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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笑黎 杀 姬

直到现在,我始终无法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始终无法理解霸王别姬和寂寞烟花的生
活。应该说,他们的相遇是很平常的;且慢,岁月已逝,日月如梭,有一天,我走在街上,
像是有一波旋律,柔软地来自天堂,刺入沉沉欲坠的暮色,在这一瞬间我才体悟到这故事背
后那种华美的悲哀…… 
 
一、 玫瑰夜总会 
 
你们一看就会明白,霸王别姬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父母不负责任地给他起了个庸俗的名字:
陈胜。这个名字不言而喻地向世人亮出他的卑微。几十年来他不断地想抹去陈胜这个人,但
不知为什么总是徒劳无功。直到98年的春天,他在聊天室里用优雅细长的指尖响亮地打出了
霸王别姬这四个字。从此陈胜被杀死了,而这年他正满50岁。 
 
霸王别姬50岁以前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和他的脸相比,他的手显得出奇的年轻和明媚,而
十年前这双手又是另外一番天地──铺满着坑坑□□的老□和纵横驰骋的青筋。几年前在一
次惊心动魄的股票交易中,他蛮横地使自己一夜间成为资产阶级暴发户的典型。随着滚滚的
RMB在手中流过,他的手也就逐渐细腻和温润起来。灯光下甚至会溢出玛瑙般的流彩,女
性的纤弱和男性的刚毅在他的手上奇妙地结合了,是他身上最美的地方。
 
 
50岁的霸王别姬一生中只睡过一次女人,不是一个,是一次,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这个女
人曾是他的妻子,一年以后就嫁给了别人,他们的婚礼上他亲自送去了两床大红织锦被面,
喜性得奢侈欲滴…… 
 
霸王别姬很少把他的情人带回家。他们总是在厕所匆匆交配,携着一身的臭味和精腥回去,
经年累月,他家的各个角落都散发出一股子暧昧的气息。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然入睡。
在圈内,这个公厕显然是名副其实的臭名昭著。门上当然也还是挂着千篇一律的男人头和女
人头的WC,私下里他们都美滋滋地叫它“玫瑰夜总会”,唉,那还真是个令人销魂的地方。 
 
即使他不去“玫瑰夜总会”,他也能在商店、酒吧、大街、公园……里嗅出他的同类。那再
简单不过了。他们的眼神、微笑、姿势都透露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暖暖的情意,使他们在芸芸
众生中脱颖而出,又如转瞬即逝的流星,在美艳中闪烁着悲怆。霸王别姬并不急于去占有和
使用他们,他总是如饥似渴地捕捉着那些细如薄翼的面庞,快乐得如同夏日里追逐红蜻蜓的
孩子。
 
然而当夜晚不可避免地来临时,当最甜美的寂静也变成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压向他孱弱的肉
体,他的血液里就开始流淌着痛不欲生的暗伤。 
 
二、 没有灵魂的日子也可以行走 
 
1998年是霸王别姬最无聊的一年。他伪装成一个早熟的年轻人,偷偷摸摸地上网聊天,仿佛
这是一件比自渎更可耻的事情。久而久之,他的身体更进一步地衰弱了,膀胱的弹性也变得
像一根用得太久的皮筋,总是回不到最初的状态。他甚至分辨不出这种生活是比以前更好还
是更糟。他是幸福,还是绝望,在电脑前可怕的感觉不停地向他袭来──他这个人既没有过
去,也没有未来。除了霸王别姬,他什么也不是。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网上自言自语,盲目地发送着断裂的呓语或是微笑,既不回答也不提
问。他等待着围攻和辱骂:“鸡别王八,你丫脑子长屎了~~~~~~~”,他在黑暗中嘿
嘿地冷笑,不禁闻见了下乡时微臭带香的牛粪味。他一手抚摸着阳物,一手叭叭地敲出“呵
呵”的清脆的笑声。霸王别姬是一只淫荡和傲慢的老狐狸,吊在聊天室的半空中,让GGMM们
咬牙切齿,同时又神魂颠倒。
 
