北京。我向她要求去外
地散心,回来再继续上学,否则就永远不回到学校去。她勉强同意了。到了北京之后,我才跟
她打电话,告诉她我在这里,并且,我不再回去了。

我离开时很想找木豆借点钱。虽然他可能会不给我。可是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借钱了。我的同学
都正在上学,我不想借亲戚的钱,还有,木豆再怎么说,也是我惟一有过的一个男人,他跟我
应该比别人亲一点。我找到了木豆。我找到木豆的家,敲了门,他的妈妈来开了门,我说,
“阿姨,木豆呢?”他妈妈说,“我不知道,他好长时间没回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跟他妈妈
说话,我很害怕,装作很正常,并很谦卑的样子,可还是忍不住害怕。他妈妈看看我,补充
道,“你上张小朋那找找。”后来我就在张小朋家找到木豆了。

一直到我离开,我也没有说借钱的事,因为我不敢。一看见木豆,我就什么都不敢了。我对他
跟对他妈妈一个样,一样非常客气。木豆也很客气。我一直想他在想什么。我总是假设他看穿
了我的一切,假设他高深莫测,这让我害怕。我知道木豆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但是我假设他
直觉很敏锐,总之他比我强大,至少,我是要他的,他是不要我的,这让他强大。

我跟木豆说,“我要走,我要上北京去。”
木豆说,“哦,你不上学了?”
我说,“我已经从学校里出来了。我要去北京打工。”“打工”这个字让我感到很新鲜,同时
它又非常低贱,让我羞愧。我非常勇敢地说出来,同时痛悔万分,脸都红了。这时我看见木豆
脸色有了变化,我以为是他在嘲笑我了。过了一会木豆说,“上学多好,你成绩那么好,肯定
能考上大学。”我想很激烈地说,“我再也不去学校了!你想我怎么会还去学校呢!”可是我
说不出来,就傻笑了一下。

整个过程中我都在想借钱的事。但是最后也没有说出来。后来我就走了。木豆没有送我。我很
艰难地在路上走,既恨自己,也恨木豆。我觉得他的轻蔑挖着我的心,我后悔又去找他。一连
几天我都不能从这种打击中走出来。

后来临上火车的时候我想的也还是跟木豆借点钱。直到我上了火车,才不想了。

现在,妈妈坐在这里。她是可以指望的,她会给我钱,她并且是个跟我有关系的人,我不用努
力也可以跟她有很深的关系,可我为什么那么厌恶这种关系呢?想到这点我又痛恨自己。这时
候妈妈说话了。

妈妈说,“微微,你在北京都干了些什么?”
我说,“没干什么,就是打工呗。”
妈妈说,“打什么工?”
我说,“在饭馆里当服务员。”
妈妈说,“你为什么要上北京干这个呢?我们家哪里出过这样的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说,“你为什么看不上服务员呢?”
妈妈沉默了一会。妈妈说,“你没有干别的吧?”
我很紧张,说,“什么意思?”
妈妈说,“你看你穿的什么裤子!”
我不说话。过了一会妈妈又说,“你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吧?”
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妈妈的眼睛怀疑地看着我,看的我很低,满面通红。并且她的眼睛已经那么老了,那么老的一
双失神的眼睛,里面有掩不住的失望与怀疑。这让我愤怒。我别过脸去不看她。

我听见妈妈在说,“你没有去当小姐吧?”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奇怪。因为对她而言,“小姐”这两个字就是很奇怪的。她没有说
过,也没有怎么听过这两个字。这句话引起了我很激烈的反应。我说,“没有!没有!你都在
想什么啊!”

妈妈没有立即说话。过了一会她说,“你舅舅都说了,你舅舅说在北京出差看见你。”

我的怒火到达顶峰。这种话她也编得出来!从小就是,她总是会说,“你老师都告诉我了,你
做的那些坏事,你老师对你失望极了!”或者,“你的那个同学,叫吴蓝蓝的,把什么都告诉
我了,她说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不知羞耻的人。”这些话常常让我以为是真的,让我在黑暗的
屋子里发抖。现在仍然是这样。她不知道我受了很多苦,仍然给我这样的刺激。有一瞬间我想
对她喊,“别说了!别说了!都是因为你,我已经不能够进入正常世界了!我已经被世界抛弃
了!”但是我没说话。我马上把指甲伸到胳膊那里去,我杀我自己以达到对她的抗议。

她见我没有说话,还说,“有没有?”她的声音非常严厉,说,“你到底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了?一个人跑到北京去,学也不上,你让你舅舅那么欺负你妈,你这个败类,从小品质就坏,
你就见不得你妈妈过一天好日子,我没见过像你这样歹毒的东西!”

在她说话的期间我的眼泪哗啦哗啦的流的很多,嘴巴张着,表情狰狞。看见我的表情她有点怕
了。后来我就发出了声音。跟我狰狞的表情一个样,那是些很可怕的声音。她怕了。我回过头
去用尽全部的力量把头撞在墙上。她过来拉我。她拉不住。后来她的手就伸过来捂在我的头
上,我再撞墙的时候就会撞到她的手。我就转过身来咬自己的胳膊。这也被她拉住了。

我看见她在哭。这也不能平息我的愤怒。



我非常愤怒。我的愤怒是无穷无尽的。绝对没有办法可想。只能这样,就像对世界,我一点办
法都没有一个样。外婆把自己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整夜跟人对骂,她跟我一样,也非常愤怒。
现在我想让自己安静点。你看,一个人处在一间小屋子里,远离人间,我为什么要这样持久地
愤怒呢?我愤怒,并且害怕。当我不愤怒的时候,我就害怕。只有愤怒能够治疗我的恐惧。有
的时候我很怕自己伸出手去,把一切打破。就像我在高中时候那样。现在我身在北京,无衣无
食,我想之所以有这样的时刻,乃是因为自己一愤怒立誓要打碎一切,而世界并不能容忍我这
样的举止的缘故。我要承担后果。这让我害怕,让我害怕。

离开家后的一个月之内,我的生活就彻底陷入窘境。我住在一个寒冷的小房子里,没有办法
想。这城市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想鼓励自己,让自己坚强起来。可是我很害怕。



现在我可以对着妈妈表现我的愤怒了,这让她害怕,我一直没看她的眼睛,也没看她的脸。只
有这种办法能让她住口。只有这个办法了,因为我是个毫无希望的人,是个可耻的东西。在我
大哭过之后,她开始大哭起来。她的哭浸透了对自己的怜悯。我呆呆地站立一旁,毫不同情。
我的指甲又伸到胳膊那边去了。

我看见我为泪水浸透的脸在镜子里。我想我很怕我的妈妈。我必须离开,永远永远离开她,我
必须抛弃她,必须这样。

我拎着一个很小的包,走出北京站。不管怎么样,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回来了。空气里飘荡着自
由,让人狂喜。人群拥挤,我看着那些飘荡无依的亲切的面孔,全都很美。我到东单逛了一大
圈。又路过那个卖给我橘黄裤子的木头屋子了,我透过玻璃望里面看。在那曾经挂着我的裤子
的位置上,有一条漂亮的夏裙。天气开始有点热了,大街上非常温暖。

我去老J上班的餐厅找他。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我透过窗户就看见他了,看见他臃肿丑陋的
身体我真是难过啊,但是他转过身看见我,马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微微你回来了?”
“我回来啦。”
我进了门,老J说,“见到妈妈啦?”
我点了点头。

晚上我跟老J一起回家去。我们穿越那些胡同,胡同两边住着人家,还有很多敞开门的小商
店。我让老J给我买了一支奶油冰棍。我幸福地走在街巷中间。

回到屋子里后我的CALL机“答答”作响。那是妈妈打来的。我不敢去回,就不回。CALL一
直响,已经响了那么多次。我躺在地板上哭。老J在一边安慰我。我拍自己的脸,老J很难
过,也很生气。我抓起一大把咖啡填在嘴里,把它们吞下去,那个很苦,让我干呕。老J说,
“你不要闹了,你吃那个,又死不了!”

