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自立
圆号
在一家饭店的角落里,透过我和朋友们喷出的烟囱,我竭力想看清楚她的面孔。
推开饭店转动的圆门,我急急忙忙地追赶她的背影,黄已附在她的身上。
夜色很快遮住了神秘的黄昏。一轮明月向着这个城市里四处奔走的人们抬丐了她高
贵的头。
我和她转过闹市的一角,走进故宫后的一条小巷,城墙好像就要阻拦住我们的去
路,而在路灯的指引下,我和她又走进了一个溢满春色的花园。
我并不喜欢这些娇柔的花,这些在夜里显得更加娇柔的花。我也同样不喜欢她在夜
里如此娇柔。她一言当地和我并行,和我一样,似乎她也在叹息、在犹豫。我多想
看清她的身影和面容啊,可是,夜色不允许我这样做。
我们走过一条假山中的小路,她回过头来对我说:“这小路可真安静,你还记得我
们第一次走这条小路的情景吗?”
“记得,我不会忘记”我对她说。
“你懊悔了吗?”
“没有你呢?”
她回避了我的问话,在小路上灵巧的跑着。
是呀,我当然懂得她的话,她的话里包含着多少失望呀!我好像离她很远很远,她
的背影像是一轮暗红色的光环,在下沉的太阳伴随下消失。我怕太阳烧化她,不自
禁地追了上去。
忽然,我觉得这个花园像一条刚刚下沉的大船,迫近死亡的人们并未意识到危险,
他们还在享受生活的乐趣。
“没有,没有懊悔,我是至死不会懊悔的”她急切地说。
“死”我不禁低声重复。
当她的脚步停了,死亡的阴影即刻倚在她的身上,这圣洁的死比青春显得更加堂
皇。她的全部魅力就从这一点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打动我。我隐藏了对死亡的好
奇,我绝不能向她讲。而且,我是崇拜陵墓的美的,陵墓上荡漾着生死两重光辉。
我喜欢古迹,喜欢埃及的金字塔和卧在它旁边的古老而孤独的尼罗河。
我问她,“生命是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
“你的选择呢?”
她笑了,不作回答,等了一会儿,她说:“你看,大海是群集的无数个浪头,可
是,大海在宁静的时候又是多么孤独、多么单调啊!”
我很高兴她谈到海。如果谫什么东西可以和大海相比,那把城市淹没大黑暗中的夜
空了。灯光像渔灯一样闪烁不定。在夜幕遮住太阳的时候,再一种特定的心境里,
人们当然会像在睡梦里听到一曲音乐那样,想起海。
“你喜欢孤零零的撒在汪洋大海上的那些小岛屿吗”她问。我没有回答她。在花园的
湖畔,我看见湖水的波光为她披上了银装,月光被切成缎带在水面上浮动,像一个
女人搅动着自己的裙裾。
我想起德彪的“海”。
夜鸟可能嫉妒地看出我的心思,在我们头上讨厌地叫着。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歌喉。
鸟儿,这自然的宠儿,它们怎么可能和德彪西的音乐相比呢?我使劲儿回味早上听
过的加拿大铜管乐队美妙的、象微透明的圆号的音流。
我对在沉默中的她说:“你去听加拿大乐团的音乐会了吗”
“没有,他们演奏哪些作品”
“古典和现代的都有”
我看见她向湖里扔了一块石头,也许这不大的声音引起了我们关于音乐的话题。因
为,正是那天晚上的音乐会把我和她连在一起。
高耸的宫墙下面,堆放着建筑材料,大块的石头和地下管道,在堆积成小山似的建
筑材料后面,坐着一些情侣。我喜欢这些在夜里显得冷漠而坚实的石头。在灰黑色
的花园里,这些石头是白色的,像她那缺少血色的脸。
“咱们坐到石头后面吧?”
