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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平
美丽胡须
一、
蓄胡子的男人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多见了,所以王刚蓄胡子没有构成惹人注目的事件,就
象名叫王刚的人很多一样,但并不是所有名叫王刚的人都蓄胡子,眼前这个蓄了胡子名
叫王刚的人就是我。但我不是因为叫王刚才蓄胡子,为什么要蓄胡子我自己心里至今尚
不清楚。这不要紧,一年多来对镜子里的那副尊容我已经习惯了;鬓角长到耳根处断
了,中间部位有几根稀稀落落的不知该属于头发还是属于胡须范畴的毛发(我有意留着
它作为一种过渡),到接近下巴的地方开始生出正式的胡须。说实话,我不属于那种毛
囊发达的男性,以前每天刮胡子的时候它们生长得很迅速,又粗又硬。现在让它自由发
挥了,它却长得一点都不茂密,刚超过两寸就变得柔软蜷曲了,并没显出很男人的样
子。上唇的胡子也不算多,隔一个星期左右剪剪齐。不是为了好看,只是为了不妨碍进
食。开始确实有朋友非常小心地询问过我蓄胡子的原因,我打趣说自己把生发灵涂错了
地方。朋友听了一笑,我也觉得开心。王刚今年三十八岁,头发已经有些谢顶了。他有
一位令很多人羡慕的、温柔美丽的妻子,每次走在街上妻子总是将手臂插进王刚的臂弯
里,见了熟人也不抽开。有时候王刚疑心妻子在故意炫耀他们的亲密程度,我觉得这没
有什么不正常的。问题是她对王刚蓄胡子的事从来没有发表过意见。由此看来王刚蓄胡
子不一定是为了她,就是说这件事与感情毫无关联(王刚讨厌感情用事)。自从结婚以
后,王刚与其它的异性很少有什么瓜葛,懒得去表演什么与众不同或者去拈花惹草什么
的。事实上这几年我一直生活得很本分,也很安逸。所以王刚蓄胡子很可能是出于无
聊。
因为蓄起了胡子,其它方面也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比如,我不再穿西装打领带了,只
穿一些松松垮垮的自来旧的休闲装。鞋子都是翻毛的、宽头的,既不用时常更换,也用
不着再擦油了。腕子上的罗马表送给了表弟,换了一块黑色塑料的防水表。总之,王刚
蓄胡子不是一个独立事件,渐渐形成了一种风格。甚至连坐、站的姿势,说话的的口
气。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很自然,再自然不过,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别
扭。我周围的人,包括我的妻子在内,没有谁感到不舒服。要不是无意间看到那本杂
志,我兴许会叫王刚把这个形象一直带到棺材里去。我说的那本叫做“影视桥”的杂志
是偶然落在手上的,里面有一篇介绍电视剧导演的专访。这样的自我吹捧的文章不看也
知道,无非是如何吃苦如何受累如何孜孜不倦地追求艺术等等,只要请记者吃一顿饭,
塞个红包,他就能让这些个词儿排好队,登在杂志上,一点不稀奇。问题是文章的左下
角还附了一张照片,是那位陈姓导演独自立桥头凝眉沉思的侧影。照片印得不怎么清
晰,乍一看我还以为那就是王刚,轮廓十分相像;比如胡子、衣着打扮乃至气质,刹那
间叫人感到极端不舒服。准确地说当时我的情绪用恼羞成怒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我与
这位陈姓导演素无来往,当然,没见过面不等于不相识,事实上他的照片我不是第一次
见到。可以说如果我想见,在自己家里随时都能够见到。在妻子那张桌子的最下面的抽
屉里就有一个像册里夹着这个男人的照片。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此人是我妻子的前
夫。
问题不在这儿,我羞恼的情绪与他无关与嫉妒无关。说实话嫉妒这种情感从来就不属于
王刚。但我不相信这只是一种巧合。如果它关系到王刚蓄胡子及其一系列变化的原因,
问题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后来,我对着镜子仔细地观察王刚,显然有两种情况是我无
法接受的:一是我的妻子内心一直怀恋前夫,努力将我复制成他的样子;二是王刚为了
讨妻子的喜欢,不知不觉地把自己装扮成她前夫的样子。无论属于哪种情况,都说不出
口。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走进理发店,让王刚将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胡须