晚上我稍微平静了些。外面的车纷纷走过,我躺在老J身边,想到自己不过是这个广大世界上
一个小小的人,想到还有时间这回事,想到时间在浩淼当中流过,一些问题在解决,同时自己
在平稳地划向死亡,我感到安慰。

这让我站在我们那个木头的窗户台上望下看,我看见一个18岁的姑娘拥抱着丑陋的老J,屋子
里柔和、安静,散发着老年人的腐败气味,这一幕终将不复出现,这正是此时此地,无限漫
长。那么多事情发生过了,时间流逝地那么慢,那么美,我仍然那么年轻,真让人不可思议。



我已经习惯跟老J一起生活了。

在黑暗中,我对老J说,“宝贝,我总是害怕。”老J说,“别怕,别怕。”我很不安地在那
里想了一阵子,突然间就不怕了,并且有点喜悦。我抱着老J,对他说,“我是你的妻子,是
你的小宝贝。”我对老J说,“我爱你,我爱你。”这些话语就像光明一样,让一切渐渐明白
起来,让我不害怕了。老J也越来越紧地拥抱我。有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木豆,老J抱我的时
候,我常常会想起他,感到心痛难忍。我对老J说,“什么时候我们回到大房子里住吧。”老J
说,“好。”我知道他只是在说说而已。老J把能赚到的每一点钱都省下来,他是个非常节
俭、非常勤劳的人,心地单纯,他只是想攒点钱,日后开个餐馆。老J把大房子租给一个跟俄
国做生意的小公司,得到了很大一笔房租。那些钱放在柜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我知道在那里。

第二天,老J上班去了。我从柜子里把那些钱拿出来了一部分。我跑到东单,把昨天看见的那
条漂亮的裙子买了下来。又过了一天,我去买了一双漂亮的凉鞋。我把这些东西拿给老J看,
他很高兴。

我说,“宝贝,我们家没有镜子。”
老J说,“那我们买个镜子吧。”
于是老J骑车带我上了街,在那里买了一面镜子。我们的房间光线很不好,无论是白天还是晚
上。我站在镜子前面,看见自己美丽的影子。后来老J上班之后,我一整天都在镜子里看自
己。这个形象是让我迷醉的。光线时时变化着,我时时感觉到了,我感到太阳的脚在走,有时
候踏在我的鼻尖上,留下了温柔的一抹橘黄。有时候橘黄的光投在镜子上,我看见了屋子里的
一切沉浸在黑暗中,在黑暗中沉睡,只有我的脸生动不已,活在一瞬的亮光中。这可真美,这
可真美。

黄昏时候我出了门。镜子上的橘黄光线已经蔓延到整个世界中了,我穿过很多小巷去接老J。
有一种很甜的面包叫做多纳高,包装纸里面还有一张漫画,我在路上买了一个,非常贪婪地吞
掉它。那里面的巧克力浓心还来不及在我嘴里呆就进入喉咙里,真的非常甜美,让我满足。几
个孩子在玩弹子游戏。老太太们从远处走来,走得很慢,终于路过身边,走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老J打开里面的柜子,拿出装钱的那个盒子。老J数了数那些票子,脸色发白,
他问我说,“钱都到哪里去了?”我躲在一旁,声音很低地说,“我,我都拿去,买东西
了。”老J有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后来他说,“你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们现在经济很紧张
了。”后来老J就忍不住生气,他说,“微微啊,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我们需要攒点钱你知道
吗?”老J坐在我们一同睡觉的小床边,神情暗淡,想起来就骂我一句。我知道我错了,在一
边瑟瑟发抖。

过了一个小时老J的气终于消了。

老J气消了之后,便拥抱着我说,“微微,你受苦了。你跟着我,让你受苦了。”我也拥抱着
老J。老J说,“你跟着我这个穷光蛋。”我说,“别说啦。”老J说,“我不该对你生气。”
我说,“都会好的。”

老J想开一个餐馆,为此他要先攒点钱。他有开餐馆的经验,在中国、俄国都开过,如果当初
不是在俄国护照被骗,他会过着很殷实的生活。老J还有一个希望,就是他父亲的死。他父亲
是一位文化界的名人,因此他有很多著名的藏品,很多书画,老J希望他死,把这些东西留给
他。老J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重返俄国。俄国,俄国,做梦都在想着它。那里有高大的建
筑,不朽的人民,他所深爱的歌声,优美悠扬的歌声,他伴之度过青年时代的歌声。老J重返
俄国有一个指望,那就是我们把房子租给他们的那家公司。老J跟他们提出一个去俄国做生意
的方案,希望他们带他到俄国去。



是的。我再也、再也不要回到鲁地去了。我是多么幸运离开了鲁地,躲过了鲁地的暗礁。在鲁
地所有人忍不住绝望。

当初外婆是从魏那个地方迁徙到鲁地的。魏是我们的老家,那里有我妈妈他们家的祖业。但是
外婆什么都不要了。她卖掉了房子,一个人跑到鲁地来。外公早已死啦。鲁地这个地方生活着
她所有的孩子,所以她要来。她要赶过来,在这里生活,但是拒绝跟任何一个孩子在一起。起
初她霸占了我妈妈的家,她住在里面,要求我妈妈搬到别处去。我妈妈跟别人求助,他们给我
外婆找了回民街的一处房子。外婆仍然不搬。后来她终于搬了。

她坐在自己制造的黑暗当中,大声咳嗽。她的咳嗽很有节奏。她故意这样咳嗽,她要建立自己
的威权,在她的幻想中,她君临天下,无人可比。只是有刘道本等人拼命的迫害,使她不堪其
折磨。

外婆到鲁地是去死的。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并不知道自己为了死而去某地。她在那里呆了
一年,始终为精神病折磨,最后死于精神崩溃。精神的崩溃令她肉体的全盘崩溃成为可能。没
有人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她得的是一些很严重但是不致命的病。她全身上下都为这些病所布
满。她极度痛苦。

事实上,我很少想起外婆,和她的病。我想起的是我的病。我很害怕,不敢回到鲁地去。我曾
经是一个热血青年,热中于反抗。一边是明亮的、革命的火焰,一边是家族的不幸,我想拿前
者压倒后者。后来世界让两者都向更坏的方向去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可能是世界太坏了。

我曾经走在大街上,不停怀疑。首先,我怀疑人们为什么还能够生活下去。在一个如此糟糕的
世界上,为平庸和势利布满,为什么人们都忍受着,不掀起一场集体的反抗。人们难道不知道
他们全都没有任何办法,全都没有办法,全都在经受凌辱,默默无声?第二,我在怀疑我自己
是个疯子。我怀疑我疯了。我并且怀疑我不可能生活下去了。因为一切都不可能。

在我离开鲁地之前,我刚刚离开木豆,就是这样怀疑着,在路上走。我并且知道因为怀疑的缘
故,我将什么也得不到。世界需要顺民,他们必须不怀疑,他们必须在不怀疑的同时学习世界
的规则,后来他们全都变得很满足,有力量。我原先也是个顺民,健康向上,是谁他妈的让我
这么虚弱的?我没有力量,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在街上走,身上又冷又软,快倒下去了。



