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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蔚
岁月鸟
                                    1

在不及半身高的红墙后面,引来溪水,飘落花瓣、云影;伴着鸟巢在酷暑中的气味,这
种气味使我想起很久以前,这里摆设阔绰的酒宴,没见过这等奢华怎么能叫中国人?在
我的记忆中,有个女人,她像一株隔墙而立、高挑的梧桐树,凝视花园里的喧哗、寒
暄、客套,她站在那里,脑筋灵敏,像蜜蜂归巢发出颤栗的蜂鸣,她也许是放荡形骸
的,却也威严不动,屏息凝神。每至落叶变得卷曲的时节,她给树下的孩子讲些故事,
有一个女孩是她的孙女,在我记忆中是位园艺爱好者,写过许多的故事,你若有机会读
到她的文字,那些词句,像墨绿的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润泽光亮,随着手指的移动,
似悬铃木在风中发出和谐的响声。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个中国人,你自然会懂得,果树
招风引蝶,文章花开花落,日月星辰如布棋,生活却会落个满盘皆输。

这个会讲情爱故事的女孩,当年穿一袭蜜桔色旗袍,银色的皮鞋,硬着心肠赴美留学
了。那时她的美貌可使人垂泪,她写过的白菜、红枣、后人们不断复制;门前、槭树枝
上的纸灯笼,终归在隔海的岸边随风腾舞,移上了屏幕,恰似永生却又从未到达过永
生。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你自然听得懂她橙绿色的心调,随着枇杷在树枝
上跳荡,弹奏天干地支、节气逼人、情语绵延至天亮,然后,就将这心境栖眠在丝绸包
裹的琴箱里,达半个世纪之久。如果你不是中国人,你自然不理解一个地点,曾经鼓乐
喧嚣至天亮,然后,暗哑;庵舍和院子里的梨花只是轻吟白雪,落入无声的大寂寞;这
一切,也使她院子里的海棠树,作枯冷状,不再开放。

我以这番话开始“宣讲”,并不一定按这样的语序,但大意如此。

我这样讲,是因为那女人的儿子,不久前来到这里。他找到我,要我谈谈他母亲当年的
情况。我自然忍不住要烘托一下情绪,渲染一下地点。我想,就算是一个导游,也要先
从风情与景物说起。

记得她曾对我说,“远方的黑暗,将在一个茉莉花盛开的夜晚降落。”而我当时,并不
理解这话的含义。

我以这话转入正题。当年,我和他母亲是在荒岛相识的,正如我们此刻位于这岛屿的边
界,我望着他,一个年轻的大男孩,他高鼻深眼的样子活像他母亲的翻版,也有她坚毅
的神态,这样看去,使我发现一个男人隐藏着女性的一面,反之,一个女人也有男人的
一面,让我不油得心中一震。

像候鸟一样,我也经常来到岛上。这里有人叫它“荒岛”。每一回重来这里,就被风景
的变幻所迷惑,它的好是永远的好,它的坏是渐渐变坏,风沙渐起时,我们眯缝着眼
睛,走入从东至西的斜街,这条街似断似续的线条通往湖心小岛,那里原先是候鸟的栖
息地。要不是为了他,我宁可独自来此观赏。

每至春秋繁殖季节,岛上的生机处处跳荡,远远望去,山岩上到处摆满毛绒珍禽的壁
龛,还有等待孵化的鸟蛋都好像要经过一番深思和梦魇,就像他母亲当年对我说的,我
们的每一个梦想都要“不舍昼夜”。这几个字,甘露一般,随风拂入候鸟的羽翼,也存
入我的记忆。我曾在她眼里读过鸟眼的深思,那是难以忘怀的,瞳孔里扩散又收缩着多
疑的光束,好似几十只鸟儿在探照灯里飞旋。但是她却不如鸟儿筑有安乐窝,只带给我
鸟类孵化时千姿百态的灵感,好像不是在这里看见它们而是走入一家影院,屏幕上映现
着影影绰绰飞翔的姿态,令我陶醉得要晕倒。我想说的话,实在是烫我的心。

她已飘去,落叶不再飘回。我一面走着,一面沉溺在自我的心境里,一面感到鸟儿准备
飞离,一面想着她的不归,一面想到男孩到是来了,一面再次打量他:我想,我对他的
第二眼印象有点令我生厌,他的嘴唇,像削薄的细巧鸟嘴,他的骨骼像名贵的鸟的羽
骨,但过于轻飘,面目清癯像女子一样俏丽,更让我看着不舒服,也许正是这些,令我
记起他母亲的一句话――