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从前的西装熨平,皮鞋擦亮,统统套在身上穿在脚上,努力做出
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依然感觉别扭。
可是妻子不别扭。她甚至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奇,只是问王刚你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这件上衣稍微瘦了一点,但是不系扣子看不出来,料子还是蛮好的。然后就吃饭,然后
上街。妻子的手臂仍然插在我西装的臂弯里,松紧程度适中。包括夜晚我们自己的小节
目都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就是说表面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一种我期待又担心的效果。妻
子的这种反映令我失望又暗中窃喜,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惶恐爬上心头。因为,剩
下的只有第二种可能;即王刚为了讨妻子的喜欢故意把自己弄成她前夫的样子。
听起来有些可笑。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对王刚就不得不另眼看待了。往常他一贯声称
自己不懂感情。不懂比懂好,懂要付懂的代价。他不笨,尽管他通晓各种感情游戏里的
小伎俩,可是从不肯为感情问题做出任何牺牲。你一叫真,他抽身便走,谁也留不住。
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必要对我说谎。那么这项调查工作还有什么
必要再进行下去呢?,本来嘛,留不留胡子是人家王刚自己的事,如今刮了就完了,人
家觉着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谁也管不着。问题是,问题是刮掉了胡子的王刚并没有一丁
点舒服的感觉。就是说自从刮了胡子我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很不自在也很不舒服。早上穿
着西装上班去的一路上心里塞满这种感觉。至少,对那些无聊的同事,我没法继续做出
若无其事的样子,必须为自己刮掉胡子提供一个过得去的理由,然后再将这个形象坚持
下去,一直到他们重新习惯为止。但事到临头我才发现,自称擅长撒谎的王刚竟然一路
上都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来。这个发现令我恐惧。试想一下,要是一个人不小心把撒谎
的本事给弄丢了,那他的生活不出乱子才怪呢。所以,我走进办公室时有些提心吊胆。
可是同事们,王刚那些最喜欢无事生非大惊小怪的同事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刮了
胡子这样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那天他们正在热烈谈论一个女人的蓝裙子,那个美国女
人叫来温斯基。美国的某博物馆以品味不够为由拒绝收藏这条裙子。博物馆长所说的品
味居然不是指裙子的质料和颜色,而是染在裙子上的某种物质以及沾染的过程。难怪大
家对此看法不同。我忍不住参加了这场热烈的讨论,胡子问题被忘在了一边。临到下班
也没人提及此事。下班时大家从楼梯口巨大的镜子前走过去,我竟然没有从人堆儿发现
王刚的身影,好象他被隐形了似的。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儿,我不得不折回镜子
跟前,这才看见一个穿着西装,剪纸一样的身影有点象王刚。那张面孔很苍白,有点神
不守舍的样子。他张着光溜溜的嘴巴问我,你非要把胡子剃掉究竟为了什么?我没有回
答他。
但是我生气了。生自己的气。我不暇思索地剃掉了胡子就是不打自招,说明我对这件事
很在乎,这不是王刚的作风。我蓄胡子绝非为了表现与众不同(妻子喜欢与众不同的男
人?),倘偌真的有那么一点表现欲的话,恰恰是想要表现出一种不在乎,一种漫不经
心,一种无所谓。是想由此提醒妻子不必对一个连胡子都懒得剃的人存太高指望或者过
