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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平
故事N种
故事讲述之前需要设定一条河,据说这是规矩。河很长,长过人的历史,所以,没必要
追问它源之何处。从河水浑浊、湍急的程度来看,大致可以推断出故事发生在河水的下
游的某段儿。为了方便,我先给它起了个名称,叫做欲望之河吧。可能这个叫法不够恰
当,没关系,管它叫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河突然出现在我女朋友讲述的故
事当中,在半个多月前。当时我毫无防备,因为女朋友让我尽量放松,说这不过是一个
普通的心理测验,很一般,简单极了。故事内容如下:
某女到河西与情人幽会。情人允诺与她结婚。女人即刻搭船过河回家,准备返回河东与
丈夫分手,再到河西与情人完婚。船驶到河中央时,那个驾船的船夫提出与她求欢,否
则就不送她上岸。女人无奈,只好答应了船夫的条件。女人回家后将实情对丈夫述说了
一通。丈夫大怒,将女人轰出了家门。
故事讲完了,没有结局,要求被测试者根据自己的好恶,将故事中的女人A、情人B、船
夫C和丈夫D排列一个顺序。快点,她说,不能考虑,不要犹豫,凭你的直觉。在她再三
的催促下,我不暇思索地将C排在第一,A第二,D第三,B第四。之后我看到女朋友的表
情开始发生变化,样子很奇怪。她告诉我故事中的女人象征事业,情人指感情、船夫指
的是性、丈夫代表家庭。按我排列的顺序,性是第一位的,事业第二,家庭第三,感情
的位置被放在了最后。就这样,我的真实面目暴露无遗。结果可想而知,我们两个没有
共浴爱河就分手了。那天女朋友(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感慨地说,真是万幸,
我测试过其它许多人,都把船夫C排在了最后。我以为你事业上缺乏雄心大志,至少该
是个重感情的男人,没想到你骨子里居然是一个可恶的船夫。我对她阐释了如下理由:
1、船夫C的行为虽然有点趁人之危,但他敢于表达自己无耻的愿望,也算勇气可嘉(做
坏事更需要勇气),况且事后还是将女人送了过去,没有食言,说话算数。这是君子的
行为。理由2、女人A虽然有些迂(何必实话实说呢?),但毕竟为了投入爱人的怀抱
啊。她心中有所爱,答应船夫是为了追求爱情不得已而为之,可以原谅。理由3、至于
丈夫D把她轰出家门就是丈夫的不对了,但仍然可以理解。第4、情人B最不可以原谅,
有本事你自己去找D去表明态度,何必打发A去呢?一切都是他惹的祸。再说,谁能保证
他的允诺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呢?
那一天,为了女朋友的到来我做了很多准备,换一个说法那就是,那一天我们俩都不约
而同地感到有一件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空气很稀薄,有点发酸,紧张得令人昏昏欲睡。
就在这个时候我瞧见了这条倒霉的河,它横在我和我可爱的女朋友之间,让我们咫尺天
涯,刹那间变成了陌生人。就这样。她走了。像很多电影里的场面,门“砰”地一声巨
响。
女朋友离我而去的那一天我相当痛苦(显然我的解释对她没有发生作用),也很忿怒。
那种忿怒和痛苦的体验既不像前述故事中的丈夫D,也不同于情人B,不伦不类,很不舒
服,也很没意思。因此更加难受。憋得难受,没法对自己解释。接下来倒是更加羡慕那
个直爽的船夫了。照理说这个船夫就是我自己,只是没有来得及做船夫该做的事。原因
是,当我发现(别人帮我发现)自己是船夫的时候,船已经翻了,我掉在了河里。一切
都晚了,来不及了。如果我早一天知道多好,哪怕早一个钟头也行,即使在我女朋友
(现在她是谁的?)告诉我答案的前一分钟我也能抓住机会,做一回货真价实的船夫。
可是没等我回过味儿来,故事已经结束了。
之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闭门不出,开始跟自己较劲:把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续下去,
或者叫篡改也行,反正差不多。偷梁换柱,痴人说梦是我擅长的把戏,尤其当一件事无
从下手,又欲罢不能的时候,我一贯采取这种方式糊弄自己。好像事情原本并不是这样
的。比如说:

