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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饭
私奔
他出门的时候很小心,验看过了自己包里的所有东西:他的一点钱;他的牙刷,尽
管他是那么讨厌刷牙;他的毛巾;他的一两件衣服;他最爱吃的一个大面包;一瓶
水;一支笔和一本书。他觉得应该要带上一本书,不管是什么书。尽管他对这种事
情毫无经验。
他带上了门,长长地喘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那么响,以至于
他整个脑子里都是怦怦的声音,脸发烫。他背着他的包。在初夏早晨清凉的阳光之
中,他看见出来闲逛的老人,还有女人和一两个孩子。那些人全都表情平静,不像
他那样明显的,一看就知道,心里一定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他喜欢她。
他记得在课堂上偷偷用手丈量她的头发,有那么长。他用铅笔盒或者课本压住那些
细碎的发稍,又怕被她发现,赶紧挪开。
他知道她是笨的,笨过他,所以他安心地等着她每天转过身来,拿了她的那个小本
子问他问题。她的尺子上有一只小狗熊,橡皮上有只小狗熊,她有时飞快地打开她
的铅笔盒,啪啪作响,拿出她的笔,她的笔上没有小狗熊,但是铅笔盒上有。不止
她,那些男生也都是笨的。他们笑他胖,小熊小熊地叫他,他一点都不气恼,反而
偷偷地笑。他很希望她能听见男生们叫他小熊。
上课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背影,会发现她有时候的走神。他知道她和他一样,注意
到窗户外面两棵树上的鸟窝,里面不知道有没有小小的鸟孵出来。偶尔,她在课桌
上用书本和笔阻挡一只蚂蚁的去路,或者观察一只昆虫的六只脚的爬行顺序。他知
道所有她的小花招和小心思,有时她会犯困,趴在课桌上,她的几绺头发被风微微
地吹起,莫名其妙地,他会觉得一点点不知名的痒,痒在同样不知名的地方。
她在墙上写一些句子。她会写一个“饿”字,有点大,并且加上边框和阴影效果,
直到下课铃响才停止她的修饰。他看着她,就猜想她一定是真的饿了,脑子里在幻
想蔬菜和鱼,就像他,饿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出现一整条鱼,还有一整颗白菜。
他喜欢她的笨。那样他就可以多和她讲几遍那些题。他知道那些题最简单的解法,
但是他还要想出更麻烦的解法来,教给她。“为什么这样呢?”她会这么问,她总
是这么问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仍然要努力解
释给她听。
他搭上那辆公车去那个地方。他把他的月票给售票员看。公车上,那些熟悉的和不
熟悉的脸,看起来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他是不一样的,可惜别人看不出
来。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有点胖的男孩子,今天是有点古怪的。他站在那里,有点心
绪不宁,他仍然在默默地清点他的东西:一点钱,牙刷毛巾衣服,一个面包,一瓶
水,一支笔和一本书。
他想,带这么多东西,大概真的是够了。他们会去哪里呢?他不知道。也许搭很长
时间的公车,搭各种各样的公车,最后会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会在露天,会有树和
草,会有可以坐的石头,会有点冷。他的衣服可以给她一件。他可以告诉她很多事
情,他小时候怎样掉进一个池子里,几乎死去,他想她会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
为他感到庆幸的。他还可以告诉她另外一些事,他怎么样聪明,很小就会背爷爷的
医书了,他可以背给她听的;还有他从前喜欢的那些小吃食,又粘又硬的麦芽糖,
或者小糖瓜;还有还有,他看过的书里的英雄故事,有那么多,讲都讲不完的;还
有小时候邻居家的小哑巴,曾经教他做小水枪和木偶人……他想了一夜,决定把这
些事统统都告诉她,她会开心的。
她是那么容易开心的人。她说:“哦,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她把她的橡皮铅笔
都收到本子上,就冲他笑。但他怀疑,其实她是不明白的,因为她每每把同样的题
问了又问。她在很多功课上,真的没有什么天分,她的天分只在她的走神上。课堂
上,有时她会忽然无声地笑起来,他知道因为她注意到了别的事,在他们的周遭,
一定有什么是不一样的,他仔细地去找,果然就能找出来。她曾经跟他说过,有一
个老师,必定是习惯于面朝右侧睡的。他知道她指的是谁,因为只有那个老师,右
侧的发茬子和左侧的发茬子是不对称的:一边张扬,一边服帖。她的书本上,边边
角角都画满了小人,写着零零星星的字句。那些字句都很普通,比如猪,比如大力