分认真。可如今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本来就没人对这件事怎么认真;有胡子
的王刚和没有胡子的王刚都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妻子长得很柔美,对男人很有鉴赏力。
她初遇王刚的时候那个男人脸颊上没有一根多余的毛发。妻子(那时候她还是别人的妻
子)说当初就是你那种心不在焉的神色吸引了我,她说她不喜欢过分认真的男人。太
累。所以当初王刚蓄胡子根本用不着征得妻子的同意,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妻子的前夫是
个蓄胡子的男人。妻子说他不喜欢那个男人就是因为受不了他那股装模做样的认真劲
儿,太假。也许正是她的话给了我某种暗示,那些毛发开始在王刚的腮上自由自在的生
长了出来。
二、
一般人都认为王刚性格随和,什么都不在意,那是表面现象,其实上他这个人很难对
付,此事只有我清楚,外人看不出。后来,眼看着王刚头发日渐稀疏,眼袋下坠,我坚
持不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我是个体面的男人,不能因一时冲动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
来。现在,最令我困扰的问题的是;胡子要不要再留起来(因为眼前这个王刚一直叫我
感到荒诞又困惑)。如果刮掉它是不打自招,是一种虚荣、自欺和愚蠢,那么再留起来
就不虚荣,不愚蠢了么?真的从此以后不必再为蓄胡子的理由而烦恼了吗?事情肯定没
那么简单。每天我都拿着剃须刀站在镜子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问王刚这个问题。他的眼
神空洞,表情冷漠,极力做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我明白他想回避,往常他想回避什
么的时候一贯这样装傻,好象随便你怎么样都行,其实未必。我最恨他这副表情,于是
握剃须刀的手一抖,王刚嘴唇上出现了一道血迹。上班的时候嘴上贴着胶布自然不能不
引起大家的注意了。有一位弟兄将我拽到拐角问王刚你小子到底还是出事了,怎么回事
?问话时他闪烁其词,目光诡谲。我说没事。他说有事没事你千万不能承认,要硬着头
皮顶到底知不知道?王刚点头说这个咱懂,然后忍着疼把胶布撕了下来,结果伤口又渗
出了血,疼痛让我产生一种恶毒的快感。伤口有些发炎。王刚不可能猜不出我这样做的
真实意图。我有意给他一个借口,这道伤口及其疼痛可以使他从此回避剃须刀,于是胡
子就会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这就是说他再次留胡子并不是故意的,我知道王刚一向讨
厌故意的装模做样。炎症渐渐消失,胡须也逐渐长长。但接下去发生的事却是我始料未
及的,毛发长到一厘米或者还不到半厘米的时候颜色发生了变异。有几根胡须的颜色浅
了,接近红色或者更浅成为焦黄色,其中还夹杂着更加显眼的白色。同过去完全不一样
;干脆这么说吧,就是一片杂毛!
有的医生说出现这种现象与伤口的炎症有关,也有的医生说与伤口无关可能是内分泌失
调的原因,比如遇到什么突发事件等等,但语气都不很肯定。肯定的一点是他们都觉得
没什么大了不起的,不是病。要是你认为它有碍观瞻,刮干净就可以了;如果你想留
它,有得是染发用的药水,隔两天刷一刷不费什么劲。妻子说,红黄白黑相间的胡子搭
配上花格衬衫或者外套可能独具风彩,又与众不同。我可爱的、善良的妻子明显是在安
慰王刚,她不了解王刚虽然希望与众不同却讨厌对与众不同的刻意追求。他没有响应妻
子的倡议,觉得自己挺对不住她。他不得不再次将胡子刮掉,并且开始失眠了。总是梦
见一些稀里古怪的场景;那里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可是人人都认识他。梦里他是一
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像他又有些不像。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又不好问。这个人跟他的
妻子耳鬓厮摩,亲密无间。妻子的手(天下最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的脸,可我却觉得
