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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我 带刀的男人
1

她去机场接他。他是来参加她作品研讨会的。他是当今当红评论家。他给她的诗写了两
篇专评,她一直对他心存感激。

她没有见过他。他们只电话和E-mail往来。她曾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戴着眼镜,一
手扶着镜框,一副儒雅模样。见到人,居然比照片还要儒雅。他儒雅地向她深点一个
头。好的,他说,动作缓慢,声调持重,一个长者(他比她大二十岁)。又扶了扶眼
镜。

晚上,主办方省作协为他接风洗尘。被请来的还有本省几个诗评家。大家很快就交谈了
起来。不是诗,也不是文学。如今都羞于谈文学了。只有她,新出炉的女诗人,才企图
把话题转到诗上。她给他敬酒时说,您的诗评好锐利。

大家笑了起来,说,他本来就是一把刀。

怎么说?她不明白。

一个说,刀笔吏刀笔吏,他就是以笔做刀。

他说,这话对也不对,我不是吏。我是民间的。

大家又笑了。她也笑了,他是一把特立独行的刀。屠龙刀?网络游戏里的那种刀,积蓄
着长期的能量,技巧、熟练度和知识。

晚饭吃完,大家散了,他被安排在作协招待所住。作协招待所在作协大院内。门卫认识
他,当然,他是名人。门卫向他致意,他也赶紧还礼,回头对陪同的她说,当个名人可
真累。

她能理解这种累。但是这种累正是她所向往的。她曾经在电视上看到孙燕姿被几个彪形
保镖护卫着,冲破追星人群。她多么羡慕。现在谁不羡慕这种效应?只可惜诗人不是明
星。而且她才走出第一步。她对这次研讨会抱有重望。当然最寄希望的是他。她要他把
她的创作成就拔高到全国性的高度。她请他去酒吧喝酒。

为什么选择酒吧而不是茶楼?因为喝了酒,好说话。当然还因为他是来自京城。她听说
京城有很多酒吧,三里屯,后海。不用酒吧招待他,显得寒碜了。

不好意思让你陪我,他说,客气地。

哪里的话,是我应该谢谢您呢。她说。

你,家里没事吧?他又问。

没事。她说。家里有个儿子,四岁,由保姆带着(她丈夫在外地工作)。平时保姆在她
下班后回家,今晚因为她要应酬,叫保姆呆迟一些。

酒吧醉意浓浓。他终于醉了。她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好的好的,还是那么文雅(好
像她是理所当然是全国性诗人似的),只是把手放她肩膀拍了拍。她虽然有微微的不习
惯,但也觉得没什么。再说他的年龄都能当她的父亲了。她只是悄悄把他的手牵下来,
化作牵手的姿势。

很迟了,她把他牵出了酒吧。打车,上车。司机问去哪里,她说了作协招待所。我不去
那地方!他忽然说。

她诧异。

我不想看见那些讨厌的眼睛。他说。

她笑了。没事的,他们看您的眼睛又没恶意。

他们看你有恶意。他说。

她承认。她长得不错,走在大街上,有不低的回头率。她感觉得到那些目光。她也为自
己具有这种吸引力而得意。她相信在机场他第一眼看到她时,也会感觉得到这一点。女
诗人女作家大多是歪桃扁枣。

看那些看你的眼睛,我就受不了。他又说。

谢谢。她说,有点感动。要知道,他可是名人哪。

我历来就讨厌单位招待所。他又说。冷漠,无情!我不去!

她心一动。这几个词,也是她诗中喜欢用的。她共鸣了。去哪里?司机又在问她。是
啊,可是去哪呢?不去作协招待所,又去哪里?

还是去吧。她劝他。

我坚决不去那里!他说,要把我送到那里去,我就立马回去!

斩钉截铁。说着他就猛地睡下了。她推也推不醒。你们到底去哪里?司机有点不耐烦
了,催她。她慌了。不要说让他生气了回北京去,就是只让他生气,她的希望也会泡汤
的。有一刻,她想把他拉下车去,再想办法。可是他睡得很沉,她搬不动。那就到我家
吧。她想。

2

到了她家。她叫他,他醒了,谢天谢地。他问,这是哪里?

我家。她说。

哦。他说。又迷迷糊糊下去了。她搀着他。他把她当做拐杖似的。她从来没有跟丈夫以
外的男人如此身体相近过,她觉得有点不习惯。他怎么就又迷糊下去了呢?

开了房门,保姆站在门口。保姆眼睛睁得老大。也确实,半夜三更你带个男人回到家
里。她叫保姆帮忙搀扶,保姆却闪到一边去了。她只得自己搀他进屋。她感觉到保姆的
眼睛在后面跟着自己。他是我老师。她说明地对保姆说。他醉了。

宝宝睡了。保姆说,指指孩子睡觉的房间。匆匆忙忙走了,关上门。

她瞧着门愣了半天。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他。她知道保姆一定会寻思接下来怎么样了。是啊,怎么样呢?可是
又能怎么样呢?他是我的老师,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他是那么文雅。只是现在他喝醉
了。她给他泡茶。他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他醉了也是那么温文尔雅,好像沉醉在文学
世界里。

她叫他喝茶,想让他醒醒酒,然后还可以再聊聊。聊些文学,新的东西,现代的东西。
世界越来越现代化了,越来越文明,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衣冠楚楚。以至于她去给他放
洗澡水,也没有想到将在这里出现的,是个什么样的身体。

