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
为马克斯·布罗德辩护
《被背叛的遗嘱》读到最后一页,我才明白:原来“被背叛的遗嘱”指的是马克斯·
布罗德对卡夫卡的遗嘱——即销毁其全部作品(其实只是未刊作品,因为已经发表
的当然无法销毁)——的背叛。
马克斯·布罗德是《被背叛的遗嘱》一书中最主要的人物之一,他以令人钦佩的热
情和精力帮助过捷克的两大天才:作家卡夫卡和作曲家雅纳切克。对此,米兰·昆
德拉表达了适度的敬意。然而,与这两位受到最高崇拜的天才相比,布罗德更多地
扮演着某种必要的反面角色。
昆德拉极力渲染布罗德的艺术的无能,不惜引述他蹩脚的小说来证实这一点。他指
责布罗德对卡夫卡和雅纳切克的热情赞赏和评论根本无能触及两者艺术的革新的本
质,“他对他们的忠诚意味着:甚至一个十分热爱他们的人,一个全身心投入进去
准备理解他们的人,也会是他们艺术的陌路人”。
因此,他认为布罗德现象无法理解——“我恐怕永远也探不明布罗德的奥秘”,因为
他“从本质上爱”他们的艺术,“但这一艺术,他不懂。”
其实我觉得这一看似悖论的奥秘并不深奥:布罗德毫无疑问是强烈感受到了卡夫卡
和雅那切克艺术的“本质”的特异之处和伟大之处的,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传播和保存
这两者所作出的那种“全身心”的付出。但是,感到是一回事,表达是另一回事,当
这种感受付诸言语的时候,它被布罗德自身美学思想的陈腐所制约,于是从一种伟
大的艺术感受蜕变为一种陈词滥调。
毫无疑问,布罗德不是天才,就象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也不是,但从某种意义上说,
他必定是“懂”了这一伟大的艺术的,否则,绝不可能有那样的“爱”。
罗伯特·穆齐尔是同时代中欧的另一位小说天才,然而:“卡夫卡把他的《变形记》
的手稿寄给一家杂志社,杂志的编辑罗伯特·穆齐尔准备发表它,但提出的先决条
件时,作者必须将它缩减”!
昆德拉把这一事件温情地描绘为“大作家之间多么令人忧愁的邂逅”。而我从中看到
的,却是布罗德作为一个鉴识者的卓越(虽然作为一个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或许是
蹩脚的);同时,我也看到了昆德拉怎样用不公正的双重标准对待一个伟大的作家
和一个蹩脚的作家(伟大者即使在蹩脚的时刻也是伟大的,vice versa)。
昆德拉对布罗德的另一指责是:他,作为“卡夫卡学”的开创者,把对卡夫卡的阐释
引上了宗教性或传记性的歧途,从而使得卡夫卡作为一种新的小说美学的开创者和
伟大的文体学家的身份遭到了掩盖,以至于对卡夫卡叙事艺术的技术化的研究付之
阙如。
在此我充分理解使昆德拉不满(乃至愤怒?)的原因:确实,把卡夫卡的小说仅仅
看作一种隐喻——无论是神学的还是政治的还是哲学本体论的——的思维方式至今
仍占据统治地位,人们总是津津乐道诸如城堡象征着官僚主义或别的什么玩意儿的
陈词滥调,而很少深入到具体的文本中去微观地去分析——象音乐内行分析每个乐
句那样——去细致地探讨卡夫卡小说的“艺术”——而这正是昆德拉在本书中优美地
示范了的,他对《城堡》中两段K和Frieda做爱的段落进行了精微的分析,揭示
出的关于卡夫卡风格的奥秘是那些只知道从宏观上寻找所谓“隐喻”和“含义”的人们
所不能梦见的,还有他关于卡夫卡作品的翻译之得失的那些论述更是从翻译过程中
损失的碎片中找到了卡夫卡用语的精髓。
但是,他把布罗德看作这一罪过的主犯同样并不公正。
布罗德无法从这种文本的角度去揭示卡夫卡艺术的特质,既受到自身天才的限制,
也受到时代的限制,布罗德不能看到昆德拉所看到的东西绝非其主观过错,而几乎
是一种“必然”。而所谓作为“卡夫卡学”的开创者使之走入歧途,我看这罪过与其说
在于这开创者的平庸,不如归咎于那些后继者的平庸。
另一方面,在我看来,布罗德把卡夫卡视作宗教圣徒固然是过情之论,但否认卡夫
卡具有某种宗教性的思想因素,也未免矫枉过正——卡夫卡当然首先是一个天才的
艺术家,但未必就不同时也是一个天才的思想家。
昆德拉对布罗德的最后一个,也是最严厉的一个指责是后者背叛了卡夫卡的遗嘱:
他不仅没有烧掉,反而整理出版了他所能得到的卡夫卡写下的“一切”文字,包括带
有私人性质的书信、日记、笔记甚至是零散纸片。
在这一指责中包含着两个不同的向度,一是对艺术家对其作品的自主性的侵犯,一
是对普通人的隐私的侵犯。
昆德拉用了一个词来概括这两种不同的、但同样值得捍卫的被侵犯的价值:“在自
己家中”——我想应该是等于法语中的chez soi吧?这其实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带有
(海德格尔式)哲学意味的词语-概念:在生活中,艺术家(或任何人)“在自己家
中”的私密是必须得到绝对捍卫的,“他人隐私的泄漏一旦成为习惯和规则,就使我
们落入这样的一个时代:其最大的赌注就是个人的幸存或是消失”;同样,艺术家
在自己的作品中就象“在自己家中”一般,因此,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自主权也同样
必须得到绝对的捍卫。
艺术的自主性,意味着作者的美学意图得到完整的、不加窜改的表现,他人(如出
版者之于文学作品、演绎者之于音乐作品、乃至作为极端的:电影导演之于编剧)
对自主性的侵犯既包括修改、删除作品中部分,(需要强调的)也包括恢复作者本
已删掉的部分——这两种行为同样是对作者的美学自主性的“强奸”。
从这个立场出发,昆德拉严厉地谴责了布罗德对卡夫卡遗嘱的“背叛”,特别是,他
把卡夫卡自己认为艺术上不完整的、失败的所有残篇断简全部付梓,因此违背了卡
夫卡对于艺术完美性的正当追求。
昆德拉又指出,卡夫卡对于自己的作品其实并没有完全否定,卡夫卡自认为值得保
留的作品包括生前出版的四个单本小册子《判决》、《司炉》、《变形记》、《在
流放地》和三部短篇小说集《观察》(《被》中翻译成《沉思》,误)、《乡村医
生》、《饥饿艺术家》(《被》中翻译成了《绝食冠军》,误)——其实即所有出
版了的作品。
而应该毁掉的则是:
“首先,卡夫卡特别强调的,是私人文字:信件、日记;
其次,依据他的判断,那些没有写成功的短篇和长篇小说。”
两者分别从属于上述的两种必须捍卫的价值,从而合逻辑的行为只能是遵照遗嘱,
销毁所有这些未出版的文字。
然而,这显然是无法接受的!昆德拉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良知跳出来,推翻了自己建
立的逻辑——他设想自己处在布罗德的地位,“我会怎么做呢?”“我怎么能毁掉我
无比喜爱的三部长篇小说呢?没有这些作品,我们根本无法想象我们这一世纪的小
说艺术。不,我是不会服从的,……我会满怀信心地行动,相信在天国中我最终将
说服它们的作者,我既没有背叛他,也没有背叛他的作品,……但是,我会把我的
不服从(仅仅局限于对这三部长篇小说的不服从)看作一种例外,我这样做完全出
于我自己的责任感,我完全敢承担自己的道德风险...”,等等。
可是!米兰?昆德拉先生!您有什么权力申请这种“例外”?您凭借什么权威,除了
您个人的鉴赏力——虽然我们承认你有相当不错的鉴赏力,为卡夫卡,或者为全世
界热爱卡夫卡的读者,选择这三部长篇小说,而不选择,比如说:《地洞》,《一
条狗的研究》或整部《日记》?您凭什么认为马克斯?布罗德先生的行为不是“完全
出于他自己的责任感”,认为他就不敢“完全承担自己的道德风险”?!
我想昆德拉又一次动用了他那对天才(这次是他自己)和平庸者(马克斯·布罗
德)的不公正的双重标准。
在本书的最后几页里,昆德拉打了一个关于遗嘱的美丽的比方:“假如一个奄奄一
息的老农求他的儿子不要砍掉窗前的那棵老梨树,那么只要儿子还能在心中怀着敬
意回忆起父亲,梨树就不会被砍掉”。
但昆德拉并没有想过,假如卡夫卡就是这个老农,而他临终的请求是要砍掉那棵美
丽的、凝聚他和他儿子共同生活的记忆的老梨树,他的儿子是否也必须“为了爱”而
遵守这样的遗嘱呢?
为了爱,马克斯·布罗德,这个伟大的儿子,背叛了遗嘱。
因此那棵梨树至今还“一直挺立在窗外”。
2003/4/26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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