象隔着一层什么。是胡须?胡须不是已经刮掉了么?当然,他还不知道,我得想办法或
者找个人通知他。周围的人都在笑,是偷笑,谁也不肯开口。于是我就着急,一直到醒
来。这时候妻子已经上班走了。后来,舒乐安定每天加到三片的时候,梦才少了。妻子
说你瘦了王刚,真的给他买了一件花格衬衫。可是那天王刚不在家,那天他自己到名流
沙龙喝咖啡去了。
最近一个时期我经常自己到这个地方来闭坐,要一杯咖啡,喝完,看看墙壁上名流们信
手涂鸦的签名,然后走掉。可是那天我特别寂寞,又要了第二杯咖啡,很想找一个人随
便聊聊天。为了避免对方拒绝,我端着咖啡直接坐到了这个陌生男人面前。我对他说今
年比往年天气热得早。对方点点头。显然他在等人,懒得与我搭腔。不要紧,至少面前
有个人,省得别人怀疑我在对墙壁自言自语。我问他天气和心情有没有必然联系。他说
因人而异。回答得很有水平。人和人不一样,心情当然也不可能一样,不能怨天气。我
接着说。多少有些迎合他的意思。他说连同胞兄弟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否则就麻烦了。
我说对对,其实就是差别的大小问题,重要的的恰恰是这种差别你说对不对?对方有些
沉不住气了,他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目光充满疑虑。没事,我说。他说得了吧王刚,
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下子我被他问怔了,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想
干什么。对方说王刚你不要把别人当傻瓜,要不是看在贾玲的份上,现在大概你只能用
一只耳朵听我说话了。当初不是没有打听过,割一只耳朵属于伤害罪有期徒刑最多三
年。我问他后来为什么又放弃了呢?他说他后来了解到原因并不在我这一方。我说如果
我现在告诉你原因就在我身上,当初是我主动勾引的贾玲呢?他怔了怔,笑了,不可
能,他说,不怨你,是贾玲对我失望了,这个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感情这个东西到时候
不由自主。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迟早都得明白。毕竟咱们不是凡高,我又不会把自己
的耳朵割下来给贾玲。到头来感情没有证明还不是空口无凭?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躲
开我的目光低头喝咖啡。我喝我的咖啡,一面打量着他。我知道在这从前王刚一直把妻
子贾玲的前夫想象成假模假式的准男人。现在我们面对面的坐着,我发现对方的胡须毛
色漆黑纯正,牙齿洁白,嘴唇红润,眼球黑白分明,目光灵活而且清澈,说话嗓音浑
厚,口气也怪诚恳的。过了一会他说王刚你想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不必难为情,也
许,你想知道点儿什么?我点点头,问,你的胡子染过吗?他好象没有听懂。问我,你
说什么?这时候他一直等待的女朋友进来了。他即刻介绍我是他前妻的丈夫,叫王刚。
非但表情没一点尴尬,甚至口气里充满自豪,象是在向他的女朋友展示一件珍品。那女
孩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好王刚。那女孩头发染成一绺浅黄一绺棕红,相貌一般。
再后来我没话可说,剩下的半杯咖啡味道也变了,我想我到了起身告辞的时候。我们礼
貌地握了握手,然后再见再见。他的手温厚有力,在微微出汗。我出了名流沙龙好久以
后还能感到那温度和力量在手心里沾着。就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事故。
虽然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事故,妻子并没有一点责怪我的意思。妻子很温柔地安
慰王刚,说这几天你有点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就好了。但王刚还是失眠了,我想不出怎
样安慰他才好,如果再加两片舒乐安定肯定有效果,又担心对身体产生副作用,说不定
更糟。次日王刚休息了一天。准确的说不是一天,是一个星期,或者时间更长一点。他
把自己关在家里跑步,做健身操,做俯卧撑,非常规律地喝一些广告上的保健药水儿。
