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ewbaby
到柬埔寨去挖地雷
总是马不停蹄,总是兜兜转转。
身不由己地走,然后爱上行走。
人还没离开上海,手机频频地响,朋友们笑着问,怎么想着要去柬埔寨,那个听上去战
乱纷纷危险的地方,去踩地雷吗?大笑,对的,挖地雷去。一个99年才停止内战的国
家,有什么值得我这样的向往。可它偏偏拥有吴哥,这样一个理由已经足够。
当然也有其他。
大年三十那天的飞机,上海下着薄薄的雨夹雪,我将要赴一个未知的热带丛林中的国
家,在那里,古墓丽影中劳拉得到了神秘的时间三角形,梁朝伟埋藏着花样年华的秘
密。我喜欢有着强烈民族色彩的地方,似乎那样可以彻底忘掉钢筋森林里的一切文明的
疲惫。
傍晚时分,到达金边,天色已暗。飞机上说着亲切母语的一大干人,手上持着各种LP贴
士,背着各自的行囊,迅速淹没在异国的街头。叫了车,径直开到Capitol Guesthouse
安顿下来。狭小的楼梯上到3楼,是简易的客房,冲了冷水澡,站在窗口,透过石头的
窗格可以望见街对面的当地人,穿着宽大的衫裤,摇着芭蕉叶编的大蒲扇,在阳台上三
五成群的说着话。
早上醒来,在楼下吃着法式的大面包和洋葱煎蛋。餐厅里,各种肤色的人,汇聚一堂,
说着各种语言,有一只猫,瘦瘦小小的一直穿梭在我们脚边。有人向我问好,Chinese
New Year,是的,大年初一。在中国这一直都是个团圆的节日,游子在外,无论多远,
总要在旧年末赶回去吃顿团圆的饭。只是我,一再放任自己,远行,有目的的或者没有
目的的。
走在大街上,看着两边排列来错落的各式门面,高低挂着高棉语、英语和中文的招牌,
仿佛回到20年以前走在苏州乡下小镇的街。回头看Capitol,象一段白色的船舱,隐在
石头原色的建筑里。
沿Monivong Blvd,去参观座落在洞里萨河边金碧辉煌的皇宫。脱鞋摘帽,赤脚踏在宫
殿的石砖上,两边窗外一路望过去是富丽堂皇的金色偏殿。为拿破仑修建的银佛寺,在
整座皇宫大院里显得突兀,带着殖民的色彩,这座银灰色的建筑,每块地砖都是纯银制
成的,贡着镶满宝石的等身玉像。皇宫的对面,见到一所大学,门庭很浅,几乎可以一
望到底,隔着马路,拍下。
离开皇宫一条马路河边的开阔地,有一排危房式的民居,门口有一片宽阔的草坪,儿童
们快乐的在嬉戏。河的对岸芳草凄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好在柬埔寨永远都是夏天。
不远处洞里萨河与湄公河交汇,流经西贡的湄公河带着杜拉斯的浪漫仿佛在招手,来自
中国北方的富家男子爱上印度支那的法国少女,留下一段叫无数世人千徊路转的爱情。
在一家有着漂亮藤椅的GH吃当地的酸菜鱼,老板娘很客气,为我免费换上服务生点错的
汤。绿色的餐垫上□印着草本植物,拿出在中央市场买的明信片,写下,一切都好,只
是热。
天热无风,买了装在塑料袋里的掺着青柠鲜榨的甘蔗汁,顿时唇齿芬芳,坐在TOTO上,
告诉车夫说要去Killing Field,这座在城市南郊15公里处的红色高棉的集中营。不知
是没有说清楚还是没有听清楚,最后到的是S21监狱博物馆。这里原是一所中学,红色
高棉掌权之后将其改成监狱,在短短四年间,有10000多人从这里被送到杀人场,仅仅