故事1

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时间已经临近黄昏。B穿好衣服临窗坐着,那双手,那双白净、
灵巧,妙趣横生的手耷拉在膝盖上。他懒洋洋的、神不守舍的样子最使A销魂。她开始
不情愿的,慢吞吞的穿衣服。她知道B在用眼角扫着她,她也尽可能地做到好像在不经
意之中将自己最好的侧影露给他看。而且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就在这时候她听见B说了
一句话。B说:你嫁给我吧。语气平常。但对A来说却如同晴空霹雳,令她心头一抖。对
这句话的等待已经差不多叫她丧失信心了,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普遍的黄昏,他用这样一
种平平常常的口气说出来。没激动,没有多余的解释。真切又朴实无华。你嫁给我吧。
他说。口气与他说把烟给我递过来没有任何不同。仍然是那么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所
以A尽量不露出一点惊讶的样子出来,尽量对这句她等候已久的允诺做出一种坚信不移
又无所谓的态度。可是她颤抖的指尖无论如何也系不上腰间的纽扣。穿衣的动作陡然加
快了起来,必须抓紧时间回去跟她的丈夫D解除婚约。A说我这就回去跟他说清楚,你放
心。B说:嗯。他的眼神照例望着窗外,此时,有一对水鸟正划过暮色朦胧的窗口。
河水混浊而湍急。船浆咯吱吱响着在河面打起水花。船夫C的面影被遮在斗笠下面(为
什么黄昏时分他还戴着斗笠?)。A看也没看他一眼便跳上了船。船身一晃,A的腰身随
之摇摆了一下,那一摇摆在暮色点染中简直妙不可言,像一条穿衣服的鱼或者水妖。C
咧嘴一笑,船倏忽驶离了岸边。后来A一直凝望着混浊的河水,没有注意C在对她说什
么,直到发现船在河心打转,不再前进,才回过头来看那个船夫。此时他已经摘掉了斗
笠,两排洁白的牙齿在暗暗发亮。一些A从来没有听过的词句从那两排牙齿中先后蹦出
来,落在船板上叮当作响。这时他的桨已经收了起来,两只手掌空着,离A近在咫尺。
他说他要和A那个一回,否则就不送她上岸。说话时他的喉节在上下滚动,口气毫不含
糊。
天眼看就黑了。船在河中央顺水漂游,两岸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了。A感到冷,牙齿
在打战却喊不出声音。她听见自己说,我的心已经交给另外一个人了。声音微弱而陌
生。本来,这话是她准备对丈夫D说的。所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她根本不认识。于是便闭住了嘴。C显然听见了她的话,而且懂得了她的意思。说你的
心给谁不给谁我不在乎,但我保证完事以后肯定送你上岸。
如果我现在跳进河里淹死了B会怎么想?他会想到我是为他而死吗?如果知道了会为此
痛苦吗?如果痛苦会不会为我跳河殉情呢?答案肯定不会有,至少现在不可能听到B亲
口对她说出来。如果B真的这么说了,A会愉快地跳进河水中,毫不迟疑。但她没跳,不
仅没跳,还不由自主地向船夫伸出一只手。因为她突然感到船身不稳,水声又大得震耳
欲聋。
C的手干燥而有力,它紧紧捉住了A接近手腕的部位,然后顺势往上……
而B的手永远是潮湿、柔软的。与D宽厚温热的手掌不同。B不喜欢在床上,有时宁愿在
地上和椅子上。他从不怕冷,而且动作十分霸道又无微不至。D却总是那么郑重其事,
先把床铺好,落下幔帐。床相当坚固,凡是可能摇动的地方都被他嵌入了楔子。整个过
程中D都沉默自像一头牛,认真,固执,一丝不苟。不像C这么唠叨。他不停的说,不停
的动,船在她的身下不停的摇晃。他说的是一些动听的粗话,手的动作也粗放而彻底,
一瞬间就把她周身的寒冷都给驱散了。她踢他,抓他,她心里知道这一系列多余的动作
都是为了对付自己的。她的牙齿咬破了C的脖子,新鲜的血腥气与河水的气息混合起
来,直到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地。后来A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呼
吸也停止了,忽然,一股奇特的声音冲破她的嗓子钻出来,把她自己吓了一跳。那声响
尖如利刃穿进C的脑海。C来不及躲,C感到自己的脑袋像被一道闪电劈成两半,一半扎
在A的怀里,另一半轻飘飘地飞升到九霄云外去了。
显然,在描述女人A对船夫C的感受时,我缺乏节制,有点性急了。这样下去很危险。辟
如,经历了上述详尽的过程,女人会不会爱上船夫呢?或者说船夫还舍不舍得送女人上
岸呢?女人口头上没有答应那个船夫,但她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交易。毕竟不是要你一
条胳膊一条腿啊,只要她亲爱的B不知道,她并没有失去什么。另外她自己也可以假装
不知道。我认为女人A一定是这样想的,好像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你想,一个把爱情当
作信仰的弱小女子,只身面临这样凶险而尴尬的境地,这肯定是个最聪明有效的办法:
一边半推半就,一边在心里把船夫C当成情人B——另一个B在另一个场合的另一次别有
风情的游戏。是的,他们可能彼此不太一样,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不同是细微和具
体的,可以忽略不计,也可以细细品味、甄别,铭记在心,完全可以由她自己做主。如
此一来,痛苦就能转换为快乐,再加上那条河带来的陌生和恐惧,快乐说不定会加倍增
殖,进而成为一种浮想联翩的疯狂。让人受用不尽。而那个船夫C,就是制造疯狂的工
具。当然也不是简单的工具,因为C的作为毕竟不同于强暴,这是交易嘛。但他也需要
一点反抗,与他的进取形成合力,使他将全身的欲望都调动起来才能完成这个交易。A
的配合恰如其分,交易的难度使交易成为一种享受。同时又大大增强了C的成就感。这
么写我倒是过瘾了,可是接下去怎么收场?我一厢情愿地让C和A经历了如此详尽的过
程,他们各自的感情能不受影响吗?他们会不会爱上对方呢?顺势下去,这个故事就被
我轻而易举地断送了:由于性,女人和船夫终成眷属。
讲故事要尊重事实。虽然这个事实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但它也是一种事实,甚至是更
重要的事实。不服气不行。很多自作聪明的人不这样想,他们过分感情用事,太直接,
太性急,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故事假得一塌糊涂。我们都不好意思看了。谁愿意步他们
的后尘呢?至少我不愿意。更何况,这个故事不是空穴来风,原版是我女朋友的,我不
能对不起她。我的女朋友(不管现在是谁的)是一个诚实的人。真的,正如她自己所说
的,是个客观又偏向理性的女人,一个尊重事实的人,她不喜欢感情用事。

故事2

什么叫感情?D不懂。没关系。不懂比懂好,省得麻烦,夫妻过日子讲得是实惠,感情
多少钱一斤?可是天黑了A还不回来,D就不放心了。不由得要胡猜乱想。他知道这很不
应该,知道自己毫无根据,可是一些古怪的念头还是一劲地往他脑子里钻。比如,一些
事情发生了,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的视线之外,是他最不愿意知道的某些事,其中一个
人是他的老婆A。A在跟D根本不认识的人一起做什么事呢?D不愿再想下去,他头疼。但
他的手一直没停,在磨斧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磨它,因为那把斧子原本就够锋利
的了,生活中的很多事情D都是用它解决的,简单明了。只要有力气就行。所以D不能容
忍自己对它的锋利有一丝的怀疑。只有用拇指蹭着锋利斧刃,他心里才觉得踏实。这时
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A回来了。
A一回来就蹲在门坎上用双手捂住了脸。并且开始说话。D听她说她必须离开他,河西的
一个男人答应娶她。她说她对不起D,配不上D等等等等。她说话的语调跟原先不大一
样,姿势也很陌生。 D小心地拽开她的双手,看到这个女人确实是他老婆,只是头发凌
乱,面色红润。眼睛里像有两盏灯。D为了证实自己没错,还叫了一声A的名字。她答应
了,然后继续说下去。D说你别胡说,没人信你的胡说八道。
如果A就此住嘴,D不会把她说过的话当真。他不愿意相信,他知道,要是他相信了,那
些话说不定就会真的变成事实。平时他的生活很乏味,但踏实安稳,他不喜欢发生这些
事,但又有些好奇,是A的表情和语调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
的好奇心。因此,他一边制止她说你别胡扯,同时又鼓励她说下去,说你瞎编的,根本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然后盯着A,于是A在他的眼睛里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美丽。
为了使D相信,或者说在的鼓励下,陌生而美丽的A不厌其详地,甚至添油加醋叙述起
来。结果却恰恰相反,她越想说清楚,说出来的话越显得虚假。她看到D的脸上浮现起
一丝奇怪的笑容。她想她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这时候C从她
嘴里蹦了出来,A说就在刚才,自己被一个不要脸的船夫如何如何给糟蹋了。连她自己
也没想到会说的那么真实,那条河,那条船,船上的那个男人,那些个动作,那些个感
觉。她的叙述很快在D的脑子里展开一幅细节逼真的春官图,让他莫名其妙的兴奋起
来。他不仅不再制止,反而开始追问下去,问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详细。而A绘声绘
色地描述着,完全丢掉了羞耻心。于是,那张图画越来越清晰、终于在D的脑子里活了
起来。
图画中的女人仍然说个不停,D已经听够了,但不知道怎么才能制止她。这个女人说得
眉飞色舞,表情淫荡无比。她目光如炬,红唇皓齿,满口温香。她很像D的老婆,但分
明又不是D的老婆。于是D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努力将她剥开,就像个剥开一只桔子,剥
干净。必须辨认一下,仔细地辨认清楚,眼睛不行就用身体。D想,虽然我的脑子不算
好使,但身体不会骗人。女人挣扎着,满面通红。但那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使D的好
奇心更加强烈。以前他的老婆是非常顺从的,顺从得他都感觉不到她。眼前这个女人就
不同了,她的肩膀和脖颈都激动得发红,并且泪流满面,拼命抗争。她说你不要这样对
待我,早知道你这样对待我,不如刚才我就跳河死了。放了我吧,我是他的人,我为了
他才活着,我为了他来求你。你留下我就等于杀了我。这个女人长着和他老婆一样的面
孔,美丽又陌生的桔子。此桔子不是彼桔子,是多汁鲜嫩的柑子,有桔子的味道但绝不
是桔子。后来她终于没劲儿了,开始不停地哀求他,D听不惯这样子的哀求。D嘴里说行
啊,你可以走,爱上哪上哪,想上哪上哪,你想上哪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想上哪去跟
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你想上哪去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这句话D的身体颓唐地滚在了
一边,眼前升起了一片热气腾腾的雾霭,咸的,大概这就叫做泪水吧。他的心就开始
疼,阵阵抽搐。等到雾霭散去之后,他看见那个女人穿好了衣服站在他跟前,战战兢
兢,一脸惊恐。顺着她惊恐的目光,D发现那柄锋利的斧子正握在自己的右手里。他举
起斧子,大喊一声:滚!
斧子应声而落,D左手的食指脱离了手掌,疼痛迅速扩散,顷刻淹没了心痛的感觉。D舒
了一口气,抬起眼皮,陌生而美丽的女人从门口消失了。
那段手指像一段葱落在床腿边,切口惨白,毫无血色。D的手疼得钻心,但它不疼,D的
疼已经与它无关。也许它有它的疼,比D更疼,但D永远也感觉不到了。他看着它渗出一
点粉色的血,十分的陌生。它再也不会动了,再不会去触摸A的温热和湿润。A今生今世
所有的呻吟和快乐都将与它无关,多么干脆利落,多么痛快淋漓!为了A,他早就应该
这样做。当然,这段手指是不会白白丢掉的。
按我女朋友的原意,船夫C是一个坏人。也就是说,能不能把船夫C写坏,是这个故事成
败的关键。有位大师曾经私下给我传授秘诀,他对我说,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就是看
你能否成功地塑造一个坏人。真坏而不是装坏。你的创作过程大致是这样:首先自己要
成为一个真正的坏蛋,在坏蛋塑造成功的同时变成一个好蛋,一个坏得可爱的好蛋。就
像蚕蛹蜕变成美丽的飞蛾,其中肯定存在着一个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的,残酷而且相当痛
苦的过程。
这里需要更正一个常识,人们普遍把学坏称为堕落,由上往下,像自由落体“嗖”地一
下就完成了,很方便。这个词误导了不少人。长期以来,自称坏人居然成了某种时尚。
他们假装胸怀大恶,诡计多端。在社会上招摇撞骗,实际上肚子里没多少坏水儿。十分
的做作。可惜汉语词典里只有伪善,却没有伪恶这个词,我看早晚要补上去。
那么我算不算一个坏人呢?现在看来还是疑问。所以,出于技术上的考虑,在以后的故
事中,我将用第一人称去写船夫C,拿自己开刀:以一个坏人之心揣度另一个坏人之
腹,借机把自己的坏水引流出来(如果我有,而且足够多的话),一举两得。很多大师
都这么干过,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这么干他们才成了大师。而且,当他们以坏蛋的面目
出现在读者眼前的时候,反而更具魅力,更令人尊敬。以自身之恶去启发他人之善,多
么高尚的事业。所以,大师们干起坏事来也就更加得心应手,无所顾忌,像一种自我牺
牲似的。结果逮了便宜又卖乖,还能美名远扬。我不是大师,我顶多有点坏想法,往往
刚开一个头儿就做不下去了,属于很没常性那种。一个人做一件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
辈子做坏事,而且只做坏事,不做好事。道理人人都懂,但真正做起来就不容易了。由
此可见,那天女朋友把我当作船夫真是抬举我了。就是说,女朋友离我而去未必是因为
我坏,而是因为我傻。这么一想,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故事3

