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城市的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公寓。二楼朝南的一个小房间，靠门口铺着一张
床，床边放着一辆新自行车，剩下的空间也正好可以铺上一张床，现在放着两
张桌子，一个衣柜，一个书架。阳台上并排布置着二手洗衣机、水槽、煤气单
灶、切菜的灶台，再就是厕所。 
里面租住着一个三口之家。一个男人，33岁，读过大学，在乡下教书7年，来
这个城市混还不到半年。一个女人，他的老婆，在家带孩子，不满周岁的孩
子。 
10点钟，夜里的10点钟，男人放在西装内袋里的手机响了。空气有点含糊，7
点钟吃的晚饭吧，洗洗碗，收收衣服，抱抱孩子，也就10点了，时间过得也
很含糊。 
一听到手机响，他就知道是刘城打来的。刘城总在夜里10点钟给他打电话，
叫他去泡酒吧。他刚来这个城市时，每隔两三天刘城总会请他去泡吧，他老婆
孩子来后，加上“非典”时期，他们出去的机会就少了。关于老婆来后的泡吧问
题，刘城有个说法：经常去泡吧自然是不好的，但再也不去，那也不正常的，
一两礼拜一次还是必要的。刘城在电话里说：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咱们到城
市之心喝酒去，那里的人已经催我了，叫我去捧捧场，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去，
你陪我去吧。 
城市之心？对，城市之心，这是他对一个迪吧的称呼，大概什么时候对刘城说
过，或者是刘城老婆告诉刘城的。 
他就假装向老婆请假，他老婆就假装不高兴，女儿停下了刚才正玩着的什么小
把戏，有点不解地看着他，她似乎知道爸爸又要出去了，并且是不带她去的，
如果带她出去，不管去哪里，她总是很兴奋的，尽管她还不到一周岁。 
出了门，空气比家里的鲜美多了。好久没见到刘城了，马上又能见到，真是高
兴，但他心跳有点乱，知道一出去又要好几个小时，知道老婆在家里很寂寞，
说不定会真的生气，真的生气了，晚上回去想抱抱她，就会被她甩开，他就会
觉得自己很错误。 
好久没见到刘城了，不仅仅是“非典”，刘城前几天是去上海拍片子去了，上海
回来据说又在继续写他的小说。在出租车上，他想今夜该与刘城谈些什么呢？
谈自己正在写的小说似乎还不到时候，因为这小说刚有个想法，连提纲也没
写，他想写一个人或一群人和一个公司恋爱，和一个行业恋爱，和一个城市恋
爱，也可以写一个人与一个季节恋爱，一种气氛比如黄昏的气氛恋爱，既然是
恋爱，必然有单相思，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爱，默默无闻注定被湮没的爱，
也有失恋，也有恋爱的延伸或转换，比如由爱而恨，由爱而趋向另一种处境，
另一种关系，另一种感觉，可见，人的恋爱对象其实是无限丰富的，包括他就
要抵达的迪吧，因为好多事物当你投入感情以后，或者经常泡着，在你的心
里，它就具有丰富的感情。 
他也奇怪，与刘城见面前他竟然也愁说些什么了。每次见到刘城就不是有说不
完的话吗？可能是因为近几次和刘城泡吧时，刘城曾嫌他说话没轻没重，有时
说话不经过脑子，只让嘴巴随便说，刘城曾经对他说：如果你再这样，我就不
喜欢你了。与每一个朋友所能达到的默契都是分领域的，分场合的，也是分阶
段的，做人的微妙就在这里。 
汽车在半明半暗的街上跑，车不是特别的多，也不是特别的少，他总感觉今夜
出来泡吧有点不舒畅，他总是追求极致，要么泡个舒畅，喝得过瘾，玩得彻
底，要么干脆不去，在家里和老婆孩子在含糊的空气里泡着，所以他的心跳还
是有点乱。车外是混沌的城市之夜，有点半流体状，汽车正带他远离的是老婆
和孩子，正带他靠近的是一个迪吧和更多半明半暗的存在，对应他内心模糊的
欲念。 
汽车在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个女人，马上又想起了一个男人，
又想起另一个女人，还有更多的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都在脑子里闪现了一下。 
他先想起的是一个女人，一想起她，他就感到一种忧伤，这是在劳累的工作和
含糊的家里都不会产生的情绪，在办公室和在家里要么处于一种麻木的动作之
中，要么感到烦，而不会忧伤。 
就在两三个星期前，她还时时刻刻念着这个从国外回来度假的女人，但由于她
误解了他的欲念，或者说他误解了她的表达，反正他采取了遗忘的手法，让那
些无中生有的感情从新回到虚无里去。 
可是他现在又想起了她，并且感到忧伤，而他要去的“城市之心”正好是她回来
