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迪
露丝·斯彤访谈 (摘译)
“母亲诗人”露丝. 斯彤
露丝. 斯彤 (Ruth Stone),美国当代女诗人,1915年6月8日出生于弗吉尼亚州的
一个业余诗人之家,从小耳濡目然,3岁开始阅读,5岁开始写诗。小学二年级时搬到印
第安纳州同祖父母一起生活,祖父是位参议员,祖母和几位姑妈也都喜欢写诗或绘画。
露丝19岁时嫁给第一任丈夫,两人一起搬到伊利诺斯州。
露丝在伊利诺斯大学读书时遇到诗人华特. 斯彤,两人一见倾心,但年轻的露丝早
已为人妻、为人母了。后来,露丝离开了化学工程师丈夫,带着女儿跟随华特来到
哈佛。华特在哈佛读完研究生后在瓦莎学院英语系找到教职,从此两人都开始了创
作的黄金时期。露丝发表的诗歌获得美国《诗刊》杂志的贝丝. 赫金奖以及坎宁评
论基金奖。她用那笔基金奖在新英格兰地区的佛蒙特州买了一所农舍,作为自己写
作和家人度假之地。(后来她又用另外两笔奖金装修了农舍,至今仍和女儿住在那里。
)
露丝和华特生有两个女儿。1959年当斯彤一家在英国度假时,42岁的华特脑部受伤两次
后突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撇下露丝一人带着三个女儿。回到美国后,44岁的露丝出版
了第一本诗集《彩虹年代》,并开始到处找工作,以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
大女儿后来成为心理学家,两个小女儿后来都成为作家。
多年来,露丝从一所大学到另一所大学、东西两岸地来回奔波,直到72岁才在纽约
州立大学宾汉顿分校取得终身教职,这在美国教育史上恐怕还是“史无前例”的吧。
在过去的15年里,她一边在宾汉顿教书,一边继续诗歌创作。她诗歌的主题常常是有关
失去的爱情、贫困、受歧视的妇女、和不公平的社会现象等等,但语调却十分幽默、风
趣,这是她的作品与众不同之处。
长期的诗歌创作教学,使露丝. 斯彤拥有大批学生和崇拜者,她被称作“母亲诗人”。
美国大学里写作硕士班的学生们在写论文时常常把她和伊丽莎白. 毕夏普、爱米丽.
狄金森、缪芮尔. 茹基斯尔、以及艾德丽安. 里奇相提并论。她个人却认为和这四位
女诗人有很大区别。她认为她们都是些非常优秀的诗人,但她自己的作品无论在题
材上还是在形式上都更接近于阿丽夏. 欧斯特瑞克的作品。
露丝. 斯彤的代表作包括《彩虹年代》(1959)、《地形》(1971)、《廉价》(1975),
《二手大衣》(1987)、《谁是寡妇的缪司》(1991)、《简单》(1997)、《普通词语》
(1999) 和《下一个银河系》(2002)。
1998年,当93岁的斯坦利. 库尼茨荣获美国诗歌协会颁发的弗罗斯特奖时,露丝.
斯彤却相对而言“默默无闻”,尽管这两位诗人有很多相同之处 ─ 两人都擅长于
写抒情短诗、一个描写父亲的自杀、一个描写对亡夫的怀念、两人都影响了许多年
轻诗人等等,但美国诗歌界只把鲜花献给“父亲诗人”,而忽略了“母亲诗人”,
就象19世纪惠特曼大红大紫时狄金森却无人知晓一样,以至于次年当露丝. 斯彤终
于获得全国奖时,她竟感到非常吃惊,于是自嘲地说到:一定是因为我老了吧。
露丝的《简单》和《普通词语》两本诗集均由一家很小的女性出版社出版,她说这
是为了“表态”,以抗议学术界对女作家的轻视。(“巴黎出版社”还出版了爱米丽
. 狄金森写给苏珊的情书集和一度受到忽视的缪芮尔. 茹基斯尔诗集,并为露丝.
