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上帝的手
上帝的手,意思是没有。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在赤着脚走路。我迷迷糊糊中记得我每次都是穿好了鞋子
之后才出去的。可是到了人群里,我却发现脚上的鞋子已经不见了。而且,我注意
到我周围的人拥挤在一起,绕圈子似的低着头走来走去。他们把我包在中间,我不
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开始不停的煽我耳光,跺我的脚,向我身上吐唾
沫,甚至有个老女人跑过来扒我的裤子,我恼羞成怒,一脚把她揣了回去。他们全
低着头,面无表情,没有看到我长的什么样子,只是盯着我下面两只臭烘烘的脚。
他们唯一看清楚的大概就是我没有穿鞋子,以致于他们打我耳光的时候常常打错位
置,更多的是打在我脖子上,我的脖子很快肿了起来。他们跺我的脚的位置无一例
外的准确和到位,我的十根脚趾和两个脚面上青一块紫一块,右脚的一根脚趾弯曲
着凸了出来,象一颗暴露在嘴唇外面的门牙。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才在尖叫
声中一哄而散。大概三秒钟的时间就全不见了。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站在哪里。我突然模糊,甚至说丧失了空间这一概念。老
实说,我什么也看不见,路上没有灯,到处漆黑一片。我盲人摸象似的用脚趾试探
着往前走,其实我也不知道哪边是前哪边是后,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方向感,分不
清前后左右。因而,我把我面对的方向作为前,并一直往前走。我渐渐感觉到有点
冷,脖子和脚趾都很痛。我拼命的睁着眼睛,以尽快适应周围的环境。但还是什么
也看不见。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上下两只眼皮老是不停的打架,我一屁股坐在地
上,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这时候,我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臭味,但我管不了那么
多。
我睁开眼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当然我是在一个人,又隐约觉得是两个人组
合的,叫喊声和哭声中醒来的。月亮温顺地挂在一棵歪脖子的树上。一些树在月光
下刷的全站了起来,远处黑糊糊的房屋在缓慢移动。我浑身冰凉,紧紧地抱着自己
抖个不停,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远处接着传来一阵狂乱的狗叫,此起彼伏了一阵
子,不到三分钟,叫声就中断了。我先是听到有人在不停的喊着李渔李渔的,声音
有点沙哑,但还是让我觉得很熟悉。好象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夹杂着她撕心裂
肺的哭叫。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之后,一束灯光在我
面前晃动,它的亮度明显被月光削弱了许多。然后是两个模糊的身影在前面不远处
晃动,很瘦小,其实是被距离压缩了一些。直到我跟他们撞在一起,她把一束灯光
强烈而集中的灌到我脸上。我开始不停的眨眼睛。我接下来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一
声不吭拉着我就走,我仿佛一只瘸腿的狗,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她身后。
她把我领进房间之后,我老是低头看自己的脚,这个房间的布置让我觉得熟悉
和亲切,进门就看到墙壁上挂着林·布兰特的那幅《有尖塔的风景》,房间里摆着
一套古色古香的组合家具,檀木的,散发着忧郁的檀香味。她忧伤地看着我,满脸
雾气,眼里涌满了泪水,在灯光的反射下闪着迷离的光。她说小灯,他就是你爸
爸,快喊爸爸。那孩子怯生生的看着我,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什么,他叫小灯,他
喊我爸爸?换句话说,他就是我的儿子?这怎么可能。实在不可思议,到现在我都
没弄明白我在生活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我的身份一直没有得到公开和承认。我怎么
就结婚了呢,那么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那孩子抬起头轻轻喊了她一声妈咪。
那女人流着泪微笑着,她的腰慢慢弯了下去。她说快喊爸爸啊,他就是你爸爸啊。
那孩子还是偷偷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我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
怎么说合适。我笨拙地站在那儿,木偶似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我只好继续看
自己的脚。我觉得赤着脚站在别人面前,尤其在女人面前,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那女人啪的一声打了那孩子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猛的哆嗦了一下。她几乎发疯
了似的哭叫着对那孩子说,叫你喊你怎么不喊啊,他是你爸爸啊。那孩子哇的一声
哭开了,他的声音在房间沉闷的空气里沸腾着。那女人突然跟那孩子抱在一起痛
哭。看她们哭,我很心酸,也想跟着她们一起哭,可是我的泪腺里分泌不出眼泪。
我走到她们跟前说:你们快别哭了。那女人听了这话之后,转过脸去,擦了擦眼
泪,很快就止住了哭声。只是那孩子还在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落。
她放开水让我洗澡。我脱光了衣服躺入浴池,浑身的毛孔在一瞬间全张开了,
我身上热气蒸腾。我疲倦的闭上双眼。当一只手柔软的伸到我身上时,我惊吓得差
点从浴池里跳了出来。她拿着毛巾蹲在我跟前,出于潜意识,我立即抓过她手中的
毛巾遮住我的私处。她脸上泛着红晕,让我有股不可压抑的心理和生理冲动。我好
象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结果我干燥的吞了口唾沫说,谢谢,你先出去吧,我自己
来。她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我照旧赤着脚走回房间,她正在为我收拾床铺。她说,你先睡吧,我去洗个
