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湘南
以语言的存在为世界疗伤――读司童《黑夜的流放》
我时常琢磨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生命对世界感知方式的异同,它(我之所以选择“它”,
而不是“她”或“他”,是觉得“它”已经将“它”“她”“他”涵括在内)的身体对
世界的触知最灵敏的一个部位在哪里?它欢喜、习惯于先用身体的哪个部位或哪种方式
去触抚世界?眼睛?鼻子?耳朵?肢体?毛发?以及相对应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
?我相信,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或者说作为一个感官系统相应俱全的人,这种感知过
程在各生命个体中也是不同的,因此有时我就觉得,对这种感知差异的寻找,也可能是
诗歌诞生的源泉之一。这种思虑,在我读司童诗集《黑夜的流放》时,得到了强化。
让我们来念诵这样的诗句:
当我在这个白日的世界里/撕裂的部分被你/一望无际的黑暗吞噬/我需要一个山洞/我需
要向它走去/我需要将自己悬空/我需要躺卧
我是我暗夜里/我梦想中的孤儿/我惟一可做的/就是按照夜的方式/选择躺卧/这是一个
夜的孤儿自觉选择的/精神流放的方式
这是印在诗集《黑夜的流放》封面上的一首诗的前两段,诗题是《暗夜里的流放》,可
见诗人自己是很重视这首诗的,所以我首先也就将这首诗当作靠近和了解诗人心灵取向
的一个窗口、一条通道。
让我来仔细分析一下第一段。前三句讲的就是一个诗人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诗人感觉到
自己的身体被白日世界撕裂,然后又被黑暗吞噬;后四句,用四个排山倒海般的“需
要”强烈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的感受。一个被撕裂又被吞噬的身体,它需要什么呢?需要
一个山洞,需要将自已悬空,需要躺卧。这像是一个受伤的身体寻找治疗的方式,而且
是一种最原始的方式,诗人要躲到世界的一隅,躲到没有人迹或者活跃着先人的魂灵的
山洞里去,再看看诗人选择的治疗方法,仅仅只有两个词――“悬空”“躺卧”。我们
知道一般情况下,人的身体是无法悬空的,人的身体只能躺卧,依附在物体上,因此悬
空是与身体相对应的一种精神的观照,是看护着身体的一种神秘所在,也可以说是作者
的一种精神指向。
诗人需要躺卧,安静地被自己的灵魂看护着。再回到开始的问题,当一个人独自躺卧着
的时候,她与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接触也就是她的背部,是她与大地贴紧的那一部分肌
肤。躺卧着,她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姿势,那么她的感知是否同样回到了一个安全的所
在呢?还是在她的感知空间中,即使躺卧着也仍就像一块浮木一样“悬空”着呢?这是
矛盾的两难境地,因为诗人的身体已被撕裂――一种感知的破碎,所以“躺卧”和“悬
空”一词才会在诗集中反复地出现。
诗人呈现给了我们一个背部,背面,背影(或侧影),惟有在这里,在这种真实与真切
的感知里,我们通过大地的传递和语言的运输,承受到了几乎与诗人一致的生命的疼痛
与烧灼、毁灭感与绝望感。
接着来看第二段的起始“我是暗夜里/我梦想中的孤儿”,诗人表明了自己在看起来虚
拟实际上是十分具体的时空(因为黑夜每天都会降临)中“孤儿”的身份,但这个“孤
儿”是梦想中的“孤儿”,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或者说现实生活中的“孤儿”,它是一种
精神取向,是诗人要按照夜的方式自觉选择的精神流放,是“惟一可做”的。也就是说
诗人在进行一种自我身份的认同,要自觉承担一种受苦受难的角色,要完成一种使命
感。这里面有一个关键的句子需要提出来分析“就是按照夜的方式/选择躺卧”,“夜
的方式”究竟是一种什么方式呢?在我的理解,这里的“夜”是液态的,是汩汩流畅的
水,是生命的原初方式。夜这样一个流动的空间就像爱液一样将世人包裹起来,并让大
多数置身其中的人暂时忘记忧愁、哀伤、疼痛、怨怼、愤恨,沉浸在吮吸和鼾睡里。这
时候仍然有一个人要浮出水面,以“躺卧”的方式变成一块浮木或一叶方舟,自我疗伤
并警醒世人。从相反角度理解,这其实是一种爱的呼唤与鞭策――
让我们将诗的最后一段读出声来:
失眠让我成为了一个夜间的孤儿/幸运的是躺卧让我拥有了/一个庄严的藏身之所/我无
所畏惧的走进山洞/一个抛弃了白昼和空气的山洞/一个只接受流放者的山洞/我在这个
世界惟一的山洞/已经为我敞开了大门/好让我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孤儿
在这首诗最后的高潮与尾声中,我找到了诗人选择“躺卧”的具体原因。世界让我们失
眠了,造成的是现实的夜的液体与雨露失去了它神秘而具体的功效,诗人选择躺卧的夜
其实是自己再创造的,是一层与世界抗拒的壳甲,是自我心灵的防御工事,她要的是一
个理想化的连空气中的杂质都不存在的凝结的琥珀,琥珀的中心是拥有无奈的幸福的
“另一世界的孤儿”。
这种粗砺的语言的呈现,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质朴的力量,因为它是心灵的无掩饰的敞
开。在诗集《黑夜的流放》中我读到了许多类似品质的诗与诗句。如《在正午寻找存在
的勇气》、《一个被遗失劫持的下午》、《每一种声音都是命运》、《疼痛》、《在被
一只猫的感觉中》、《你周围都是墙》、《让属于我们的真实迎面相逢》、《感觉一条
街道的诞生》;再比如这样的诗句“狂热的野火有股暴烈的力量/从黑夜到白昼/熊熊燃
烧……树木裸露着灵魂像岩浆般在野地里沸腾/剩下被灼伤的我/站在荒芜之中,站在沸
腾之外”(《站在沸腾之外》)、“可在生命的背谬中呈现的/往往是一张最纯真的脸/
就在光线被吞噬的时辰/我望见了热情被玷污/那是个足以让一座城市陷入痛苦的瞬间”
《这只是一个无辜的夜晚》、“我踩着利刃越过风的荒原/任凭巫师用毒液/浇灌我眼中
盛放的玫瑰/作为一种惩罚/我必须在每一个黄昏哭泣/用我的血液/在每一个正午朝着太
阳/做撕心裂肺的呕吐/作为一道惩罚/我必须无休止的歌唱/只能作一个嘶哑的歌者/用
被灼伤的眼睛/坐在守夜人的灯上/忍受没有倾听者的愁苦”(《我带着感激祈祷》),
这些语言的存在,是个人生命感知与体验的升华,是诗作者的自我理疗,也是诗人开给
现实世界与生活的一剂药方……
现代社会中人的尴尬处境已经不言自明,地球及人的内心处处千疮百孔,我们整天从各
类媒体上耳濡目染的除了战争,就是瘟疫、灾难、社会的各类不公正与污浊、人与人之
间的难以填平的沟壑,以个人的感触现代生活离“诗意地栖居”已是越来越远,诗及诗
歌语言可以显现的力量,也仅仅是处在类似鹅毛笔一样微妙的现实边缘,因此,诗人在
黑夜中的寻找与流放,也可看作是悲观中的一种乐观举措吧!
2003/6/28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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