现在好了,全都好了,因为我是在北京,跟老J在一起。迪厅里放着很响的音乐,这里是一处
专为俄国人开放的迪厅,这里有俄国妓女,和中国嫖客。我看到这些是多么喜悦啊。这些,这
些陌生的事物,这些闪闪发亮的生活,这些陌生的人,陌生的音乐,这些跟我毫无关系,我在
其中是个遁藏者。我躲在一边看见了美丽的景象。我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妓女向这边走来。

她穿着一身黑衣服,神情严肃。她看上去太像百老汇的一只猫了,趾高气扬,迈着严肃的猫
步,笔直地从大门口走到这边来。很多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她是一个矮小的俄国人。矮小,并
且干瘦,面孔瘦削,棱角宛如刀割。走过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波及迪厅里的每一个人。当她的
目光扫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报以非常赞赏的笑容,她便注视了我一秒钟,对我微笑。这个女人身
上的异国风情让人不禁心旌荡漾,连同这里喧吵的音乐一起,让此刻变得无以复加的美丽。此
刻仿佛是上帝非常慎重地捧出来的一刻,仿佛是要被神圣的上帝带着微笑记录下来一刻,在此
一切达到忘我与狂欢,在一些美丽图景当中,我们成为了意味深长的画面。

我坐在舞池旁低矮的桌子边,看见这个神圣的妓女在高高的吧台上落了座。她目光带有凉意,
神情桀骜不驯。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中国男人过来搭讪。妓女对他报以微笑。中国男人走过来
坐在她的旁边。这是个年轻的胖男人,走来的时候神态颇为踌躇。在俄国女人的鼓励下他开始
跟她谈话,一边打手势。我注视着他们,这男人的笨拙和委琐与这妓女的光彩夺目对比如此明
显,让我愁情满怀。

从见到这些俄国妓女开始,我变得像老J一样爱俄国。俄国有高大的建筑和破旧的小酒馆,穷
人们高尚且有尊严。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无比坚强。老J在迪厅里乱转,跟人叽里咕噜讲俄语。
在此期间,很多外国人跟我搭讪,他们认为我很漂亮。有的人给我留了电话。

半夜四点的时候我和老J离开了那里,大街上仿佛还回旋着俄国的音乐,华灯的照耀下流火满
地。有人在路边摆着雪茄烟摊。我大声唱着歌,拉着老J,走到我们的破房子里去。



老J对我说,去俄国的事情有了眉目了。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给我望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说,“微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说,“什么好消息呀?”老J说,“我们可以去俄国
了!”我说,“真的啊?”老J说,“真的!”后来我从他的话中得知,那个我们把房子租给
他们的小公司,接受了老J写的一份提案,把它交到上面去了。知道仅此而已之后我不禁有点
失望,但是安慰老J说,“好啊好啊。”

老J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站在马路边上等他,直到老J臃肿的身影出现。他的大手伸过来捉住
了我寒冷的小手。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老J与众不同。老J年轻的时候也许很英俊,现在则
很难看。也许是他的难看让他与众不同。也许是我跟他的关系让他是。正因为他是我男人,而
他又那么丑陋,才让我看见他时,就想哭。是的他很丑,他很胖,我想离开他,我想要到别处
去。我跟老J在一起会引来别人的目光,每天我都非常勇敢地压根不管那些目光。久之更加与
世隔绝,我发现一个人只要足够勇敢,就会发现所有不可能的生活都会成为可能,就是说,所
有你不曾想到的生活,都是可以过的,我们可以从上帝那里偷来一些时光,一些可能性,被抛
弃到一种奇怪的境遇中,置身于光阴的岛屿。这是我在鲁地所无法想到的。老J并不知道我这
些想法。老J非常温柔地说,“微微,等久了吧?”
我说,“是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老J说,“让我的微微等了那么久了。”

我跟老J一起上楼去。我们住的是简易的木头楼,楼梯上没有灯,便两人摸索着走。楼梯很
窄,并不匀称,时时有滑下来的危险。我们终于爬上去了。

第二天我下楼,楼下的女人在跟她的丈夫吵架。我听见她喊道,“你有什么本事啊?啊?你有
什么本事?孩子上学你管过一点吗?你管过她吗?啊?你有什么本事?”我走过去了。

在去图书馆看书之前我又跑到东单逛了一圈。你看,我现在有一顶黑色的蓓蕾帽,这是一顶非
常好看的帽子,被我戴在头上,中间有一个亮晶晶的金属片。我戴着这美丽的帽子在东单,我
看到了无数美丽的东西,但是不买。在这些美丽的商品的熏陶中我更加成为了一个美丽的人。
老J对我说,“微微,你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北京孩子了。”

我还是孩子。我刚刚满了18岁了。

作为一个微笑着的美丽的北京孩子,我坐在光线充足的阅览室当中看书,到了晚上回家来。楼
下的女人已经不再吵了。现在是黄昏。我打开沉重的大门,那女人在院子中央洗衣服,听见门
响她问道,“是萍萍回来了吗?”我没有说话,她又问了一遍。路过她的时候她竭力想辨认出
黑暗当中我的面孔,哭过的、失神的眼睛对着我张望,我看她的脸看得很清楚。我看见那是一
张非常美丽的、瘦削的、中年女人的脸。



又过了几个月啦。我都不想离开老J啦。因为我已经不怎么觉得他丑了。现在已经是盛夏了,
是非常炎热的夏天,是我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天气真热,大街上据说有50多度,以至于
中午出去,都看不见一个人影。在这样的夏天中,人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啦。只有热这一件事,
成为人最大的困扰。我们没有空调,老J买了一个空调扇,成天吹着,还必须经常给它灌凉
水。凉水也不管用,还是热。

老J到餐厅去。那里有空调。我去阅览室,那里没空调,于是就从脑袋上往下滴汗。晚上,实
在太热了,我们只有一张小床,彼此都热得快不行了。老J就跑到外面去。轻轻跨过栏杆,来
到别人家的屋顶上。屋顶是平的,可以躺下睡觉。老J的鼾声响起在露天的地方。我仍在屋
里,一个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早上天光快亮的时候,我也跑到别人家的屋顶上跟老J一起躺
着。在这里能看到重重叠叠的屋顶,重重叠叠的屋顶外面是高楼大厦,这是很大的北京当中的
一小块屋顶,上面躺着奇怪的老J和奇怪的我,我原是个陌生人。我在老J身边躺了多时,感
受到清凉的晨风,非常满足。不过毕竟不敢多呆,便又跑到屋里面去了。

在这个酷热的夏天中发生了件奇怪的事。木豆到北京来了。他到北京来了一个多月了,就在我
上次离开后不久,他就到北京来了。

上次我离开家,身上没有带什么钱。我跟木豆借了100块钱。那是个夜里,我抛弃了妈妈,从
家里跑出来了。妈妈瞪着她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让我难受得要死。她躺在那里,她在绝食。
我知道我离开之后她会起来吃东西,同时我知道她不会死。她不会死,但是饱受折磨,脑子里
翻腾着死的念头。我必须抛弃她。我穿衣服和收拾东西的动作让她越来越不安,最后她问,
“微微,你干什么去?”我说,“我回北京。”她哑着嗓子说,“你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说,“我就是不要回来了!”我走之后她会大哭,为此我心如刀割。所以我必须抛弃她。

