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
一人走过桥边
一人走过桥边,不是最漂亮的,他眼睛盯在地上,下巴贴着胸
口,像是丢了东西,又像是抱着心事,但近看是把琵琶,他走在解
放路上,就走在大街的正中,像个穷酸的领袖,不少人跟着他走,
但他也没有和他们沟通,不,我不能说他们像传说的那样打成了一
片,这人走到这座桥边,它以前在中正路上,现在在解放路上,出
名会跑的桥,好像没有名字,统共只有一孔,有人会说是洞,其实
也就是一眼,我一眼看见这桥边的人,很像省里的人,和省里的某
人很像,那人曾和我同窗,现在投亲在异乡,无业的读书者,不知
和这桥边的人是什么关系,他们也许曾在某间饭店的门外擦肩而过
,在外行走的人们,他们各守本份,那店现在叫“爱民旅社”,后
来它又叫“快活林”,或者其中还有其它的说法,也许他们互称叔
侄,一起续过族谱,躬身交接过礼物,坚硬轻微的馈赠,适宜旅途
中的人,这事也许发生在恩施,也许是在灵壁,是了,是了,正是
带着这样的情谊,他悄悄地来到本城,还没有来得及随俗,没有人
听见他说话,但都说他张口骂人,大家相信是这样,因此也就是这
样,这张口骂人的外地人,从来没吭过一声,他也没有弹奏,他也
没有唱歌,低着头走过桥边,也就是说其貌不扬,像我一开始说的
:他并不是最漂亮的,但是这是个美丽的早晨,虽然并没有丑陋的
早晨,人们正穿过菜场,多少的篮子走动,多少的尸肉行走,菜米
酱醋油盐,鸡毛飞在空中,比可以预料的更高,落在那人的肩头,
要跟他游街串巷,要和他同行一程,现在他们施施地上得桥来,那
人和一些鸡毛,在深灰的礼帽下面,捧着他的琵琶,一身雪白的长
衫,好像是观音送子,和送子观音很像,显然是走错了地方,甚至
是走错了时间,砧板上的鱼,如何能够呼吸?可是他半点声色不露
,只是埋首胸前,仿佛是沉入了自身的水,又仿佛是出了神,如果
他迷了路,他也没有回头,这到底是谁家的浪子,让一家的老小担
心,让天下的父母怜悯,在一个不大能被人指出的桥头,我这样看
见他的侧面,好像看西洋镜,一段连续的胶片,但又不是电影,被
大家看到了,又没有被谁看见,不错,不错,我是在说一些有动静
但又没有声音的记忆,譬如说伊人如玉,现在说就是悲剧,有人说
简直是笑话,全看是谁在做你,谁正在操你的脑子,今天谁是你老
子,如此等等等等,大家都是一家人,这是不错的:他曾和我一起
,我们曾经对面,我住在那里很久,他只是路过某地,被一群人招
呼着,左手抱着琵琶,右手牵着女孩,那女孩和我差不多年幼,但
比我更加安静,已会用眼睛说话,已懂得戏剧生活,在此后的日子
里,她要以此远行,我们将因此重逢,这事也许发生在营口,也许
是在宜宾,在一些空空荡荡的窗边,说一些无头无尾的故事,像陌
生人不再做的那样,也像陌生人应该做的那样,她说她要比谁跑得
都快,我说那你快跑快跑,现在我目送着他们缓缓地转过桥头,多
少的恩怨情仇,多少的拊掌击节,美丽忧伤的人儿,就这样被河水
带走,那天的一大早,我洗了三件衣裳,上身光着,凶器正穿过裤
裆,我想我只有十三、四岁,没事学习针灸,顺便也研究生殖系统
,向死人鞠躬鞠躬鞠躬,二十八万亩江城,那时正梅雨连绵,这会
儿金风初起,我还在找一个夏季,这里面有个道理,但是我不能告
诉你,有时我看见的东西,其实也不是东西,就像有人讲话,差一
点就是人话,走过桥边的人,目的不在眼前,结果在预料以外,已
不再能被言词击中,已被人沉到江底,到了一身戏装,不能被亲友
辨认,还有什么好说,他也不在这里,你也不在那里,我也不能证
明:多少的天真浪漫,就是等偶遇来砸烂,而我,而我,作为中年
的光棍,我沿着那河边走走,又沿着这河边走走。
(1999.5)■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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