她决定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给他。自己睡到儿子房间去。她记起他的行李都放在招待所
里。她又把自己丈夫的睡衣拿出来,给他用。不能说她完全不知道他是男的,但是她只
不过把他看作自己丈夫那样的自然而然的男人。她丈夫跟她,即使是做爱,也是自然而
然。她常常会一边想着别的事,一边跟丈夫做。

他进卫生间小便。她听到里面传出的流水声。她也并没有感觉什么。她的儿子小便也总
是发出这样的声音,有时候她会不放心地叮嘱:对准了拉。那只是水管,水不要流得到
处都是了。

有一刻,她也想到他会不会拉歪了。她是爱清洁的。但是她马上不在乎了。人家是你的
贵客。

他出来了,裤子没有穿好,皮带尾挂了下来。他坐下来时,她又发现他的裤门拉链没有
拉上。她感觉有些不便,她刚好坐在他对面。她转到了他侧面的沙发上。

她请教他问题。他讲了现代性,后现代,叶芝,里尔克,哈贝马斯,萨义德。詹明信
说,现代性永远是一个有讲述内容的故事,是当前事件的哲学。但是当前事件又是什么
呢?比如我的当前,他谈起了自己的危机。

我曾经奋发拼搏,惨淡经营,终于功成名就了,但是又得到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得
到,人也老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以为我有吗?文学?文学只是文字。一钱不值!

可是你是教授呀!她说。

教授?呸!我什么都没有!他说。

应该说,文学如果不能带来实在好处,只是文字而已。她说,自作聪明地。而像您就不
是了。您是教授,享受着专家津贴呢,现在教授的收入可是谁都羡慕的呢!

那是什么东西?他说,只要你规规矩矩,就养着你,像豢养宠物。我不需要!

但是至少您家人也需要呀。她劝说。您看您家庭,这么幸福。

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又不知道他家情况,怎么就断定他家庭幸福?只不过是安慰罢
了,她还能怎么样?

家?家是什么?他说,家是宝盖头下面一群猪!

她笑了。这比喻,巴金在《家》中借觉民的口说过。几乎一个世纪前了。现在再听这
话,能感受的只是愤青的情绪。他居然也如此愤青。那也不会……她说。

知道老婆是什么吗?

她一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

一件笨重的考究家具。他说。

她一愣。扑哧笑了。这比喻妙。可是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笑是不恰当的。他在看着她。

他醉了。她想。也许是过于痛苦了。也确实,谁不在痛苦中挣扎呢?她让他喝茶,醒醒
就好。她记起橘子能醒酒,就站起来去拿橘子。她掰开橘子皮,给他。他不接。她就把
橘瓣掰出来。他仍然不接。她就只得把橘瓣递到他嘴边。

塞他嘴里,他张口接时,她感觉这样不太好。正这样觉着,突然,他把她的手一抓,她
身体失去平衡,跌到他身上。她的脸埋在他的身上。手里的橘子掉了。不,掉了一部
分,翻着橘子皮丢在地上,好像脱了一半的裤子。另一部分抓在她手里,已经被她抓烂
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中橘汁滴淌,不可收拾。

她猛然明白过来了。她要起来。可是她的腰被他捆着。

她终于挣脱了。她立刻装做去捡地上的橘子。她什么也没有吱声。

世界好像翻了个底朝天。他怎么会这样呢?

3

其实这就是真实的他。他并没有醉。或者说,身体醉了,脑袋是清醒着。所以他才不住
招待所。招待所里有监视的眼睛。

只是行动有时候需要缓冲。

她不肯,是他预料到的。他欣喜,但也感觉到微微的麻烦。如果顺从了就不需要再折腾
了。他所遇到的几乎都是不抗拒的。就是那次在福州,那个女作者,也只是微弱地反抗
了一下。她臊红着脸,冲他顽皮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吃吃地笑了,随他了。破开女人的
感觉真好,像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从此进入了更深层的领域,幽暗的领域。这个女人
跟几分钟前的女人,怎么如此的不同?她们是同一个女人吗?

她们中有的还会说一句:不要这么嘛!他就知道她们肯了。甚至她们就在等着他呢。那
一次在上海,那个女的在他还没决定下一步时,已经把手臂抄过他的胳肢窝,翘着反折
过来,搭在他的肩胛上。在苏州那次,那个女人居然准备了安全套。现在想来真有点倒
胃。

这个女人会逃脱,让他兴奋。她蹲在地上,他看到她狼狈的背。她像个女佣。他站起
来,又从后面抱住了她。

这下明确了,他在做什么。之前她还侥幸以为,也许人家只是醉了,人家并没有那个意
思。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只是想写诗,想得到承认,想出名。她需要他。她怕得罪他。她
没有动。动了就说明你在抗拒。如果说前面的挣扎还因为本能反应,现在就是你有意的
了。她灵机一动,顺势把他驮到前面的沙发上,好像他是来要她驮似的。这是一种聪明
的化解。

她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小说,一个女生有求于一个男教师,到他宿舍,男教师问她
:我能吻你吗?女生答:好啊,我们去操场上,一边接吻,一边做广播体操。多聪明的
女孩!