斯彤的外孙女安排了多次儿童诗朗诵。)
1999年,《普通词语》获得美国全国图书评论界奖。三年后,《下一个银河系》获得
2002年全国图书奖。同年,露丝又荣获美国诗人学会2002年年度的华勒斯. 史蒂文斯
奖。华勒斯. 史蒂文斯奖是美国诗人学会于1994年设立的,每年奖金15万美金,以纪念
诗人史蒂文斯并表彰杰出诗人。前几届获奖者包括默文、里奇、阿西贝利等。
其实,从1957年到1988年这期间,露丝. 斯彤获得过大大小小的许多奖项,但是她自己
宁可作一个“神秘”的诗人。近年来随着她的声望越来越高,评论界把她喻为
美国的阿赫玛托娃。与前俄国女诗人一样,露丝. 斯彤大胆描写爱情、悲伤、贫困、以
及边缘生活。
40多年过去了,露丝始终不明白当初诗人丈夫为何会自杀,至今还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够
取代华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许正是对亡夫不变的爱以及在生存边缘的痛苦挣扎给她
带来了创作灵感吧。
如今已87岁的露丝. 斯彤虽然已经退休在家,但仍然带着研究生、仍然不停地写作。许
多诗人都期待着她的下一部诗集和诗文全集会在不久的将来问世。 也许正像她自己所
说,诗人随着年龄增长而越写越好吧。
祝女诗人晚年创作安宁,不受评论界的“干扰”。
(译注:露丝. 斯彤2002年荣获美国诗人学会的华勒斯. 史蒂文斯奖(奖金15万美金
)和全国图书奖,99年获得全国图书评论界奖。这是96年的一篇访谈。以下JB代表提问
者J.F.布塔利亚先生,RS代表露丝. 斯彤女士。)
JB: 您写过许多短篇小说,有些发表在《纽约客》、《评论》、及其它地方。诗歌与
小说的区别在哪里?
RS: 散文和故事客观一些。诗歌是情感的表达。
我认为诗歌更接近于你对生活、对自己的疯狂反应。很多诗歌来自伤痛,当然小说
也是。但对我来说,小说是客观的,因为小说是我对他人的观察。而诗歌是你自己情感
的暴发,更加个人化。诗歌来源于自我;小说是那个自我在观察。
JB: 可以把小说比作摄影吗?
RS: 摄影作品是对瞬间的捕捉,我们自动去补充瞬间之外的,小说填补了那些空间。
捕捉时间,捕捉时间的框架,是所有的艺术想要做的吧。
JB: 您认为一个天生的作家就是会讲故事吗?
RS: 噢,我意识到我可能更多地是个散文家吧,因为我阅读这类东西已70多年了。你
在我的诗中可以看出我喜欢讲故事。 我经常把周围的人看成是故事人物,把发生的事
情看得很艺术化,一段对话能引起我的兴趣,等等,我经常收集这些东西。你知道,任
何事情在我看来都很戏剧化。
JB: 格律诗及押韵呢?
RS: 我押韵都是很自然的。我用了很多内在的韵、半押韵、元音押韵、辅音押韵,这
些都在我耳里。我想,就像我自己的音乐一样吧。
JB: 您的头两本诗集里有很多13行、15行的诗,为什么不改动一两行而写成十四行诗
呢?
RS: 我不想。
我喜欢格式和韵律,很有趣,很富挑战性,就象催化剂,增加你的肾上腺素。
无韵且有意义的诗是无形的,更象沉思。我认为是这么回事。大脑力储存的东西可
以由很多方式表达出来。
JB: 您的大脑里储存了多少东西?
RS: 我的整个一生,所有的一切,看得见的,听得见的 ---- 和你一样嘛。
JB: 我们身后拖着的那条虫?90年罗伯特. 布拉得利采访您时您用过这一比喻。
RS: 你象一条虫,或者说你的一生象一条虫,咀嚼时间,爬过时间,当你爬到前面
时,你后面拖着的一切,就象一条虫。我总觉得我们象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
能是的吧。也许我们的过去都会发出光亮呢。
JB: 作家通常写他们所知道或所读过的就好像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一样吗?