水手,比如可是。她经常写“可是”,但在她平常的说话中却很少说这个词。有一
次他看到一个“可恨”,觉得有些突兀,盯着那个词看了一会,心里忽然有点疼。
他不是很明白这种疼,他被自己弄得心烦意乱。
他站在公车上,看着车窗外闪过的那些店铺、道旁树和人。有一个店铺招牌分作上
下两行,断成有点古怪的“满意清 真小吃”,他想起她真是个很笨的女孩子,她
的手背和胳膊上好像断了两三个铅笔头在皮底下,薄薄的一层皮肤,裹着一小截
黑,他很想用手指去按一下的。
售票员在报站。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坐过头了。再有两站他就可以下车了。他手里
握住他的背包带,心里又忐忑,又欢喜。他欢喜于她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考试分数
不会特别高,也不会特别低,是中等偏下的那种,样子也很普通,学号是个普通的
号码,名字也普通。她从来没有被老师叫起来回答过问题,也从来没有男孩子暗中
讨论她。她笑起来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尖细,她的笑是无声无息的。她的笨和她
的天赋,她的细小的美丽,都只有他才知道。他欢喜于她只被他发现了。
他下车了。他还要走上一小段,才能到约定的地点。那是一个建筑工地。他喜欢建
筑工地,那里有沙子,有石头,有巨大的起重机和吊车,还有水泥管子和木头。他

知道她也喜欢那里。她在书本上画出过这些东西,没有盖完的楼在一道应用题的旁
边,那道应用题是有关于三个水管的,A管B管都放水,C管进水。他知道她不会
解这样的题,一个简单的方程式,她都不会列的,因为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这三
个水管总是同时开着。她还喜欢画那些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有一个完全是正面的一
寸标准像,眉眼有些像她,在另一道题的空白处慈祥地看着他。他想到有些累了,
就看路边墙上的字和招贴。“厕所巷内”后边跟着一个很大的箭头,“专治各种疑
难杂症”,他看不懂那些奇怪的病是什么,就专门看底下那些医生的住址,他们都
住在偏僻的地方,那些他的脚步和想象力都从未涉及的地方,也都在这个城市里,
他很高兴,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对地方这么注意。
他到了那里。他坐在一堆水泥管子上,背包先是放在一边,觉得怀里空空的,又把
包拿过来抱着。他心里又清点了一遍那些东西,脸红红的。他看了一下自己那块很
大的电子腕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他坐在那里,感觉到很满意,一切都是完
美的,时间,地点,还有人。记有意义的一天。他想起这个作文题目。“今天,天
气晴朗,万里无云,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他想到这里,就不能再想下去了,转
头看着周围,巨大的起重机和吊车,沙子石头木头,还有零零落落生长出来的狗尾
巴草和酢浆草,一两簇野花。他发现自己坐着的水泥管子上是有字的:“xxx到此
一游”,“打倒xxx”,“我爱xxx”……那些字全都一样,大概是同一个人写
的。他盯着那个“我爱xxx”看了半天,觉得这也是完美的。
他开始饿了。他等了很久了。阳光也有些刺眼。到中午了吧。他按了按背包里那只
大面包,软软的。那是他喜欢的一种面包,很大。他想要和她一起分着吃。他想不
知道她会带些什么出来,她会带吃的吗?她会带书吗?她什么都不带,也是可以
的,反正自己已经带了这么多东西。
他仰面躺了下去,背包垫在头底下。他看到天空,其实还是有云的。他努力地把那
些云看成各种可能的形状,猫或者狗,鱼或者蔬菜。她为什么还没有来呢?他想要
和她一起吃那只大面包的。他有一点点想哭了。但他忍住了,他想起了别的。他想
起自己总是跑不快,所以他讨厌体育课。他害怕被她看见他笨拙的样子。有一次跳
远,他整个地摔在沙坑里了,那些男生都在笑他,他不在乎的,他只希望不要被她
看到。他在盥洗室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妈妈总是抱怨的。在盥洗室里,他总是对着
镜子,用沾了水的梳子,一遍遍梳着他翘起来的头发。有时手掌就一直按着那一绺
头发,冲上公车。
他渐渐地睡过去了。他用那本书挡住眼睛。他总是很容易睡着的。他不知道自己究
竟梦见了什么,但梦里是一片鲜亮的色彩。他大概睡了很久很久,他私心里希望他
会被她叫醒,一醒过来,他就会看见她在面前的,所以他无论如何要睡得久一点。
但水泥管子是这么硬的啊,何况又有小小的虫子爬上了他的手和脚,痒痒的。他终
于还是睁开眼睛,坐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坐上了一个瘦小的老头。这个老头端坐着,