有7个人活了下来,墙上陈列着数千张照片成了不可辩驳的证据。这些触人心惊的照
片,述说着一个个悲惨的故事,铁丝网依然还在,教室被分割成4尺长方的一个个砖牢
或者木牢,斑驳和墙和透着栅栏射进来支离破碎的光线。拐角处的玻璃塔里堆放着残缺
的头盖骨,红色高棉杀人只用尖锐的细铁棍戳入后脑,然后活埋。那些正面侧面的临刑
前的像仿佛一点点立体起来,空气中游荡着一个个冤魂,满地的刑具囚禁着他们,不得
前进,不得超脱。食人肉的监狱长,至今在逃在不知名处。
纪念馆里循环放着一部记录片,英语混夹着高棉语,不完全明白。只记得邻居忆起美丽
年轻的女孩突然被宣布是个敌人,理由是为了追求爱情。在赤柬的高压政策下,他们结
婚仅8天就被双双送入S21,5个月后处决。白发的母亲20多年后说起他们,依然声色俱
下,泪漱漱地贴着沧桑的脸滴落,哽咽不能语,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没有
人知道,政治总是如此。被越南附属,被暹罗强占,被法国殖民,被日本占领,从君主
到赤柬再回到君主,柬埔寨走过了它没有人敢回首的年月,由Kampuchea到Cambodia,
直至1999年终于平乱内战。
离开压抑的S21,在阳光下走,太阳明晃晃的,分外的亮。我还没有完全从阴霾的上海
冬天中舒缓过来,心底沉重,也不打算再去杀人场。收到朋友们发来的短消息,要打仗
了,赶紧回来。在飞机上已经知道了前一天的泰柬冲突,所有的泰国外交官均已经撤
回,更加好奇的要去看看事发地,叫过MOTO,不敢直接说要去泰领馆,只说去邻旁的日
领馆。下了车,痕迹犹在,黑墙,破车,水桶,焚烧后的一切显得凄凉,调到连拍档,
隔了栏杆,按着快门。路人往来,警惕地打量,几个白人记者和我一样,鬼祟得在各种
栅栏缝隙中拍着新闻照片。感觉到反泰的情绪和火药味,高棉语中“暹”是“暹罗”,
泰国的古称,“粒”是“摆平”“击退”的意思。可见古往今来暹粒就是两国相争之
地。我不喜欢政治,千秋功过,自有人评说。
回到河边,一天耕作之后城市已经变的热闹。当地人过着简单小富则安的生活,一字排
开地毯,盘腿坐在上面,吃着各种街边的小吃,游乐场中人头攒动。在小贩处买了
500RIEL一大瓶的水,夕阳落在洞里萨河面上,一圈圈荡开来,在金边的第一天,就这
样过去。
搭船去暹粒,吴哥的所在。码头上已有许多人,船很小,顶上坐满了人,背着各式的背
包,栏杆高不过脚踝,感觉随时会滑到河里。在舱里坐着,吃了药,不多时已经昏沉沉
地要睡去。每一次船体摇晃都可以听到顶上的人在尖叫,隔一时,便会有人捂着胸口,
喊着It's so terrible,下到船舱。在柬埔寨,票价格均一,先买先有座。街头巷口到
处可见严重超载的现象,车顶,车尾,甚至踏板都站满了人,非常热闹。有汽车的人家
很多,都是TOYOTA的旧款,一辆2轮的摩托坐4个人,对于他们也实在不为过。如果飞机
翅膀也可以坐,也许又是一番奇观。快到岸时,河道变窄,草搭的屋子建在水上,当地
的渔民,瘦,黑,赤脚,靠捕鱼为生,也卖些自家种的蔬菜。冰块是他们奢侈的商品。
摇晃着,驶过长长的红土飞扬,进城。
住在Popular GH,喜欢它的餐厅,设在2楼的露台上,四周种满了叶子宽大的热带植
物,竹帘卷下来,桌上铺着麻质的台布,穿着吊带裙子的老外们各自盘踞一张桌子看