他感到身上的肌肉开始变硬了,明显地有了弹性。我时常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的崭新的
王刚,他雄纠纠的样子好象每天都在发生变化。胡须又一天天长长了,尽管仍然颜色杂
芜。上班那天我换上了妻子精心挑选的花格衬衫,果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人说王刚
怎么把自己弄得花里唿哨跟归国华侨似的?我对他们说这是我老婆的作品,跟我没关
系。他们听了一笑,心领神会似的,不再问了。好象他们已经知道了真相,甚至比我更
清楚,彼此心照不宣。以后好几次我试图将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回
避,好象生怕一不留神惹出什么麻烦。我准备好的许多解释都没有派上用场。
可是事故;那个小小的事故依然没有排除。妻子几乎尽了所有的努力,王刚的身体还是
拒绝响应。在这之前我们一直配合默契,几乎感觉不到谁与谁配合,哪怕我刚刚有些感
觉,他都已经做到了。而现在呢,我老是走神儿,总好象有谁(另外一个人)在一边窥
探,或者有时干脆就站在你面前,赶都赶不走。这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对不起王刚。这事
怨我,虽然我们都十分卖力,却总差半拍合不到一块儿。过分努力的结果叫我们更加沮
丧更加狼狈,就这样时间过了将近一个月。好在事故本身还不至于引起什么严重后果,
我更加关心的仍然是事故的原因。一次我们独自在家,王刚打开最下面的抽屉看妻子的
像册,看了半天我们谁也没觉得那个胡子漆黑的男人有多么讨厌,无论从主观的还是客
观的角度看他都算是一个优良的品种。但相互之间的差别一目了然。很明显,仅仅是胡
子不可能消除这种差别。谁也不能代替谁。所以说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不是胡子,不
是照片,也不是西装保健品什么的。或者说那都是表面现象不是原因,那一刻我忽然明
白了;事故的原因很可能是我的生活本身出了岔子。
三、
比如设想换一个别人,换一个我在她面前可以毫无顾忌的人,就是说除了妻子之外的另
一个女人;假设我在她面前可以完全忘记自己是谁,事情自然会简单的多。不是自信,
当然也不是吹牛,此类的经历我有过多次。那时候我生龙活虎勇往直前,不仅毫无顾忌
也毫无廉耻。那时候我从不知失败为何物。偶尔觉得有点累,可那种累是多么快乐的累
呀!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好象就在昨天。后来王刚向自己宣称要回归自我,说穿了就是贪
图安逸。虽然在别人眼里王刚依旧是原来的那个王刚,而在妻子眼里,在我温柔可爱得
无懈可击的妻子眼里王刚已经变成了一个圣人。问题就出在这儿。以前的那个王刚尽管
脸上没有胡子却什么也不在乎,现在的王刚虽然长出了一脸杂毛但却试图做一个圣人;
一个完美的男人,至少对妻子来说。他表面上做出的一切满不在乎的举止都是为了讨妻
子的喜欢。而这样做的结果却使他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谦谦君子。蓄养胡须正是为了掩
盖这个事实;即,以前的那个王刚已经被阉割了(但妻子真正喜欢的正是先前那个王
刚)。所以,事故的发生自然而然的,迟早的事。幸亏,幸亏妻子现在还没有察觉!
必须找一个情人,叫培养也行,抓紧时机寻找目标。这对以前的王刚来说一点都不困
难。如今社会进步了,此事应该更加容易。但事到临头你忽然发现她们;那些曾经令你
着迷的可爱异性们全都消失了,她们串通好了似的一下子都从你的视野逃走了。有好久
王刚找不到中意的对象,可是情势紧急。情势紧急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可以降格以求,
可以故伎重演。但对手们;如今的异性们表面上花枝招展,多情善感,骨子里早以已经
修炼成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头脑冷静的重量级选手。她们反复衡量结果,对过
程缺乏耐性。因此王刚以往那套功夫如同花拳绣腿,在她们面前显得虚假又拙劣。他所
做的各种铺垫和用以制造效果的花招只是惹来一片嗤笑,根本无法得逞。原自以为是武
林高手的王刚刚一出山便被淘汰出局,实际上在这之前他已经被取消了上场的资格。社
会变化这么快是王刚始料未及的,就象嘴上这簇杂毛胡子,你可以假装对它满不在乎,
事实上是无可奈何。
