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是生活
――刘丽朵访谈录
采访人:吴晨骏
被采访人:刘丽朵
刘丽朵,女,1979年4月生,山东人,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写诗多年,近期转入小说创作,有
《鸟村故事》等多篇作品。
吴晨骏: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你对于北京有什么感觉?
刘丽朵:1997年,我18岁,考上中国农业大学,来到北京。我很爱北京,尤其是刚来到
北京的几年中,现在已经太熟悉北京,北京成为我生活的背景了,所以感觉不到那么强烈的喜
爱。并且在我正在写的一个名叫《火车》的小说中,我试图表达这种爱北京的情绪。
吴晨骏:现在你在北大中文系读研,但你的本科学的是农业,从农业转到中文,你本人不
觉得有很大的变化吗?将来你读博士,想读什么专业?
刘丽朵:我学农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高考成绩很不理想,而又想到北京来,很多农大的
学生都是因为这个选择农大的,我也是。当时我跟我妈妈到山东工业大学高考志愿咨询处,了
解到带国字头的农大分挺低的,回去的路上,我妈看着公共汽车外的青山绿水,感情高涨,对
我说,“啊!大地!啊!你就学农业吧。”我顿时也认为学农业挺崇高,况且我又一直关心环
境、生态问题。在崇高的感情的支配下,不仅第一志愿填了“中国农业大学”,而且接下来几
个志愿也都是某某农业大学。就这样我上农大了。大一刚过完,我就发现我错了。我在干的事
儿跟我想干的事儿没一点关系,我发现我的生活在向莫名其妙的地方行进,跟周围的人也合不
来。我很激烈地认为必须跳出这个处境,并不惜一切代价。我开始在图书馆读书,不上课,甚
至不去考试,并每年闹一次退学。我的读书分三个路向,一个是西方哲学书,从柏拉图到萨
特;一个是古代典籍,手抄了《庄子》,《论衡》,《稼轩词》等;我一般都是在读这两种
书,同时读大量文学书作为调剂。每天都读8个小时以上,连读三个星期,然后就会生一个星
期病,在病中什么都不做。这样过了一两年,没有朋友,更没有老师,做了几千页笔记。那几
年我的梦想就是去学文科,学文科对我简直是令我一想就打哆嗦的幸福。2001年冬天,作为应
届生,我考了一次清华中文系的研究生,在考场上就觉得幸福得难以置信。最幸福的是,那些
题目都是我会的,我简直要唱着歌、敲着锣、拿着大顶把它们稀里哗啦全都答出来。作文我只
用了一半时间就做完了,最后成绩公布,作文92分,其他也都很好,一大堆中文系的来考,让
我这个农大学土壤的考了个第三。不过那年清华没录取我。
我20岁的时候就知道一句话,“人无癖不足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有癖,也就是狂热地
喜爱一样东西,无论是想要做一件事,还是爱一个人,对我都是至关重要的感受。我比较痛恨
不痛不痒的感情和不痛不痒的思想。这也是天性使然,令我天生就贴近比较强烈的事物。不过
这样会给我的生活造成一些波澜和困难,我渐渐发现事情都要慢慢来,中国人相信“不要彻
底”,走“中道”,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发现,尴尬、糊涂、暧昧、不可实现,全都是普遍又必
然的感情,普遍又必然的处境。对于这些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理解。但我仍然痛恨那些
要以这些普遍的必然性约束自己、规定世界、打击别人、毫无理想的人。从根子上我仍然相信
萨特的话,“你想要怎样,你就会怎样。人在行动中规定着自己的存在。”如今我上中文系,
我感到我必须要保持自己作为理科生的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认真做事情,对人与人的关系简
单理解,只要做到这一点,现在我所过的生活,就是几年前我所梦想的生活。
不过,当时我梦想的能与人“谈诗论道”,“纵情诗酒”,现在不这样想了,我曾过了一
两年空谈的生活,越谈越软弱,几乎要变成一个神经质的软蛋了。我已经度过了我的青春期。
现在我读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专业,硕士读完后我希望换个如“社会学”、“新闻学”之类
的专业读博士。原因是,我不想让自己困于一个地方,成为某一种思想的代表物,成为一个
“角色”,我喜欢变,接触广大的世界。
吴晨骏:你最早的诗歌写作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时怎么会想到写诗歌的?