我带上门,浑身发抖地在大街上走。我决定找木豆去。他跟我毕竟要亲一些,虽然我几乎已经
忘掉他的模样。我先去了张小朋家。张小朋告诉我木豆在外面一个人住了。他带我到了木豆的
住处。看见我木豆很诧异。张小朋很快就离开了,剩下我跟木豆两人相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
障碍了。所有的障碍都被撤除了。所有的障碍,我已经不是一个高中学生了,我跟他一样,是
社会的流民,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要我。越来越少有人知道我的底细。所以我马上扑入木豆
的怀抱,木豆没有推开我,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木豆拍拍我的肩膀。现在,因为木豆在,我已
经成了一个彻底没办法的人了。我没有办法,没有声音,没有语言,不敢动,我只有让他来解
决我,只有让他来考虑怎么对待我,是不是肯让我留下来。那天我跟木豆一起睡啦。

木豆说,“你在北京,干什么?”
我说,“我有一个男人。”
木豆没说话。我知道这让他很鄙视我。这鄙视令我无法呼吸。但是我仍一边发抖,一边说,
“他很老,……他很老。”
木豆说,“你高兴就好。”

木豆这句话当中轻描淡写的蔑视让我发疯。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在承受打击。木豆站起来
放了一盘磁带。木豆对我说,“我现在练琴了。”

音乐很噪,震耳欲聋。是的,这正是我想象中的木豆。他一定是比我强大的。他的轻描淡写当
中蕴涵着我无法反抗的力量。我偷偷地看木豆,他很白皙、俊美,他是个相当骨感的男人,很
瘦,脸上棱角分明。我拥抱他,同时很害怕他会粗暴地把我的手推开。

多奇怪的事啊。我跟木豆的时候,还是个从来没有碰过任何男人的,完美无瑕的处女,但是木
豆始终让我含有道德上的羞愧。跟他在一起,我总是认为自己是个烂货,现在更是这样了。他
越这样,我越是在内心大叫着要扑向他。

我想那是因为木豆时时给我以打击。当初,我跟木豆好了将近一个月。刚开始的时候,他对我
很好,所以后来我总不相信他对我不好了。我控制不住地经常去找木豆,而他对我越来越冷。
后来他就提起那些女人,别的女人,脸上带着淫亵的笑容,描述她们的身体和经历,个个一钱
不值。我渐渐怀疑自己之所以经常来找他,乃是因为自己比较下流的缘故。确实是这样的,因
为我隐含着下流的基因,所以被木豆一触即发。我想辩解不是这样的。但是我不敢确定。我不
敢确定自己纯洁无瑕。即使我确定,我也拿不走木豆给我的黑暗,木豆把这黑暗给我了,这黑
暗就是他对我的蔑视,和我的恐惧。

那是我十七岁时候的事儿,我在十七岁的时候丧失了天真,以后再也不会那样的丧失掉了,再
也不会那样丧失地一点不剩,再也不会那样切感天真的丧失,一下子堕落成为老人。一个垂老
的、不想要生活了的人。生命力在折磨我,我要杀掉这种叫做生命力的东西,好让自己适应完
全没有天真的状态,好让自己不害怕。天真丧失了之后,世界一无所有。

在木豆身边度过的一整夜又让我变得绝望无比。我很快就要疯了。但我必须承受,因为我暂时
还并没有疯,并且,我要跟木豆借100块钱。

我说,“木豆,我要到北京去,你借给我100块钱。”

木豆很诧异。我马上就知道他非常不想借给我。这让我很愤怒,简直要哭了。这比任何、任何
事情都更让我伤心。木豆说,“你真是任性,你不要去北京吧。”

虚伪的木豆劝我说,我妈妈挺不容易的,不要离开她了,等等,我知道那全是他不想给我钱的
借口。为了这100块钱,我无法离开他的家。我在他家中耗了两天的时间,到最后一天晚上才
把钱要来。

我的CALL机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回了之后,才知道是木豆。木豆说,“我到北京来
了。”我说,“啊?”木豆说,“我都来了一个多月了。”

现在的北京已经是有了木豆的北京了。



我想去见木豆。

是一定要去的。当老J不在的时候,我去找木豆,我可以跟木豆商量,我要跟木豆一起生活,
离开老J。以前,以前那些事,那些伤害,都不算了。想到这些我很雀跃,我沉浸在想念木豆
的空气中,一连几个小时莫名兴奋。有时会想到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但它们在我目前的心境下
十分不真实,仿佛只是一些错觉,我跟木豆从来没有不好过,我们停留在最初在一起的一两天
当中的状态。那时木豆还没有进入我的灵魂,进入我的潜意识,我还不太认识他,但是他在我
身边活动,他认识我了,对我感到新鲜,他很温柔,想要爱我。后来我爱他的原因似乎全都是
因为这些回忆,这些事儿。如果他多爱我几天,等到我反应过来了,该多么好啊。几天之后我
的爱情苏醒了,这时我只能看见木豆,他在我周围活动,让我无限焦灼。我看着他长手长脚的
身体躺在我的身边。木豆用冷淡的语言虐待过我之后睡着了,手脚摊开放在床上,让我无处摆
开自己的身体。我就看着他睡。他在睡眠中安全并且脆弱,不会说话也不会思想,正是这样的
时候让我非常幸福。

木豆来北京了。我们都不在鲁地了。这是个好的开始。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因为现在是在北
京,在北京,一切就都会好。一切就会跟鲁地不一样。

为了离开老J跟木豆在一起,我现在就要对老J冷淡,好让他明白我要离开他。于是我决定就
这样做了,要一直让老J感觉到我的变化,让他感觉到我的不好。那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暗
暗下了这个决心。

老J回来看见我仍然是高兴。但是我不高兴。我想要对他不好。

他一进门我就试图跟他吵架。但是我想不出应该为什么跟他吵。我就说,“我讨厌死你了。”
老J走过来很温柔的说,“小微微,怎么了?”我说,“走开。”老J把手伸过来摸我,我
说,“讨厌讨厌。”老J说,“小微微,是不是想我了?”我说,“没有想你!没有想你!”
老J在我身边躺下来了。我用脚把他顶到地下去。老J咯咯地笑了。我坐起来眼睛通红,说,
“你笑什么你笑!”

总之我对老J采取的所有行动都像是一些撒娇。老J对此毫不介怀。他是个粗鲁的人,一点不
敏感,因此觉察不到我真正的伤心。我瞪着老J。而他大声唱着歌,在屋子里出出进进。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这天晚上我听到老J在我身边响起鼾声,感到害怕并且孤单。正如
某种隐约的、缠绕我的感觉,老J是个陌生人,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他是谁?为什么睡在
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所以十分害怕。这时候我就徒然地想木豆的脸,木豆俊
美的脸代表了发生拯救的一点点希望。他来自我熟悉的鲁地。来自我的过去。他跟我小时候的
生活多少有点关系。他算是跟我有关系的人。

第二天老J上班去了。我们的生活像以前一样过。出于上面所说的决定我一直想要对老J差一
点,这个决定只伤到了我自己,因为,决定对他差了以后我就会故意挑衅,并且对他的反应紧
张万分。一旦老J真正感觉到了一点点不快,内疚的感觉就会把我压得非常难受。因此我从来
没有真正伤过他,他对跟我在一起的生活感到非常满足,非常幸福。



木豆住在城的另一边。为了见他我坐了两个多小时公共汽车。他住的那个地方叫做鸟村,是北
京的乡下。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对这地方非常不熟悉。木豆留着长发,我了解到他现在是
一个搞艺术的,他以弹琴为事业。这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的新鲜。

我见了他之后木豆给了我一个花菜,让我把花菜洗一洗,他来做。我端详着那个花菜。花菜是
一个大疙瘩,我在想怎么能把它分成很多小份。我试着用手掰开它,但它很硬,无法掰动。我
问木豆说,“怎么弄?”木豆走过来,对我很是轻蔑,他教给了我。