澡。我坐在床上看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看着看着就想睡觉,可能是实在太困
了,我看书的时候老是打瞌睡,然后寻思刚才看到哪儿了。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个朋
友写的一部小说《一棵穿鞋子的树》,我隐约记得好象在一首歌里面听到过,当然
这不影响这篇小说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和阅读价值。我在想明天我一定要再出去一
趟,我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找回那双鞋子。可是鞋子穿在脚上怎么会丢呢?宋
棵这样问我的时候满腹狐疑。我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想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突
然问了他一个很傻逼的问题:你为什么叫宋棵呢?为什么不是科学的科啊?他显然
对我的这个问题感到诧异,他愣了一下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老爸就叫这个名
字。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在中国好象还没这个先例啊,不过如果在外国倒是可以理
解呢。比如那个加·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有个上校就叫他祖父,呃,
也许是曾祖父的名字,这并不奇怪。他说可能是我老妈是为了怀念我老爸吧,我想
应该是这样,我老爸在的时候她总是盯着我老爸阿棵阿棵的喊他。我说怎么,你老
爸去世了,我怎么没听你谈起过呢?他没说什么,我想他可能……当然这是后来的
事情。
她趿着拖鞋走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打瞌睡,我正想抽支烟醒醒困。她把烟抢了过
去,她说我不准你抽烟。我说哦,不抽不抽。她穿着丝质的睡衣在我跟前坐下,背
对着我,半天没说话。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我在灯光下仔细看着她白皙的脖颈和
乌黑飘逸的头发。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说,你闭上眼睛。我说为什么要闭上
眼睛呢?她还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闭上眼睛。当她侧过身来的时候,我仍
然能够注意到她在睡衣下隆起的乳房绷得很紧,我知道她是一个很丰满的女人,男
人都喜欢丰满的女人。我依她的话,乖乖的闭上眼睛。但我很好奇,好奇心驱使着
我忍不住偷偷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很慌乱的面对着我,颤抖着把睡衣自下而上
脱了下来。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也是个男人。而且我又想起宋棵曾经跟我说起
的一句很经典的话,当然我不知道是他的原话还是他从哪里摘抄来的。他说:苹果
削了皮会更有形状,其实这跟女人一样。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啃一个白里透
红的苹果。他很深沉的看着我,这个时候我会觉得很不自在,我不太喜欢故作深沉
的男人,有点……其实我想宋棵无非是在向我暗示一点:女人在脱了衣服之后会更
有形体美,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当她一丝不挂的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更觉得宋棵
说的那话有道理。她脱掉衣服之后有点矜持和害羞,在那一刻她好象又回到了她的
青春期。她一只手臂包着两只乳房,一只手臂遮住私处。她轻轻的喊了我一声:李
渔。然后就顺手把灯熄灭了。在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几次要开灯都被她的手
拉了回来。
早上我起的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找回我那双鞋子。她说李渔你要去哪
里?我说我出去找双鞋子。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房间里有鞋子,你以前的,还有我
新买给你的。我说不是的,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呃,我出去只是要找回属于我
的那双合脚的鞋子。那双鞋子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的
话没有说完,她就掩面哭了。
我还是走了出来,她没有拦住我。分开一拨拨的人群,我来到集市上,在一个
拐角处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看上去有一大把年纪了,一只手摸着肚皮,另一
只手护住生殖器。仿佛灵魂出窍一般。阳光暖暖的照在他身上。他的脸上不断闪过
灰色或暗红色的斑影。他眼睛看着天空,我也抬头看了半天,发现什么也没有。经
过他身边或在他不远处的人也时不时看看他,然后抬头看看天空。他面前摊开一张
沾满污垢的纸,纸上压着一只笔和一双破旧的鞋子。我小心地摸过那双鞋子,套在
自己的脚上,脚趾头立即拱了出来,但是穿起来很合脚,不大不小,舒服着哩。我
想这双鞋子大抵就是我的。
一阵风呼啦啦吹了起来,笔从那张纸上骨碌碌滚出老远,纸象蝴蝶一样在我面
前飞了起来,然后越飞越高。我抬起头看,整个集市上的人群全停下手中的活计抬
头往上看。那乞丐本来睡的象个死狗似的,一动不动,这会儿突然在我跟前赤着脚
跳了起来,他手舞足蹈的尖叫着:我看到十九世纪的飞行器了,上帝!紧接着在地
上摸索了半天,摸到了我的脚上,然后死抓着不放。我说你眼瞎了,抓我的脚干
嘛?他说不错,我是眼瞎,但我确实看到了十九世纪的飞行器了,你把脚拿开,我
要给上帝写信,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说你看不见,怎么写信啊?你知道上帝
在哪儿啊?这不用你管,先生,他说,我的纸和笔呢?我有点哭笑不得,你的纸早
被风给吹跑了。可能已经被吹到上帝的厕所里去了,或者,他因为着急,忘了带手
纸,你知道这不是没有可能。一年到头尽发生些无法预料的事情(当然,这是戴
维·盖斯科因说的)。我在这个时候仍不忘跟他开个玩笑。哪知他却说,这不可
能。我听说上帝擦屁股的时候是不用手纸的。出于好奇,我忙接着问,为什么呢?
