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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兰
“青春”
我在李花盛开的春天等到了他。他的身子涂满三层李花,手里还举着一把剑。
刺眼的春阳下,一切都变化着,包括我们所立的位置。这份漂移的感受让我分不清
楚那是留国还是故国的剑。剑对我来说就是剑,和男人的身体有关。曾经和一场海
水有关。
我的故国藏龙卧虎,从小到大充满了剑术。高手们在月光下,于无形之间,剑
剑见血,直接人心,削头如削泥。人头飞着,漂着,犹如李花。李花是一种稀有的
花种,只有我和他能够闻着,摸着。李花无性生长,不依靠阳光雨露,不接受光和
作用。
我的故国在二千年前(数字的重要性在于揭示了我们必将来临的衰老)被四面八
方涌来的海水包围。人们四散奔逃,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寻找陆地,只要有陆地,
绝望的我们就有希望。我绝望的无所顾忌,一把剑切掉了我的肋骨,我都没有忧
伤,那是个疯狂的岁月,来不及对着肋骨伤心。我是那场逃命的幸存者。幸存者的
记忆有时候似是而非,把自己和他人的经历搅拌一起,带着集体的光荣和羞耻。我
记得我裹在人群之中,人群也裹着我。而天空是块巨大的黑布,笼罩我们,看不清
天和土地的区别。黑暗的力量甚至比阳光惊人,阳光属于灵魂,而黑暗是物质。黑
暗的力从心里出发,作用于剑气。高手们心到,剑就到,少有失手,那怕是与风车
作战。高手的存在是一个奇迹,对于故国的话本讲义,这份奇迹记录在风中。你只
要听见风声,就知道你和他们有血腥的联系。
在那场逃跑的途中,我看见了他,他把我抱得很紧,还把李花交给我,李花超
过了剑气的美,我几乎不能呼吸。他的出现实现了昨晚的一个梦境。命运,你必须
面对,无路可逃。
他说,你的前世是一朵李花,开在留国,在春天。春开就是要花开。
我闻着李花的暗香,轻蔑地说,你看,到处都是海水,如果海水是欲望,生生
不息。陆地就是理智,越来越小。海水的繁殖速度超过了我们人类。我们很快沉下
去,淹在海里,而留国还远在天边。水中捞月。这朵李花其实是我们的美梦。美梦
破碎在睡醒之前。
我们原来都不知道海水在里面,还是大陆在里面。也许我们的故国能包容海
水,不会等很多年,海水被春阳蒸发,我们一步就走进了留国。
他说不是这样的,海水连通着留国,顺着海水奔跑,我们就能到达留国。
到了留国又会怎么样?
这才是该问的问题,我的女人。我们不是预言家。我们行动就好了。
他如此目光远大,四肢分明。
我说留国是彼岸吗?
他说,是彼此。
我转过身,我们是彼此。
我继续让他紧抱着我。我的后背开始变化,有东西在生长。我丢失了的肋骨好
象又回到我的身上。我的身体在他的拥抱之下具备了再生的可能性。我的前胸也在
长,形状犹如一块岛屿。陆地就在这里、在此时。
这已经很像煽情的魏晋南北朝的风月故事。我决定把故事中打开并切断。
我说,你教我剑术吧,在行云流水中一把辟开这海水。其实我明白我是异想开
“水”,但我被李花推动,有一种不明来历的引诱。这股诱惑力你可以理解成花开
的脾气,也可以说是剑术的原始力。我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力不自主。
他拒绝了我。
女人不能舞剑,剑不属于女人。舞剑的女人命犯UFO,将使武林大乱,死无
藏身之地。
为了证明他的决心,他一口把剑吞下,剑直直地插进他的身体。
我看见他飞了起来,比鸟更轻浮。他的身上仍然满是李花。
而我坐在李花树上了,李花粉粉落地。四周空洞无边,无边无际。他还没有飞
到我目力之外,他的双手、双脚上下起伏。我把眼晴睁大,我的眼晴变大,朝着我
脸庞的左右推广。
剑在他的身体内,也慢慢开变了,仿佛在无限缩小。这是高手的法事。剑成为
一根鱼翅,安祥地站立。鱼翅也是攻击性的武器,只要你运用得当。鱼翅插进喉管
和封喉的剑术没有一米长的区别。
又有很多年过去了,也可能我又回到了从前。一切又似乎没有丝毫改变。故国
仍然被海水包围,仍然在寻找陆地。留国的人却说故国的海水早退潮了,有人淹
死,也有人活着。故国的人们在脚踏风火轮,手举青春剑,无所恐惧,而故国的人
说留国人,用鲜花洗澡,自带电脑病毒,象个黑客而绝非高手。
但我知道两国的人都在舞剑,有时候在治疗内伤。内伤不容易看见。他说要凭
悟性才能了如指掌。
我还坐在李花树上,不在海里也不在陆地,我多么平安无事。在留国我也找着
了李花,他们正实验让李花有性生殖。
春天他从天上飞下来。我们相互啃着皮,他的皮肤如野草,坚硬、真实。最后
的高潮是我化为一根鱼翅深入他的内心。
他说,你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上剩的功夫,成为了高手。
我看见我自己这些年,住在树上,数着一片片落地的树叶,记在心中。偶尔下
地活动,昼伏夜出。所谓我是高手,无非是言辞的夸张,布满血债。
这些年来,我看见不少人死去,死法多种多样。死人见多了,每死一个人,我
就减少一分对他的思恋,我的心就结一层茧子。我感觉我的心他的剑穿不透了。我
的心不硬,而是无力,如棉花,你打在上面,不起反映。
我看见,不少人失踪再也没有回来。失踪介于死亡和流亡之间,你不知道他在
哪里,你又不能肯定他死了。从眼见为实的角度,失踪等同于死去。可失踪给你一
线希望,这就是要命的剑术。
每到夜晚,果子从树下破土而出,我假装看不见,他们以直线滚向地平线。这
样的事如四季不停转动,而出现在本文的李花、他、剑、高手、UFO众多名词在
故国和留国或长或短,犹如梦境,犹如青春,犹如一场洪水冲破了人生。
2000,11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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