“这地方要荒凉很久,你会有一个漫长的冬天。”

这寒冷的声调像茅刺一般穿入我的头脑。

我冷笑道:“所以!那些对人充满敬畏的鸟儿总要离去。”

那时的我,不懂得“离去”与“归来”完全是鸟儿自然生存之需要。

“你要记住,‘毁灭之后是毁灭是更大的毁灭’??????但是你会遇到一位长着飞鸟眼形
的女人。”

这后一句话,在我看来,如今已是一点蒸馏水枯干在预言瓶里。

男孩问我,母亲出国后,你的境况如何?

这话题相当乏味。但为了他的一点好奇,我必须解释我的另一个开始:我一度住在“荒
岛”附近;一度抛弃了舞文弄墨的生活;一度在地方小学里教绘画。而我的生活也有难
言之隐,仅我家族里就有数位“穷后而工”者,“随波逐流”一样加入了劳改队,我的
情形自然可想而知,那真是些难以启齿的事件??????

为什么不写一篇与此相关的文章?这想法对我相当重要。我告诉他,穷极无聊时,我试
着写故事。背景是荒凉的50年代,我为故事的起名为“白墙”,而主题则是关于“摧
毁”——生活中一些破坏性场面,这方面可以多写也可“以少胜多”地来写。那些个夜
晚,我每晚都脸朝下趴着睡觉,我想,生活是沉入大海中的驱逐舰,我要把心底的污泥
清除掉,远离各种主义,包括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有一回,我露出手臂,把自己的脑袋
缝在被套里,好像这样,就可以免去外界对我的迫害。而我梦境最常出现的就是,四处
被追杀,残肢、断臂。有一回我跃过一道水坝,爬上岸时,看见天空上缝着一根长发,
桔红色的,一幅极逼真极富虚荣意味的油画;还有一回,一道铁丝正好将我的喉咙拦
住,我几乎是上吊了,自行车倒退到几丈远??????我总结出,自从我和他母亲又和一个
叫裴多飞俱乐部的关系断掉后,一些“未知”的因素就缠上了我,无数的麻烦缠结着紊
乱的思想链条,加给我太多的负担,我的心脏就像坍塌的火山口。每天早上,我都进行
很繁琐的静心仪式,还要长久地闻汽油和煤油的味道,越浓烈越好,别人认为化学气味
恶浊刺激,可是对我却很有作用,闻了它们,就是在逃跑时,也不会失控,感觉自己镇
静得如同橡胶轮子,而不是劳改队里的“牛”“马”。

男孩虽然不懂这些,但我的叙述多少使他产生了画面感,他走到假山前,捡起一块砾石
向远处抛去,动作敏捷;然后对我说,他认为有着一种同源的精神物质存在,所以,他
能够跳过时间的距离,理解我的想法。“对有意义和无意义的体验,是失眠夜最好的课
题。”这后一句话,深得我心,也是一句要命的话。

我构思的“作品”大抵是这样的:女主人公走后,有一天“我”醒来之前,梦见“我”
的头脑里有两个头脑,这使“我”相当诧异,此后的几年,“我”感受到一种力量,沉
浸于两个头脑的纠缠之中,并称之为一种逆时旋转的力量进入“我”身体里,由此,
“我”找到了一个人被摧毁后的修复能力。


这种状态让“我”从单一沮丧的心绪中解脱出来。(说到解脱,那阵子我非常在意一些
细节:门把手被突然拧掉了,指甲、头发分叉,还有脱落的鞋带。我总渴望从偶然中发
现规律,当然,如能找到了就不是偶然。)“我”把故事讲给两个头脑听,头们一个说
我是疯了,一个说我是在证明什么,疯了的一方总想冲出另一方的包围,结果形成大量
的残片像一幅幅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一段乐音我还来不及捕捉,又迅速消逝了。而除
了头们,我很孤独,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衷肠。我的这些构思,就像近距离将枪弹射向
一张纸,竟然反射至自己,伤到自己。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满足头们的狂热需求,我与两个头脑组合,就像一个发问一个作
答,两者同时释放能量时,精神复初,书写顺从心意,故事与语言也吻合至亲密。这
时,两个头们脑合成一股纯粹的能量。这样的写法很吊胃口,我乐在其中。为了报答头
们出现带给我的惊喜,我的故事就像燃烧的大火,越写越离谱,焚毁实际的巢臼,这种
纵火与救火的方式,这种可怕的均衡(实际上的不平衡),让我相信,两个头脑一齐哈
哈大笑时,我们就是三个人一起大展幻术。