吃完饭之后木豆把我掀翻在床上。这是一个奇怪的变化,他好象不再畏首畏尾。我很激动地迎
接了他。结束之后我们在一起躺着。没有人说话。我很惶恐,也很忧伤。我在他身边战战兢兢
地躺着,很怕他赶我走。虽然我已经决定跟木豆一起生活,离开老J,但是木豆还不知道我的
决定。我现在感到能够跟木豆一起生活是多么意想不到的一种幸运,我怀疑自己没有办法做到
这一点。因为,我很害怕。在木豆身边让我紧张。木豆说,“你住哪里啊?”我告诉了他是哪
个区,大体在什么位置。木豆“哦”了一声。我想他对我说的地方并无概念。过了一会他说,
“你还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吗?”我说,“恩。”又过了一会木豆说,“你该走了吧。”我听到
这个一动也没有动,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逼迫我发疯。木豆也没有说什么。我们在一起又躺了一
会。

下午很快要过去了,夜晚很快要来临了。在临近夜晚的时候我离开了木豆的家。木豆在睡着,
我轻轻关上他的门。是一定要走的。老J在城的那一边等我。我在路上哭了一会。现在我大可
以感到平和、欢畅。我一个人坐公共汽车,从一个破烂的村子到一个破烂的阁楼那边去。大街
上华灯初上,弥漫着暧昧、伤感而温暖的气息。我站在公共汽车上,拉着吊环。后来我走在大
马路上,路边有很华丽的建筑,和亮晶晶的广场。我穿着那条漂亮的裙子,安静地在城市中心
美丽的大街上走,走得很快,一会上了天桥,一会走上广场。有解放军在一些地方站岗,还有
警察,现在盘查很紧,但是从来没有人问我,因为我是个美丽的北京孩子,我18岁了,脸上带
着纯洁无瑕的表情。



我把借木豆的100块钱又还给他了。

我隐约感到木豆对我的不快是因为这钱的缘故。我甚至可耻地认为他在北京给我打电话就是因
为这个。第一次我去木豆家的时候,始终感到非常不安。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欠他钱。那么好,
不管怎样,我要把钱还给他,这会让他高兴,对我印象好。我要先还清他的钱再说我们在一起
的事。我不能欠木豆的钱。

一进门,趁他不注意,我就把他的钱轻轻压在他枕头下面。第二次见到他之后我们又很快做了
爱。之后我躺在他身边,看他抽烟。木豆陷入了某种沉思。我战战兢兢,因为这是在木豆身边
的时刻。过了一会木豆说,“你觉得我帅吗?”我说,“你漂亮极了。”木豆说,“你说我这
样去勾引小姑娘人家让我干吗?”我说,“不知道。”木豆说,“你别说不知道,你觉得到底
可能性大不大?”我说,“可能性……大吧。”

抽完了烟,木豆躺在那里,慢慢地说,“你说,我们为什么活着?”我说,“我不知道。”木
豆说,“你觉得活着有意思吗?”我说,“有意思。”木豆说,“有什么意思?”其实,我总
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木豆的话。因为,他似乎跟我距离很远,他的声音总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传来,我从来、从来都没有靠近过他。过了一会他说,“你了解我吗?”我说,“我想我一点
也不了解你。”木豆笑了起来。是的,我不了解他,我不了解他的原因是,他是个头脑简单的
人,而他却那么痛苦。

木豆又恢复了对我的那种冰冷,看来北京一点也没有改变他。



木豆来到北京的这件事,只是给我了一线很快就破灭的希望而已,之后我还是必须要同老J一
起生活。我时常感到,在生活的流水中,我如一片枯叶翻转不已,无法停留。而木豆这些人却
是半片月亮的影子,不论水怎么流,它都会在一个地方凝止不动。月亮的光辉曾照在我身
上……我只能沐浴他们的光辉,却无法把这光辉留下。正是这点让我惶恐不安。

能够理解我的不安的恐怕只有那些俄国人。那些从遥远的俄国来到这里,满面茫然的美丽的俄
国人。我跟老J在迪厅里。现在老J更是经常地带我来这里。那个俄国公司在考虑老J的提案。
他们已经考虑了很久啦。在他们考虑清楚之前,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向老J提出一个要求,就
是,他问老J,能不能给他介绍一个俄国妓女玩一玩。老J说好的。老J几乎是非常高兴地答应
了他。老J带他到这里来。我看见老J非常高兴地忙来忙去。他在到处跟俄国女人答茬。他在
帮他们接头。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当中,我凑近老J的耳朵问他,“安妮亚在哪里?”老J对我大声说,“我
没看见她啊。”我说,“找找她。”后来老J过来对我说,“安妮亚已经回国了。”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当中,我喝下了一杯又一杯啤酒。我在高高的吧台上坐着。每一个路过我身
边的人都对我十分注意。在这里人们可以随便调情,可以随便跟谁出去,可以找一个外国情
人,俄国男人。一个俄国男人坐在我的身边。他对我说,“你喝什么?”我说,“啤酒。”他
为我把酒杯加满。他对我说,“你很漂亮。”我像个风情女子一样地,目光斜瞟着他对他说,
“谢谢。”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再没有向他看。我感到他是一个高大白皙的男人。这让我想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俄国男人。此刻他抓着我的手,我感到很幸福。因
为我的大脑已经飘了起来。

老J在这时来到我的身边。他满面笑容,并不觉得我在一个俄国男人的手中有何不妥。老J就
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傻呵呵的,傻呵呵的男人,带着质朴而愚蠢的笑容,让你耻于承认跟他的
关系。老J站在我的身边。

老J跟俄国男人用俄语说话。老J一直笑着。他有呵呵傻笑的习惯,他是个和善的老头,是个
北京老头。我感觉到他们的谈话跟我有关,因为那俄国男人一边说话一边看我,他的手在我手
上摸来摸去。出于醉意和恶作剧的狂喜,我也紧紧抓住他的手。在他说话的当隙醉眼惺忪地看
着他。俄国男人用一只手打着手势,我看见他不停着伸出几个指头。

后来老J跟我转述他们的谈话是这样的。俄国男人说,“我要这个姑娘。多少钱?”老J说,
“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喝醉了。”俄国男人说,“100美圆。”老J说,“你搞错了,她是我的
女朋友。”俄国男人说,“不可能。”老J说,“呵呵。”俄国男人说,“你有多少岁了?”
老J说,“你看呢?”俄国男人说,“你有60岁了。”老J说,“呵呵。”俄国男人说,“我
愿意出100美圆要这个姑娘。”老J说,“开玩笑。”俄国男人说,“200美圆。这已经是这条
街上最高的价钱了。”老J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已经喝醉了。吧台对面有一个留长发的俄国男人,有瘦长的脸和沉静的面容。现在我什么都
不怕,我很欢乐。我的欢乐多半来自对俄国的爱。俄国,我他妈的真爱你,我爱你,我爱那些
俄国的下等人,小偷、妓女、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小酒馆里的野人,痛苦不息,在家中翻来
覆去,在大街上走,在寒冷的大街上走,遇见警察,那些伟大国家的伟大人民,红场,莫斯
科,严肃生活,严肃思想,禁闭,死亡,坚硬的思想,坚硬的死亡,高大的身材和发胖的姑
娘,满面笑容,从美丽的双唇间飞扬着愉快的旋律,上升,上升……