刘丽朵: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爹来我家看我,我跑到里面的屋子里去写了一首诗拿
给他看,让他惊讶并高兴。但那肯定不是我写的第一首诗。我很小养成读书的习惯,很小就读
到了很多儿童诗;后来,13岁的时候,接触了《鬼魂奏鸣曲》、《疯狂的石榴树》,喜爱得不
行,拼命想写出概念很先锋的诗,但是能力所限,不能成功,我的第一首好诗是19岁上大学的
时候写出来的。
写诗对我来说是一个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没有“想到”那回事。是习惯。
吴晨骏:你的早期诗歌中,你自己最喜欢哪几首?
刘丽朵:当时那首长诗《回家》最为人称道,我也很喜欢。但我自己最喜欢的是一首叫
《天津》的诗,这首诗写天津大学的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生,叫老董。他的精神气质无比贴近
我想象中自己的样子,只是,他是男的。从这个契机出发我写了那个小剧本。我们都想要立即
死去。这是青春期中笼罩我的最强烈的情绪。我的青春期持续时间很长,直到我大学毕业为
止。我把那全叫青春期,因为我还没长大,你同意吗?我还喜欢一首《我叫你知道生活是个什
么样》,那首写得很摇滚。
吴晨骏:从你的诗歌中,我感到一种忧郁的情绪,在你的早期诗歌中,包括你早期的那个
剧本《死神维纳斯的生命之歌》,其中的忧郁情绪显得比较复杂。你近期的诗歌中,其中的忧
郁有点趋向于简单和纯净。你能谈谈你的诗歌中的忧郁吗?你怎么看待这种情绪的?你觉得为
什么会有这种多年化解不开的情绪?
刘丽朵:我应该是个为忧郁症缠绕多年的老精神病人。呵呵。还没上升到精神病那一步,
但无疑很多次到了边缘。这也是天性使然。当时情绪复杂,是因为我还小,对所有的事情感到
新鲜,努力理解却不能消化,对那种袭击自己的抑郁情绪无法排解,每一个感觉都会抓住我,
引起我的深思。如今,忧郁症已经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很熟悉它,太熟悉了,因为我都长大了
呀,所以能够把它化解得简单、纯净。除了忧郁,我诗里还有暴力倾向,你没发现吗?感谢上
帝我用温文尔雅的方式排解我的暴力,而不是成为一个杀人犯。
忧郁症是天生的,从我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有跟它相伴的经验了,所以这跟我没关系。就
跟任何一种天生的疾患一样,我要做的是与它共处,积累经验,努力克服,不让它影响到我的
生活。不过,我知道跟我一样的人很多。在正常的人群中潜藏着很多极不正常的情绪,很多神
经官能症和不良的个性,我的经验是,它是相当痛苦、相当摧残人的生命的一种东西,它直接
导致了人的悲剧。我们要勇敢跟它对抗,克服弱点,变得强大。人的生活最需要的是勇敢,跳
出自己的处境,改变自己,一个精神强大的人能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
吴晨骏:你最近开始了小说写作,能谈谈你对于小说的总体上的认识吗?你的小说《鸟村
故事》、《烈火青春》、《小美!小美!》,得到很多朋友的称赞。请你谈谈这三篇小说的创
作思路。