“不,我喜欢坐在有缺口的墙上。”
“为什么……”
“波光会照到背后的花园里”
她在星月之中开始兴奋起来,我觉察到这样的笑容对于她将是多么短暂。
夜像水面一样幽静。潮水隐藏在我们心里。不,我不属于她,我是属于那个冷冰冰
的宇宙的,属于关于宇宙的几个冷冰冰的观念的。站在柔美的夜色里,我感到孤
独,无可挽回的孤独。
她面对着长长的湖水坐着,像一颗暗淡的、挂在银河边上的星。夜雾像一个裸体女
人倾俯在突起的建筑物的轮廓上。她诱惑着这座古城,用垂在她面前的柳条遮住自
己的脸。古城也变得暧昧了。也许,石头在女人的面前会悄悄地展露生机。她忽然
哼起了一支忧伤的歌曲,哼得这样低,却那么热情、恳切。无意中,我好象撕破了
罩在她面孔上的轻纱,看见她红的嘴唇,在夜雾里湿润了。然而,歌声再一次把我
和她隔得很远很远,她的脸像滑过花从中的幽暗的影子。她在歌声里阴惨的笑着,
然后再接下去把那支歌哼完。
我们半卧在石头后面的青草地上。她的头发柔顺地垂着,我看见她头发上暗金色的
发夹、缎带。一曲最微弱的音乐,在叹息声中结束了
我下意识地感她的脸上好象流过去一条翻腾的火河,这条河蒙住了我的眼睛。她把
腿放在我的腿上。我刚刚注意到她穿了一条从未穿过的裙子。她用双手缠住我的
腰,我和她的脸依在一起,我吻了她。我真想看清楚她的面孔,可是,男人的热情
使我盲然。她忧伤的眼睛不再看我,我看见她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下,好象是在大
海之中呼的渔人向迎接他人的挥动的手势。她的臂膀圆润光洁。
“她是谁?什么时候闯进我的生活?她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闪烁不定的,像是一团
火……”我骤然间被这慕名其妙的自问惊住了。于是,我向她说:“你是一个谜”
她笑了――我默默地看着她,是我感觉她在笑。
“你在端详我吗有死硬的雕像才叫人端详呢!”
“不,雕像在光影里也是活泼的。”
我想起了她的照片,她的画像,我把她想像成一座石雕,完全是大理石的。她有女
孩子们所有的一切。我懊悔,为什么初次见面时,我没能好好地观察她,也许,她
就是画夜交接的大海,她就是海中的孤岛,她是碧月,是夜盗,是淫荡的夜雾,是
狡猾的夜鸟……我用双臂缠住她的腰,在夜鸟的歌唱声里我到她女性的线条在我胸
膛里川流不息。我真想再看看她的眼睛、眉毛和嘴唇,可是,无声的悲泣扭歪了她
的脸。
刮风了,风声也像一曲德彪 西的音乐,风是一群倒塌的建筑的亡灵,风声里,幸
福的悲泣模糊了她的脸。
她是谁?
我用全身的力气搂住她。
这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不再看她的脸,不再寻找她神秘的眸子。我已很自然地
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凝聚在今晚这奇特地感觉之中。我不想看她模糊的泪眼;我回
避了她用光彩和灵感组合幻影;我不贪恋在这渺小的宇宙里,她那气象万千的姿
色;我也不听她那迷人的低低的嗓声里震颤出来的情歌。
我迷惑,而且神往,她,像是一座走过来的高山……我一个人满怀恐惧地行走在浪
拍岸的广漠的沙滩上,我的眼前是自然的大海,又是人工穿的海滨楼阁。木栏上飞
过海神的身影,传来她们的嘲笑。我奔忙着,躲避在大山的一块岩石下;我问天
地,抑还将持续多久?太阳惨淡的光线照在长郎的曲线上,她的欢笑和悲泣已被这
长蛇一并锁闭了。
钟已敲过了夜。漫长的夜是磨人的。我和她已融化成一堆冰冷的色彩,慌乱地涂抹
在这个世界上。我自始至终相信她是白色的,是晶莹的。当然,冷若冰霜的塑像长
此以住也要凋败。生活的节奏过于沉闷,终会引来炸雷一样的不和谐音。
她对我说,“你怎么了,为什么沉默?”
“不,我在想……”
“想什么?”
“想……”
在宁静的月色里,她的神色变得异常光明。她的眼睛像是圆号明快的音流,她的嘴
唇像红葡萄酒,她的头发像玲珑的月光一样卷曲而秀美,她的笑声像海那样宽广和
坦荡,她的情态像是赤道的黄昏。我第一次有幸看到的脸。这是我崇拜的那类女人
的脸。可是,我又觉得她的脸和我在街上看至的别的女孩子的脸是一样的。是的,
她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
她到底是谁?
我要攻破这陌生的壁障。固然,我感到一路一夜的哀怨就要消散了,她快变成一个
明朗的人了,我确信我喜欢的是明朗而不是灰暗。再过几个钟头,天就会像少女一
样去迎接光明,而把我和黑暗抛在后面。
“天快亮了”我提示她。
“我喜欢黎明,圆号吹出来的透明”她说。
“我喜欢夜晚,夜晚在召唤阳光,安排光明、排斥阴冷,驱赶倦怠。”我这样回答
她。我虽然这样说,并且说得坚决,其实,谁都喜欢光明,我也盼着天亮,在阳光
里,我可以看到我想看到的一个女人。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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