可惜,我的生活并不诙谐,不过是越来越拮据罢了。老屋被迫迁出,入住筒子楼;更糟
的失眠症加重,闭上眼睛一定不睡,睁开眼睛,就做奇妙的梦。在她离去后没几年,我
好似全身缩水,变得又干巴又瘦弱。

这些本不必录入文字,也不该讲给他人听的。这年头,谁关心他人的心境是否荒凉、身
体是否欠安呢?只有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与他母亲有些关联,我才会讲诉出来??????

男孩挺有耐心地听着,这种容忍的态度,大大激发了我的诉说欲。我盼望他是一个忠实
的听众,在我眼中,他是替他母亲听我讲些的。

                                     2

   “嗯,”他轻声说道:

“你这样说,让我想起我母亲晚年有一个毛病,也可称为一种习惯——每天,她都要听
十几遍天气预报。过去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现在看来,一个人老不老的标准并不在于
思考能力,而是看她是否过分关心天气预报。”

    这种说法出乎我的预料,我从没想到她会这样。我或许可以发挥一下我的解释:他
们这代人不知道,“天气预报”对我们的重要性。它与每件事都有关,天气是一个特定
的系统,预报有着一套自己的话语,把两者结合起来,绝对超过了对一个人心情愉快、
懊恼的描述,而是关乎天意的综述,天空的图谱其实给我们许多提示。

   “当然这是你的解释。”

   “是的。自从我读了些书之后,天气预报就与自由和选择有了关系”。我精心选择
一些词,向这个男孩解释,天气,主宰社会的变化,它指引一个人去往的地方,指引一
个灵魂穿过物质世界,当然也可能进入罪恶之中,而所有神秘的事物都是与天气有关
的。

    谈到这些,我想,也许有另外的话题可以展开。

    从天气我又谈到对她的记忆。她离开这里时,也许希望在某些人心里留下“长久不
灭”的印记,我认为这是写字念书的人难免会有的奢望。而她在我眼中,更是一个古怪
的作家,我曾经将她称为我身边的小恐龙,她本来是很强大的,在那个四处发光的四十
年代,她每分钟想到的光亮可能比太阳都多,可是后来她写下的东西崩溃掉了,压缩在
一个磁盘里时,你猜猜会有何种情况发生?

   什么?

   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想去看。除了学校里指定阅读的学生。

   我心里真是纳闷为何会这样?

   这时候,男孩对我的分析,已显出不耐烦。他指指守岛人,问道,“他们为什么都
穿一样的制服?”

   原来他关心这些个??????真是很扫兴。而制服,又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他跟我说,在我们那儿,穿这种制服很像实验室里的人。

    我对他说,你根本不必来这里。读读你母亲的书就够了。你来这里想知道些什么?
想看到什么?他不知道我并不在乎她了!当年她写下的文字,全是写给她自己的。惟有
一些共同喜爱的词句,不辨彼此,她写给我的,必要写进她的故事里,给世人观看;我
写给她的,也要写给其他人,那是最为本能的文字传感。或许,是因为这里的风水好,
我们才有过亲密的感情,可惜呀,风水之于感情,于事无补。

    男孩的到来,似乎又要呼风唤雨,引起我的妄想、痴心,转移我的注意力;但另一
方面,我很清醒,为了消除我对她的记忆,我跟男孩谈了我后来结识的三个女人。说来
可笑,这依然是按照他母亲当年的暗示的去寻找的。一开始我就将“她”设定为,一定
要像岛上的鸟儿具有一派风情,有俐爪抓住的语言功夫,捉弄别人,却懂得我心??????

    那年,在树下吃茶时,一个卖茶女孩对我说,茉莉花向水下浸着,到了碗底就展开
了,变得苦涩。不知为何,望着她,我忽然记起了那句“临别赠言”。是啊,我的冬天
如此漫长,我根本就不像冬眠植物受到白雪的呵护,我有过的漫溢到嘴唇边说不完的情
话,全要冻死了。一时间,我虽不知如何回应女孩的话儿,就像当年一样,女孩的一句
话,就能触到我的痛处。

    于是我决定寻找一个女人,一个长着飞鸟眼形的女人。

    当然,我的寻找并不顺利。

    最初遇到的那位,目光很是锐利有些像山鹰,她对我说“看你这样子,就像看天气
预报,天空阴云渐渐增多。”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远方的她也如此关心“天气”,现在想来,真是个巧合!