他的回答直让我流鼻血,他说:因为上帝没有手,他的手被放置在……他的话没说
完,天突然就黑了。这时候我的屁股被谁狠狠的捏了一把,可是天黑的一塌糊涂,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女人在我前面不远处放荡的大笑。
宋棵说我想起来了,李渔,万圣节那天我看到有个穿得邋里邋遢的乞丐去邮局
寄信。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胃口立即被吊了起来,我想他说的那个乞丐没准就是我
在集市上碰到的那个。宋棵说,那天好象还下着雨,到处灰蒙蒙一片。我在4路站
台等我女朋友,你知道,邮局就在4路站台对面。我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赤着
脚,对,是赤着脚,我记得很清楚,在雨水里跑。我当时就纳闷,他干嘛连双鞋子
也不穿呢?万一被……我说得了吧,宋棵,你怎么象那个《大话西游》里的唐三
藏,婆婆妈妈唧唧歪歪,能省的就省吧。他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接着往下说:我看
到他把一封信投进了深绿色的邮筒内,之后在邮筒跟前发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
么。出于好奇,你知道,换作谁都是一样,就走了过去。我说你在做什么啊?他看
都没看我一眼,一副思考的样子,说:我在给上帝寄信。我说你给上帝寄信,那你
知道上帝的地址么?他说邮局的人会知道,这不用我担心,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其
实地球人都知道。我想这家伙十有八九是个神经病,说起话来乱七八糟。我正想
走,他突然拍了下后脑勺说,哎呀,我忘了贴邮票了。我觉得这真是有意思,就接
着他的话茬说,这就没办法了,信你都已经投进邮筒了,拿不出来了,邮局的人也
都下班了。他说没关系,我身上好象有呢。我见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就象是在掏
一个千疮百孔的烂麻袋,好不容易掏了张已经用过了邮票出来,烂的不象样子。他
向邮票背面连吐了几口唾沫,然后啪的一下把邮票贴在了邮筒上。那会儿我的嘴都
差点笑歪了……宋棵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我说之后呢?他说之后他就走了。
我在瞎灯黑火中经过了一家肉铺,整个集市只有这家肉铺还亮着灯,这在刚才
我所没注意到的呢。经过那家肉铺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因为我突然看到了四个字:
上帝的手。我实在想不通,肉铺的名字怎么就叫“上帝的手”呢?肉铺和上帝的手有
什么关联呢?简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啊。但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就是这家肉铺确
实就叫:上帝的手。我想向老板打听一下为什么他取这么奇怪的名字,或许有一番
故事呢。我小心的走了进去,一个中年男子在砧板上剔着一副庞大的猪的骨架。好
象是猪,我只能这么说,我觉得这集市上卖猪肉的肉铺更多些,想必是我们更习惯
吃猪肉的缘故。我说请问老板,你这家肉铺为什么取名叫上帝的手呢?他看了我半
天才说了一句吓了我一大跳的话:因为我就是上帝。我的天,他在说他是上帝?我
说不对,上帝好象没有手啊。他说对,我的手,当然这是秘密,不能跟你说,不过
你还是可以看看。他把刀子砰的一声砍在了砧板上,刀子在砧板上颤动了半天。他
象拆卸枪支或其他什么物件似的,把两只胳膊活脱脱摘了下来,袖筒内空荡荡的。
这下我相信了,他可能真的就是上帝,他安装了一副假手。在我还想说什么的时
候,我的脖子已经被他的假手掐住。我惊恐的看着他,我想说上帝应该是仁慈的,
上帝是不会要我的命的,上帝……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在绝望中伸出了我
的右手,他的手连同他本人突然就在我面前消失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是灯依
旧亮着。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我的五根手指正好组合成枪的形状。
2002/11/16/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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