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
我和双子宫
双子宫和我正写着的“心中有鬼”没有关系,仿佛你说我手中有一面镜子挥之不去同样
是呓语。双子宫只相对单子宫而言。
我在偏远的梅村生活了一段日子,我妈说是我坚决要求去的,否则我就不愿上学了。
我的父亲在梅村工作。我从县城转学到了公社的初中。我为什么转学的原因我此时不愿
多说。我的故事都像听来的故事。
梅村年年下大雪,我站在庭院内,望着大雪。我的手冻得通红。
我家隔壁住着波儿,波儿是奇怪的女人。她家的男人不在家。她说他在外地干木工活。
波儿在屋门口摆个小糖果店。她喜欢给我糖吃。我害怕吃她的糖,我宁愿到镇中心的糖
酒公司买软糖。我是个挑肥拣瘦的女孩子。我那年十三岁半。
梅村是个小镇,只有二条街。全村的人很快都认识我了,说城里来了位漂亮妹妹。
当他们看见我的衣服和他们并没有差别,他们有点失望。但他们还是伏在窗外看着我。
下了课我就不好意思出门。我穿土布衣,白底小方格子的红衣裳。梅村是安静的梅村。
七点钟镇上就没有人了。只有一家打铁的铺子还在乘热打铁。
今年又是大雪。我妈走了三十里路到梅村看我们。她的手里提着一锅炖好的老母鸡。
我站在天井里,望着我妈手里的锅、锅里已经冷了的鸡肉心痛。我们一家三口人在相依
为命。那老母鸡我只吃了鸡皮,我改不了吃鸡皮的习惯。我想生活会平淡地过下去,我
逃离城里的繁华了。我在村里上初中二年级。梅村没有高中,还有一年我将去公社读高
中,那便要住校了。我向往集体的生活。但我总在集体之外,如颗独悬的稻草。
今年的大雪使梅村人心惶惶,大家不知所措。我毕竟是初中生,我热衷于奇怪的事发
生。学校的操场上放映“侦察兵”,是坝坝电影,我们都带着小板凳。我对23号的女特
务感兴趣。女特务总是漂亮的,仿佛只有漂亮的女人才能当特务。
波儿见了我就喊,23号,你和23号长得真像。
我从此有了23号的外号。
我主要是想说今年的大雪。
大雪之后,波儿打开房门,梅村的主妇家家打开了门,她们不约而同看见脚印。脚印很
大,不像狼也不像老虎,每家都有,在雪地里很显眼。
波儿大叫了,说他外出做木工活的丈夫回来了。
李儿说是他死去的妻子还魂而归。
张权说是他丢失的狼狗。
野生动物保护者说这非人非兽的东西定是寻找多年的然d有动物,代号23号。
梅村因天天在每家屋外出现的奇怪的脚印,气氛紧张,好象大难临头。
假如那是波儿丈夫的脚印,我姑且称之为北方汉子。北方汉子我见过一次,高高的个
子,背有点弯。眼晴小,嘴巴大。他脸上泛着一层油光。
波儿是双子宫的女子,每年开春她就怀孕,她生了三个女儿。
波儿是双子宫。我第一次听说双子宫,还有双子宫的女人?
波儿告诉我,上环对她不起作用。她那北方汉子又坚决不用避孕套。避孕套超越了我的
知识范围。
波儿大笑说,等你说了人家,有了男人就知道了。
我知道波儿又要说怪话了。我慢慢回想起在县城读书,我唯一的朋友厝儿把避孕套当氢
气球吹,邻居狠狠地笑她。我问厝儿那是什么?厝儿没有告诉我。此时,我明白厝儿当
初用的是避孕套,她还大胆地把避孕套当橡皮经缠在辩子上。
每年波儿打胎的叫声成为开春的象征。她服完下药,将男人推出房门,把门一关,一个
人痛苦地叫,她叫一个小时。她自己剪下孩子的脐带,用件新衣把孩子一裹,打开门,
扔进后院的厕所。第二天,她照旧开店,身体也很好。
我看见她是她最难受的一次,她说否则也不来医院,自己拿药打掉就行了。那年我也病
着,医生查来查去不知我得了什么病。但我全身疼痛。村医院不份内科、外科、妇科,
所以我和波儿同住在一个房间。她的孩子下不来,她的男人又外出了。
“你这样还不如死了。”我对她说。
“死了我孩子怎么办。”她说。
“那你就不要做那事了。”我气愤地说。
“你这个孩子,你不懂。”她笑了。
难道她就这样怀下去,每年春天叫喊,生下半死不活的婴儿,扔进下水道。我非常沮
丧。我替她难堪,其实她的肚皮离我很远,隔了三座雪山。
晚上她终于把她孩子给弄出来了。她喊了三个小时。
她从厕所回到病房,对我说,还好,是女的,不可惜。她还问我,要不要去看,以后北
方汉子不相信,你也好作个证说是女的?
我不敢去看她的女婴,我甚至不愿看她。我的耐心有限。我知道女婴满身浸在污泥浊水
之中。我全身疼痛,从胃开始了。
波儿如释重负,她的样子很轻松,对我说,她要去清宫了。我一时没听楚清宫这两个
字。等我明白过来,她已经走进了手术室。
那北方的汉子,波儿的丈夫从此就不见了。每到春开,波儿仍然叫着,一个人关在屋
内。村里人指责她,不要脸。波儿无所谓,她的三个女儿在叫声中长大了。
我妈每月来梅村看我,提一锅钝好的鸡肉。我爸继续在梅村收税,人们叫他马扫帚,意
思很明白,他走过街,那些小商贩就像灰尘被扫帚清理了。我一直不明白我爸为何热衷
收税。这是工作。他说。
波儿热衷生死婴,我想她是贱。女人都有贱的下意思,有种本能的贱的冲动,不是吗?
我为什么讨厌波儿生死婴?我是不是也想试一试呢?让身体在下贱的疼痛中得到快感。
我没有快感的少女时代呵。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快感。我只有痛经,除此没有别的。而波
儿说起他的北方男人就有种光芒漂在她苍白的脸上。
冬天过去了,春天到来的时候,梅村渐渐有了活力。人们看见波儿首先穿起了裙子,她
说专门到县城买的。我也穿了裙子,春天却很快过去了。班上有两位男同学写条子给
我,我不知如何回复。我就把条子扔了,扔进了河里。没人知道。
23号,你迟早要嫁人的,迟嫁不如早嫁,反正都是嫁。波儿拿着一颗糖对我说。
我说,你瞎说什么呀,什么嫁不嫁人。我才不嫁呢。
小姑娘,你会嫁人的。男人抢走你,你跟着男人走,逃不过的。双子宫波儿神神叨叨。
我从她的小店跑开了。我回到我的小屋。我翻开小说“艳阳天”。
梅村的夏夜浮着收割后的早稻气息。河岸上乘凉的人,他们全部在吱吱喳喳叫。我坐在
门坎上,我明年就去公社中学住校上学,离开这个地方,再也看不见波儿,听不见她打
胎的叫喊声,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雪地里的脚印梅村人仍然争论不休。外地人络绎不绝、成群结队前来观光,一时促进了
本地的经济。直到我离开梅村脚印之事还是没完没了。有好事者、后方知者说,脚印是
村长的阴谋云云。最后<梅村脚印>一书发行上十万册。
199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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