之前经常泡并且在那里泡时经常想起她希望能与她在这里拥抱的地方。于是他
给她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妈妈说她出去了。 
她会去哪里呢？于是他就想起了一个男人，多半她是与李落一起喝酒。于是他
就想了另一个女人，一个美丽得有资格无知的女人，但她为了上大学，正在一
改前非的在复习，在计算，在记忆，在熬夜，在放弃与情人的相聚。 
在迪吧的门口，一个服务生拿着一只红外线测温仪器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枪，
他感到有点晕。 
进了他所熟悉的“城市之心”迪吧，他所说的“现代妖怪聚集地”。真没想到里面
的人那么多，一点不比“非典”前少，他原以为肯定是没几个人的，会非常的无
趣的，真没想到。他感到了这个城市的魅力，一种与白天所感受到的那种胆战
惊惊完全不同的气氛，他被感动了，这才是真正的“城市之心”，它不会为“非
典”停止跳动。刘城看着他来了，笑呵呵的。 
吧台里面的女妖们都换了服装，原先都是红色的一抹布包在胸前，现在都换成
白色黑边的。他对刘城说：哦，妖怪夏天版推出来了！声音也是一如既往地
吵，刘城没听见，刘城只看见他的嘴巴在说话，于是侧过头来，把耳朵靠近
他，他就再说了一遍。陪他们喝酒的女妖也想听，也把耳朵侧过来，他就依样
地说一遍，她还是不懂，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新出现的女妖，腰身细细的，于
是他就说，我评判美女的标准是体重。她就努嘴撒娇，因为她很胖。 
因为那么多人都那么勇敢，那么一种对非典的蔑视心态，这些妖怪才不会失
业。他想，白天，妖怪们都干些什么呢？他又看着那个细腰怪，很像他以前的
一个学生，她干吗来做陪酒女妖呢，或许她只能来这里，不知道，这城市里有
太多的秘密被包装着。他又对刘城说了一句，刘城又侧过头来，他又在刘城的
耳朵里吼叫着：妖怪们的生活本来是很无趣的，只是因为唐僧他们来了才有了
点故事，才在历史上留下点故事。刘城笑笑。其实在这么吵的地方是没法说话
的，与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朋友见面了，看见了就是打招呼了，
要不伸出手去碰一下，不要说话，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音乐不停止，摇摆不停止，酒杯不停止。时间在继续，世界在继续，他也在继
续。好多故事都还没有正式的结果。 
他们为什么在一个DJ的指挥下，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听话的做游戏？ 
真是的，多糟糕的音乐，多糟糕的舞蹈，多糟糕的酒，多糟糕的妖怪，但是，
这一切加在一起似乎就很不糟糕，还让他感动了。 
他加入了乱摇乱摆的行列。我们为什么摇摆，我们为什么一起摇摆？我来有什
么目的，你来有什么目的？似乎来的不该是我，似乎来的不该是这样的一群
人，其实长得普普通通，估计平日里说的话也普普通通，发生的故事也普普通
通。 
为什么在这城市的心中心里了还是一个旁观者的神情，还是一种试验者的心
态。他很想抱住旁边的女人，他想，如果抱住，她会有什么反应？大家在这里
试图失去个性，失去自我，大家都是无数个自己，但，大家仍旧保留着自己。
因此，这还是令人绝望的地方。 
昨天晚上，他去了桃子家，桃子向他回忆前几天的一次酒会。她说，其实喝酒
是很没意思的，知道没意思，特别是第二天很醉，但还是要去喝。他感觉与她
见面也没意思，听她唠叨或向她唠叨也没意思，但还是要去。 
总是带着绝望的心情打电话约朋友们喝酒，带着绝望的心情去与朋友交谈。 
他在这城市里奋斗，其实也是带着绝望的心情在奋斗。 
第二天下午，他昨夜打电话寻找过的那个女人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昨天晚
上和那个男人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他们曾经相爱过的地方喝酒，喝的酒已
经把阳台都放满了。 
他们果然在喝酒，在回忆往事，他猜想他们一定都带着替身的神情，都绝望
着，用酒和喧闹来遮掩绝望。 
也好，这是他们的事，与他无关。 
他的路线是家与办公室，他的动作是抱小孩和打字，城市之心对他来说，是一
个非正常的存在。 
整个城市就像一个迪吧，在轰轰烈烈地乱摆乱舞着，他只是这个城市一个微不
足道的旁观者。 
到处都让他麻木，让他厌烦，但就在绝望地通向喝酒的路上，他总会忧伤。 

2003-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