RS: 我想两者都有吧。我想你肯定会用到你读过的东西,因为已进入你大脑了。你对
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可能会了解得更多一点,但我们所知道的有很多是二手资料,看来的
或听来的。
一方面,我们一无所知。另一方面,我们仅知道我们所认知的,有些是真实的,有
些是非真实的或者后来被证实是不真实的,但我们短暂地接受我们所认知的。试验过许
多事情后,味觉会变坏而给你另一种味道。
我想我们不能说我们肯定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我们会不停地去经历。我们盲目地相
信一切就是这么回事。
JB: 诗人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越写越好吗?
RS: 毫无疑问,在通常情况下,你的大脑活的越久,装的东西越多,而且装满了东
西,管它什么东西,都装进去了。你如果是个作家,你写的东西就会更深刻一些吧。当
然,年轻人会更有激情一些。激情常会影响别人。毁坏一个诗人的往往就是激情。
JB: 据说庞德影响了很多现代派诗人(在他们年轻时),可能还包括(20世纪)下半世
纪的诗人。是这样吗?
RS: 我不认为庞德对任何人有什么好处,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想庞德是很聪明
的。哦,他是不错啦。他有许多有趣的理论,等等等等。但我觉得他非常武断,对很多
人都有过伤害,包括H.D.。
她父亲是天文学家,曾在宾大教书。她和庞德曾经是好友...... 我认为他伤害过
她,他几乎把她推向他自己要走的路。我觉得他在人们面前扮演上帝的角色,他一
定很会这么做,他很有影响力。
我读过他的《诗章》,里面有很多迷人的、很有学问的东西。但我看不出有太多的
东西。他是胜人一筹。但他如果是个罪犯,也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罪犯。
他对待爱米. 洛尔的态度,我一向感到很气愤 ----“爱米意象”等,他常取笑她。
她写了很多抒情诗、很精致的情歌。她是个胖同性恋,又怎样呢?
(译注:H.D.和爱米. 洛尔均为美国意象派诗人。)
JB: 她将自由体诗理论化了。
RS: 嗯。我已经对一代人(对他)的奉承感到厌倦了。 通常是男人觉得庞德了不起。
我不知道任何女人有谁觉得他很伟大。你在看什么?
(JB读了一段唐劳. 赫发表在“哈佛书评”上的评论露丝. 斯彤的诗评。唐劳. 赫为
美国著名诗人兼评论家。)
JB: 我觉得这篇诗评写的很好。
RS: 很短但很好。哦,你知道,“她还不错啦。”
JB: 他从不乱说话。
RS: 是的。人们一向对我如此。是我自己有毛病吧。这说明我不够好。
他们互相之间都很认真对待,那些男人们。“我们忽视了她。现在我们应该给她这
个,”等等。我知道女人不这样看待我。她们真的认为我还不错。她们理解我的作品。
我记得男人们曾经对我说:哦,你的作品很好,你写的不象女人写的,而象男人写
的。不对,我写的象女人写的。我从来没有象男人一样地写作。
他们轻视女人。但又想称赞我,所以他们说我写的东西象男人写的。
JB: 说你的作品象男人写的是一种称赞因为男人比女人写得好?
RS: 对,他们都这么认为。你也这么认为吗?
JB: 不是的。我不清楚这句话是不是这个意思。
RS: 就是这个意思。
JB: 男人的感受力比女人强吗?
RS: 对呀,男人写重要的事情。
JB: 男人可以感知真理而女人不能吗?
RS: 女人写一些琐碎的事情,歇斯底里,过份渲泄,等等。40年代我和华特在哈佛
时,他们说过很多类似的话。他们都是那么认为的。(译注:诗人华特 斯彤是露丝的亡
夫,59年在英国自杀。)
JB: 您认为是男人还是女人写的情诗更好?
RS: 我这一生读过的大多数爱情诗可能都是男人写的,包括莎士比亚和唐黄。我想男
诗人写的情诗更加浪漫、更加感人。我读过的女诗人的情诗多半是有关“失去”
的。莎伦写的关于爱情的性感诗很不错。(译注:莎伦. 奥兹荣获2002年美国诗人学会
第68届研究基金奖。)
JB: 女人写给女人的爱情诗怎样呢?