不言不语,也不动弹一下。眼睛闪闪发亮,看着前边不远的一小片地方。他轻轻
地,连气也不敢喘,怕惊动了那老头。他们一起这样坐着,坐了很久,久到他开始
相信,管子上那些字,都是这个老头写的。他有些歉意了,或许因为他在这里,那
老头才没有办法继续写字的,但他随即又想到,今天自己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如果
一会她来了,被这老头看到,或许会被他笑话的。于是他的那一点点歉意,很快就
被打消了。
他开始胡思乱想。他想那xxx,或许是这老头从前喜欢的人罢,那名字也土气,和
这老头是般配的。他不肯去看他的腕表。他宁可不停地猜想着身边的老头。他沿着
老头的眼光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普通的空地,他有时希望老头会和他
说话,那样他可以稍稍告诉那老头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不能太多,但是一点,是可
以的啊。他又希望她可以快点来,在这老头还在的时候来,她会和他一样,觉得有
趣的。
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他喝了一点水。心里开始有一些小小的委屈升腾起来。
他想要回家了,但他马上又责备自己,不可以这么想的。他答应了她,要在这里等
她的。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几乎要睡不着。他原本想把他的洋铁皮盒子也带过来给
她看的,里面有他的小宝贝:小赛车,玻璃珠,弹弓,捡回来的一把军刀……但是
他的面包太大了,占了很多地方。他想早知道她要过这么久,就不妨回家拿一趟那
个洋铁皮盒子。
但是回家,是不可能的。回去了,也许就出不来了。他看着腕表,总觉得再过一分
钟,她就要来了,他看着秒数一个一个地跳,跳到00,他就抬起头来,没有看见
她,他就想,那就再过一分钟,或者再数一百下,数到第一百的时候,她就出现
了。他从零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回到零了,她还没有出现,他就又想,等到那朵
云彩和那一朵并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出现了,或者等到树影盖住那块石头的时候,
她就出现了。到后来,不知不觉地,他的预测变成了,如果那个虫子路过了那棵
草,她就一定会来的,如果没有路过,那么她就不会来了。他看着那个虫子,一只
有着黑色硬壳的昆虫,在地上忙忙碌碌地走着,忽然停下来,在硬壳底下伸展出了
透明的翅膀,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那虫子又把翅膀收了回去,继续走
着,路过了那棵草。
他松了一口气。那个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他看着那老头方才坐过的地
方,什么变化都没有,他的手放上去,贴着管子,也感觉不到和别的地方不同的温
度。他决定拿出那本书来读。他打开书,就想到她在课本里写的那些字,画的那些
画。“甲从A地到B地,每小时行5千米,乙从B地到A地每小时行4千米,两
人同时出发,在距中点1千米处相遇,求A、B两地距离。”他想到她课本的那一
页里,左上角和右上角,都画上了一个小人,他们相对走着,中间要穿过一本32
开课本的102页和103页,其中有一个还要穿过书的中缝。
他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他的那本书。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下来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面包还完整地躺在他的包里。他又一次感觉到饿了,但是他不想吃掉那个面
包。他远远地看着那些楼里,灯都亮起来了,他身边是一个巨大的起重机。什么人
也没有。他不断地想起那一天她哭的样子。他怀里抱着他的包,里面的东西他清点
过这么多遍:钱,牙刷毛巾衣服,面包,水,笔和刚刚放回去的书。他想这么多东
西应该够了,他对这种事情真的没有概念。他想起她哭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他感
到自己手背上的一点凉,他以为她的泪水滴在了他的手背上,但是举起来看,却是
什么都没有的。他扁了扁嘴,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他心里真的很绝望。他想
从明天开始,他再也不要教给她题了。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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