他还不知道真正的痛苦即将开始。 
 
三、 寂寞烟花 
 
寂寞烟花的本名倒还雅致,父母尽了心用了典,大名胡不归,小名不不。寂寞烟花刚上网时
就猫在一个地方,哪也不去,有时也会发出几声冷冷的笑,跟在霸王别姬的后面。他们没有
交谈过,说不清是为什么,寂寞烟花觉得霸王别姬好象在什么地方给她偷偷地送过秋波。没
做什么,也无需时间,凭空地就肆意地滋长着几许说也清道也不明的情愫,让她觉得他们从
来都是长在一根藤上。被一场暴风雨打散了。
 
她向他发出了第一个微笑,没等他回答,就如厕了。她想他是不会说话的,不会对她说,很
可能她是想错了,他和她过去没有什么,现在没有什么,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如果他是连着
她的命,她能感觉到疼。令她大为惊慌,他毫不迟缓地回答了,有些谄媚: 
 
(私聊:) 
寂寞烟花::) 
霸王别姬:嘿嘿。。。等你呢,嗯,看见了,你很漂亮。 
寂寞烟花:呕?噢。呵。哎。呀。GG几岁? 
霸王别姬:我老了,不中用了。 
寂寞烟花:老人家尚能饭否?无齿下流? 
霸王别姬:无论你几岁,乘以2就是本座的年纪。 
寂寞烟花:这样呀,俺还租着俺妈的肚子呢,俺妈说不给钱不让出来。你几岁? 
霸王别姬:呵呵。。。你妈听我的。。真想知道? 
寂寞烟花:嗯。 
霸王别姬:我说出来,你别跑。 
寂寞烟花:俺体育特差,短跑全班倒数第一。放心了? 
霸王别姬:50,整整。
 
熟悉网恋的人都明白,这样的开端实在是平淡无奇。如果其中一个人任了性,一个人冷了心,
过上三五天就全忘了。过上三五个月,又对别人说同样的话,还是新鲜得带着露水呢。再说
霸王别姬不会真的认为寂寞烟花漂亮;寂寞烟花也不会真的相信霸王别姬的年龄。在网上不
论真话假话,反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以网恋可以发生在任何一对痴男怨女之间,有时是
一出辉煌的喜剧,也不挥手,也不去想带走哪家的云彩。就是OK,就是BYE。掰。 
 
但对霸王别姬来说,并不是如此的简单。 
 
他自己也不能明白,当寂寞烟花向他微笑时,为什么他会怦然心动,为什么他会突然觉得那
是一抹无以伦比的阳光,坚决地洒落在他昏暗的生活里,不会离开,他用小镜子捉住了它,
它走不了了。他不明白,但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命是有的,天是有的,奇异地让人颤抖,热烈地让人发狂。不允许解释,不允许理由。在霸
王别姬的迟暮之年,他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之花才真正开放。他第一次发现,在屏蔽了肉体、
性别和形象之外,两个灵魂可以如此地自由自在地相亲相爱。 
 
爱上寂寞烟花之后,霸王别姬并没有停止去玫瑰夜总会。相反,他去的次数更多了。过去,
他习惯于使用对方,如今,他只想以最卑贱的方式被别人使用。他哀求对方扯烂他的上衣和
短裤,他贪婪的嘴唇被紧紧地压在另一张浮满烟臭的嘴巴下,舌头被咬出无数冒自的小颗粒,
像一只只迷你樱桃缀在上面。他衰老的臀部被死死地抵住,耳边不时传来身后男人粗鲁的喘
息声,他听见他说“我爱你”,那么清晰,那么深情。霸王别姬快乐地抖动,同时那种刻骨
铭心的疼痛几乎让他崩溃,他发出高潮般的叫喊,没有人知道那是他心碎的声音。 
 
寂寞烟花,你知道我嘛? 
 