书,空气里是丛林的湿度和温度,浮躁过后,变得安静,让人不想离开。我一直喜欢这
样的日子,可以穿的随意而鲜艳的夏天,有简单的生活。暮色中,攀上巴肯山,落霞血
红中划过一缕紫色,千年的吴哥在隐没在其中,诉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往昔。
早起,坐在MOTO后,任头发飞舞。心中的吴哥,一点点的近了。南门外,54个石雕的半
身像,在桥两边一字排开,一边代表神灵,另一边代表恶魔,他们手上拉着眼镜蛇化身
的巨蛇王。The Bayon里谜样的佛脸微笑,表情各异,安详中带着神秘。49座雕着四面
佛脸巨大的佛面塔,环绕着须弥山。穿着橙色僧袍的僧侣象一个个活的道具,间或出现
在这有着诡异微笑的寺庙里。
几百上千年前,吴哥王朝在这两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修建了众多庙宇、神殿,直至衰
落迁都,吴哥窟隐没在这片丛林之中,直到十九世纪才被重新发现。这段被遗忘的时
间,这些千年的笑脸注视着世间沧桑,我们无法去体会。许多国家参与了吴哥的修复工
程,在Chau Say Tevoda外看到中国的国徽印在工程说明上。皇室洗浴的Sras Sran,有
非常好听的发音,在上天的一次叹息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换了人间,水依然清
澈,光荣与梦想化作了一堆顽石。
终于见到在柬国旗上无数次见过的3座塔尖在丛林中慢慢地近,慢慢的高大起来。午
后,游人不多,我在其间乐不往返。Angkor Wat,它的美,它的沉静,它的沧桑,矗立
在蓝天下的剪影。外殿门外,几棵孤伶伶的大数,有着怪异如人脸的树冠,没有人知道
它意味着什么,荡出忧郁温暖的气息,久久不能散去。花样年华中,梁朝伟对着树洞诉
尽衷肠,演绎出一幕那个年代隐忍的生活。找了个树洞,我埋藏起我的秘密,塞了把枯
叶堵上,只有老树明白的秘密,和吴哥一同跌入时间。吴哥的美,刺痛人的心灵。
暑热,挥汗,是痛快的。蒸发的还有所有尘世。继续的走,Ta Prohm,银发皇帝
Jayavarman ?用来祭祀他的母亲。劳拉在这里找到时间的三角形。寺内倒塌了的石塔和
围墙这一堆那一堆,千年的树,伸着细长的胡须渗透进岩石的缝隙,盘亘交错,紧紧拥
抱在一起不能分开。蝴蝶飘过的长廊里,清烟起,劳拉拣起那朵茉莉花,狂莽的丛林和
静默的巨石进行着世纪的较量。
Jayavarman ?修造用来祭祀父亲的Preah Khan,残岩断壁,霸气犹存,雕满飞天女神之
舞,身躯妖娆,穿着紧身华丽的衣裳及头冠,时间蚀不去裙摆上的碎花。常常地想,这
些巨石采自何方,这些艺术的设计师的造诣可以惊为天人。Neak Pean里的5座圣池,镜
池玉树。Victroy Gate外大多雕像都缺了头,精美的浮雕也被削去一片片,驾车的SAM
说,这些都被卖到了泰国。问,何以允许如何?SAM不解,他们都是柬埔寨人啊,只要
提成给政府,何不可?许多佛像都以Jayavarman为摸样,这个面容清秀的皇帝,是否还
能长眠依然?
爬上陡峭的Ta Keo,台阶不及脚宽。信佛的人相信,通往神祭的地方是艰辛的。这座未
完工的素面寺庙,想告诉我们什么?
