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光
柏林墙和柏林墙倒塌以后
一到柏林就犯了个柏林人认为极其常识和浅薄的错误,错误和人人都知道的柏林墙有
关。像很多初到柏林的一样,我对矗立于四十年前、倒塌于十年前的柏林墙充满好奇,
之前我想当然地认为当年柏林墙是把柏林城一剖两半,也把德国劈成东边一半和西边一
半。那天和柏林电影节的中文翻译李先生聊天,急急忙忙拿出柏林城市地图让他给我标
明柏林墙的起始线,想在地图这张纸上先俯视一番曾经存在过的柏林墙是如何刀子一样
把柏林城市面包似地切开的,然后打算找时间沿着墙的遗址走一走,结果李先生给我划
出的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圆圈。李先生说明,长度有42公里的柏林墙一围,当时西柏
林是冷战期间“嵌”在东德领土上的。回到北京,我再一次和曾经在西柏林住过的德语
文学专家李健鸣老师证实,她说,就是,西柏林当时就是一块“飞地”。
这个“飞地”的比喻让我一阵浮想联翩,心想人这东西真是奇怪,居然把同说德语的
一个地方中间弄出“面包”样的形状,长达四十多年时间里刺刀冷对,子弹上膛,时时
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但后来,这战又没打成,墙说倒也就倒了,转眼间烟飞灰灭,然
后残墙断壁、甚至拇指大小的碎石也成了可以卖钱的东西。
我也为这墙花了钱。我去的是地处原柏林墙遗址旁的“柏林墙博物馆”,据说该建筑
原是“盟军”住柏林指挥部,外表看是极普通的民房建筑,偏旧,三层楼,门厅就像常
见的人家,推门进去就买票,八马克一张。那天同去的有带纪录片《梅兰芳的世界》来
参加柏林电影节“新电影国际论坛”的纪录片人陈玫君,她从台湾到美国学电影,以后
一直住在洛山玑,还有她的作曲的姐姐玫琪和朋友玛莎,玛莎属于美国丽人,但工作是
主编一本叫《中国功夫》的杂志。因为我们有电影节代表证,票价优惠半价,按卖票人
解释,我们是柏林的客人。博物馆没有我想象的展厅那种四壁宽敞明亮的,像民居居室
一样,有关柏林墙历史的图片、说明文字和各种各样的实物就从一楼延伸到三楼,没有
故意摆设感,好象这栋楼生来就是为柏林墙的纪念而存在一样。
博物馆内容我这里就忽略不谈了,印象深刻的是有关柏林墙历史在德国人清理之后呈现
的是大量非常细节的材料,比如作为展览的一个主要内容:“东德人冷战间如何逃往西
柏林”,逃亡的方式有数十种,每一种都是当时真实发生的事例,其中有时间、有地
点、有人物、有故事发生的种种细节过程。一个故事是一个西柏林的乐队去东柏林演
出,乐队中的吉它手要把他的女朋友的堂妹“从东边弄过来”,事情发生在70年代,逃
匿的方式是乐队回西柏林时把女朋友堂妹放进大音箱里边。现在我们看到有照片,若干
张与当时有关的照片,乐队成员、演出剧照、还有女孩躺在音箱里,旁边站着几个小伙
子做着得胜姿势(大概是到了西边后为纪念而摆拍的),除此还有实物,那个当年把一个
女孩装在其中的音箱就放在那里;另外还有小轿车把人藏在后排座椅下、或者后箱里逃
过边境,或者是一伙人约在一起墙下面挖地道的故事。除了诸多这些显原始并冒险的逃
亡故事外,也有很科技性的,如两家8口人(两对夫妇加四个孩子)一起合作,在一个黑
夜,点燃、充气、一个巨大的燃气球升高,八口人装在气球中从东边飞到西边;另一个
故事是既科技又传奇的,一个打算逃亡的人在墙东边一栋楼顶上安装了他自制的可以把
人弹射出去的装置,然后也是在一个夜里,他站在楼顶上,把自己放进这个弹弓一样的
装置里,然后启动按钮像子弹一样射到墙的西边,落地前有一个类似翅膀的装置打开,
不至于到达目的地时再也爬不起来。所有的这些故事都附有各种当时照片、实物和说明
文字,甚至还有保留至今的当时的书信、日记等等,几乎是细致得不能再细致地把当时
每个故事的所有具体环节过程都尽量呈现出来。我这个做纪录片的人直感就是在看一部
部纪录片,一种用极其特殊材料和实物构成的“纪录片”。观看中,我发现,那种简单
抽象的意识形态(比如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等等)在逐渐退后模糊,越来越清晰凸现出来
的是非常个人和细节的命运,一种“非常环境中人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性。
在那些实物和照片之间游走时,和玫君碰在一起,她告诉我,玛莎哭了。再碰见玛莎,
这个美丽的美国女孩眼睛果然红红的,我一下子想起那天我们一起看完一部感人的电影
走出电影院时,玛莎就是这个样子。