她竭力显示出自己是在帮他做事的样子,认真地。好像她是他的母亲,他是不懂事的小
孩,她在给他打理。她凑得他非常近。他闻到了她头发的香味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初
恋。

她反过身把他搁在沙发上时,又被他一拽,她仰天倒在他身上。被他搂在怀里。

她挣脱出来。可是她的手被他牵住了。她回过身,还是被牵住。死死的。她挣不脱。

现在她必须跟他面面相对。她的头发乱了。她用另一只手捋着。他怎么会这样呢?也许
只是因为他醉了,他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她仍然蹊跷地想。酒后失态。但是,又有一
句话怎么说的?酒后吐真言。那么他又是醒着的了。

他望着她。她被他望着。这种情形简直残酷:看你这脸该怎么办?你甚至连像刚才那样
把脸埋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都不可能了。她只得笑了。笑得很单纯,好像他是在跟
她开玩笑似的。她说我要去添点茶。

他摇头。我不要茶,只要你。

她又笑了,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笑得很弱智。或者他只是在开玩笑?这种玩笑也是
经常会有的,比如在酒桌上,在对方讲黄段子时。那时候无所适从的女性,也只得这么
笑。

来吧。他说。

她笑着摇头。这下是明确表示拒绝了。她又害怕让他感觉出拒绝来,就笑着,软着脖子,
嘻嘻嘻嘻。竭力表现出柔软。好像在跟他撒娇似的。她为什么不愿意又不肯拒绝他?因
为她需要他。

他的那张脸,虽然还戴着眼镜,可是眼镜已经搭拉下来了,他的眼睛在镜片后白煞煞
的,她想起了白眼狼。头发一绺挂在额头上。

他看出了她不敢拒绝。他感觉到了强迫对方的残忍的刺激,由此产生了快意。

我完全可以把他的手一把甩掉。她想。可是就是不敢。她觉得自己的脸笑得发僵。她看
到了自己涎着的脸,她简直嫌恶自己。

手荡来荡去,她的羞涩感被荡得麻木了,又被荡清醒了。我这成了什么人了?

也许是为了转移自己的难堪,她用那没有被控制住的手去拿橘子,茶几上的,那橘子与
其说是橘子,勿宁只是橘皮。可是在她欠身时,他突然又把她拽了一下。她的胳膊几乎
被拽断。她又笑了。这笑是在哀求。我们好好说话,好吗?她说。

不好!他说,居然。

她不知道该怎样办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怎么会这样呢?

他又一狠劲,把她拽到怀里。他要吻她。她挣扎。她把嘴别过去。他没有吻到。他也没
力气把她的嘴扳过来。他毕竟是醉了。

她挣脱出来了。您累了,您休息吧。她说。

不休息!他说。

您看您累了,一天的旅途劳累。她说,当然不是出于关心,勿宁是因为无话可说。多辛
苦啊,你看,你都累成这样……您看,您都在沙发上起不来了。您去洗个澡。她指了指
卫生间。

我不洗!他说。

洗吧。她说。

那好,我们一起洗!他说。

他怎么能这么说?不用了。她说。

不用这词用得可真妙,不是不要,而是不用,好像她是在客气,对方是在好意帮助。

那我就不洗。他说。他让自己更深地陷在沙发上,好像一尊铁墩子。她不耐烦了。她猛
然意识到,他不洗澡也好,洗了澡,他就更来精神了,更不好办了。就这样让他去睡。

有一刻,她想到家里有没有安眠药,悄悄放进水里,让他吃下去,让他睡去。

不洗也好,她说,那您就休息吧。她又指了指卧室。

我们一起休息!他又说。

当然罗,我也要休息的。她说,耍了个小聪明。

他愣了。他很快明白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坚韧成功了。其实她已经是结了婚生了孩子的
女人了,有什么放不开的?被啃过的馒头,再啃一口也不要紧。她所以不肯一起洗澡,
是因为她害臊脱光了面对他。很多女人羞于这种审视,她们被摸了,被做了,但是却不
肯被看。那是真正撕破她们羞耻的(所以听说国外的妓院,房间墙上往往镶着一面大镜
子)。

进了她的卧室。有很大的床。他奇怪她怎么要那么大的床,既然丈夫不在。那不是显得
更空荡,更寂寞吗?守空床。他忽然记起这个词。现在这床不会再空了,是个好床。他
要拉她,她却闪身到了门口。

不是说好了一起休息吗?他问。

对呀,她说,你在这边休息,我在那边休息。她手指了指隔壁儿子房间。

不要!他说。

一起睡我会睡不着的。她说,俏皮地。

我不会吵你的。

是我睡不着的。她说。不关您的事。我不习惯两个人睡。她说。

他笑了。她知道他为什么笑,不习惯两个人睡?那么跟你丈夫呢?她也笑了。

撒谎。他说。

我是说,我不习惯跟我老公以外的人一起睡。她说明道。

为什么?

就是不习惯。她说。

我一躺下去,马上就睡着了。他说,根本不会吵你的。

不是,有人在旁边我睡不着。她说,对不起。

那我睡得过去一点。他比划着床铺。我只睡这一个角落,总可以了吧?他在床上分割着
区间,像个军师在比划战略地图。我就睡这里,到此为止,三八线。你睡那里。

他这样动作给她感觉很露骨。好像他们在讨价还价的,只要谈得好,就可以成交了。怎
么到了纠缠在这问题上了?不行。她说。

没关系。他说。

不行不行。她仍然说。

可以。

不行。

唉,我这不是老纸上谈兵吗?他想,这样谈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你难道要她明确说可以
吗?你必须行动!把她控制住,然后她就可以装出无可奈何被强迫的样子,迁就你了。

他猛地跳起来,扑向她,把她搂在怀里。就往床上拽。把她压在床上。她挣扎。这下可
不比在沙发,沙发是局促的,床有很大的空间。让他平平实实压在她身上,她动弹不
得。好大的床!她死命挣扎。她如此拼死命挣扎,让他有点吃惊。我的预想有什么不对
了?