B纤长的手指触摸着自己膝上的皮肤,所有A亲吻过的地方都异常的细腻光润,在灯光下
呈微黄色。此刻,在漂亮的黄色下面仿佛有无数针尖要透过近乎绸缎皮肤顶上来,形成
了了一层又一层坚硬细小的颗粒。B的指尖一颤,颈后掠过一束冷意。这时他才意识到
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头,以及它们可能带来的后果。他想了又想,感觉自己没说
假话,他敢肯定,他没有打算欺骗A。A对他很好,非常好,那是一种叫你感觉不出来又
无处不在的好。从不强你所难,对你一无所求,同时无微不至。像周围的空气一样包裹
着你,滋润着你,任你吞吐呼吸。是啊,他确实曾经想象过,如果与A朝夕相伴说不定
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于是结婚这个词便脱口而出。并不是他决定结婚,而是因为这个词
最能准确地抒发他当时的感觉。他也确实不愿意A每次匆匆忙忙的来,匆匆忙忙地走。
他想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在自己身边。A那么好,每次在一起都那么百依百顺,他叫她
怎样,她就怎样,A是天下最温顺的女人。温顺得叫人心酸,叫人意念丛生,叫人爱不
能释又隐隐不安。他对自己无法解释,这不安出现的十分突兀但分外的真切,它悄然爬
上B的心头,逐渐蔓延开来,蓦地化成了一种莫名的恐惧。终于,他明白了,令他不安
的正是A的那种不可言说的,毫无道理的温顺,它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东西,不同寻常
的,致命的东西。什么东西呢?他想,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那种令人防不胜防,
充满杀机的爱?B被自己问得一怔。眉头微皱,觉得一阵恶心。
这便是鸡皮疙瘩的来历了,B觉得冷,没再想下去,开始迅速地穿好衣服。必须趁危险
到来之前逃离此地。这是唯一的求生之路,他知道,任何自做聪明的侥幸心理都可能导
致更加严重的后果。可眼下,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经被卷入了一场无聊的争斗,一场
拿性命做抵押的赌搏,他将输掉所有的自由和一切对幸福的幻想。他打了个寒战,弯下
腰匆匆穿好鞋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也许就晚了那么一点点。当他刚要直起腰,D就
出现了。这个陌生的男人将身子横在门口,手搁在背后,一声不吭。
B叹了口气,他只瞄了一眼就认出此人是A的丈夫。还能说什么呢?狡辩是徒劳的,毫无
疑问,这个男人也同时认出了他。他们是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得到快乐的人。A在他们彼
此身上留下了共同的印记,这些无形的印记透过他们的眉宇之间的神色,举止投足的姿
态以及肌肤光泽质感星星点点,却确凿无疑地泄露出来,尽管他们从未谋面,还没说一
句话,但不会错。甚至不用睁眼就能从对方那里嗅到一种熟悉的体味,当然,也是A从
他们身上激发出来并留存在他们身上的。即刻,他们从彼此的气息中体会到一种血脉相
通的亲切感,亲切并相互憎恶。
既然A先离开的家,那么首先见到B的应该是A而不是D。如果让D与B先见面,那就必须交
待A因为什么耽误了时间,这样故事才合乎逻辑。比如:丈夫D把A反锁在屋里,自己过
河找A的情人B去报仇。然后话分两头:这边A坐立不安,设法打破了窗户跑进漫漫黑
夜,再次找到船夫C送她过河。无耻的C又借机提出要求。A佯装答应。船驶到河心,C重
蹈旧辙。A冷静应对,趁其不备将C击昏。C带着他未能满足的欲望沉入了湍急浑浊的河
水,从此永远的消失了。剩下A迎风而立,独自划船过河。不用说,已经很像我们国产
电影的经典镜头了。那一边:情人B见自己无路可逃,便把一切过错都推到A身上。D因
痛苦而分神,中了B的暗器。然而邪不压正,D凭着最后一点气力与B滚打在一起。女人A
闯进门来,不知该帮助哪个男人才好;痛苦、犹豫,下不了手。不料占了上风的B要把
他们两个都至于死地。A这才如梦方醒,打死了情人B。但已经身负重伤。最后的场面也
是大家都熟悉的:月光下,遍身血迹的A和D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一寸一寸爬向对方……
一部美国大片完成了。合乎逻辑,无懈可击。可是它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符合逻辑
要罚款吗?政府没有规定?那就好。喜欢美国大片的兄弟姐妹们,咱就在这里分手吧,
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你们。祝你们胃口好,再见。
在我前述的故事中,B、C、D三个人在同一天里以三种不同的姿势分别进入A的身体,给
A留下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也为她提供了三种选择的机会。 如果我让A除了投奔B已
经无路可走,显然对D和C都不够公平。你想,D已经为A失掉了一根手指,A能不为所动
吗?A的心里怎么可能没有矛盾呢。丈夫D的举动令她惊愕(我也吓了一跳),同时也令
她感动,也许她会想,要是这件事早两年发生,她也许就不会喜欢上B了,当然只是想
想而已。不过当她亲眼目睹了自己在D心目中的位置,作为女人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部
分的满足。但A仍然离开了家庭,执意过河去投奔爱情,也是一种选择,就算有点矛
盾,勉强可以成立。可是船夫C呢?不能没有个交代吧。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记得女朋友离开我的那一天,那个空气稀薄发酸的下
午,确实有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正在手边,当时我曾想过割破自己的手指以表心迹,但缺
乏勇气。现在,通过上述故事来看,即使我真那样做了也于事无补。