后来我们一行自然又去了博物馆不远处的柏林墙遗址,那是唯一一段被保留下来的,大
约百米长,敞露在一条街边,不要票,任意参观和拍照。周围有不少小摊,卖苏式红军
帽、领章、肩章,自然也有从柏林墙上敲下来的残迹,大如拳头,小如拇指(夹在和柏
林墙有关的明信片里),标志是都带着艺术家们当时在上面涂抹的颜色,价格从20至3马
克不等。
柏林墙,当时冷战的产物;而西柏林,1990年以前西方世界的一个橱窗或者说是和东方
阵营叫劲的阵地,现在鼎鼎大名的柏林电影节、柏林艺术节都曾经是“橱窗中的展
品”。如今三十年河西,柏林墙倒塌之后,柏林电影节又成了“东西方溶合的中心”。
今年、2000年的第50届柏林电影节就迁到新建成的文化宫举行,地址就在原柏林墙边,
柏林墙时代这里是一块巨大荒芜的开阔地,号称“死亡地带”,因为这里曾经有东边的
人企图逾墙而逃时被射杀,现在有日本索尼公司雄厚资金投注,一座样式极其现代的建
筑已经拔地而起,建筑群顶之间有伞状的顶连接,楼群下一站,仰颈一望,有如立在巨
伞下面的广场。
历史毫无疑问正在退去,变成一道风景,一块石头,一堆口水,一本随手打开又合上的
书,不同的人在利用它取之资源,为不同的目的牟利。电影节期间看过“新德国电影”
栏目里的一部纪录片,名叫《倒塌以后》(After the Fall),是埃里克?布莱克(Eric
Black)和弗兰克?桑蒂格(Frauke Sandig)合作,片长85分钟,99年出品。看片名便知是
以柏林墙为题,片子放映前我和制作人之一桑蒂格聊,我问她,有关柏林墙的纪录片之
前是不是拍过很多;她说是很多,不过他们这一部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她回答得如此
自信,使得我在众多电影中不由自主选择了去看这部片子。
看完之后,我马上体会到桑蒂格的自信是有根据的。片子是选择了和柏林墙有不同关系
的几个人为对象,其中有以自行车代步来考察柏林墙的一个美国历史研究者,一个前东
德中年女性知识分子,一个住在西柏林的商人,等等。研究者、或女性知识分子这些人
表现得好象没有太多超出意料的东西,比如女性知识分子讲述她的柏林墙时代的幼年,
母亲没法向她解释墙那边的人也是讲德语的人,而且还有她们家的亲戚,但为什么就不
能过到墙那边去;现在墙已经不存在了,庆祝和狂欢之后,和“西边”那边的人好象还
是“两家人”的感觉,即便是想望多年的堂兄妹之间也是摆脱不了这种陌生。这些经验
似乎作为我们中国人不难理解,我们有和香港、台湾的经验,反正历史中意识形态、社
会或生活经验的种种差异所种下的阴影不可能因为“墙”的拆除或有了“直通车”就烟
消云散,它会依然牢牢盘根错节在我们的心理中,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或者说是
我们可以继续体察人性的资源之一。
那个商人和其他几个人物比较下来就有种奇怪甚至说滑稽的效果。简单说,他是利用柏
林墙发大财的人,他的叙述详细描述了柏林墙倒塌之前他的对柏林墙未来价值的直觉判
断,他的机敏、收集柏林墙何时可能被推倒信息、以及抓紧时机说干就干的作风;然后
在柏林墙东西两边的所有人都在节日般地歌舞、纵酒、彻底政治意味地敲砸柏林墙之
时,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在一个夜黑风高(跟从前逃亡人选择的时间一样)驾着大
卡车、带上工人和巨型切割机、搬运设备,把整段整段的、被各种艺术家图画过的墙
(以后证明42公里长的柏林墙只有这些被艺术过的才有购买收藏价值)四卸八块地弄到自
己家的院子里,直至把整个院子堆满。影片中多次出现这个功成业就的商人在他的码满
柏林墙的院子里志满意得地来回巡视,指挥工人起吊、装运,只要此人出现,影院里经
常会传出笑声。想想看,市场上拇指大一块柏林墙抠下来的碎石和一张明信片搭在一起
就要价3马克,我无法估价不出他的院子里这些东西,所以对那些笑声我也一时难以品
味。以后我把这个有些浅薄的问题忍不住给过一个德国人,他的回答是:这家伙,弄了
一个银行。
片子映完,桑蒂格和她的合作伙伴布莱克(也是她的男朋友)约去一起喝酒聊聊,我半天
没动窝,脑子被“一个银行”的说法弄得很复杂。我当然愿意相信桑蒂格他们的纪录片
价值超过“一个银行”,但他妈这个商人,用柏林墙弄了一个银行,也太夸张了。
2000年6月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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