可见她跟那些女人不一样,他又想。可见她还是正经女人。他的期望更上升了。我一定
要得到她。

她感觉有个硬物在顶着她。顶在她柔软的部位。像要戳进去似的,一把刀。她奇怪他哪
里来的刀。好像突然从身体里长出来似的。平时那地方并没有刀的迹象。她曾经从丈夫
身上发现这种现象。丈夫不是个会藏刀的人,他平时性格温和,为人老实,一个好男人。

其实所有的男人都带着刀。

她想逃开那刀。可是她的身体被他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她四处张望,寻求解救。她
瞧见了床头柜上的丈夫的照片。他在笑。他的笑容被震得摇摇欲坠。我是有丈夫的人。

她忽然说。

他稍稍愣了一下。这有什么?他说,他又不在。

她也一愣。他的话说明了,他是想到了的。他不糊涂,他并没有醉。

他伸出一只手,把相框覆下了。又没人看见,他又说,什么人也没有。

是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她的根本不明白这种事的儿子,他已经在隔壁房间睡着了。

他很知道选择场合的,其实在酒吧,在出租车上他就可以动手,但是他没有做。根据他
的经验,出了非常流氓的女人,一般不会在公众场合跟你做那种事。何况她不是那样的
女人。

于是问题也出来了。他没有醉,不是酒后糊涂。如果是酒后糊涂,还可以原谅。即使她
跟他做了,也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但他是清醒的。既然这样,你跟他做,就是顺从,就
是卖。他在玩你,你在卖,你是个妓女!

她不愿意当妓女。她发觉他在扒她的裤子。她赶紧揪紧裤头。

她越不肯,他越要扒。看看吧,这个正经的女人是怎样被扒下裤子的!这要比扒那些裤
腰带本来就松松垮垮的女人,要刺激得多。这个一本正经的女人有着怎样的身体?这是
张力。他评论文章喜欢用这个概念。艺术的魅力就在于张力。

她抗拒着。她的脚把床头灯踢翻。哐铛!灯罩丢在了地上。

邻屋的小孩哭了起来。

孩子被吵醒了。他迟疑一下。她趁机挣脱出来,向外跑。

4

孩子已经站在了卧室门口。

她羞得无地自容。万一小孩明白这种事了呢?虽然他才三岁,难道能保证他真的就不懂
吗?

他瞧见了她的儿子,有点倒胃口,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和她丈夫生下来
的儿子,是她丈夫的儿子。一个绝对的异己分子。

她把孩子抱了起来。她忽然灵机一动,这是舅公,她对小孩说,叫舅公!

她蓦然发现小孩能救她。她要小孩叫他舅公,想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

舅公。孩子叫。

叫舅公好。她教孩子。

舅公好。孩子学着。

他感觉到了舅公这称谓意味着什么。他不自在了。他哼哼敷衍着。孩子从母亲手上爬下
来,要在卧室地上玩。

他说,把小孩哄去睡觉吧。

她说,他不会肯的,就让他玩一会儿吧。这倒是个缓冲的好机会。她想。

不行,我要睡觉!可是他说。口气强硬。

她愣了一下。不敢再坚持。她只得抱起了孩子往外走。可是孩子不肯,又从母亲的手上
挣脱下来,坐到了地板上。

他好烦。孩子去捡地上的灯罩。那灯罩翻着身体,显出跟平时不一样的形态。小孩感觉
很奇特。好好,给你玩,给你玩。他说,拿起灯罩。去自己房间玩好不好?他对小孩
说,竭力耐心地。

不好。小孩却说。仍然低头玩。你只能等待。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他忽然什么也不顾
了,抱住了一旁的她。

她挣扎,一边紧张地瞧了瞧孩子。孩子正玩得着迷。好在。

抱一下总可以吧?他说。

好吧。她想。孩子在,反抗会更糟。她叹了口气,转到外面去,然后由他抱。

她被他抱着,有一种被强行侮辱的感觉。她几乎流出了眼泪。好了吧。她说。

让我吻一下。他又说。

简直得寸进尺!她想。她讨厌地望着他。他坚定地盯着她。

不答应是过不了关的。她也已经累了。何况孩子就在里边,说出来就要出来。快快满足
他一下,然后他就可以睡觉了。好好好,一下。她说。

她冷冷地对着他,等着他,一碰完她的嘴唇,他就该满足了,她也可以过关了。他的嘴
巴凑上来了,讨厌的气味。那嘴唇好像还涎着口水。她恶心地闭上了眼睛。她感觉那嘴
唇碰上了自己的唇。一下,就结束了。不料对方却把舌头戳进她的嘴里。她急忙阻止,
用牙齿锁住。他坚持攻。他把舌头狠塞进她的牙齿。他感觉她已经抵挡不住了,上下牙
间有了裂痕。她在喘息。正在这时,孩子叫了一声妈。她一把将他推开了。孩子来了,
她说。