故事4

天黑了。C没有收船,让它在水里漂着。我感觉不快乐。A很好,好得让我都说不出她哪
儿好。就是她的好惹得我不快乐。应该快乐却快乐不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太奇
怪了,搞得我心里挺难受,心里一难受,下面就硬起来,像要窜出去。A早走了,我面
前除了黝黑的河水什么都没有。没办法,我只好对着这条河动手,果然,我一动手,A
的面影在我眼前呈现出来,可恨得是,我再动,她又变成了别的女人,胖的、瘦的,年
轻的和不太年轻的。就这么变来变去的。A在她们当中,一点都不合群,面带忧伤,孤
零零的。我想让她出来,不停的动,她就是不肯过来,在最后一刻,她的面孔忽然模糊
了,灼热的精液喷撒进黏糊糊的河水中,转眼间便没了踪影。我松了口气,还是快乐不
起来。我的快乐究竟哪去了?
有人喊船,急得要命。看样子要多少钱他都肯掏。我懒得理他。反正想赚钱的人有得
是,不缺我一个。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有点痒。让人感觉这个夜晚和以前的夜晚不
大一样。我的意思是说,因为我的快乐丢失了,今夜的我与往日的我有所不同,我不知
道自己是谁了!这事比较麻烦。我知道我是一个作摆渡的船夫,可他算不算一个真正的
男人呢?我没有证据回答自己。也许,从这条河上过往的年轻女人们心里比我明白,她
们飘忽闪烁的眼神曾经无数次告诉过我,我既不是做情人的料,更不配做丈夫。是的,
我之所以屡屡得手正是因为她们谁也看不起我。表面上我是趁人之危的坏蛋,事实上成
了她们及时行乐的工具。我身上有男人的东西,却不等于男人。她们用我排遣了对丈夫
或者情人的满腔怨气、醋意,仇恨和种种不满,把心里憋着的和身上攒着的邪火统统释
放出去,好比把垃圾倒进河里。然后干干净净回到自己的丈夫或者情人身边,变得无比
的贞节,无比的柔顺,像出水芙蓉。神鬼不知,完好无缺,还心安理得。她们低眉顺目
地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洗脚、铺床,和他们饮酒求欢,恩恩爱爱。可所有这些都和我没关
系。没我什么事。我就这样被忘记了,扔掉了。谁也想不起来了。没任何人感谢我,甚
至都没人恨我。没有,偶尔有谁骂我几句那不算,不过是她们做给自己看的。以前我才
不生气,从不跟她们计较。我想反正我也没吃亏。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想我亏得大了
;我不是我,而只是我身上的那个东西。明明是吃亏的买卖,还生拉硬拽,急赤白脸
的,自以为逮了个天大的便宜。哪里有公平可言?要是她们谁能记住我倒也罢了,亏就
亏一点。但她们给我一个总体印象是,好像我从来没有进入她们,更不可能留下点什
么。就像我刚才跟这条河做的事,你以为你把人家怎么样了,可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
你挤出的那点白乎乎的东西,对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来说,它什么都不是。
这才是最叫人伤心的,以前我从来不想这种事。可是今天不一样,我的脖子上的伤口热
辣辣的,把我的脑筋激活了。A下嘴够狠的,说明她当时的抵抗是认真的,像条小狗,
牙齿差点咬穿了我的颈动脉。那样的话,我早就血流如注,一命乌乎了。恰好这个时候
她没力气了,她的力气被转移了,被某种疯狂卷走了。那会儿她不是她,我也不是我
了。对我来说,那一刻这个女人成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和唯一的女人。她恨我,临走时
狠狠地吐了我一口。多么激动人心啊!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被憎恨是我梦寐以求的愿
望。这意味着,那一刻对她来说,我也是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可惜不是唯一的,她有丈
夫,有情人。她的那一刻会因此停下来,而我的那一刻却被无限延长了。这就是我不快
乐的原因。我的快乐在她身上,被她带走了。
夜色越来越浓重。我还站在岸边。颈部的伤麻酥酥的,四周一片沉寂。我看到有个人影
匆匆地走到了河边。
是她。是我要等那个女人。
嗨,我对她说,不认识我啦,明知道我是坏人,你为什么不另外找一条船呀?她说我没
认错,剥了皮我也认识你的骨头,我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但我不想找别人。谁知道他们
好不好?万一碰到一个更坏的呢?反正你已经坏过一次了,坏到家还能坏到哪去?所以
还是找你更保险。我现在没有退路了,可我还不想死,你得把我送到过去,剩下一口气
我也要过去,到对岸找那个爱我的男人,嫁给他。
C没有言语,好像听懂了,他知道他必须懂。既然这个女人记住他了,那么,她说的每
一句话他都应该懂。
A猝然住口,她对自己的话和腔调有些迷惑,好像不是央求,而是命令,是女人们对关
系异常亲密的男人才使用的,类似撒娇耍赖的口气,好象经过河上的那件事使她对他产
生了某种权力似的。A不是有意的,察觉到这一点便有些惶惑,她还是怕,感觉危险再
次临近。所以她站着没动。
后来A发现C并没有贸然走近她,始终与她保持着一个男女之间安全的距离,像个有风度
的绅士,静静的站立在河边的夜幕下,挺拔的身影如同刀削出来的一般。
知道。我接着她的话茬说,我留在这儿就是为了等你的。上来吧。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低沉而轻柔,令人信赖,此外,A还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在
夜色中弥漫开来,撞在她胸口上,她甚至本能地后退了半步。不,不是害怕,她确信船
夫C绝无恶意。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反倒有些不放心了。很显然,对方的语气中有了些
别的东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听出来了,所以没敢接应。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已经够
多够乱够麻烦的了!这个该死的,千刀万剐C,他想要我的命吗?
我原地没动,任她扑上来,脑袋撞进我的怀里,两只绵软冰凉的小手抽打着我的脸,而
这一切正是我所期待的。我伸手搂住她鱼一样柔软的,不停扭动的腰肢,听她嘴里不断
吐出的叫骂声在我耳边起起落落。尽情的骂吧,你说的对,太对了,我不是好东西,面
对一个坏蛋你用不着有任何顾忌。她的指甲进隔着衣服掐进我的皮肉里,她嘴里的唾液
涂在我的脸上。有生以来还没人如此这般地痛骂过我,对我如此这般的亲热过。被濡湿
的耳根热烘烘的,胸口被她的头发摩擦的发痒发烫。我的双臂紧紧箍住她扑愣愣的身
体,脚底下象生了根似的。直到她的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软,像烘熟了的山芋贴在我
身上。我凑在她的耳边说:我原意这样和你过一辈子。
不。A的声音很小,很弱,疲惫不堪,但很坚决:你这个死鬼,把我送过河去,快点,
我累了。
行。C说。他拔起脚来,看到身后的河水幽黑而稠密,旋涡重重。