四、白天不懂夜的黑 
 
好几个晚上,霸王别姬不敢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翻出了前妻早已泛黄的照片。那是30年前
了,他的目光一直下意识地停留在照片背后的两行眉清目秀的小字:“陈胜同志留念 张娟于
1968年国庆”。装照片的盒子里还散落着几封信,他百无聊赖地抓起一封,眼睛被带起的灰
尘迷住了。
 
 
“陈胜:我在厂里一切都很好,车间里有几个要好的姐妹,经常互相交流和学习。我感到自
己又有了很大进步。工作当然是很累的,来回坐车时间也长,但精神上很充实,很愉快。……
你在那边怎么样?有人写信回来说每天下地干活,比在城里饭量大多了,总也吃不饱,你的
饭量平时就很大,我随信寄上20斤全国粮票。……我准备给你织一件毛衣,不知你喜欢领子
高一点还是低一点?你借给我的《青春之歌》我看完了,我很羡慕林道静同志,书我一并寄
给你。盼信。另:今天又学会唱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满江红 和郭沫若同志’ 小小寰球,
/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
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此致敬礼! 
张娟” 
 
霸王别姬真正知道自己对女人没有兴趣,是在新婚之夜。他的妻真是少有的美丽,正如诗云:
“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粉的是
腮,鼻边红杏淡如云;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软的是乳,
梅萼初簇碧酥囊;纤的是腰,杨柳三眠;细的是股,芙蓉两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
卧鸳鸯。”
 
她羞羞地脱去了大红对襟棉袄和手套线织染的毛裤,恰似白荷出水,月夜玉兰。一开始,他
也呆住了,本能地捉住了她的嘴,忘情地吻她,但手一碰到她的乳房,他就从上到下透透地
打了个激灵,嘴里随之泛起了干燥的苦味。一只手像不小心抹了一把油腻一样恶心。张娟以
为他是激动地不知所措,嗔笑着,把小手插住他的,诱着他的老□在粉嫩的肚皮上敕敕地滑
过。他的手触摸到一片丛林,又一次僵住了。丛林下覆盖着的两瓣粉肉,此时像两只竖着的
鬼眼。他感到身上的鸡皮疙瘩涨成黄豆大,甩在地上可以砰砰作响。只见张娟在他的身下花
蕊娇颤,软语温存:“胜胜,亲……亲……快……要……”。他的耳根一阵麻过一阵。霸王
别姬已经忘了他当初是如何从那片沼泽地里爬出来的,他依稀记得他是边背毛主席语录边干
他的新娘,事后他一想到那夜对最最敬爱的主席的亵渎就流泪不已。 
 
常言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这一夜对他不仅仅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像一个黑夜里赶路
人一脚迈下了悬崖,还没来得及张嘴喊一声就没命了。他不知怎么对张娟说,说什么,他并
没有欺骗她,他相信自己曾经依恋和想念过她,但他们的生命冻结在那一天了,他们之间还
没开始就永远地结束了。
 
一年后张娟没有当众将被面摔在他的脸上,第二天早晨她用一把簇新的王麻子剪刀锉成了千
线万缕,碎红落满了她的第二个新房,她的心里依然是怅然若失,爱恨交加…… 
 
五、离开,不过是为了把你深爱
 
他们彼此消失了。如果可以消失,风流云散。如果可以遗忘,黑夜安详如水。
 
可是,每一次相遇,都暗藏杀机。
 
霸王别姬把手里的烟捏成一小断一小断,点燃,放声大哭。快感从脚底绵绵地升起。他一抬
头,看见屏幕里一张做作如苦瓜的脸。轻轻的笑了。楼底下有孩子在歌唱。
 
二年以后。
 
二年以后,天明亮的吓人。他突然收到寂寞烟花的一个信息,极为平淡。她说她在非洲呆了
一段时间。如果可以,不妨见一面。她留了一个地址,平安里36号。
 
霸王别姬敲开门。一个美艳动人的影子,系着粉红色的领带,浅蓝色的目光。一个男人,牙
齿洁白地拥抱了他。
 
寂寞烟花苍白地笑着,无耻而无辜。他说:对不起,我是个男人。可我没有骗你,我是个双
性恋。为了你,我的女朋友和我吹了。
 
霸王别姬什么也没说。他的手伸长了,准确地掐住了寂寞烟花的咽喉。他看见他的目光比天
还亮。
 
霸王别姬在屋子里找到了一把王麻子剪刀,把白色床单细腻地裁成长条,没有一根线恣出。
完美。
 
寂寞烟花孤零零地吊在空中,胸前的粉红扭曲着,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朵开得正艳的喇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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