     后来我和她声色迷茫地交往了下去,也不过是多云转晴后,在厨房里边做饭时也
聊点什么吧。我颇为仔细地观察她——外表虽然洋道,可还遗留着一点说不清的美
感——戴个玉石项坠,在胸前游来荡去,几乎撞出我当年的灵感。可是,有一回聚会,
我看见她盯着一个歌唱家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她喜欢风头人物,等着撞上大运气,这
样的女人,一定视我为过时的小人物,我心里不免恶狠狠地,跟她说再见!

    遇到第二个女人,除了眼睛的形状外,我更看重彼此之间的个性,在“相儒于共”
的日子里,她好像对我进行一种因材施教的训练,让我适应生活的变化,驯良如教小
狗。对我以前的遭遇,她有着一种随意改编的功夫,竟然让我不知不觉从她那里学会了
“遗忘胜于一切”的处事之道,当然我后来也产生许多错误的记忆。她有时会发出咆哮
声,不让我陷入思考。我自知她是好意,不过跟她在一起时,我始终感到自己是个受到
监护的学生。脸色一如头脑,渐渐苍白,记忆的死亡,已先于我的肉体。终于有一天我

是“无故”地离开了她。

    和第二个女人的交往,让我想起他母亲和我都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合得来。

    还记得吗?我提高了嗓门好像对着好几个人讲话,实则只跟这男孩说——当年,我
们琐碎用的、穿的全消失在老屋里。而我有一天轻轻带上屋门,走到野地里,脱了衣
裳,和你母亲做了些最坦率的游戏,惟此,这才是今天年轻人厮耍的,其余的物品嘛,
皆是今非昔比了。此刻,我又重见雨窗前的小鸟,此刻,就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前,隔着一扇落地窗,也彼此牵挂。她最可爱之处是在月圆之夜,咬住我的臂头让我学
鸟叫,我无法做到,规规矩矩给她学猩猩笑。她滚在我怀里笑我满身满脸摩挲抚弄她;
我脖子上好像还挂着她那荡来摇去跟我讲鬼故事的眼睛。

    我跟她儿子说,她明了外界,对自己喜欢的人,从不算计,这种难得的品格如今真
是少见。

    “不如说,她是有点傻!”他的声调变高了。

    从有点傻到自杀。声音在跑调。在我脑子里发出怪调。

    和第二个女人的关系缺少致命的爱好,缺少一样物品来维系,由此我想,恋爱也需
要味蕾的感受,我指气质与DNA方面的,就像走到书柜前,哪类书适合自己口味,都是
有体验的。可是,我依然扔下一些有关鸟类的书。说句良心话,要找到她母亲说的那种
女人,真是太难了。况且,这不过是我俩之间的一句玩笑,我如若当真,岂非不智。

    而一个智者总应该到阔大的天地里去体验。我记起,她母亲走之前,脾气就有些反
常。屋子里散落种种杂物,都是我替她收拾的。我边拾着,边开导她,无论走到哪儿都
要把你的故事写下去,写完,寄给我看。她头也不抬,不与我理论。在她走前的几个星
期里就不和我说话。几次三番,见面就是不停地喝茉莉花茶。远方的黑暗……茉莉花开
??????黑暗降落,云云种种,恰似最后的留言。

    我得出结论,一个女人的心是不能得罪的,你要小心,她的笑,通常有些问题,她
骂人是有问题,不骂人有更大的问题;一个女人,她的性情一旦发生突然的转变,她是
要用全副生命来写故事,再不是玩弄笔墨纸砚??????