在吴哥的第3日,穿过大片丛林,摩托带着风吹得脸疼。一路上农田、雨林、竹楼,一
派热带田园风光。Banteay Srei的红岩墙在绿色丛林中突现着曾经有过的文明。壁龛里
优雅的天女,廊柱上栩栩如生的动植物,宫外墙上引人入胜的神话和一方开着睡莲的水
池。小巧而娴静,容易让人想起无数美丽的童话和仙女。
丛林深处随处可见树着"Danger,No enter"的木牌。SAM说,3年前那里都是地雷,现在
已经陆续拆走。即使如此,在吴哥城里仍是可见众多缺手断腿的人。SAM看了我一眼,
他没有说出是,那都是中国当年军援的塑料地雷。
要离开暹粒的前一天晚上,我远远的望着那片沉睡着吴哥王朝千年文明的丛林,夜色很
静,楼下各国的背包客开着欢乐的Party。让店主把木瓜、牛奶果、菠萝还有许多不知
名的热带水果,混着炼乳和碎冰打成奶昔,抱着香甜的椰子,我在明信片背后写着,被
遗忘的时间,被惊醒的岩石。夜凉,穿棉麻的长袖衫,掩饰不住一抹伤感。岁月长河
里,我们抓不住什么。永远明亮的背景,永远黯然的宫殿。沉没的流光。
西贡是浪漫的,和沉重的吴哥比多了份轻快。它的浪漫注定带着法兰西的气质,
圣母大教堂,西贡大邮局用它们富丽堂皇的穹顶向我们展示骄傲。满街的民居漆着粉
红,湖蓝,鹅黄,奶白各色的外墙,细长,4、5层楼高,如烟囱。细腰高挑的越南美眉
穿着丝质的紧身长裙配着飘逸的长裤,温婉流淌。点了法国大餐,自己动手做着咖啡,
随手就可以拿到一张CD,放在试听机里听。一消磨便是一个下午。这是一个小资而浮华
的城市,人们优雅而精致,夜幕落下,满街开出缤纷的灯花。结束一天游程的八国联军
们在BUI VIEN街上鱼贯进出,悠闲的餐馆,香溢的咖啡屋,还有锦罗绸缎的衣饰店,留
住人们的脚步。在一家卖着会安灯笼的店里停下,极其喜欢那些形状不同,颜色不同,
但同样散发着温暖的光。
回所租的旅店,脱了鞋,踏在干净冰凉的楼梯上拾阶而上,洗此行以来第一个热水澡,
顿感亲切。在竹琴上漫无音律的敲击,乐声空灵而飘扬,很快蒸发在空气里,涟漪起层
层幽远的往日时光。
读杜拉斯的书,很多年,惦记着湄公河畔。参加了OPEN TOUR,每天早晨的SINH
CAFE门口总是挤满了等车的大包小包的八国联军。混杂在一堆各种肤色、发色、眼球色
的人群中,很多时候我想,如果可以这样,不断的行走,来不及厌倦,来不及疲倦,孤
独中,也许是种逃避的幸福。坐大船,换10来人的中船,最后换4人的小船,穿梭在曲
折幽静的水道里,两岸的芭蕉和棕榈叶擦身而过,听得见鸟鸣,蝉叫,还有夏天特有的
流动的声音。忆起那15岁的法国少女就这样,在船上与中国富少爷相遇,她带着男式的
帽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在船舷上就那么的搁着一只脚,埋下了一辈子的记忆。
就在这浑浊的湄公河渡船上,来来去去,成全了所有浪漫的爱情。
在椰岛相遇北京女子,编着麻花的长辫子,同船游,已得三生修行,不着痕迹的
告别。西贡有喝不厌的咖啡,只是日子匆匆,3天甚短,还来不及去好好品味,就要离
开。还会再去,为,河内的喧嚣,会安的宁静,下龙湾的烟雨,西贡的落英,芽庄的海
风,顺化的淑女。
黑夜里,徘徊在巷口,捕捉一个个最后的瞬间。南方的天空潮湿灿烂,看着越来越遥远
的泽国灯火,兜着几十张从街头搜罗而来的唱片,说不出的怅然。行走的目的是什么,
亦或只是不想回去。一晚,辗转反侧。
阳光依然明媚,芭蕉依然绿意盎然。岛屿便好,可以隐匿其间,大陆辽阔,却看望不见
边际。登机,回头望,挥不动手。金边,转机。窗舷前久立,视线所及处,再一遍触
摸。
凌晨时分,降落在依然是冬天的上海,上班,下班。加班,仍得将为下一张机票
努力。整理旅行的笔记和照片,下个目标又已确定,新的行程也已在鞍。文字已经疏
远,渐渐习惯用镜头去说话,选择行走,选择不断离开,往往是这样,生活在别处。
洗澡,睡觉,一切复原。
二点十分。
2003.2.22
责编:马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