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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慧
词语的迷宫
1.词语。一个词语是一只盒子,我愿意把盒子和词理解在一起。诗歌是语言的炼金
术,在我之前的诗人告诉我,心灵可以创造奇迹,诗歌就这样产生了。对于一个诗
人来说,词语就是他手中的箭,要把每一个词语当成最后的词语,爱它们,抚摸它
们,给它们温度,使它们获得生命,发出光芒。诗歌是一场和词语的恋爱,一个词
语就是一束光,它等待被召唤。对于词语的迷恋,不在于词语本身,而是对于词语
的经验和想像,一个词语就是一只盒子,居住在里面的,是个人的体验。词语的魔
力,是作家们的魔力之源。词语在呈现自己的同时,表达别人。从一个词语开始的
诗歌或者小说,是一个谜。
2.南方。围绕在这个词周围的是阳光和雨水,以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形成的阴
凉与幽暗,像一只漆黑坛子的内部。我生在南方,在那里我长到了十九岁,然后,
到达了更南的南方。南方教会了我爱,以及对于甜蜜的最初体验,在那里我第一次
被美击中心脏,第一次喜欢一个少女,第一次听说火车,第一次恐惧。在那里留下
了我的第一个脚印,也会留下我的最后一个脚印。在一首诗里,我不停地提及这个
词,仿佛这里隐含着我一生的秘密。南方,这个词,它隐含着哀伤,可以让我的手
指抽搐,它有忧郁,就是我的忧郁。在这个世界上,南方和北方,只是心理上的一
个场。最后的南方,就是北方。南方这个词在我的经验里,代表着青草弥漫的池塘
(这来自于同乡吴冠中先生的一幅画。)夏日里空旷而灼热的午后,强烈的光线下
若有若无的人影,以及大片大片的阔叶树林。南方,有着棉花糖一样柔软的方言。
陈年的酒酿,散发出霉迹的气味。一片树叶落下来,南方的夜晚从水底缓缓上升。
黄昏只不过是一只被吃剩的桔子。
3.下午。下午是空荡荡的。干净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蓝印花布,风从平原的深处吹
来,道路通往上一个村庄,或者天边。一年四季它有不同的特质。春天的下午暖融
融的,风吹在脸上,像情人的甜言蜜语,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无边
的油菜花的气息,村子像一艘失事的船,泊在油菜花的中央,蜜蜂嗡嗡地叫着,一
忽儿就钻到墙缝里。在一首诗里,我写道:“死者构成南方寂静的春天。”我以对于
死者有一种敬畏感,那些善良的人,最后归于了尘土。他们活着的时候发出的声
音,和羊咩并没区别,他们的一生,就像是一本书,打开,又合上。在另一首诗中
我又写道“生者在青草之上/死者在青草之下/睡眠是一扇门。”夏日的午后从睡眠开
始,这个时候,午餐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里撒落下来,像一
地的金币。整个村子都有在睡眠,风像一张老唱片,发出缓慢,轻柔的音乐。阴湿
的堂前,隔年的扑灰年画,掉了绿漆的板凳,凉丝丝的蟹巴椅,还有甜糯米酒,水
盐菜,发出幽蓝光泽的犁铧,一切的一切,都散发出时间的气味。在村子后面,浓
密葡萄藤的下面,老人们在打着纸牌,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淹没在了蝉鸣声的底
部。白花花的光线照在他们的脸上,光线太强烈了,使他们看上去若有若无。我睡
不着觉,坐在屋溪河边的埠头上,钓鱼或者发呆,水发出强烈的腥味。我的同伴在
上一个夏天溺水而亡,我听到了他的呼唤,最后水漫过了我的身体。在下午的后半
部分,突然刮起的风,带来雨滴,开始只是几滴,像是投掷的股子。突然,雨水像
白银的箭一样射了下来,行人们四处逃窜,村子弥漫起阵阵的轻烟,夹杂着噼哩啪
啦地声响。雨时急时缓,像是一个老艺人在拉着二胡,气温低下来了,轻轻地划向
清凉的夜晚。雨住的时候,空气里充满了树叶苦涩而又清新的气息。天黑得像块生
铁的时候,父亲从镇上回来,带来几两五香老油豆腐干和几支茭白。我才知道,这
天是我的生日。这个生日,简朴、温暖,让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秋天的下午,空气
里多了一些稻子的气味,芳香并且甜蜜。我喜欢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沉睡,一睡就是
一个下午,我喜欢干草的气味。在另一首诗里我写道:“稻子在地里流完了最后一
颗泪水/等待黄昏时候的一双手将它抓住/如抓住自己倒下的命运。”收割以后,平原
比往日更加荒凉,天空比往日更加高远,所有的人仿佛都在等待。冬天的下午,太
阳很少露面,天色阴郁,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牛毡布,大门紧闭,村子里很少有人走
动。屋子的某一个角落,铝制的水壶正在冒着烟圈,桌子上面,放着一些水果。灶
堂口的火星还没有完全熄灭,我已经在睡着了。祖母在的时候,会跟我讲很久很久
以前的故事,祖母去世以后,我总是一个人呆着。下午总是显得冗长,像一本沉闷
的书。
4.猫。如果有人告诉你,三十岁生日那天,你会变成一只猫,你会怎样?是的,刚