    而我所说的得罪,当然并不指细碎的琐事。

    第三个女孩的出现实属意外,正所谓牵动心肠的情事往往是由于一个词引起的。回
想起来,所谓鸟形的眼睛一定是与茉莉花有关的。那是一种过去的文明,与今天的技术
生活无关。人海茫茫,按理我是找上100年也找不到的??????可是,当一个词凸现
时,就意味着开始。在朋友家中,一个酷爱茉莉花的女人出现了。可她的样子,就像一
部书写砸了,皮肤又黝黑,头发分叉,体形笨拙,手指粗大,只是我不说别人也明白,
她的眼睛是她全身最古怪的地方,奇大无比,向外凸出,目光极为亢奋;眼白是浅粉色
的,这可太邪性了。她一说话,就开始眨眼,不说话,就盯住了一个方向使劲看,好像
在思索什么深奥的事情。总之,她全身透着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嘲弄,这种既深刻又不符
合社交礼仪的神情对我很有吸引力。

    我们彼此望了一眼,产生了瞬间的沟通。关于她的背景,她已经有了孩子,也有婚
姻,是朋友们后来告诉我的。我想说的是,当我感到我们之间有着一种必然的联系,从
一开始,我就把道德利害掷在一边,为此,我付出了代价。一种诱惑将我年轻时的记忆
全然唤醒时,我对自己说,这是一次旅行,无论如何,必须尽力实现——一种有关时空
重叠的旅行必要投入全部的热情。这期间的我,特别关心外太空是否存在生命,在那苍
穹的顶峰,我想象有着昔日的森林,红色的潮汐,丰裕的苹果,有着更伟大的婚姻状
态。而面对眼前的她,我想象是秋收之后,一个女人完成了繁衍之后,她所追求的,难
道不是更纯粹的快乐吗!

    我的主观臆想导致现实中的分手。像当年,我也不懂他母亲的逻辑。我本以为她的
文字总会盛开,像书香和雏菊在幽暗的屋子里,伴我终老此生。可是我错了,人所希望
的远不及必须感受的变化来得滑稽。

     这位酷爱茉莉花的女人,最后离开了我,不如说是我离她而去。不是没有快乐,
而是老天似乎要对我失去的,给予过度补偿。她和我接触后,体格变得健壮,像魁梧的
马,总是以十分惊讶的表情接近我,使我胃口大开,对身体的快乐索取无度。现在看
来,爱情是奢侈,是富饶且浪费的。用眼下的说法,需要灵魂的人间蒸发才可换取潮涌
的激情。(当然,这实属谬论。)不过,我与她相识后,总是梦见,她从高处飘然而
至,喜悦如美丽的珍禽,可要命的是,她那全神贯注的眼睛,却使我惊恐万状,我总是
处于进退维谷的状态。这当然是我不乐意的,也是不能自主的。还有一次竟然“见到”
她把我放入一个大手提袋里,不知运往何处?我急得在里面喘不过气来,只要我还有一
口气,就忘不掉她使我产生的震动。所谓野性的善良,所谓兽感的诱惑,在我深得体会
之后,依然无言以对!可我当然不知道珍惜。我总是担心这样下去会有个好歹。我越来
越发怵。不得不将脖子一横,嘴角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像一匹老马头也不回地逃离
这茂盛的果园。现在回想起来,她,是最最接近飞鸟精神的女人,像鸟儿一样飞离家
庭,而我却将一扇门永久地关闭。人生在世,形神兼备的“飞鸟”——像运气离我而
去,我付出了代价,近乎无端自扰地送走了她。

    现在,我又回到她母亲出国前的那一天,眼前闪现她走之前,送我的一幅画,题为
《 笼中鸟》。而我只能来个作鸟兽散,留在这里,独自等待死亡。

                                      3

我打算再跟男孩谈点稀罕的。翻过一座小桥,我们来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我指着草地上
的石马,我告诉他,它是幸存的证据,是测不准理论的证明。

“你母亲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叫《化石马》”

“我可不记得她曾经写过。”

这故事,写一个女孩从小就跟石头马说话,后来,她父亲死了,有一晚她听见石头马以
她父亲的语气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小女孩根据故事中的各种暗示,推论她的父亲根本就
没有死,只是她无法将他救出来。

“就是说,线索不够!”

“是的。”

那是1947年的一天,她目光迷离地对我说,昨晚,我父亲在梦中跟我说,你的故事
写得不错!我听见了!我还看见,父亲的脸瞬时变得很长,像马脸,睁着眼睛,渐渐接
近我,我站起身,举起床头灯,直到我意识到,我是在做梦!

“后来呢?”

她忘记了。她一定很难过。把握故事是一回事。梦境的无法把握让人迷惑。

我渐渐察觉到一个女人就像磁石,只是我看不见那磁力线。对她的表达可以用虚实不定
的方式。还记得,当年,他的母亲每次出远门前,总要搂着石头马,吻它,细细看它
??????