我跟一个俄国男人出去过一次。那是个身材矮小的俄国男人。很酷。我们来到大街上。他要求
我把背对着他,脸对着墙。然后掀起了我的裙子。他拉下我的内裤。我已经是一个傻呵呵的风
尘女子了,像我所梦想的那样。我已经无比靠近了俄国。我已经属于俄国了。他顶着我。就在
他努力要进去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不妥。我回头看,看到了一张耽于欲望的愚蠢的脸。后来我
就推开了他。他跟着我在大街上走。对我拉拉扯扯。我说,“走开。”他卷着大舌头不知道在
说些什么。后来他又把我逼到墙角想要插我。我说,“我叫警察了。”他一哆嗦,向后看了
看。我于是知道他害怕。他害怕警察。这个可爱又愚蠢的东西。我马上跑得无影无踪。我在大
街上,在秋天就要来临,秋风已经吹起的大街上狂奔。



我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我希望她还好。大部分时候我都避免想到她。我很难想象我曾在
她身边生活了多年。我很难想象我曾有舅舅和外婆。10年以前我曾看到过一个男人。他经常到
我家里来。那时候我的妈妈依然年轻貌美。有一天我透过窗户看见那男人跟妈妈在撕打。妈妈
在痛哭着撕他的衣服。这景象让我发呆,痛苦不堪。我隐约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她的贞洁。我想
要她贞洁。我不能想象她的欲望。这很可怕,这很让我羞辱。1年前,妈妈知道我已经不贞洁
了。正如我当年一样,她很羞辱,对此难以想象。她羞辱得快要疯了。对于羞辱,我一定拥有
比她大得多的忍耐力,因为当年我并没有逼她,我只是对她说,“我看见了。”这让她害怕,
过来抱我。我躲开她的拥抱。有几个晚上她歇斯底里地哭泣。她受了爱情的伤,我的妈妈受了
爱情的伤,她为一个男人所伤。多么奇怪。别人家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一直在想我的爸爸
到那里去了。我的爸爸,我想念他。爸爸,我想念你。可是你死了。后来我也为一个男人而痛
苦,但我并没有权力哭,因为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我不该让她感到羞辱。我的妈妈为我失去了
贞洁而羞辱万分。我们原本都该很认真地保卫我们的贞洁的。因为我们是两个女人在一起。我
们必须贞洁,必须避免让任何男性的气味来到我们身边。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我的贞洁,正
如我对她的贞洁也非常担心。当年,我看到她使劲撕打一个男人的衣服之后,当那个男人离开
了,再不回头之后,感到羞辱。因为我羞辱的缘故,她本来并不应该哭的,因为她也没有权
力。可这个女人因为软弱而不害臊地痛哭不已。

我希望妈妈还好。我不知道她怎样了。10年前,一个男人经常到我家来。他跟我文弱的爸爸很
不一样。他叫马六。他很高大,脸上凹凸不平。我叫他马叔叔。马叔叔会来我家。当他来了之
后,我就爬到我家的大衣柜里面去。衣柜很大,我爬到里面,咯咯直笑。我让马叔叔找我。马
叔叔有时候懒得找我,而是在外面不耐烦地叫,“出来。”衣柜外面有一面大镜子。我躺在衣
柜里面的很多被子上。我很小。马叔叔曾经给我妈妈拍过一张照片,妈妈的表情安静,额头光
洁,嘴唇微开,又愚蠢又性感。马六在那面镜子前面给妈妈照那张照片,他拿着相机的样子也
留在了那张照片的镜子里。那镜子后面有我,我躲在衣柜里。但是照片上只能看到他们两个。
看不到我。


    
老J对我说他要离开这家餐厅去一家夜总会的事。那边的老板许给他高得多的工资,对此我们
都很高兴。交接工作做完了,老J跟我最后一次去俄国餐厅吃饭。之后我们就一起离开了阁
楼,搬到他上班的地方去。

他上班的这个地方是个夜总会。这里当然也有很多姑娘。我们把东西零零碎碎地装在箱子里,
雇了一辆黑车给我们搬家。黑车——我倒希望那是个马车。呸,我掉到俄国故事里了。我们雇
的是辆面的。黄色的面的。面的司机是个肮脏的胖子,他帮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车上拿下
来,放在地上。在幻想中应该有很多娇滴滴的姑娘出来迎接我们,可是没有。我们吃力地把东
西拿上去之后,我首先看到的是男招待好奇而愚蠢的脸。这里有很多来自农村的男招待,操着
南腔北调,不过他们都十分漂亮,像小姑娘一样漂亮。

可惜的是没有人迎接我们,人们好奇的目光带有凉意,我似乎意识到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存
在。如所有的夜总会一样,这里有很多姑娘,和一个妈咪,对我们的到来,那年轻的妈咪感到
不高兴。她操着东北话说,“那么多东西!”她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用背对着他们,
就能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我们的新家安在一间包房中。




现在你应该明白,你应该像我一样明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不是连续的,从来不是。
只有在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我的感触如此强烈。如今我的生活连成一片了,我很忧伤地发现
它连成一片了,这让我远离了自己曾经知道的真理。我期待什么东西把我唤醒。我必须先有勇
气过另外一种生活。其实,真正的生活永远是另外一种……真正的生活不存在于连续的场景
中,而存在于那些场景的间隙。在连续的场景中,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多想唤醒自己的
存在,让自己像18岁那时候一样清醒。是的,那时,我很痛苦,可是我很清醒。

在公园中存在一个小小的社会。你住过公园吗?北京缺乏一种人,那就是睡公园的人。因为北
京太冷,治安警察管得太严。我在北京倒是看见过睡在桥下面的人。他们是一些乞丐,他们非
常的脏,睡在雪地的桥下面,冻得快要死了。而我在他们身边走过。上海跟北京的不同,在于
存在着奇特的公园社会。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被强奸。在我附近的长椅上睡着老吴。他三十几
岁了。每天我们都点头致意,习惯于在漫长的夜里与彼此相伴。早上醒来的经验非常美好,因
为没有谁比我们更贴近晨曦。晨曦是红色的,小鸟在鸣唱,老人在进行清晨的锻炼。这样的场
景经常让我想起我的小学识字课本。那时我对颜色有着深入的感受,纯洁而强烈的蓝色吸引我
的目光,在它的旁边是美丽的橙黄,它们都是多么好看啊。橙黄色的小鸟,蓝色的天空,它们
带来持久的喜悦,我瞪大眼睛,在我周围,是整个一个荒疏的宇宙。

呵呵,我现在讲的是我在上海的事。上海比北京更适合一个流浪汉生活。我这样说,已经预先
告诉了你结局。就是说,我现在讲的是我在上海睡过公园的事。不过这也许是我的假设。假设
我最终成了一个流浪汉。肖微微,曾经是一个小城的中学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那不真
实。我本来可以懵懂生活,直到三十几岁,青春结束,人之将死的时候,再悲伤地淘出一点意
义。我多么幸运地成为了一个流浪汉。多么幸运地度日如年。



老J在夜总会从事的工作……他最终成了一个拉皮条的。他终于从一个业余拉皮条的变成了一
个专业拉皮条的。他把那些外国妓女介绍给中国男人。用车把她们一个一个接到这里来,再一
个一个送回去。有的时候我坐在他的车上面。我成为了目睹这一切的证人。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不知道他们叫老J来是做什么。后来我看到老J的工作了。我跟老J
一起去从事他的工作。整个冬天我们去那里寻找俄国妓女。有一次我看见了安妮亚。安妮亚在
跳舞,她已经不认识我们了。我看见安妮亚在跳舞,挪动着她庞大又轻灵的身体。我看见安妮
亚感到很激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啦。我一共只见过她一次。老J走上去喊她,“安妮
亚!”我看见老J凑近她的耳朵,他在跟她解释我们是谁。安妮亚的眼睛有茫然空洞的神情。
安妮亚跟老J走到这边来了。但她又很快离开了。她在舞池中转,她是个瞎子、聋子和痴呆。
这个女人。这个既无心看,也无心听,更无心思考的肉感的外国女人。她曾经有一次愤怒地转
身,把我拉到里面来,她的腋窝一片温暖,我仍然记得那里的温度。