这一条河不是那一条河,河水平静但稠密如油,桨都插不进去。没有了风,船行驶得十
分缓慢。有雨点落下来,先滴在我的脸上,然后打在船舷上,落在河面上,像一盏盏幽
暗的花朵层层绽开,滴滴嗒嗒,滴滴嗒嗒。我送我的小女人过河去投奔她的小白脸儿,
我划着手中的桨,看着她柔弱的身影在雨中瑟缩,那寒冷似乎通过她的身体钻进我的骨
头里。我自然而然地做了一个男人此刻应该做的:脱下衣服给她披在身上,又摘下斗笠
扣在她发丝纷乱的头顶上。
作为回报,A心安理得地领受了这一切。同样的情景,如果换了B,她会反过来把自己的
衣服脱给他,不用说B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而她则倍感幸福。要是D,那就不同了,虽然
D也会像C这样做,但两人一定会推让不休,即使她最后接受了,心里会非常过意不去。
因为这是D施恩与她。可是现在完全不同,她接受船夫C的衣服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而且
还觉得这是对C好,像是一种默契,他愿意,我愿意,谁也不欠谁的情份,再自然不过
了。想到这儿,A甚至还在暗中微笑了一下。C没看见。雨仍然在下,滴滴嗒嗒,滴滴嗒
嗒。船行驶在暗黑的河面相当缓慢,像一条鱼穿过湿辘辘的梦境。此刻A一点也不急,C
的斗笠和衣服为她隔开了雨水和寒冷。C有一副宽阔的,令人信赖的肩膀。你可以肆无
忌禅地抓它咬它爬在上面尽情的连哭带骂,连踢带踹,一点不用担心被他嘲笑和蔑视,
因为他是坏人,从头坏到脚的坏人。雨幕中,坏人C的赤裸的皮肉金属般闪亮,两条划
桨的胳膊翅膀一样舒展自如。桨被他的手掌握着,像随时要飞起来。那是一双什么样的
手啊,它卡住你的脖子,直接把你的心从嗓子眼儿里拽出来,一点没过程,毫不拖泥带
水。可她不怕他,至少现在不用怕了,这个坏男人可以为她做任何事,而且像个真正的
坏人一样言而有信。因为到目前为止,C并没有阻拦她到B那里去,连半点这样的意思都
没有,所以C才算坏得有质量,坏得叫人放心。四周多么安静啊,只有船桨拍打河水的
声响,哗啦,哗啦,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而清晰,远处渐渐显出了河对岸的轮廓。刚
才他居然说要我这样和他过一辈子,亏他想得出!但他的语气十分认真因此也十分悦
耳,让人听了受用不尽,A知道,这种话加上这种语气是天下多少女人想了一辈子也没
有亲耳听到过的。虽然A不会答应,但还是不免心头一热。尽管天黑,她仍然透过黑暗
窥视到了C脸上的那一丝伤感,不,是她想像自己看到了,无论如何,倘若这种表情出
现在这种人脸上肯定是非常稀罕,非常有趣的,不知道C白天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到现
在为止A只在夜色中见过他,不能说没有一点遗憾。A想着,裹在她身上的衣服和帽子里
散发着一个坏男人芬芳,温暖而令人沉醉。这条河好宽啊,再宽一点也没关系,她想,
要是永远这样划下去,就这样在船上过一辈子说不定真是一种享受呢。当然,要是没有
B的话。唉。她悄悄叹了一口气,为自己竟然冒出这种念头感到羞愧,感到有点对不起
B,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寒冷穿透了我的骨头。穿透了我的,而不是她的骨头。现在她多么信任我呀,可见做一
个值得信任,可以依赖的男人是愉快的。她的信赖鼓励着我把船划向对岸,而不是我想
去的地方。我舍不得辜负她的信赖,就像有了钱存起来舍不得花一样。寒冷从我的腋下
穿过,让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我想,以前的那个船夫一点都不坏,他实在是太愚
蠢了。
我不想把C写成一名君子,只不过让他做了我可能做的事。或许那并不是船夫的本意。
而是我使用了第一人称的效果——自觉不自觉地拍自己的马屁,非常讨厌。“我”这个
字是世界上最讨厌,也是最奇妙的字,什么事一旦和“我”挂上钩,性质就变了。连纸
上谈兵也一样,其实又不伤筋动骨,要不了命,可还是下不了手。所以大师就是大师,
不服不行。干脆直说了吧,我不但希望拿这个故事把自己从那一天的那一条河里拯救出
来,也想让我的女朋友和一切潜在的,将来可能成为我女朋友的读者看到并博得她们的
赞赏。看,我就是这么虚荣。
要不是有一天偶然遇到我的女朋友,受了点刺激,这件事我都想放弃了。那天下午,我
去百货大楼,在第七层的服装精品店我看见了她熟悉的身影。当然不是她一个人。她的
身边还有一位男子,像所有被女人宠爱着的男人一样显得挺神气。他靠在柜台边,等候
我的(其实现在是他的)女朋友在试衣间换衣服。我把他的面容研究了一下,然后走上
前去。
我说对不起先生,这里不允许抽烟。他环顾了四周一眼,没有发现任何禁吸烟的文字告
示,但还是把烟掐灭了,冲我抱歉地笑笑,表现的相当有教养。我又问,您的领带在哪
买的?他有些诧异地看看我,没说话。我再说,你没发现咱俩的领带花色相同吗?他又
看了看我,不以为然地噢了一声。但我接下去的话肯定让他吃了一惊。我说其实咱们俩
的领带是同一个人给买的,我知道,她酷爱这个牌子的银灰色。估计你这一条系的时间
不长,看上去还挺新。但我这一条已经旧了。我跟他说话的口气挺亲热,像亲兄弟似
的。言语之间我俩的目光轮流投向那个关着门的试衣间。他收回目光,转向我,眼睛里
没有一点忿怒,却透出鄙薄的微笑:你……不是缺钱花吧?他问我。我出门时随便穿了
一件旧夹克,确实有点配不上脖子上那条领带。不,我说我很富有,相当富有。看来你
还不了解她。我又瞥了一眼试衣间,继续说,她这人不太爱钱,她更看重一个男人的品
质。
这时候试衣间的门开了,我的女朋友穿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走出来,裙子不长,露出了
她的优势,接近完美的小腿,脚踝的粗细恰到好处。她问怎么样?还行吗?她的目光集
中在我身边的男子的脸部,那张脸与我的脸相距不足三十公分,但我的脸却没有进入她
的视线。那男子很在行地把我的女朋友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说还行。然后不怀好意地扭
头问我你看呢?他的这句话把我女朋友的目光拽到了我的脸上,我只好耸耸肩,无话可
说。我的女朋友惊喜地问我,你怎么也在这儿?真巧,你忘啦?她对那男子说,我跟你
说过他,我的前男友,会写小说的那个?女朋友的热情叫我很尴尬,还当面称我为前男
友,没有丝毫顾忌。说话时顺便将胳膊(一条同样几乎完美,圆润的胳膊)插进那男子
的臂弯,动作自然流畅。她看看我的身后左右,没发现别人,好像显得有些失望,就你
自己呀。问我时她的脸庞差不多贴在那男子的肩头,是一种依偎的姿势,并不难为情。
那张脸好像稍稍胖了一点,嘴唇显得十分鲜润。
服务小姐走过来问,小姐这条裙子你要吗?那男子说要,不脱了,就这么穿着吧。我接
着他的话茬说,我看也挺不错的。服务小姐说付款在左手三号台。那男子又看了我一
眼,他的意思我懂。我说,我来付钱吧。女朋友说,那怎么行呢?男子拽拽她,别那么
小家子气,钱又不多,给人家一个机会嘛。女朋友只好冲我嗫嚅着说了声谢谢,跟那男
子转身要走。我注意到,在她扭转腰身之间,目光落在我的领带上,微微一笑,无奈且
意味深长,又说了声谢谢。我理解她的意思不是谢我替她付钱。左手,三号付款台,四
百八十元。那男子所说的钱不多对我不是个小数,我确实有点心疼,当然,不光是因为
钱。
我决定了,下次再写女人A,也用第一人称。