孩子出现在跟前。

孩子吵着要跟妈妈一起玩。她去了。她把那灯罩反过来,又竖起来,变换着各种形状。

饶有兴趣地。他简直受不了。去睡觉!他朝孩子喊。

不要睡。小孩回答。

去睡觉!他又说。

孩子仍不管。

他火了。冲过去,将小孩抱起来,就往小孩房间走。孩子挣扎着。他把孩子抱进去。小
孩又跑了出来。这孩子怎么这么烦!他想。他恨这小孩。就像侵入了别的狮群、占有了
母狮的野公狮,对旧有的幼狮非咬死不可。他将孩子又抱进去,狠狠顿在地上。

小孩大哭。

宝宝!她叫,声音都变了调。扑过来。你干什么!她喊。她第一次对他没有称您。她不
是逆来顺受的母狮。

他愣住了。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女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是对她孩子的伤害。尤其
是她这样的女人。她的什么都可以冒犯,就是不能冒犯她的孩子。孩子是女人最后的财
产。他想把孩子重新抱起来,可是她已经夺过孩子,搂在怀里。她搂孩子的模样简直让
他嫉妒。

她把孩子抱进了小孩房间。孩子还是要灯罩,他主动把灯罩送给孩子。也许是为了取悦
她。她伸手夺过来,进去了。

5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想。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是她所尊敬的老师。文雅,总是说
好好好,好说话。多么好啊!恍若隔世……

我这是何苦来呢?跟他这么纠缠不清。我何苦要把他带到自己家里来?她真想冲过去,
把他赶出自己的家。可是她不敢。

为什么不敢?因为你有求于他。其实你不就是希望跟他纠缠不清吗?你不就是需要他吗
?正是你把他灌醉了的。你不是希望他醉了能答应你的要求吗?

你要利用他,当然他也要利用你喽。互通有无,交换。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其实并没
什么错。他是男人,他只不过做了男人的事。你是女人,当然你做了女人该做的事也没
有什么错。他有他的优势,你有你的优势。你可以放弃吗?

我可以。她说。她冲出去了,要赶他走。

可是她马上又缩了回来。她实在不敢。她没有力量。她真恨自己。

她黯然了。

孩子睡了。她出来了。他在厅上,站着。她瞟了他一眼,好像瞟着一只丧家的公狗。他
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一只母狗。她感觉到了。

他朝她笑了一下。是赖皮的笑。而在她看来,他所以赖皮,是因为他相信他能赢。你不
敢拿他怎么样。

他又向她扑了过来。她问: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

他应:是的。

你就不怕我报警吗?

你就报警吧。

你就不怕你身败名裂吗?

你也跟着臭。

你是名人。

你是女人。

她没话了。

她让他把自己抱进卧室,压在床上。她瞥见床头柜上丈夫的照片,覆着。她没有把相框
重新竖起来。她的手够得着,但她没有勇气。她也觉得还是覆着好。

丈夫不在。既然丈夫不在,既然除了他外,什么人也没有(那个保姆,虽然她会有所猜
测,但是她已经走了。也就是说,无论你做还是没做,都不影响她的猜测),还要守着
什么呢?大家不都是这样吗?而且你就是守着,又有谁相信呢?他晚上是在你家度过
的,谁都不相信没有发生什么事。

人们相信女人什么?人们只相信女人首先是女人。即使你做出再大的成绩,也是因为你
是女人。说白了,是你卖出来,睡出来的。现实中不也是这样吗?女人有什么出路呢?
她曾经在一个外资企业做过,她的上司,那个鸡婆,就是给外国老板睡出来的。鸡婆睡
了以后就让人家在中国设了个办事处,当起了买办,把她使唤来使唤去。她不服,可你
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要像鸡婆那样,也去找,你也得跟人睡觉,去卖。不然你就老老实
实当个窝囊废。道理就这么简单。令人心寒。

即使你坚持不卖吧。你讨好人家,你笑,笑不也是在卖吗?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什么样
的程度是允许的?守住底线?什么叫底线?

他又开始剥她的裤子。她只是微微挣扎着。最后到了内裤。底线。

我的内裤是什么样的?她忽然想。是漂亮的镂空带绣花的那条。好在是。

为什么在意了呢?其实她一直很在意的。内裤,穿在里面,只有自己能看得到,她为什
么要买漂亮的?今天下午出发前,她特地挑了这条内裤穿上。难道冥冥之中就想到会发
生这种情况?

他剥下了她的裤衩。底线移动了。她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他在悉悉嗦嗦摆弄着什么。她知道他在摆弄着什么。然后他的肉贴上了她的腿,
她的胯部。她感觉一阵冰冷。

她感觉到有一块骨头硌得她生疼。受不了!她奇怪,自己怎么单单对他硌她疼受不了?

她突然跳起来。她要去拿安全套。事情要弄得干净利落。这是最要紧的。安全!千万别
出事了。现在人都知道的。

听说美国女人出门,都揣着避孕工具。她曾经问自己:如果我遇到强奸,我能怎么办?
反抗?不可能,力不能及,而且还会被毁容,被杀。那么怎么办?

这是残酷的选择。她只能选择:顺从。当然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拿出避孕套,求对方能
否戴上。

她记起上次丈夫回家时,用剩一个搁在壁橱内抽屉里。

她草草兜上裤子走路的样子,让他有点失望。

果然有一个安全套。

她把安全套丢给他。是丢,不是给。她没有看他。她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展望着结
束的时间。可是奇怪,他迟迟没有进入。她甚至感觉不到那刀的存在了。他不是有刀吗
?