接着我向他介绍石马的来历,这同样与那个年代的故事有关:

她的家父是位造园家,自家也造一座两层的小楼。深宅大院,院子里摆放着十几譐汗白
玉的石头马,十分新奇。春夏秋冬,我们都爱骑在这些农业社会的“有功之臣”身上,
胡乱聊些什么。石头马是她父亲自制的,有种说不出的美。我抚摸仅有的惟一的石马,
抚着变暗的身躯,一时想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了。这孩子也蹲下来,笑望着它,显
得有些好奇。

忽然又记起,有一回,她骑在马背上,对我说,画马最难,马是暴烈的、全力以赴、有
战斗力的,又是驯良的。而且,它还会捉弄人……当时我的双手做出勒住马缰绳的样
子,我捉住的也是尼采的话,我对她说,你爱马,不如说是恋父,你父亲,爱你也像爱
马,你其实最爱他,他其实最爱他自己。我那时对她的态度也有烦恼在里面,我认为她
心里有时少了我的位置。

人无法将温柔和暴烈的情感合而为一。那期间我们读尼采的书很狂热,我认为温柔是用
来观赏艺术和虚无飘渺的;暴烈嘛,是马记忆被鞭笞的痛楚,马受苦时主人淋漓尽致地
发挥,甚至可与音律节奏的变化对应。

果不其然,她离国后,没过多久,那些石马砸烂的砸烂,失窃的失窃,最后的一具是我
在友人家后院偶然见到的,可说是以瞕眼法淘换回来。那人并不知它的来头,我只说,
搬我那边玩几天。现在屋已易主,院墙拆掉;你说这石头马又回到这里,是不是成了一
种稀罕的象征呢?

“难怪小时候我妈总是长久地望着日落,她抚弄着我的头发,叹息道,每当日落时,我
就能听到马蹄声……”

过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道:

“我母亲写的文字,还是比不上这里的大风景让我感动。”

我们有了一点感通。“如果后来您也去了那边,找到我母亲,你们会重循旧日的生活,
重回这里吗?”哈哈,他不知道,此一时非彼一时也,可以恋旧,不可复归。堆积如云
的感情,有时从云朵里钻出一道光亮,很快又躲入云层,而我注定是想逃出头顶的那片
乌云的。

“我曾无休无止寻找过爱情,不过到了今天??????我将情感寄于他处,聊胜与无嘛。”
我对他说。

他做出一种笑意,这让我想起他母亲很懂得在笑声中消磨过生活。

我还注意到,他就像她母亲小说(《化石马》)中的小男孩,有着浅紫色的眼睑、修长
如少女的手形,身材高挑轻盈,除了容貌之外,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小说中的“他”那种
恬静而神秘的气质。男人也会动辄嫣然一笑,但笑容却使他显得冷漠。所谓男孩身上的
女孩性情,也是一一写入她的小说中,每位读者都可以各自领会。

化石马,白肩雕,东方白鹳如今变得十分罕见。它们曾经在她的描写中法术无边,特别
是她描写的鸟语,不仅比她本人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而且她喜用鲜艳的词藻描绘它
们,给我们灰暗的屋子增添一些欢快。她边写边说,竟变成一只鸟儿会稍稍卷舌;一匹
马,善于观察和记忆;我向男孩讲述这些时,一些细节像摘录的笔记排列成形,来到我
头脑中,就像画画也是从细部开始的,而细部,掌握着全局。

他说,母亲留下了一些画稿,是马的局部,马脸,马飞奔,转身??????我听着,觉得整
个旧时代的情绪像面具罩在他脸上,只露出双眼,看到那些画稿,而我也看到了,它们
在没有遮阳伞的太阳地里散落着,明亮,略显凋残。

他还在说,我想笑了,不是因为幻象的侵入,而是我忽然又记起,在稿本上我也画有马
的颈圈、嚼子……其他的马具。怨不得人们说,那些疯狂的头脑是彼此沟通的呢?同时
又是模糊地彼此联系,像在河流两岸,用记忆的鱼叉记忆者们共同捕鱼。只是可惜,她
那些画稿我看不到了,要不两者之间的相像,也一定如同喜好同一个典故的人,在该用
典的地方,都会用。