开始,你或许会不以为然。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引起了你的恐慌。你好像真
的成了一只猫,你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直到有一天晚上,你看见一只猫的眼睛,
由红变绿。当然,不仅仅是这些。时间一天天临近,你不停在与自己博斗,而你的
对手,却是宇宙中主宰黑暗的神。猫是黑暗之神的战士,丧失魂魄的人,会通过猫
返回这个世界。猫是死者的永生。你开始迷恋黑暗,你听到一种召唤。听到一扇
门,打开又关上。冥冥之中,你感受到一种无助。而第二天,依然艳阳高照,你永
远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永远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生命中最甜蜜的东西是
未知,最痛楚的东西也是未知。
5.乡土。中国的本质是乡土。这是我写作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我所要展现的是乡村
的绚丽与深邃,这绚丽蕴含在朴素之中,是宁静中的音符。这深邃是黑暗背部的深
邃,它主要由时间和逝者构成。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日常生活,则是通往理想的
桥梁。由当下抵达过往,由表像抵达诗意,这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工作。所谓诗歌,
只是写下我内心的花园。一首诗的诞生,就像是一滴露水,从草叶上轻轻滑落.这
也是我诗歌的一个准则,透明、甜蜜、轻盈。自始自终,我都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
诗人,我只是试图说出世界的秘密。“秋天来了,树叶变黄”“风怎样刮过一个人的
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我喜欢这些广阔的诗句。诗歌是内心飞翔的
一种方式。如希尼的诗:“既现实又超现实,既具体又抽像,既隐秘又公开。”诗歌
不是一次次的修辞练习,真正好的诗歌,应该像豹子一样,迅速。锋利。真正的诗
歌,展现的是世界的诗意和苦难。一个诗人,是渺小的存在,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世
界的幻想,他说出的,却是预言。“诗人并不发明诗,诗在那后面某个地方,它在
那里己经很久很久,诗人只是将它发现。”
6.乡村。这个词语带有一种淡淡的浪漫主义色彩。对于一个外人来说,乡村是一种
安静的风景。对于一个乡村人来说,它则是苦难。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乡村是他的
父亲。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乡村是他的教师。在乡村,时间重叠了,古老的事物,
依然散发着光芒。乡村不是纯洁的,它是暴力,它并不安静,而是一群人在挣扎。
这些,就是我小说的意义所在。在我看来,一个完整的乡村,应该包括低矮的农
舍,池塘,树林,爱喝酒的老人,爱打牌的老太太,爱惹事生非的女人,沉默寡言
的男人,孩子们,死者,晾晒场,鸟巢,还有一口井,井里面沉淀着时间的影子。
7.死亡。只有死亡是不死的。我生命中面对的第一次死亡,是我的舅舅。我记得,
那是在一场雨的结尾。在后来的诗歌我写道:“一生可以简化成一场雨。”我由衷在
敬佩第一个发明葬礼的人,葬礼是一个甜蜜而悲凉的时刻,特别是在乡下,村子里
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在那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也明白了人为什
么高于动物。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消失。对于死者来说,死是结束,对于生者
来说,死却是怀念的开始。死亡是一面镜子,每个人从中看到了自己。所以,面对
死亡时,我们的心总是一片灰暗。我们一直遗忘的,关于生的偶然和死的必然的问
题,重新浮现,并且刺痛我们的内心。在最初的小说里,我试图回避死亡的主题,
在我看来,死亡已经成了小说的一件道具,从而消解了死亡的分量,我觉得死是沉
重的,我们不能轻易地说出。人们对于小说中的死感到麻木,这很可悲。最后,我
重新认识到,死亡其实是最普遍的一件事情。真正的小说,是无边无际,它必须回
归到生活的样子,在很多的时候,死亡是个意外,它就像是暗夜里的敲门声,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会敲响你的门。在《没有人知道》中,我写了一个老太太,她知道
死亡要来了,要洗一个澡。她家里只有两个水壶,她跑了四趟开水店。洗完后,躺
在了棺材里,她有些欣喜,但没有恐惧,就像是坐船到县城去一样。这在一定程度
上代表着某种死亡的态度。等待死亡,是死亡中最痛苦的过程。在这中间,等待自
己想见的人,如果等不到,死者不会瞑目。在贵州的侗族,还有这样的风俗,老人
上了四十岁就要开始腌鱼,而且都是夏天捕捞的草鱼。他们每年都要腌上一瓮头。