他折腾着。臀部翘起来了,靠上身支着。他的上身支在她身上,她被压得难受。

她睁开眼睛。她瞥见安全套还丢在床铺上。他根本没有拿起来。他在对自己的刀具不停
地套弄着,忙乎着。那刀,根本没有尖利起来,软塌塌的像纸刀,经过他的手的折腾,
更皱巴巴了。他不行了。她就坐了起来。反正他是不行了。不料他却把她按住。他拿摆
弄自己阳具的手碰她,她感觉受不了。

你又不行了。她说。

我能行!他说。其实他知道,自己还真是不行了。他奇怪自己怎么就不行了呢?这是从
来没有过的。他跟不少女人做过,从没有发生这种情况。何况她看上去比她们有味道。
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对她期望值过高了,她一屈服,反而不行了。

这边他还坚持要她的贞操,那边她却已经放弃了贞操。擦肩而过。

他空虚了。他使劲地弄着自己。他从来没有这么空虚过。这些年,他感觉自己过得瓷实
瓷实的。那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敲得出声音的结结实实的实。他曾经在景德镇敲过瓷
器,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它的实,他理解了瓷实这词是多么的精妙。一种真正的实际。如
果叫钱实,是不是更妙?

6

有钱才真实。

只有体现到利益上,才是真实的。

这些年,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赚了不少钱。他知道自己的身价,他知道自己能制造
效应,他满脑子就是如何制造轰动效应。就像使用激素,直接就达到目的了。

他给人制造的前提是,你给多少钱?高官大款出书比作家有钱,他就为他们吹捧。小说
家又比诗人有钱。什么诗歌?去他妈的,现在谁还读他妈的诗?诗歌是含蓄柔软的,可
是他相信明确的、直接的。已经没有那种余裕了。这是一个没有余裕的时代,一个不要
诗的时代。

这种情形下写诗评,更是瞎掰,胡扯蛋。只是为了别的因素。或者她是个女诗人。她们
利用他,他也利用她们。她们用了他,就不再理睬他了,他当然也不想理睬她们,拖泥
带水,麻烦。什么爱?什么感情?这世界还不就是这模样?一堆狗男狗女。从来没有哪
个朝代,哪个国度,有这么多的狗男女。几乎没有一个女人是有贞操的,几乎没有一个
官员是清白的,几乎没有一分钱是干净的,几乎没有一个字是诚实的。捞呀,抢呀,你
还想什么?你还坚守什么?你还做梦?

文学这东西真要命,它既是出世的,也是入世的;既是圣徒,又是魔鬼。

其实有时候他也未必需要什么。可是他又不得不去要,因为已经不是需要不需要的问
题,而是你有没有能力得到?你有没有武器?现代化,就是兵器化(你瞧瞧那些票房率
高居不下的枪战片)、快餐化、商业化、直接化。可是他渐渐感到不对了。他需要迂回
曲折,需要意蕴,需要羞涩。所以他才对她感兴趣。虽然她写得其实并不好,但是她不
是妓女。不料她却也是。

他一直弄,就是不行,那阳物垂着。不行,不行了……

她开始着急了。她要配合他了。

她叉开腿,主动对着他。竭力对准。涎着舌头。由于要对着他,她的臀部必须翘起,她
的肚皮折了起来,像沙皮狗的脖子。让他看起来倒胃口。他把她身体压平了,这样就又
跟他的角度不对了。他摇摇晃晃对着,怎么也不能进去。其实并不是角度问题,而是他
跟本没有翘起的能力,只是垂直地挂着。

你爱我吗?他忽然问她。

爱。她说。什么嘛!她想。但是为了让他兴奋起来,她只得说。


你真的爱我吗?他又问。
这是追问爱情的基本方式。用在这里,简直显得可笑。她想。是的。她回答。

让我吻你!他又说。

又是吻!她把嘴唇让他碰一碰。他又要把舌头伸进去。他想要。没有舌头交融的吻,不
是真正的吻。

她拒绝。依然。

为什么?

不行,我的嘴好臭。她说。

我不在乎!

我在乎!她说。

他就只得把战场转到她的脸颊,脖子,身体。他把她吻得满身口水,她很厌恶。他的舌
头所经之处,她的皮肤都竖起了鸡皮疙瘩。他的舌头过去了,它们才平息下来。可是他
一会儿又回吻了过来,疙瘩又重新竖了起来。疙瘩起起落落,她被折腾得累坏了。他终
于停住了。她以为他行了。他爬了上来。她承接着。可是他并没能插进去。他的手仍在
下面自己套弄着。她仰头瞧他下面,那东西仍然疲软得像隔夜的油条。

他又爬上去,在她身上乱磨蹭着。又把她翻过来,翻过去。她累坏了。可是他仍然不
行。

要让自己摆脱折磨,就得让他有折磨我的能力!让他的刀尖利起来!别无选择。

这简直是个悖论。

她翻身起来。你躺下!她对他叫。

他愣了。懵懵懂懂躺下了。她抓过他的阳具。这东西她并不陌生,她的丈夫也有。只是
那个人是他的丈夫,而这个人不是。但是已经没有关系了。是男人就都是。男人一旦成
了阳具,就变得简单了。现在她也希望简单。简单,快捷。她握住那阳具套动了起来。
她曾经为丈夫这么做过。其实哪个妻子没有为丈夫这么做过?平时还人模人样的,出厅
堂,进厨房。