而且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看着王刚尽兴表演我却无动于衷。不知道为什么,眼见他屡
屡未能得手我甚至有些兴灾乐祸。就是说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
当然王刚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彼此不愿捅破。但后来还是被一个女孩(时下对年轻
女性的称呼)给揭穿了。她说别瞎费劲儿了王老师(论年龄时兴这么称呼),何必口是
心非呢?本来人家对您印象挺好的,实话实说不就完了?弄得像阴谋似的。这一套早就
过时了,您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干脆点,您到底看中我哪了?要不然就是有什么心
理障碍?王刚脸红了,他没经过这种阵势。幸好杂毛胡子和花格衬衫替他遮掩了大半尴
尬。然后他开始装傻,回避。往常遇上到这种情景我总能及时为他提供一个借口,至少
叫他保住面子。但这次我有意让他出丑。因为不仅是那个女孩,连我自己都对他这一套
感到厌烦了。结果可想而知,王刚当然不可能实话实说,事情只好到此结束。
但王刚并没有认输,他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人,哪怕手里只剩下一张牌。比如说旧日情
人。一想起她们王刚不由得为之一振,两天以后和周曼在光明电影院门前邂逅。那天上
映的影片是《泰坦尼克号》。据说这部影片去年初映时盛况空前。王刚没看过。原因是
他对这类你死我活的爱情片一向兴致不高。但他主动为周曼买票时却显出一付兴致勃勃
的样子,好象这场电影是专为他们放映的。周曼也有些激动,在她已经不甚年轻的脸上
浮起了一朵红晕。看得出她不是个善于保养的女人,或者没有条件保养也说不定。眼角
显出鱼尾纹,皮肤也没了光泽,还很俗气的纹了眉。但那朵红晕我还认得。它勾起我许
多记忆甚至一丝伤感的情绪。看电影时她一直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忙着擦眼泪。鼻涕
也唏唏溜溜的响。出来时脸上还泪痕未干。弄得我都不好意思看她。她说王刚这个片子
我不是第一次看,今天已经是第七次了。每次都由不住流泪,真不好意思。你记得我曾
经发誓不在你面前流泪的,又让你看了笑话。王刚说你是被电影感动了。周曼问你为什
么就没有被感动呢?王刚说我心里在想别的事。周曼说你一贯如此,现在也没变。王刚
说你也没变,真的,我就是想看看你。周曼说不管真的假的,我也懒得动那份脑子了。
反正你不是专门来陪我看电影的这我知道。王刚不再辩解,提议送她回家,顺便把手搭
在周曼多肉的肩头上。没想到周曼抽开了肩膀,又淌下泪来,说你呀王刚,你可真不是
个东西。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刚刚把自己打对的差不多了你又冒出来,你
到底想干什么?听到她这么说连我都有点傻,但王刚不在乎。他说不想干什么,就是想
跟你好。周曼说你的那种好我领教够了,不等人家气喘匀你抬屁股就走。王刚恬不知耻
地笑笑说,现在不行了,我没那个本事了。周曼疑惑地看着王刚,她那种目光看得我心
里直发毛。我听见王刚对她说也许我们还能找到咱们过去的那个感觉。
懂了。周曼说,你想让我帮你找回过去的那种感觉?我只好默默地点点头。我不相信周
曼真的懂了什么。过去的哪种感觉?王刚没说,她也没问。然后我就跟在周曼身后走。
上哪去?她没说,王刚也没问。路灯下她的腰身勉强勒在衣服里,显得臃肿而松弛。衣
服是弹力化纤的,绷在皮肉上泛着肮脏的灯光。王刚脚步踌躇,眼神左顾右盼,但已经
没有退路。我不管,此刻我的立场完全站在周曼方面(那一丝忧伤还留我的心头)。我
恨王刚,这小子总是将火点着了然后临阵脱逃。象歌里唱的;把你放在井底下,割断绳
子就跑啦。这是他的魅力所在也是他的残忍,好象主动权永远握在他的手上。世道真不
公平!在我为周曼担心的时候,王刚的脚步倒是一直没有停下。甚至嘴里轻轻地吹起了
口哨声,有点象刚才电影里的插曲,猫叫春似的。每到紧要关头他就这样故做轻松。王
刚呀王刚,说他可恨其实也怪可怜的。我拿他没办法,有时还不得不钦佩他的勇气;他
奔赴那张床如同奔赴断头台。这一次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当初他逃离这张床差点送掉
半条命。他说他想找回过去的感觉肯定是撒谎。问题是目前他必须用这个谎言来拯救自
己。关于这一点周曼永远不会懂,也不可能懂。这么说该同情的还是周曼。我有些左右