刘丽朵:这个这个……这个问题很像是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的考试题。这个小说吧……我对
之并没有很明确的认识,我是说,我对小说这件事本身的认识,并不是准确、坚定和认真的。
正如我没有那种对于“我为什么写诗”这样的问题的考虑一样。不过你的问题让我想起了自己
阅读小说的经验。以前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你曾说过,不知道是什么人“生了我”,也就
是,不知道我是读了什么人的东西开始受启发想到要写作的。有过对我影响至深的小说。只是
我并没有在他们的启发下立即开始写作。我当时去读这些小说完全是为了解决自己生活上的问
题,为了给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1999年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2000年读萨特、普鲁斯特、纪
德,2001年读加缪、布尔加科夫,与之相伴随读了大量理论书,同时我可以说,我喜欢逻辑严
密、思维整饬,并有着想象力的理论书,……我对小说的看法很肤浅,就是“为己”,和“有
用”。在青春期中,我曾是个王尔德式的唯美主义者,主张没有目的的美,为美而存在,在生
活中捕捉美的片刻,沉浸于形而上的感动,以此忘掉我的悲伤;后来我逐渐走向“有用”。到
我自己写小说的时候,我总想处理问题,解决问题。
在我读小说的年代,我以为它们能给我指引另外的生活的方向;如今我明白,每一个小说
写的都是“今天”,毫无深奥之处。这点让我非常亲切。我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小说,就是
“今天”感极强烈的,“为己”的意思就是只关注自己,……我这么说也许会让你感觉到矛
盾。我跟你说我最讨厌那些企图“忘我”的小说家,这样会带来道德上的优越感,会带来虚假
的崇高情绪,我的意思是必须降下去,我们必须做到“真实”,必须作为“自己”生活,诚实
地理解世界,即使低俗一点也无所谓。一个“为己”的人会切身地关注别人的痛苦,而一个被
虚假的崇高情绪笼罩的人常常不近人情,浮躁、苛刻。
所以我喜欢的小说都是揭示“人”的,都是真实不伪的,都是排斥错觉的,也都是不单纯
的。
今年9月份我写了第一个小说《鸟村故事》,现在已经写完三个,正在写第四个小说叫
《火车》。因为我刚开始写小说,本性上又是个“好奇”的人,所以在写每个小说时都试图换
个写法。我在玩,玩得高兴极了。我有写一组小说的计划,目前写的小说都是这一组里面的,
这一组小说的主题是青春、社会。《鸟村》写北京的流浪艺术青年,《青春》写中学生的觉醒
和反抗,《小美》看似轻松,无所用心,其实在写那种无心的冷酷,并且在乡村生活中加了一
点来自城市的冲击。第四个《火车》写少女和皮条客……这是个相当杂的小说,我也不知道写
的是什么,反正很多东西都想挤进来写,快写完了,我正在费力地想结尾。第五个已经开了几
千字的头,计划写小偷。第六个写艺术家和妓女。这组小说基本就是这些。你可以看出,这些
小说都坐得很“实”。这跟我“有用”和“解决问题”的观念有关。可其实呢?我能解决个屁
问题,能顶个狗屁用。最多能让我的朋友们看了高兴罢了。我想通过写作跟生活发生点关系,
这完全是为自己的。
吴晨骏:你怎样看待文字的?小说、诗歌,以及别的用文字作为手段来表现的艺术,它们
的前途你怎么看?