我喝醉了。走到外面打电话。门卫用挖苦的话说我。我不能理解,我不是这里的客人吗?我对
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喝醉的人?”他大声说,“你有病啊?”我看着他。他说,
“你有精神病啊?啊?你有病啊?”我很愤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J过来把我拉走了。门卫寒冷而蔑视的眼神留在我的背上。



我决定离开老J,这个决定跟上一回的决定不同。上回我很雀跃,觉得可以跟着木豆,现在我
则很发愁,离开了老J我不知道谁会收留我。我去找一个外国人。我有他的地址和电话。在电
话里他喝得醉熏熏的,不停地对我“拨拨”地亲着嘴。我坐了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他住的
宾馆里。他站在门外,跟一个胖姑娘在一起。我听见他用英文对那姑娘说,“中国小姑娘,漂
亮吗?”那胖姑娘说,“不漂亮。”他们以为我不懂英文。

我坐在外国人的沙发上,胖姑娘很快走了,气氛很是沉闷、尴尬。后来他让我到里面卧室去。
我就去了。窗外有一个很荒芜的花园。我看着窗外。他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我就坐了。他解开
我的衣服。后来我的衣服就全掉在地上。他让我躺到床上去。我就躺到床上了。他进入我,5
分钟就结束了,然后到厕所里,冲掉他的安全套。然后回到这里来,我看见他开始穿衣服。我
没有动。他对我说,“把衣服穿上。”我就把衣服穿上了。又坐了五分钟,谁都没有说话。我
说,“我走了。”他眼睛一亮,说,“再见。”我很愤怒,走出门外,他把门打开一条小缝,
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再见。”

这天很冷,我又坐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去。

我还是觉得一定要离开老J的,离开他以后干什么就以后再说吧。我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回鲁地
去。你看,我要投降了。我发现跟北京的残酷相比,鲁地的苦痛还是可以忍耐的。虽然想起鲁
地的街道我仍禁不住颤抖。是这样的,我是死在家里,还是死在外面?我将从北京回到鲁地,
我回鲁地是为了死的,正如我的外婆一样,来到鲁地,就为了要死在这里。

在我们那间听得见妓女和嫖客声音的小小的包房中我拥抱着老J。老J睡得很香。我在想在这样
的处境下他怎么还能睡得香。夜总会很久没有发给他工资了。就连我们那点租房子的积蓄也快
要用光了。在这里很多人对我们冷眼。老J却从来不对别人有任何歧视。老J是个不懂得歧视
的傻忽忽的人,既不懂歧视别人,也看不懂别人的歧视。可是我懂。他那文化名人的父亲不承
认我们。半年前我曾看见过他一次。他对老J跟我的事暴跳如雷。他,和老J的母亲,他们受
人尊敬,在受人尊敬的生活中建立了生活的准则,其中包括得体、跟人保持距离、待不同的人
用不同的态度,找对象年龄相当,不要让人笑话等等。这一对受人尊敬的夫妇有了一个不争气
的儿子,他们的儿子睡在我怀中,肥胖、迟钝,……善良。

我跟老J最后一次出去是去一个朋友家里。老J很少有什么朋友。自从他从俄国回来后,跟以
前的朋友都失去了联系。这个朋友是他们家一位世交的儿子。他父亲当官,他则经营着一些生
意。他住在高尚的社区里。老J希望他能给他一份体面些的工作。当然这事后来泡了汤。这些
人看我们的目光都意味深长。我只记得老J跟我一起下了出租车去买水果的事。我们要买一些
水果给那富人。掏钱的时候老J面容发白。他的钱,装在里面的某一个口袋里的一叠不见了。
也就是说他丢了一些钱,在我们仅有的一点钱中又丢了一些。他说,“我的钱可能丢了。”我
很紧张地看着他。他没有再说话,买了水果。我们拎着这些水果上楼去。我问老J,“丢了多
少钱?”老J告诉了我一个大概的数目。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共同出去的情形。



我收拾了东西赶往火车站,我收拾了很简单的东西,我永远离开老J了。



现在是这样的。那个俄国公司从我家搬走了,他们离开了,他们住满了一年就不再住了,我跟
老J可以搬回去了。我真高兴可以搬回去。我们不住那个肮脏的地方了。我们回来了。啊,我
们回到家中了。我把那个叫做我的家。那是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结构很老式,让人想起那些
过去的时间,人们普遍跟单位联系在一起的生活。房子坐落在北京一个著名的文化单位宿舍楼
内。在三层。在七号楼一单元三层。老J跟我一起把东西搬了回来,我把东西放在屋子的中
央,看见了我们美丽的房子。那些住阁楼的日子,那些住包房的日子过去了,我们要住在家里
了,跟任何一个体面人一样。我回头看看老J,他不高兴。现在我们没有了房租的收入。

老J把我放在家里,不久他就上班去了。老J上班很认真,每天他都很认真地为那些妓女和嫖
客东奔西走,尽管老板已经很久没发给他工资啦。老J走了以后,我安静地在床边上坐了一
会。房客是些爱干净的人。房间里非常整齐,没有一点杂物,到处都平整,洁净。我坐在那
里,把两条腿搭着,用两个胳膊撑着床。我看着窗帘,那是一副水墨画。现在是傍晚了。一会
就是晚上了。

我在家里收拾东西,把我跟老J的东西都一一收拾好。后来我给自己煮了面条。洗碗的时候我
感到自己很像一个家庭的女主人。灯光很柔和,照在洗碗池边上。我还很像一个独自在家的孩
子。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起来后就收拾东西。我们的东西终于都收拾好了。我开始收拾我自己
的行李。我是把美丽的裙子带走,还是留下来?最后我决定带走。还有很多不要的衣服。我不
能拿太多东西。它们整齐地放在衣柜里,那些散发着我自己的气味的衣服。它们曾包裹着我小
小的身体。有一件白色的胸罩,曾经围着我发育不良的小小的胸部,现在我把它放在这里。很
快都收拾完了。

我一天一天推迟着自己的行期。在我独自居住在这里的日子中,我感觉自己已经在此生活了很
多年了。我很习惯这里的秩序。我很喜欢干净、温暖的被子覆盖着我。我经常洗衣服,每天洗
澡,按时起床。这里是我的家,老J是我爸爸,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离开他。亲爱的老J。



我已经很久没来过北京站了。一列火车把我带离北京,到鲁地去。我要继续上学,参加鲁地的
高考。我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怎样,我要退回到原有的秩序中,做一个学生,今后不会让任何
人知道我的过去。我要彻底忘掉过去,成为一个守规矩的人,退回到正常的秩序中,忍受一
切,哪怕没有自由,成为一个庸人也无所谓。哪怕我的青春彻底被埋葬,哪怕像别人一样堕落
成一个老人,哪怕像外婆一样精神崩溃,哪怕我有十个舅舅,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说我是烂货,
也全都无所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鲁地去。

下了火车我就往家里奔,来不及看周围的景物,来不及发现鲁地的任何变化。我叫了一辆摩托
车把我带到家里去。下了摩托车我就往家跑。我上了楼。我来到四层,我的家门口。我真害怕
一切不存在了。我甚至无比害怕我妈妈已经死了。这是完全可能的。我越靠近我的家,越觉得
可能。我非常害怕别的人来开门,告诉我我妈妈的死讯。我扑上了四楼,按响了门铃。我焦灼
地等着,一秒钟就像一年那么长,我的心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门开了,是我妈妈。



