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母亲——献给我的祖母陈幻锦女士
伤痕
是第二次力不从心跌倒了
你的肋已象干松枝,瘦小苍白
再也经不起一次碰撞
你躺在床上的表情告诉我
你衰老了,我的痛苦却从现在开始
将流向一往无垠的未知
用最好的草药,把你伤痕裹紧
在你的床前升起炭火
推开四面的窗让新鲜空气进来
但我们没法把你背到那棵玉兰树下
那时的世界正下着雨夹雪
我们只能采来它的花蕾插在瓶中
放在你伸手可触的地方
很长时间里我们这样忏悔
把你一个人和空虚留在这间老屋
只有隔壁五爹常来帮你干活
下屋的叔娘陪你拉家常
让神龛上的天地神灵和你窃窃私语
他们的问寒问暖成为你熟悉的敲门声
我们的敲门声却渐渐陌生了
你憔悴,疼痛还缺少睡眠
在你的病塌前翻看你用小学生作业本
写的回忆录,我不敢轻轻哭泣
26岁与爷爷失去联系
那个荒唐岁月,被收容审查
独自爬涉两千里来到安静的乡下
然后就是等了54年的寂寞!
你伤到的是第四根肋骨
不知是第几次折断了,由此更疼
陆续有很多乡亲进来探视
提着鸡蛋,这种绿色食品浑圆
不象人心那么圆滑,里面全是金色营养
这多少减轻了些你的疼痛
看得出,你对他们常绽开笑容
没有人来时你是醒着的
你说你醒着时最爱想两个人
一个是爷爷,一个送给别人的孩子
他应该是我的三叔,两岁
你说他很逗人,象小时候的父亲
你说,他在梦里伸着小手喊你
我知道,你用了5页作业本写了那次
分离,用50年来做那次恶梦
你翻身困难,我只好小心托住
你的背部,你太轻了,我不敢用力
怕你象一张树叶从手心飞走
我想一旦飞走,世界是不是就会停下来?
你的安静会传遍房间的每一静物
直到它们也感到异常的安静
睡着时我才能凝视你的脸
觉得还可以做一次妆,变回你的少年
青春早不知何物,那个当年谁家的
摘花姑娘,已翻越了黔北的大山
藏一肚诗书,几经出生入死
然登高一望,竟已满头白发飘飘
故人却始终不知方向
你睡着时神情安详,象农妇
躺在自家的小麦地里,你的手
割过青草,拣过柴,插过秧,打过谷
更重要的是曾经握过笔,在油灯下
写下悔过书,写下这个山村
那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
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深藏的忧郁
我想象它进入了我的身体
抓住一个细节不放,那个细节
象小时候送我去学堂的路上
躲进幽深的麦地,寻找充饥的野豆
你哭喊,找遍了整个田野
我头戴野草编织的花环
最终和一身泥土扑进你的怀里
夜降临了,风在外面不进屋
你已被伤病痛醒多次
每次疼醒,外面的风声都会吱呀一声
象一只受伤的乌鸦站立不稳
但没能分散你的注意力
你看见了我的眼里流出的泪花
你说:风,那些作业本是我的一生
2002年我就开始写你了
我把书名叫做《描红》,要是
没这次事件,可能已经完成
我发现不能再写下去,因为你不是英雄
尽管曾带着三个孩子千里寻亲
尽管曾去山野挖找蕨根,食野草莓
用拾来的稻穗养活我的父辈
森林里与野兽合过影
《描红》里的女子是个英雄
站在山的顶端,象一只宁静的山鹰
你是位普通的母亲!!
但一样为我们采来野果和粮草
我们把你的生命支配,消耗
我们附在你的体内,象葡萄藤上开出的
映山红,从此难懂苦难
你呻吟时,我变得无所适从
甚至想,该写一首怎样深沉的挽歌
一些词要是你不熟悉的词
世上与死有关的词你都体会过
这的确是一种困难,可你的呻吟声越来膨胀
几乎挤破了所有的黑夜
和一首掐来掐去不能完成的诗
春天过了就是夏天,你的火把
会亮,你的疼痛会减轻
穿过小溪,森林那边的集市
会在我们的明天撒下深刻的花瓣
你走在充满凉风的路上
还将被飞来的鸟语打湿眼睛
和再次落下终身残疾
在合上所有作业本的刹那
我想我也已经老掉了
或者说我用一个晚上走完了80年
又接着往前走,而身后
你均匀的呼吸是那暗中的一刀
我感觉,有责任让它深入,就象你
从身后抱住了我的少年
(2003.05.06)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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