RS: 简. 弗芮门给女人写情诗。《鼠狗》是一组写给一位女人的情诗,我觉得很不
错,节奏感强,热情,生动。(译注:诗人简. 弗芮门是美国一女性出版社的主持人。)
JB: 您认为诗人们在21世纪会做写什么?
RS: 大概是在电脑上写吧。
电脑带来很多新的东西。但主要的东西还是在人脑里。如果没有理解和深度,就会
影响到诗 ----一种缺憾。我想说的是电脑不能使你变成天才。
JB: 许多作家为了谋生而从事教学。您认为写作和教学之间有什么冲突?
RS: 我觉得要成为一个好作家最好不要去教书,不要去做学问。我尽量把教学和写作
在头脑里分开来。
我知道英语系有许多人为了知名度而疯狂地写评论文章。
有的评论文章枯燥无味,尽是一些你无法弄懂的深奥词汇。我不看那些晦涩的评论,通
常都是些废话。把很简单的事情弄得莫名其妙。都是那些互相竟争的家伙为了卖弄学问
而写的。
JB: 很多人认为诗歌读者都集中在大学里。
RS: 只是一小部份学生,因为大多数人都跟着媒体转。写诗的不一定读诗。
一个有趣的现象:去掉了韵律、尾韵以后,诗写起来容易多了,人们的听觉也随之
而变。
我对实验性的作品不是太感兴趣,但我并不介意去看,只是不想看得太多。
JB: 您认为写诗可以帮助年轻人成长吗?
RS: 鼓励儿童写出他们的感觉和对周遭的反应是一件很好的事。诗是内心的表白,受
伤的内心或快乐的内心。我记得我曾经要小孩子写出他们所想念的事情,很多人写的是
失去了爷爷奶奶、朋友或宠物,等等。任何艺术形式,尤其是语言,都可以疗伤。
越少条条框框越好。让声音从内心发出来,不需要别人告诉你什么是该说的、什么
是该写的。
JB: 您认为成年人在忘却这种情感交流的方式吗?
RS: 是呵,压抑,尽管很多人利用别人的文艺作品来释放,摇滚乐就是一例。
JB: 您是指的具有弗洛伊德意义的压抑和释放吗?
RS: 我觉得弗洛伊德象筛子一样有很多漏洞。
嗯,神圣的弗洛伊德,他扭曲了女性,因为他不仅是从犹太人的传统来看女性,而
且是以男性态度来看女性,即女人应该呆在家里、女人嫉妒阳具等等。你知道吗,小的
也许比大的更好呢。
(笑声)
JB: 除了发泄以外,我们为什么需要艺术和诗歌?
RS: 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需要多种生活。我们生活在黑暗里,一种生活是不足以启发
我们的。我们需要人类的故事。我们需要艺术家的故事,我们需要诗、音乐、美术,所
有的一切,以便知道生活是什么,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怎样与人交往。
需要花一整个生命才能获得一点点智慧。智慧在艺术之中,免费的。嗯,几乎是免
费的啦。
JB: 那么您觉得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接近艺术和读诗而敲开智慧之门?
RS: 我觉得会有帮助,因为你看到的、吃下去的、经历过的、读过的、听过的,组成
了你的全部。我们是饮食动物,我们吞下一切东西,包括空气和水。我们不去了解艺术
就否定了许多东西。
JB: 您认为这种否定现象存在于美国文化中多于其它文化吗?
RS: 我不了解其它国家,但在这个国家是这样的。因为商业社会在为每个人作决定,
并且影响到整个文化。出版社就是一个绝妙的例子 ---- “这个会赚钱吗?” 你知
道盈利并不能告诉你怎样生活,它也许可以教你怎样在商业社会生活,也许这正是
我们需要学习的最重要的东西吧。我不知道。不过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无法接受的
生活。也许有人觉得商业世界有刺激性、有竞争性、甚至有活力,但我觉得是贫瘠
乏味的。
JB: 随着秩序而来的便是乏味。
RS: 恐怕正是如此吧。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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