在我不在家的这半年中,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是第四天离开鲁地的。

我妈妈给我开了门,我在梦中无数次想象她这一刻的样子,使得这一刻就像噩梦一样沉重。她
剪头发了。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毛衣。她的脸很瘦,但并没有太多不同。她跟以前并没有太多
不同。 

她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

我七岁那年曾经离开过妈妈一次。她去外地读书了。她回来的时候头发也剪得很短。她欣喜若
狂地看到我,抱着我亲了又亲。我一直在她身边微笑。我看到她的脸庞很瘦,问她说,“妈
妈,你怎么那么瘦了?”因为我很小,所以对人瘦了胖了一直没什么概念,可是那一次记得非
常清楚,因为她的脸蛋几乎小了一圈,脸庞都凹下去了。我妈妈不回答,还是抱着我,对我问
东问西。我在她身边很羞涩。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我爸爸会死。我爸爸是一年以后死了的。

我妈妈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我透过泪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她放我进来了。

我知道对我回来了这件事,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对此我很惊讶。我一直以为妈妈是一个有办法
的人。我现在发现不仅是现在,即使从前,她也对她的处境毫无办法。这种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处境让我不适应。从前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她骂我是件情理中的事,想不到有一天
她会对此犹豫,我以前也想不到她骂我是因为她没办法。我妈妈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我。她很想
骂我,恶狠狠地骂我,但是她不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敢骂我,她害怕。

我生硬地坐在沙发上大吃大喝。

我故意把吃东西的姿势和表情做得很难看,在她憎恶的目光下,我想起了外婆最常说的一句
话,“恶心人!”我不敢用好看的姿势吃东西。我吃东西的时间里妈妈躲在她的房间里不出
来。她把一些东西拿给我吃。要不是她拿给我,我并不敢问她要吃的。这个时间大概是她考虑
怎么对付我的时间。

她大概考虑出来了。大概是因为她不能忍受这种状况,我一吃完东西她就出去了。她出去的时
候什么也没对我说。她出去之后我看着我自己的家。这里很冷,暖气不热。在寒冷当中,人会
变得慵懒、绝望。



第二天晚上她终于跟我说话了。她鼓起了勇气惩罚我。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刻。我想任何状况我
都是可以忍受的。她可以像从前一样骂我,而我不会再出走了。我会跟她提出我要在家里上完
学的事。等她骂完我,我会提出,她无论如何是会答应的。我知道我的时间会很难挨,但是必
须这样了。

她坐在床上,微笑着对我说,“微微,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生硬地说,“我错了,我觉得我应该回来。”
她说,“你又想起你还有个家了是不是?”
我垂着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说,“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呢?你还要不要再出去了?”
我拼命地摇了摇头。
她说,“你回来以后能做什么?学校已经不会再要你了。”
我说,“学校会要我的,只要你跟他们说。”
她很肯定地说,“不会要了。现在全校都知道你的事,你早就出了名了。”
我没说话。
她说,“你让我怎么对别人说呢?你要我怎么办?还要我去说?你在外面混了那么久,你有办
法,你给我指条路。我很多事情都不懂,我要请教你呀。”
我低声说,“那我去跟校长说,跟老师说。”
她微笑着说,“你说?你去说?谁会听你说?”
我不说话。
她说,“你以前的同学有好多都考上大学了。他们都看不起你,都说你不是东西。小小年纪,
脑子里都不知道想些什么,天生就是个贱种,十几岁就跑出去浪荡,居然还有脸回来。你同
学,吴蓝蓝,也上了大学了。”

我只是低着头,对她所说的话毫无感觉。是的,她已经非常不了解我了。她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解我了。这时我突然觉得一切很荒诞,我偷眼看了她一下,我不怎么认识她,她是一个凶狠的
陌生女人。我难道真的认识她十几年时间吗?有十几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两两相对。有十几
年时间她困于一室,她并不知道我所看见的一切,我所经历的美,和无处不在的危险,她知道
的只是吴蓝蓝。是的,吴蓝蓝,我认识她,那个精明、沉稳、正常的女孩子,她父母都在粮食
局工作。

那天的谈话之后,睡醒了,就到了第二天。我醒来的很迟,因为天气很冷。我醒来后发现她也
并没有起床。她在床上沉思。偶尔我能听见她的啜泣。我很可怜她。
 


我来到齐是因为齐是一个跟鲁地很近的地方,我随时都还可以再回去。我在这里想找到“陀思
妥耶夫斯基”,我想跟他结婚。如果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结婚,我就不用上学了,至少暂时不
用。或者他愿意让我呆在他的身边,他可以让我在齐考大学。不过,考不考大学都不是最重要
的。我可以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治好他的种种问题。我可以跟他一起,我们一起爬上楼
梯,来到他一个人住的家。我们将在那里拥抱亲吻,将过上我们希望的生活,去大楼上买东
西,为点琐事吵架,然后和好如初。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钱,至少他有房子,至少他是个正
常社会里的人。更至少,他是个男人。我在站台上走来走去,从一个站台走到另一个站台,透
过每一个售货亭的玻璃往里看,我想找到他。

我看见了很多人,但是没有他。

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但是我隐约知道他有一个红脸膛。我知道他身材很高大。我想至少他能
认出我来。我没有找到他。也许他只上夜班。于是我等到了夜里。我又一次走上站台来回寻
找,还是没有。回想起来,离上次我遇见他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年啦……

半夜一点我仍在站台上。一整天我闻到的都是火车的气味。我站在站台上,这时候已经很冷
了,非常非常冷。我打着哆嗦想着所有的问题,头脑格外明晰,所有的因果都完全不重要了。
我想等下一辆火车开过来,我便可以跳上去,重回鲁地。火车像个大妖怪似的跑来跑去,大声
喊着, 带着一车一车的人,让我欢乐,让我欢乐。我感到自由。无论前方有什么,这一刻我突
感狂欢一样的自由。我站在那,冷得快倒下去了。

火车经过鲁地的时候我并没有下去。我的头脑里出现了另一个目的地——上海。     



昨天晚上我在梦中惊醒。我梦见自己在火车站排队剪票。我要离开老J,我刚从老J家跑出
来。队伍排得好长,我跟着队伍向前走。马上就要排到我了。这时我听到耳朵旁边呼哧呼哧的
喘气声。一个人站在了我面前。他拎着许多行李,有一个大皮箱和一个大包。他看着我。他的
脸上汪着油汗,看我的表情又绝望又专注,他的表情充满惊异,仿佛不相信看见的是我。 

这个梦境太清晰了,我醒来后,知道那就是老J的脸。

老J长得什么样子,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从这个梦中,我又回忆起了一部分。他的眼睛一
只大,一只小,眼角满是皱纹,有点向下耷拉,他有一个很高的鼻梁,厚嘴唇,嘴角也往下耷
拉,这样他专注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很清楚地看到他,是一副倒霉相。

我还做过一个梦。我梦见老J为我拉皮条,叫来了很多人。那些人从我身上滑落。后来我就得
了很严重的病,就快要死了。在死之前,我要去看看妈妈。我拎着一个皮箱来到了妈妈家里。
妈妈不要我,对我大声呵斥。我离开了她。我一个人走在我家门外的小路上。

我不敢承认老J是我惟一的爱人,我不敢说,惟一跟我有关系的,我爱过的惟一的人,就是
他。我不敢说那是我惟一的爱情。我不敢。我想老J一定还活着。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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