故事5

船刚要靠岸我就直起腰,船还没停稳。我没有回头看C。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不得不乍
起胳膊,张开五指。我料到C的手会及时伸过来,从背后搀住我。同时又担心,怕那只
手,怕被他抓住,从此不肯放开。所以最好不回头。悬在空中的手晃晃悠悠,差点失去
平衡,栽到水里。我惊叫了一声,终于被扶住了。不是我所害怕的另一只手,我抓住的
是粗糙的木桨,湿辘辘,硬梆梆的,从身后及时伸了过来。我不免有些失望, C握住桨
的另一端,身子后倾,一声不吭,做派像个正人君子。我还是没有回头,那情景清晰地
出现在我的想象中。叫我心生感激。居然一点也不恨他了,至少该回头对他笑一笑,不
是不想,是不敢。该结束了。在这根木桨的支撑下我挺直腰身,C的衣服和斗笠随即从
肩膀滑落下去。寒冷重新包围了我。船停稳了,我跨上岸。C的气息和那条河永远的留
在了背后。一切都过去了。我想我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到河岸那边去。我要忘记D,也忘
记C,必须把他们从心里剔除干净。所以,我决不回头!世上没有什么无法割舍的东
西。我有B,有我亲爱的B就等于有了一切。他充满了我的心。我是他的,我的每一次呼
吸,每一寸肌肤都属于B。他在等我,再夜不能耽搁了,也许正为我担心呢,怕我出意
外。我得赶快去,把活的,完整的,毫发无损的自己趁热送到他的枕边。
就这样A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夜幕中,最后也没有回头望C一眼。C的嘴角在暗中浮起一丝
难以察觉的冷笑。本来嘛,他应该带着A驾船顺流而下,三天最多七天之后,他的生活
和他本人都可能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但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雨早就停了。淋湿的衣
服差不多被A的体温焐干了,还有点潮。C将衣服在身上裹紧,又笑了笑。他决定不后
悔,对自己刚才表现出来的姿态相当满意,这样便有可能深深地扎根在A的心里。与前
次渡河时只是进入她的身体不同,这次他想进入她更深的地方,留下,在那里生根、发
芽、长出些什么来。当然,这个想法可能荒唐,但他由此十分钦佩自己。而且,而且从
A柔软的,微微摆动,匆匆隐没的背影看来,C确信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留在了那里面,
被A带走了。
分明有一根东西缠着我,从后面揪着我,那是C的目光,像皮筋一样柔韧,似乎我只要
一停步,它就能把我拽回去,拽回他的船,拽到他怀里。我知道,那样我将永远无法脱
身了。我的身体处在岸上B与河里的C之间,要逃离C,就必须尽快缩短与B的距离。使劲
地加快脚步,使劲地想B。亲爱的B,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深谙风情却永远心不在焉的,
无与伦比的B啊。前面,左手,第三棵槐树的后面,那是B的房子。两岸许多女人都认识
并熟悉的那座门窗永远紧闭的房子。B在她们身上费了多少心机啊,用尺子,用手,用
眼睛。他对到这里来的每个年轻女人的腰胯,胸脯,肩窝,甚至肘腕和脚踝的一起一伏
都了然于心。他总是十分小心地去触摸她们,从不鲁莽草率。量好并记住每个部位的详
细尺寸。之后她们穿上B剪裁的衣服就像变了一个人,还是她自己的另一个女人,让很
多准备变心的丈夫都心回意转了。所以,没人跟B计较金钱。她们都无一例外地信任
他,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摆布。对A也是这样,起初A觉得B的手像是鸟的翅膀在她身上拂
动,这里停一下,然后又从那里滑行下去。每次停留和滑行的位置和时间都恰到好处。
好像经他的手无意间画出了一条美妙绝伦的曲线。那一刻A的呼吸停止了。她动不了。B
的手指轻柔妙曼而无所不至,A感觉自己如同一块布料被B重新展开。不,也许这才是她
的第一次。A两眼紧闭,但借助B的目光她分明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女人自由地舒展开来,
不是别的女人,是A自己。从前,这个女人一直被她深藏在心底,牢牢锁住,由于藏得
太深,锁得太牢,以至于被完全遗忘了。B给了她名字,叫她小猫小狗心肝宝贝小妖
精,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唤了出来。被重新唤出来的A有些羞怯,有些欣喜,羞怯欣喜
而不知所措;有些迷乱,迷乱而疯狂……事后A想了一百遍,没错,她确实是来找B做衣
服的,她听说B的手艺绝妙精伦,听说他从不强求于人。是的,如果她当初这样或者那
样肯定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她既没有这样也没有那样,连想都没有想。好象自己本来
就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只是有些不安,有些恐惧,有些躁动。是B小心谨慎地替她化解
了,取消了。B轻轻地,几乎毫无察觉地替她剥开了裹在身上的那层硬茧,那层平庸的
痂,让她从自己的身体中走出来。了不起的B,他不仅精通裁衣,而且通晓各种剥皮
术,不急不躁,有条不紊,手法娴熟而干净彻底。看似漫不经心,事实上却无一遗漏,
叫你没法不顺从他,没法不迎合他。一旦步入此道,对你来说B就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
君主,他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可能改变你整个的命运。因此,从他口中说出要娶你,
就等于把他自己赐给了你,就等于你将永远享有爱,你将命定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到了,左边,一棵,两棵,第三棵槐树后面,那座没有烟囱的房子出现了。窗下堆满了
柴草,门没关严,门缝里透出摇曳的灯光。但A突然感到累,脚下发软。要歇一下,喘
口气,定定神儿。她知道B讨厌人惊慌失措,急不可待的样子。她必须显得很从容,很
普通,只是出去换了件衣服刚刚回来的样子。关于D,他若不问她也不会主动说的。不
能让他有任何精神负担,不能让他们的幸福打半点折扣。A抻了抻衣服,拢了拢仍然潮
湿的头发,听见自己的喘息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着,胸中有只兔子狂跳着要蹦出来。所
以,A没有动手推门,她坐在了台阶上。门缝有一指宽,没闩。可能B已经睡了,给我留
着门。此刻他正在梦中,B梦中是我是什么样子呢?A一边想着,想也不清楚。随即,她
惊愕地听到了两个男人平静的对话。
她面目不清,皮肤苍白如纸。一来就在我枕边嘀嘀咕咕,表情神秘得要命。她说话遮遮
掩掩的,好像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口气很暧昧。暧昧就意味着某种可能,多种可能;
意味着想象力将被开启,无数灵感将纷至沓来。这我懂。我要抓住时机,把持住自己,
从她的言语中获取一些启示,留下,并记住,然后输入我的故事中。像为奄奄一息的病
人输血,给它活力。让它爬起来,继续前进。我傻吗,瞧我盘算的多好啊。可是她一边
说,一边吻我,蜻蜓点水似的。左一下,右一下。顿时,我被她的气息包裹住了,浑身
酸软,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欲望像直竖的旗杆一样亢奋。毕竟是在梦中啊,最终还
是那种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理占了上风。结果一触即发。完了。等我醒来,什么也没记
住。老实说,撰写这个故事期间,这种事情发生的比较频繁。睡梦中,我常常轮流扮演
B、C、D三个角色,忙得不可开交,像个精通此道的性爱大师,手段随着角色来回转
换,各走各的套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且收放自如。乍一醒,总是反应不过来自
己是其中的哪一位。于是心如乱麻,出不来,又回不去,卡在半截,实在难受。这时候
电话响了。窗外已是清晨。
喂,是我,对不起,我不在家,不接任何人的电话。
连我的电话也不接吗?当然,你要是不太方便的话,我可以……
别放,我说。听出来了,这是我女朋友的声音。我赶紧告诉她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请她
放心,屋里就我自己。结果她叹了口气,好像挺遗憾。真是荒谬。她问我对那位先生的
印象如何。这是她打电话的主要目的。她说她非常在意我的印象,说我一向眼光挺毒
的。还顺便告诉我,她看见我仍系着她买的领带比较感动,所以相信我不会对她说假
话。我说先生身体不错。不是应付,我知道你想听的不是这个,但你指望我能说出什么
呢?他挺绅士的。对对,你想通过此男人的直觉去判断彼男人的品质。但你怎么能保证
此男人不会以已度人呢?在一个自称船夫的男人眼里,其它男人无不都是船夫,只是驾
的船各不相同而已。当然,彼船夫不同于此船夫,那差别很微妙,不是玻璃与钻石,顶
多是磨砂玻璃和透明玻璃之间的区别。直观上看起来好像他比我透明。这话得问你自
己,我说了不算。
他比你爱我。她说。
她说的对,这个词我始终没有说出口,但它是全世界最流行,最常规,也最有杀伤力的
词。我说不出口只能证明我内心阴暗。透明的人是用不着顾忌的。他让对方从那闪亮的
透明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自己的价值。而在这块磨砂玻璃面前你什么也看不到。我爱
你。多好的一个词,但如果从我嘴里说出来就成了一句台词,显得滑稽,甚至别有用
心。问题不在我的身上还能在哪呢?事实证明我一直在想着你。这是从我嘴里说出的
话。
什么事实?就那条领带?她问。可我同样也给别人买了呀。我只觉得戴灰色领带的男人
显得可信赖。
看起来他比我戴着更合适。我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在你楼下,本来要看你的,可我这会儿不想上去了。再见。
电话挂了。我赶紧跑到窗口阳台上去。十二层,太高了,可还是能看见女朋友的身影离
开公用电话的传达室。她衣服是黑颜色的,风吹起裙裾,小得像个逗号。