她的举动让他吃惊。他没有料到。即使是他发现她原来也是妓女,仍然没有想到她会主
动这样。他的身体翘着,底朝天。他弓起身来,躲闪。他的身体弓得像海马。她做不来
了。

别动!她喝,命令他。

他不动了。由她掰平身体。她瞧见他白白的身体,惨白得像注水猪肉。她是私宰者。她
套弄。

他感觉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冰冷的手。它还真弄起了他的快感。但是那快感也是冰冷
的。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观赏者,站在远远的台下,观赏着另一个自己。他清晰地感觉
到快感的弧线。很精确,精确得就像仪器测出来的。他就曾经从杂志上看到过一种性交
机器,电脑程序上能清晰地标出彼此快感值。全是数字化的,由不得半点模糊,一就是
一,五就是五,九十九点九九就是九十九点九九。他很惊异于现代科技的发展。现在他
能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快感值。她的快感值有是怎样的呢?她没有快感值,她只有服务
成绩。你有感觉吗?他问她。

她一愣。

你没有感觉的。他自言自语。

有啦。她回答。

你撒谎。他说。

没撒谎。

你撒谎了。他又说,你没有感觉。

她很厌恶,给你做,还要我有感觉。我能有感觉吗?我能不撒谎吗?我说出真话你愿意
听吗?我——有——感——觉。她说,慢条斯理地。

贫乏。他听出来了。彼此都够贫乏的。贫乏得只有肢体。你撒谎了。他说。

哎呀你别老是讲话嘛!她说。


她感觉手上的棍子又疲软了。手感越来越没有了。本来已经可以把握得住的东西,又把
握不住了。

这刀也有成不了刀的时候。当你要用它时,它的刃软了,反而可恨。现在她还真需要这
刀具。

她是他的工具,他也是她的工具。

她急促地上下套弄,不,简直是揪扯。他的包皮像橡皮一样被扯长了,又反缩回去。他
感觉到包皮好疼。你撒谎。他仍然说。

你怎么知道我撒谎?她说。

你都不肯吻我!他说。

好,好,我吻你。她忽然说。他正诧异,只见她把头伏了下去,伏到他下身,他的阳物
被她啃在嘴里。

他简直不相信!

这是什么呀!亲嘴不行,亲阳物却可以。原来他也是得意于这样的。那是他强悍的一面
得到了极大满足。想想看,用对方最要干净的嘴吻你最肮脏的东西。可是现在他不这么
觉得了。他需要爱,真正的柔软的爱。可是她却宁可去亲他的阳物。他感觉到直接的兴
奋。

没有经过心,直接通过感官刺激。一种很荒谬的感觉。可是,你不是就一直喜欢这种直
接吗?他看得到对方在啃着自己(如果是接吻,是看不到对方的),好像在啃着猪肉。
反正就当做啃什么牲口的肉。她想。她啃。她终于看到他的阳物硬了起来。他也看到
了。它支支地立着,像一只昂首的蛇。他感觉它很陌生。它不是长在他的身体上的。他
没有感觉。他感觉它很丑。他想捂住它。

她惊喜。可以完成任务了!可是他却没有动。让她着急。再软下去怎么办?一切又得重
新开始。不行!我要抓住这机会!她蓦然骑到他身上去。不管他怎么样,她握住他的阳
具,对准自己的阴道。坐下去。

她惊讶自己怎么也能适应。尽管最初有点不适,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这不是自己丈夫的
阴茎,她本来以为自己只能适应它。其实阴道是有伸缩度的。底线?

他抗拒。

她坚持。

他抗拒。

你别动!马上就好了。她叫。

我不要!他叫。

她停住了。他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不是他所需要的吗?也许是他的阴谋,他想延缓射精
时间?那不行!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她说:我要。

他问:是吗?

是的。她应。

真的吗?

真的啦。

好啊,他说,那你就叫一叫。

他忽然产生这念头。这念头简直恶毒。她愣了。叫?她想。荒唐!

你叫呀!他催她。他倒想听听她的叫。

她叫了一声。

不行!叫得没激情。

她又叫了一声。

还是不行!他说。就要把她掀下来。

她慌了。那你说要怎么叫呀?

他笑了。可见她真没有感觉。她只是在卖淫。你叫:啊!啊!啊!他示范。

啊!啊!啊!她学着他教的。

这是没有通过心灵的叫。直接从声带经过喉咙从嘴巴发出来的。直接化,恶心化。贫
乏。贫乏到只能声嘶力竭,贫乏到必须通过叫春来表达感情。他见多了,这些年。她们
全是妓女!其实自己不也是文妓吗?他已经非常厌倦了。没有感觉。找不到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呢?那是在很久的时候,第一次,他进入了一个女孩。她没有叫。她只是把他
的肩膀咬烂了。

那个女孩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那时,他啃着馒头写文章,千锤百炼,战战兢兢地拿去拜访老师,让人家推荐。

已经找不到那个感觉了。他的感觉变得很粗糙。即使是肉体粘在一起,也没有实感。一
面又是虚拟的真实。叫得好,叫得好。他说。与其是肯定,勿宁是无奈。

我是真的呀。她说。

我信。他点头。那你也希望我来真的吗?

她点头。当然。

那好。他说,那我也来真的。你想知道我怎么评价你的诗吗?

她摇头。

我告诉你吧,你写得很差。真差!