为难,心事重重的。后来才发现自己进了一家保健品商店。
所谓的保健品指的就是性用品,柜台里陈列着五花八门的药品和用具,在日光灯的照射
下琳琅满目。是周曼先进来的。她在各种姿势的、春宫画似的广告围绕下一点也不显得
拘谨。王刚若无其事地观赏着那些维妙准肖的代用品,假装挺细心的样子,一面感觉周
曼挨在身边的温度。周曼向他介绍一种进口药叫做西班牙苍蝇,说事前一小时服用,效
果不错。王刚红了脸;你是说给我用?他小声问周曼。周曼说没错儿,你不是想要找回
过去的感觉吗?周曼的手指甲涂了色,在日光灯下眼圈发青,那两朵红晕已经不见了。
我对她说我要的不是这个,你是不是弄错我的意思了?咱们走吧。周曼不肯走,说错不
了,绝对不会错。感觉是可以花钱买的,相信感情更要相信科学。这药算我送给你的。
我有些迷惑了,一时弄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答应咱们一起……我不知道接下去的
话该怎么说出口。周曼笑了,多肉的胯部抵住柜台一动不动,说我答应帮你找回过去的
感觉,但没有答应和你上床啊。据我所知王刚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偌不是身处这样的
环境王刚准会更恶毒地回敬几句。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胡子,没说话。周曼的下巴已经
叠出了双线,脸上油光光的,唇膏涂得很马虎。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种西班牙苍
蝇?周曼说我会看,你的头顶,神情和脸色,还有胡子。实际上你们这种找感觉的人我
见得多了,要不然这些东西卖给谁呀?就算今天不是我领你进来,哪一天你自己也会找
进来。我问她这个店是你开的?周曼说没错儿,所以王刚你放心,我给你的药绝对是真
的。别不好意思,能找着感觉就行。但不是跟我,你仔细看这包装上还专门注明一句英
文;本药不助无爱之性。现在你懂了吧?
我出了门,回头看见门楣上有伊甸园三个字,涂成天蓝色,还有两个光屁股的小天使。
周曼依在门口冲我摇摇手,表情慈祥得就跟我妈似的。我失魂落魄,无地自容。叫了辆
出租车匆匆钻了进去。在车上我掏出那盒西班牙苍蝇嗅了嗅,打算从车窗扔出去,此事
到此结束。但我毕竟没有舍得。药没有错儿,人家不是已经注明本药品不助无爱之性吗
?言外之意它就成了检验我是否真爱妻子的一个佐证了。想一想让人感到恐惧又妙不可
言。如果世界上人人都有这么一剂寻找真爱的灵丹妙药,一切烦恼都没有了,生活该多
么美好!这么想着,王刚竟被感动了,又把药悄悄揣了起来。司机问,去哪?王刚说,
伊甸园。司机说我们不是刚从伊甸园出来吗?还回去?王刚说不,我要去的那个伊甸园
在艺术厅南街551号。司机说我怎么过来过去的没有看见过?王刚没有答话。我觉得他
的眼眶发热,伸手去擦,手背沾了些湿漉漉的物质。
四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好象有一段雾似的空白始终横亘在我和王刚之间。广播里说艺
术厅南街发生了一起车祸。司机和乘客都昏迷不醒。乘客大约四十岁,谢顶,有胡子,
身上除了一包叫不上名的药没发现任何证能明身份的东西。他没有出血,受的是内伤。
当广播里这段消息结束之后,我忽然记起来艺术厅南街551号是王刚家的住址。他们说
的那个人大既就是我。
胡子被护士刮下来,杂色的毛发装进一只透明塑料袋,交到王刚的妻子手中(按照她的
嘱咐)。妻子在病床边嘤嘤的哭。王刚听不见。妻子握着我冰冷的手,王刚也感觉不出
来。从各种迹象上分析,我想我们的缘份恐怕是快到头儿了。我有点伤心,说到底王刚
这个人不错,我舍不得离开他。西班牙苍蝇还压在他枕头下面,没人注意那上面细小的
英文说明。半夜,他光溜溜的嘴巴终于动了动,说了句,我爱她。这个爱字从他的嘴里
吐出来,把我吓了一跳,象晴空霹雳。此时困极了的妻子在一边打瞌睡,没听见。事实
上这句话除了我谁也没有听见。我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懂他说这句话的含义,另外他所爱
的她究竟指的是谁也没法判断。因为从此以后王刚再没吐出过一个字,永远的沉默了。
此时离天亮还早,万簌俱寂。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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