到了他们过辈的时候,不能吃肉,只能吃鱼。葬礼上,乡亲人就要拿出他们的腌
鱼。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初衷,但是我想吃这些鱼的人,心里一定特别悲伤。人生就
像是一次长跑,死亡就是最后的哨声,如果没有死亡,也许人生就没有意义了。死
亡让我们不禁想起一句话:“所有的人,不过是一个人。”
8.音乐。在我看来,音乐的最高境界是让你忘记是在听音乐,就像呼吸一样,正常
的呼吸是忘记呼吸。愉悦与舒缓感,仿佛是从你身体的内部散发出来的芳香。
9.列车。下午的时间特别难熬。车厢里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睡觉,有人在读报
纸,有人在喝水,有人在听音乐,有人在想心事,有人在和孩子玩,更多的人在交
谈。我开始喜欢起这样的氛围了,每一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 有着不同的思想
和经历,每一次谈话都是如此地和谐,如此地悠长。时间就是这样,像一只鸟渐渐
地飞过我们的眼睛,等到车厢里亮出石榴花般的灯,窗外便黑了,黑暗来临的如此
突然,仿佛不小心打开了一扇门,进入到一间漆黑的房间。天黑以后,旅客们逐渐
安静下来,像蝙蝠一样聚集在自己的座位上。只有从窗户里溜进来的风,在车厢里
四处游荡。有甜蜜的鼾声响起,大部分的人开始入睡,他们的睡眠像故乡的群山一
样的安静。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就像把一盏煤油灯拧得很暗很暗。只有火车
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窗外雨还在下着,可以听到雨打在窗户上发出和细微的喘息
声,可以感受到那一份黑暗中的潮湿,还可以谛听一棵远方的树的孤寂。我不知怎
样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没有看时间,我只是听着火车发出的声音,窗外是一片
黑暗。空气里有臭脚的味道,清洁盘里堆满了果皮,烟灰和瓜子壳,杯子里的水正
在摇晃。我半醒半睡,就像是一只被切开的冰溏柑。我可以感觉到火车正在进入一
截隧道,我不喜欢隧道,我总是觉得,进入隧道,就像进入了一场噩梦,火车发出
巨大的声音,就像是子弹发出的混浊的喘息声。而我就像是扑通扑通跳动的钟的心
脏。
一盏灯的出现点亮了我的情绪。我注视着那盏灯,灯光很微弱,像一只羞涩的梨。
我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那一盏灯下面,是谁还没有入睡,我不知道
屋子里有没有生火,我不知道被窝有没有焐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念她风一样
出走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醒过,我不知道现
在是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离故乡是越来越远了……
10.凯里。子夜时分,火车终于缓缓地停在了凯里站。一阵清冷的风吹过来,我下
意识地竖起了衣领。在这样一个深冬的夜晚,不会再有比旅馆更加温暖的地方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下月台。拐过一道又一道的胡同,终于找到了一间干净的
旅馆。门是果绿色的,房间里生了火炉。还没等坐定,赶紧要了一份凯里酸汤鱼,
配上百叶肚,芹菜,土豆,莲花白,苕粉,豆腐果,再来一小碟卤水花生和几两香
喷喷的高梁酒,便开始享受起夜晚的恬静。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来了一个人,五十
岁左右,操着一口浓重的重庆方言。于是,邀他共饮,淋漓间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响起了孩子们的欢呼声。跑去看时,才知道下起了雪。月光照
在安静的雪地上,安静的夜晚更加安静,外面的寒冷加深着屋子里的温暖。回风炉
里冒出淡蓝的火苗,如故人般温暧。记得在故乡,雪地上会留下红狐狸的脚印,可
这里不是故乡!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己记不清这是什么地方,离家多少日子,只是
内心泛起一阵阵的酸涩。坐在炉子面前,看着烟从锅子里升腾起来,抽了一支烟,
在抽烟的工夫里,我回了一趟家。我回家了,因为,我流下了泪水……酒足饭饱以
后,拿出黑瓜子和盐水花生,泡了一杯红茶,便又神聊起来。谈话是漫无目的的,
就像是清水江上一叶随风而飘的扁舟。直到眼皮觉得掀不动的时候,才去洗澡。钻
进被窝的时候,钟指向了凌晨二点。枕头很柔软,就像是小女孩胖乎乎的脸蛋。被
窝里有阳光的芬芳,如同故乡九月的芬芳。我就这样睡着了,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在很多时候,能够忘记自己的存在,这恰恰是一种幸福。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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