这孩子还会告诉我什么?我感觉到一匹无形的飞马,在身体里中冷却了许久,如今他的
到来,是想使它重新温暖,直到流汗。

“这一切真像是梦。”我说;“而我母亲告诫我,不要说出你的梦。”他说。

他说这话时,我们的步伐调整到一致。故事,总是一旦讲开了,就像神话的大门打开
了,从远古通往今天,母与子是一个主题,而我还需要另外的主题。我曾设问过,我有
没有可能在某一个夜晚同时进入两个人的梦境?这是一个天真的设问;是概率问题又超
越数学的思考;我也深知,求解这样的问题,估计,不会找到答案。

惟一的答案是,他母亲没有真心想念我。女人善忘!她们要在遗忘中稳步前进,这才是
我得到的结论。

太阳落山时,轮到她儿子比我有兴致讲话:

“我小时候,我妈跟我学过这样一种喊声:是这样的,(他把挺大的手掌揉成喇叭状,
用怪腔怪调的口音喊道:)’磨剪子嘞……戗菜刀!’”

叫嚷了几次(像小商贩!)吵得树上的鸟儿一片乱叫。

“还有,小时候临睡前,我妈妈喜欢放一个软软的枕头在肚子上,让我倚靠着听她讲故
事,其中的一个,就是关于一种鸟具有先知的本领。”

呵,那是我给她讲过的,有些鸟的确未卜先知。

“她说,鸟的前身,是一个爱讲故事的女人,她瞅着每一个到访者,讲繁华,讲荒凉,
讲哪片林子里埋有宝藏,哪片田地已经掘尽。人们围在树下听她的故事,他们中的一些
人真以为听懂了,可谁能真懂她说些什么呢。有人说她唠叨个不完,有人牢记林中的危
险。鸟儿讲的危险故事就像旧病复发了,无比荒凉。在这个岛上,大树依然挺立,日日
吸收阳光的狂热;不过,如若老树倒下了,就是故事倒下了,还会迁怒于人……”

“我真希望我母亲当年说的,这会儿我都能领悟到。”

男孩和我坐在茶馆里吃茶时,不禁长叹一声。

“当然有可能。当年我就跟她说,如果有一只鸟儿盘旋在屋顶总不飞走,它是在提醒那
家人,死亡已经临近了。那种鸟声,我是无法学来的,我也不知替你母亲叫魂的是那种
鸟,是不是会流眼泪的?据我的观察,小鸟要是病了,或是传播很恐怖的消息时,它们
也会泪眼模糊。”

我还想讲点别的。不,不能跟他讲。有一束怀疑的光亮正对准我。而我要笑,笑到热泪
爆裂,其实我的眼泪也是半信半疑的?????他问道,有什么不对吗?不是这样吗?于是
又把磨刀人的吆喝声复习了一遍。

岛屿附近的镇子上,还住着磨刀人,他们脸上有着干某种行当的特征。他们见人来了,
便拉住诉说生活的疾苦。他们说话含糊不清,每天磨上几把刀就喝酒去。当年我们一见
他们就躲闪开,脑子里都是吓人的话——他们把小孩装在水缸里,给拐掉。他母亲就是
到了那个叫op的地方,也还是害怕见到与此相关的人,来信中,还谈到,在那边还是见
到刀子、刀子、刀子。

后来她搬了十几回家,每一个难以发音的怪地名,我都以为不好念的地名意味风水不
好。

而荒岛往后会怎么样呢?一个好地方也会让我鼻子发酸,满处都是人,人比鸟多,每个
人的眼睛都像昏沉沉的烛光,地下的脚印多得令人心麻,我有时一个人来这里,大白天
脊背上觉出一道道生楞的寒光。

我陷入自己的心绪中,独自呆坐在石凳上,让他去远处看看。

也许,我俩在岛上看到的一些景物,其实都为了纪念他母亲,不管是鸟还是石马一一都
浮现在这一层面上了。

噢,另一个喜爱过的宝物,还没提到呢。

我又走上前跟他说,有一回,我和他母亲比赛剁刀子,那是我祖先使用过的刀子,当
然,是那种仿制品。她用一种研磨剂涂在青石上磨擦它,说着,我仿效磨刀的动作,手
背隆起,像一条灰鱼游出水面,我看到刀子闪出最后的结局;就放慢的语气对他说,你
母亲死前,一定给你带上一块玉石,就挂在脖子上,刻着避邪的文字?”