故事6

B:你把她给杀了?
D:没有。我不杀她。
B:你要杀我?
D:你把她的魂勾了。
B:你要杀了我,也就等于杀了她。
D:我不杀她,她是我老婆。
B:一样。我死了,她不会再活下去的。我保证。
这个问题D没想过,有点懵。
B:我是为你好。不然哪一天你死在自家的床上都不知道。
D:还要我领你的情?
B:我从来不缺女人。只不过犯了个小小的错误,今天走了嘴,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D:是你说你要娶她。
B:我说我犯了个小小的错误。
D:你不是认真的?
B:你知道,既然已经说了,咱们是男人。
D:你可以改过来,收回去。
B:晚了。那样的话,她会杀了我。
D又懵了。
B:我情愿死在你手里,然后让她再杀了你。你看呢?
可是D没有动手,他有点糊涂,居然觉得B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而且是真心实意的,
使D不禁有点喜欢他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可能不一定是要杀死B,而是
好奇,他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的怎样的男人。现在,他不得不佩服A的眼光。这个B是
多么体面又多么聪明啊!D想如果自己也是一个女人,不爱上他才怪了。是啊,只有在
亲眼看到B之后,D才真正醒悟到自己的老婆是块无价之宝,因为这个B所喜欢的女人一
定是天下无双的,这个女人的丈夫应该心中窃喜。刚才,B既然承认说他自己是说走了
嘴,那么,这件事就不是不可以挽回的。就是说,他们可以不死,同时也不必失去任何
东西。想到这D觉得自己一点不糊涂了,而且空前的聪明。
B奇怪地看到D扔掉了斧子,拿起两只碗扣在桌上。他说咱们抓阄吧。这样我们就可以把
A平分了。你先来抓。B傻了,他不懂,怎么平分?总不能一人一条腿吧。D耐心地为他
讲解:一只碗是空的,另一只不是空的。抓住空碗的人将获得A的心,而另一只碗里装
的则是她的身子。B想笑,这位兄弟实在太可爱了。看到那把带血的斧子 他又绷住了,
伸手揭开一只碗,看见碗里有一截苍白的食指。
D:这回不算。
B:为什么?
D:我要她的身子,心归你。我不在乎她一天到晚想着你。
B:咱们不能说了不算。
D:你设局,我来抓。
B:不行。
D:不行也得行。
B:什么味儿?
D:你他妈抓还是不抓?
B:哪的烟?
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有点黔驴技穷了,不得不结束D和B的性命,让A一把火烧了他们,
而且实在懒得再做什么铺垫了。我欲火中烧,内心阴暗,我恨他们,仇恨使我失去了耐
心。我经常妒嫉自己笔下的人物,先让他们为所欲为,然后找个借口让他们倒霉一辈
子,或者暴死。评论家们把这样的故事叫做悲剧,古往今来不知发生了多少,我猜都是
心胸狭隘的小人所为。我敢保证,他们在生活中都是胆小无能,不招人待见的家伙;缺
钱,单相思,又怕人瞧不起,只好变着法儿地去编排别人,生活在他们眼里一钱不值。
说实话我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人,其中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至
今我还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处男。现在你们知道了,前边写的都是我荒唐的想象,我
相信有经验的人是能看出来的,包括我的女朋友,她完全有理由看不起我。事已至此,
我没法再隐瞒下去了。如果我不说,却让你们看出来了,岂不是更丢脸?我想我纸上谈
兵的学坏生涯不如趁早结束,否则非出自己的洋相不可。你想啊,一个心狠手毒的大坏
蛋居然是一个处男,或者说出自一位处男之手,可信吗?别说你,连我也不信。

故事7:

火光在第二天清晨才熄灭,呛人的浓烟逐渐化做了咝咝做响的热气……坍塌的废墟湿辘
辘的,提着各式水桶救火者们精疲力尽,同时又兴味盎然。他们不肯离去。好事者拨开
灰烬,惊异地发现被烧死的人居然有两个,浑身焦黑,形体缩小了,像两个孩子紧紧地
搂抱着,已经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无法拆散,两人无比亲密的姿势很容易地让人们
猜测到这是一对殉情的男女。有人说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看到这一幕,年轻女人们
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无言的目光相互交叉,都想看看她们之中究竟少了谁的身影。她们
一个一个全都看遍了,数尽了,独独没有看到她自己,于是,每个人都天然地认定与B
死在一处的女人就是她本人。往事一幕幕从心里翻卷起来,毫无疑问,眼前的废墟是经
她们想像过千百次的必然结局。悲壮而溢满着幸福。她们不禁唏嘘失声,哭声从四面八
方传来,先是低声啜泣,最后汇成一片号啕。
她们都为自己的结局伤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居然没有谁注意到A 。在半夜里救火的
人群当中,她最卖力,最疯狂,此时也最疲倦。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只是朝冒着热气的
灰烬远远地发呆。哭声传进她的耳朵,给她造成了一种幻觉,好像是那些人女人合伙谋
杀了B,而不是A。当时A点燃堆在门口的柴草时心里已经燃起了烈火,她所做的只不过
是往里面再添点柴草而已,和给灶眼里添柴没什么不同。她看着B和D为了抓阄的结果互
不相让,都想要她的身子,恨不能把她撕成两瓣分了。他们自以为是的愚蠢令A吃惊,
在点燃柴草之前她已经用心火烧死了他们,两个男人在火焰中又叫又跳,而且都抓着对
方不肯松手,像一对亲兄弟在热烈的舞蹈,A都看得入迷了,她听见自己在笑,笑得喘
不过气来,这是她有生以来见所过的最美丽、最疯狂的舞蹈。
有人还在哭,她们各怀心事,各哭各的,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像唱歌一样。哭得她们
的丈夫,情人,父亲和兄弟们都莫名其妙。A心里知道她们都是在为自己哭,但她们的
哭声还是打动了她,叫她鼻子阵阵发酸。也许哭一哭就舒服了,可她哭不出来。风把她
浑身的热汗吹干了,一阵孤独袭来,冷澈骨髓,冷得A周身发颤。

半夜冻醒之后怎么也睡不着了。几天来我像个循规蹈矩的人,很少做梦,这说明我的想
象力可能差不多了,但事情总得有头有尾啊。我把以前设计好的几个结尾都调出来,发
现哪一个都不合适。
方案一:船夫C确信把自己种在了女人A的心里,他耐心地等着它发芽,开花,结出爱情
的果实。这一天终于到了,走投无路的A来到他的身边,发誓与他厮守终生。C觉得,欲
擒故纵这一手果然高明,他以前怎么就不会呢?既然会了,只用一次岂不可惜?所以在
后来的日子里,他不断地故伎重演,俘获了芳心无数,A呢,仅是其中之一,只好忍气
吞声了。
方案二:丈夫D与情人B通过友好协商,决定共享女人A,让她两天过一次河,分别属于D
和B。A没有去烧房子,她跟船夫C跑了,两人四处漂泊,从此再不上岸。害得B和D两人
天天隔岸相望,所谓望穿秋水,一无所得。
方案三:自从船夫C与A在河上求欢后,A感觉不错。后来她既没有告诉丈夫D也没有告诉
情人B,生活还是一如既往,不同的是,A每次过河必与C好上一回。年复一年,C、B、D
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A觉得这也没什么。三个男人各有所得,互不相扰,天下太
平。
三个结尾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我觉得自己走到了穷途末路。事实证明想象不是万能
的,永远代替不了经验,不服不行。所以,我决定放弃。我爬起身,把这个故事从电脑
里一页页打印出来,摆在桌子上,像一条三根尾巴的蛇。我要把它烧掉。不,不是我
烧,而是请我的女朋友亲手来烧。还不错,她愉快地答应了我的邀请:做这个故事的第
一个读者,看完之后就把它付之一炬,她也就是唯一的读者了。她嘴上说那样不好吧,
我可不忍心。实际上她挺兴奋的,从电话里听得出来。她愉快地答应了,我特意准备了
一盒火柴,而不是打火机,好让事情显得很具形式感。当然了,还准备了三瓶红酒,共
同庆贺一下,庆贺我迷途知返,改邪归正,既然没多少坏水,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好人算
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我的女朋友急匆匆的来了,她说她忙了一整天,不得空闲,好容易找
了个借口溜了。她说我算明白了,这种事你想让人人满意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我还忙个
什么劲呢?好像不是我结婚,而是他们,没意思,真没意思。我有点茫然,问她什么时
候结婚?她说明天正式举行婚礼,她的借口是,面临如此人生大事,她要找个地方自己
清静一下,谁也不要去找她。听了她的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受感动,拿不准她是早就想
好了呢,还是临时决定。正左右为难,她的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说,没什么,结婚不
代表爱情。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桌子上:一叠稿子,一盒火柴,三瓶红酒,还有些
水果什么的,布置得像个祭坛。这景象显然让她有所触动。怕她不放心,我又当着她的
面把电脑里的原文删除了,搞得很郑重其事的样子。她说,既然如此,我应该先沐浴更
衣才对啊。

故事8

终于有一天傍晚A来到河边,此时暮色苍茫,A站在岸边显得那么孤独无助。应该说A 的
出现是C意料之中的,但他还是有些意外。虽然他心里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船夫C知道
今天这个女人已经不同于前两次过河的女人。第一次他进入了她的身体,第二次他进入
了她的心里。这一次如果他们再次交合,那么他将不得不娶她为妻,今生今世厮守左
右,他要为人夫,为人父,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他不仅要代替D和B去爱她一
辈子,还要把所有的非分之想彻底根除,A将是他的唯一。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别的
女人对他来说将不再是女人,无论她们长得多么漂亮,多么年轻……想到这儿C便心有
不甘,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害怕。那可是他曾经向往已久的爱情啊!
暮色中的河水奔流不息。C把双桨像翅膀一样收拢起来,将斗笠压低,遮住了自己的面
孔,。船便顺流而下,眨眼功夫就从A的面前消失了。
以上是那条蛇的第四根尾巴,我趁女朋友洗澡的时候匆匆写在了打印稿最后一页的背
面。中间我不断地给她递毛巾,洗发水,还有我的衬衣,来不及多想。她出来以后坐在
了我的床上(我的床紧挨着桌子),穿着我的衬衣,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将光裸的两
腿伸到桌子下面,说,开始吧。
于是我给她斟酒,剥水果,在一边陪着她看。或者说她看稿子,我看她,她的样子很像
我的妻子。当然目前我还没有妻子,我的意思是我想象中的妻子就是她这个样子。她明
天就要嫁作人妻,结婚了,但新郎不是我,但这并不说明她不喜欢我。她看得挺入神,
我在一边想入非非。我把手伸进我的衬衣里,摸到的是另一个身体,这个身体正沉浸在
我的故事中,也许,它把我的抚摸也当成了情节的一部分,通过身体轻微的扭动,我可
以判断出她读到了哪个段落,我的手即刻予以配合。我相信,这一定是她所体验过的天
下最美妙的阅读。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我不说你也知道。
从这一刻起,世上又少了一个处男。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取消处男的过程,竟是如此简
单的几个动作。

2003-6-24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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