刘丽朵:这个……我怎么看待文字……,我每天都看文字,我怎么看待它……我当然要好
好看待它,把它看成个好东西,要不我干吗天天看它呢?……我们生活在文字当中,语言是我
们存在的家……可正因为我们生活在文字中,我们就不用看待它了吧?它就是我们生活的现
实,天天颠来倒去,翻来覆去,搬弄这些文字,还要怎么看待它呢?我倒是挺尊敬那些使用另
外的文字的人,如计算机语言,科学术语,外星人话,鸟语,兽语……哈哈。我也不知道我怎
么跟文字搞上的,我本来很想搞数学,也很想搞理论物理,让那些对撞机互相撞来撞去。你说
的那个前途问题我着实想过。我很担心生态失衡,地球毁灭,现在仍然天天都担心,我担心我
们用东西用得太多,我们这一代全都变成了富人,有吃有喝,造很多立交桥,买房买车,生活
在虚假的富裕中,自我感觉良好。我们把东西都用光了怎么办呢?我知道我回答的不是你问
的。但是,我跟你说,假如我们生下孩子来,他们长大了要受穷,我们怎么办呢?假如我们以
后的人都没有未来,假如一起毁灭,假如我们还不到死世界就毁灭,假如我们死后世界才毁
灭,……这些都怎么办呢?我告诉你,这是本质上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一起毁灭,不生活
了。正是这样的担心让我不敢为所欲为。哈哈,我是说令我不敢有太大的盼望,盼望自己成为
一个大污染源,科技兴国,开发实业,而甘愿萎缩成一个文人……你不要打我,刚才是我乱说
的。我的意思是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小说、诗歌,它们一定会继续存在,会出现好的作品,
会变,我从不担心它们的未来,我只担心人类不存在。我们的孩子跟我们一模一样,只是生活
的环境不同,他们像我们一样无辜,他们中有人也会最终决定去搞文学。我很相信文学的“流
变”论,一代有一代之文。我那个随笔《历史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你看了没有?我就是那样
想的。别提前途。前途是肯定会有的,但前途并不比今天更好,而是跟今天一样好。今天就是
生活,你不觉得很有味道、很有意思吗?有人活在今天却皱紧了眉头让自己落后好几十年,打
击新生势力,这很不好。学点历史,感受今天,向前看,注意节约,实行环保,好好养孩子,
正而八经写作,文学就有前途啦。
吴晨骏:请你回忆一下,你自己在写作中最着迷的那一刻。另外,你觉得文学最动人之处
是什么?
刘丽朵:我醉心文学的时候并不写作,我写作的时候已经不再认为文学神圣了。我有过着
迷的时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文学。1998年暑假我在宿舍里终日读书,每天三次穿好衣服去
食堂吃饭,这时候我认为拥挤的人群恍若梦境,与我无关。宿舍楼外有个小花园,花园里有四
棵大的马尾松,包围出一个隐秘的中心,外面看不到里面。我站在里面朗读《诗经》,《浮士
德》,雪莱,李白。可能那时我跟文学最为贴近。我始终非常孤独,后来我失了一次恋,坐在
图书馆里写了那首《天津》,在写之前很痛苦,写完之后就看见了美丽的秋天。写作让人忘掉
自己,尤其是写诗。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读书吗?读书让你跟世界发生真正的关系。你沉浸
在纯粹的感情和文字中,忘掉一切。当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世界就跟你有关系了。你会闻到每
一个时刻独有的气味,觉察到别人细微的神情之美,你会感到幸福。文字最动人的地方也许在
于这种引发。将世界引发出来,让你发现。我那个20岁的小剧本里面写到一个男人,叫羊南,
他的心里生活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她跟他是一体,他隐约感觉到她,而她自足地生活着,并
不知道自己跟他有关系。后来女孩子死了。羊南感觉到悲伤,坐卧不安,却不知道为何这样。
他本居住在一个高楼的楼顶上,远离人群。可这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大街上,人群像潮水一
样向他涌来。你看,我当时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要让他躲起来,我要让这女孩子给他提供
宁静,我当时对世界怀有神经质的紧张。
20岁之后,有三年,我无法写出一个字,连诗也写不成。这个期间我大学毕了业,谈过一
些恋爱,工作了一两年,又考了一次研究生,认识了对我影响巨大的女友并结成过终身的友
情,……今年年初又开始写作啦。先是一些随笔,又是一些诗,九月份开始写小说,现在我对
文字的认识跟先前完全不同。现在我要求文字真实、准确、朴素、明净、有力。我已经不着迷
了。文字已经与我融为一体。我再也不会被抛弃到大街上去了。
2003年11月29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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