“你怎么知道?”他问。

“她喜欢这类东西,我知道她的那些习惯。”

说时,他掏出来给我看。我看到的是我们之间不愉快的东西,但因为我一下猜中了,心
中暗自欢喜。

“当然啦,”他说,“我母亲一生是一部悲惨的故事,后来她就是伸手抓起一把精制
的小刀,割开了生死两界。”

“语言之刀”我想,现在我只有一把这样的刀子,而我的生死之界是含混不定的。

过去的语言正在消失,可那里面就像有种树胶能让分裂的感觉,得以弥合。现在,有
种说不清的感觉,说着说着,动作与语言就像一齐痛哭了,旁人就会嘲笑你,因为你完
全分裂了。你看到一些幻象,难以平静;只有很少的人,能将可笑亦可忧的两面安排得
妥当。

至于他母亲为何选择那样的方式去死,至今也还是无解之迷。有些问题只能推测,我宁
肯望着高山空无一字,听到山顶上黑暗的瀑布,传送连绵不绝的声响??????
                                                                     生活中
的琐事够烦了。他的到来,引我想起往事,更是心烦;我想不如再带他看一两处景物,
赶紧分手。

入夜时分,我们回到他居住的旅店。这家北方的小旅店,此刻好似突兀在半山腰上,
它的模样,让我感到一丝奇怪。

站在楼梯口道别时,令我更感意外的是,他忽然跟我说,母亲临去前,提到过一个
词——“ago  bird”——是什么意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向他挥挥
手——他好像代表他母亲向当年的我挥手。不。是我在追赶开走的老式轿车,从车窗
里,看见她还在注视着我,无声地挥着手。我还是,她还是,老样子。

“你还在这个世界吗?如果你还在,你会心满意足的。因为,我就要见到你了。如果你
不在这个世上,你的灵魂也应该知足,因为我在画中对你的寻找,近乎自寻烦恼。”

我小声地对自己说。

回到自己的住处,我迎面看见墙上未完成的画,它还在那里等着我。这画由深夜作底
色,有水果和鱼网交织在透明的鸟腹中。我喊了一声,我的刀子来罢!房间便幽暗了
些,为了看清楚些,我将灯光移近,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挺愤怒,我好久没来做画了;
我又大声对它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和她在一起吗,一切难题全不在话下。说完这话,
只见一株纸树,开始发抖,扇面一样倾覆,画面模糊了,灯影映出,我贴在墙上,我也
开始颤抖,而巨大的鸟覆压身上——她的羽毛越来越沉重,她伏在我耳畔轻声说,“我
叫ago bird”,这音调好古怪,我的心翅旋舞起来,更大的阴影随之移动。马儿和刀子
都张开它们的嘴,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亲近的方式,就像此刻我的心,听到一些闻所未闻
的“消息”,是的,那是一只鸟的耳朵放大世界的声音,鸟的耳朵竟然像地道一样宽
敞,伸向井底,通过它,我来到一个从未发掘的地方——准确的说,是我从未到达的地
方。当我睁开眼睛,我看见,那幅画与一件披风展开搏斗,油彩瞬间从画皮上脱落下去
;一个悲惨的鸟人,应声倒下。

随后,我搬出一部地老天荒般厚重的辞典,查找到那一段。

“AGO  BIRD”,在幽暗中映现: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则辞条:

一种已然消亡的鸟类。曾经生存于非洲的岛屿,1598年被发现,其间移居到东
方,1948年灭绝。我在插图上,看到了她生前的模样,一眼就记住了如此美丑难分的
样子,古板又怪异,我不禁惊叹,她毕竟来此地歇过脚啊,我为自己看见这样的肉体形
象激动得几乎落泪。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中,我明白了,我其实一直在等待一次这样的
机遇,给我以复写它的动力,让失落的心境飞升起来!

现在,千万束松枝也无法召唤鸟类的归心,于是,我把她的样子描绘在这里,供你们欣
赏――


        (见文后插图:古代的鸟)


明天,天亮后,我要去看往她的儿子,给他讲讲“ago bird”的来龙去脉。讲一种真
实的不存在与不存在的真实;讲讲绝迹之物会不断进入幻觉,会重新回到坚实的书桌
上,成为文字的标本。明天,当女人与鸟儿与孩童在我画里对话时,我会为此着迷,沉
迷,这三个形象融合为一,无论哪一个单独的都不是她。

  写于2001年5月03年改。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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