她愣了。

尽管她知道他以前对她的肯定里有虚的成份,甚至她也想到自己的性别因素,现在听这
话,还是受不了。好像猛地被掴了一巴掌。

你一点也没有才气!他又说。还是别写了吧!

她觉得猛地被推下了海,沉下去,沉下去。没能出头了。我该怎么办?

她想逃。她不干了。可是逃了以后呢?何况都已经这样了。已经进去了,再拔出来,也
已经进去了。

你骂我。她说。

不是骂,是事实!他说。他有一种恶毒的快意。这快意让他的失落得到部分补偿。

你骂我……她仍然嘟囔着,几乎是自言自语,好像没听到他的话。沉下去,沉下去……

蓦地,她从深海中凫了出来。那你就骂呀!她叫,你就骂呀!骂我,骂我呀!

这念头几乎是临时闪出的。骂,不也可以把一个人炒红吗?而且能炒得更红。她又在他
身上运动了起来。让他做!让他做成,做成就好了,不管如何。只

要他做了,就得听我的了。她不怕他了。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担惊受怕地希望着,怕人家
不承认她。患得患失。又想有名气,又要好名声。现在她什么也不怕了。彻底释放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也就是说,人家承认她有,她才有;人家不承认她有,她就一无所
有。一个乞丐。

现在只有一个目的:成功!很纯粹,很明确。她更加剧烈地运动了。她的身体肆无忌惮
地弹着,腰肢摇荡。放松甚至让她感觉到了快感。她哭了。

现在轮到他发慌了。他一直感觉自己是个乞丐,现在发现对方是更彻底的乞丐,一个穷
途末路的乞丐,拿着刀,要跟他拼。他没有刀。我的刀不是我自己的,我的刀已经被她
挟持着。

这是一场性战争。


她套弄,上上下下,像个压力泵。他没有快感。一点也没有。但是没有快感也可以让他
射出来。像水管喷出水。他感觉到了这危险。可是他无力自拔。他使不上劲,关不住阀
门。

他丢了。

她还没觉出。蓦然发现,他马上跳起来。她跑进了卫生间。她的影子消失了。我这是怎
么了?

空荡荡,静悄悄。他感觉到排泄物,冰凉,像冬天里的鼻涕。我这是做了什么呀!

他赶紧抽掉了安全套。

7

她出来时,已经衣服穿戴停当。恢复了她之前的模样。这模样,勿宁在昭示着,其实之
前她就是刚才那样。

她嘻嘻对他一笑。他猝然一抖,像滑精,一种透骨的虚寒。

你骂我吧。她说。

骂?他好像没有听懂。

你写文章骂我呀!她说。

我不骂。他说。我想回家……

你以为你这么轻易就回得了家吗?她说。

简直是威胁。你,你要干什么?他问,感觉有点发怵。

我要告你!她说,我要告你强奸。

我没有!他辩。

你没有?你已经做了。她从地上捡起安全套,里面还水盈盈沉甸甸的,一晃一晃。

他愣了。我没感觉。他说。

没感觉也一样。她说,要知道,法庭是根据进去的深度、尺寸、结果来审判的,不是根
据你有没有感觉。

我没感觉。他仍然说。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像个孩子。我没有……

她叹了口气。看看手上拎着的安全套。那好,我就再给你做一次,让你有感觉。她说。
他惊愕地瞧着她。

他瞧见她把旧安全套拎进了卫生间。他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又仿佛不知道。她出来
了,抖着洗好了的安全套里的水。她把它丢给他。他瞧见她又开始脱衣服。不!他叫。

她冲他一笑,轻轻的。她已经看透他了。糟糕的是,他感觉到自己下面确实又苏醒了。
他还没有穿上裤子,它的下身还裸露着。那东西毫不争气地贪婪地伸出头来。他慌忙用
裤子盖住它,可是它又从裤布后面顶上来,像和尚撑伞。这就是他。这就是男人。

你只不过是个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带着阳具在这个世界走来走去。

他真为自己是男人,是男人们的同类而羞耻。

她向他走来了。她还会把我的阳物,插进她的洞里!他想。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谁说女人是柔软的?谁说这世界就相信坚硬?

他退缩。

她也奇怪,他这是怎么了?她所要求的那种事,对他,不是难事啊。他不是都在做着吗
?根据利害关系,捧这个,压那个。你不是刀笔吏吗?你的刀不是很厉害吗?她说。

刀?他想。

他跳起来,冲向厨房。她的厨房一定有刀。菜刀。果然。

也跟了出去。她瞧见他抓起了菜刀。

这是菜刀。她这下才发觉它是武器。刀这个词,已经被遮蔽为菜刀、水果刀、裁纸刀、
手术刀……其实它本质上就是武器。你要干什么?她叫。

他操着刀。

别杀我!她叫。好,好,我不告你好了。你要什么,你说,我给你,我全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他叫。他举起了菜刀。

你要什么?你说呀!说呀!说呀!她仍然叫。她只能这样叫。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
脑子已经不会想了。

吵闹声把孩子吵醒了。孩子哇哇大哭。她猛然意识到孩子危险,慌忙跑进孩子卧房,搂
住孩子。可是又不得放心外面,他会不会闯进来?她又把孩子藏在床上,出去看。他已
经不见了。

他刚才还在那里站着。她奔上前去,瞧见他倒在地上。

他的下身满是血。

他的手横摊着。菜刀抓在他手上。他的刀,挂在刀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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